第十九章 圖窮匕見
送走吊靴鬼后,眾將皆是喜出望外,原本自忖只有戰死一途,想不到竟然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明將軍卻道:「諸位不可大意,這也許是敵人的緩兵之計,意圖趁我軍不備而發起進攻。全軍將士更要提高警惕,枕戈待戰。另外城防還須繼續加固,只是要機密行事,不可讓敵人的暗哨發現。」
眾人齊聲應道∶「將軍提醒得是,末將遵命。」
明將軍轉頭望向許驚弦,揶揄道:「我早聽說過葉鶯姑娘之名,不但相貌俊秀,武功亦不俗,是擒天堡的重將,想不到竟還是一名才女,吳言你莫要辜負佳人深恩才是。」
諸將見明將軍如此打趣許驚弦,皆知他心情極好,亦紛紛跟著起鬨。
「吳兄弟,千萬要小心哪,莫被美人計弄昏了頭,別忘了她可是敵營中人……」
「怕什麼?吳兄弟少年才俊,武功又高,葉姑娘棄暗投明才是正途。嘿嘿,將軍再得強援,必有重賞……」
許驚弦面紅耳赤:「你們不要胡說,我與她只是萍水相逢……」
「哈,吳兄弟大可不必害臊,我也是過來人啦,這些事豈能瞞過我?」
「嘿嘿,就算吳兄弟對她是流水無情,可人家能當眾承認與你的交情,只怕一縷芳心早就系在你身上嘍……」
這句玩笑話如一柄重鎚擊在許驚弦心口,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以葉鶯那麼好強的性子,就算對自己有情意,也斷無可能當眾承認。莫非其中另有深意?
許驚弦驀然抬頭:「將軍可否將和談書借我一觀?」他記性極好,方才明將軍雖只輕聲念了一遍,書信的內容也還記得大半,如今只是再次印證。
明將軍笑道:「這不是情書,借你看看倒無妨,但是不能私藏不還…」眾人一齊放聲大笑。
許驚弦接過書信,仔細査看起來。此刻他心中浮現出在清水小鎮蔡家莊時的情形,他與葉鶯半真半假訂下的聯絡暗語正是七字一斷!
除去書信的題頭,只看正文前面十餘字,許驚弦已確知葉鶯的真正用意。第七個字:危!第十四個字:險!和談書中每隔七個字在許驚弦眼裡驀然放大——危、險、速、離、今、業、於、城、南……按諧音來讀:危險速離,今夜於城南。其後的字句變得雜亂無章,葉鶯的暗語應該至此而止。
這短短九字卻讓許驚弦疑竇重生。叛軍今夜將從城南攻城?還是讓他今夜由城南離開熒惑城?他無從得知。葉鶯執筆之際寧徊風等人必在左右,所以她無法在信中透露更多。暗中通敵乃是軍中大忌,縱然葉鶯是非常道頭號殺手,一旦暴露也必受嚴懲。如果他把信中可疑之處告知明將軍,以明將軍的明察秋毫,不但自己與寧徊風合作之事必將泄露,恐怕還會連累葉鶯;但若是隱瞞下去,摘星營五百將士的性命懸於一線,亦有損國家大義。
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若無其事地把和談書交還明將軍,決意暫且不提葉鶯的示警,畢竟她大費周章實是關心自己的安全,自己豈能辜負她的信任?更何況明將軍身經百戰,早已預防叛軍下書詐降,敵軍即便趁夜突襲亦難求戰功。
一夜血戰,眾將士皆覺疲累不堪,飽餐一頓后,即在明將軍的調度下,分組執勤,且自休整。作為親信護衛,許驚弦一直緊隨明將軍左右,直至用過晚飯後,才有閑暇自由行動。他離開內城,徑往南門而去。
來到南城,許驚弦停步於城牆上,遙望數十裡外敵營的戰旗迎風大展,心頭掠過暗藏在和談書中那驚心動魄的九個字。
——危險速離,今夜於城南。
以地勢而言,熒惑城居於兩山之間的谷地中,東西兩面皆是險峰,大軍難以攀越,小股人馬亦不足為慮,若要強行攻城,唯有從南北城門突破。北門外挖有長長的壕溝,其中多設鐵蒺藜、尖刀;南門則倚護城河為屏障,無論從何處攻城,都難免傷亡慘重。而且城外山谷中方圓數里草木盡毀,全無掩護,山路狹窄又不容攻城車等大型器械通過,更何況明將軍早有防備,熒惑城外松內緊,雖是一片慶功的歡聲笑語,暗中卻也未放鬆警惕,一面嚴加看管俘虜,加固城防,又借城牆的掩護把箭矢、滾石、沸油等物源源不斷地運至城樓上。如果敵軍趁夜來襲,只需在城樓高燃火把,來犯之敵即無所遁形,再以數十神箭手居高臨下射擊,足可重創來犯之敵。
最緊要關節還是:叛軍只圖明將軍一人。即便不惜血本攻入熒惑城,明將軍率殘部隱入密林中也是不難。到那時,縱然擒天堡、媚雲教、烏槎國高手齊至,也未必有把握留下明將軍。
強攻實屬不智,然則叛軍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和談果真是緩兵之計?種種疑問許驚弦心裡遠遠沒有答案,他只堅信葉鶯絕不會無緣無故甘冒奇險對自己示警,而寧徊風處心積慮制定的刺明計劃必已伏下嚴厲的殺著。
他又思及吊靴鬼暗中擺出的那個詭異手勢,若吊靴鬼真是將軍府派到擒天堡的暗間,即使叛軍真有陰謀詭計,他必定會設法及時傳信明將軍。雖然葉鶯是「丁先生」最寵信之人,但吊靴鬼在寧徊風身邊時日更久,既然其將軍府暗間身份還未被揭穿,按理應當更得他的信任。葉鶯的示警真的只是杞人憂天?
「吳言,果然是你小子啊……」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許驚弦的思考,抬頭望去,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朝他大步走來,乃是赤虎。
赤虎依然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重重一拍許驚弦的肩膀:「嘿嘿,好兄弟,現在見你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許驚弦剛入偵騎營時,因穆鑒柯的關係與赤虎之間嫌隙頗深,還於比武之際暗中傷了對方。但後來在偵騎營的偵敵行動中,許驚弦不顧追兵逼近救下赤虎,反而送了好友秦勇剛的性命。倆人經此一役,生死相知,化敵為友。隨後許驚弦加入親衛營,彼此間往來減少,直到明將軍從各軍營中挑選精銳組成摘星營,才得以重聚。
兩人久別重逢,暢談在偵騎營的往事,說到昔日種種誤會,皆開懷而笑。他們隨口談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了城牆下,找個僻靜處席地而坐。
「聽說你小子現在可是軍中的紅人啊。你不在將軍身邊護衛,來這裡做什麼?」
許驚弦自然也不提自己的疑慮∶「我只是隨便看看。對了,城南的布防是你負責?可有異常?」
「哈哈,你小子也跟俺打官腔了。熒惑城已在咱手裡攥著,泰親王一命嗚呼了,烏槎國軍隊躲在幾十裡外,降書都送到了咱營里了,還怕個球?若是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攻城,管教他們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赤虎頓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麼,撓撓頭,猶猶豫豫道,「不過。倒真是出了—些怪事,也不知是不是異常?」
許驚弦心知赤虎是個心直口快的粗豪漢子,既然如此吞吞吐吐,只怕與軍情無關,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隨口問道:「你發現了什麼?快說來聽聽。」
「俺與老劉接了上頭的命令,去查城南一帶叛軍可有挖掘地道。嘿嘿,料你也猜不著,娘的,整個地底,都用那黑色大石砌著,莫說地道,就是耗子也打不了一個洞,你道怪不怪?兄弟們都說怕是泰親王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快玩完了,所以乾脆在這裡修個大墳,說不定,城下還埋著他娘的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錢呢,哈哈…」
在聽赤虎的玩笑,許驚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的視線停在城牆上那純黑色的大石上,這種石料質地奇特,堅硬異常,顯然並非當地所有,如果是由遠處運來,再鋪滿整個城底,耗資巨大,亦無太多實用,確實有些蹊繞。
赤虎見許驚弦沉思不語,越發來了興緻:「提到耗子,那就是另一樁怪事了。俺這一路來算是受夠了西南的陰雨天,還有許多臭蚊蟲,咬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可是,偏偏熒惑城裡就沒見有蟲子,奇怪了,連耗子、毒蛇、蜈蚣、蜘蛛……通通都見不到,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許驚弦一怔,他平日只留意軍機敵情,不免忽略了周身環境的細微變化,聽赤虎一提醒,才發現果然如此,頓時心中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赤虎繼續道:「俺和幾個兄弟說了這事,大家都說這地方只怕沾了些鬼氣。你瞧這周圍,雖說沒有樹木,好歹也是在山谷中,可連聲鳥叫都聽不到,陰森森的靜得瘮人。就算泰親王要給自己挖墳,總要挑個風水寶地吧,千挑萬選偏偏尋了這鬼地方……嘿嘿,說得俺心裡都有些發毛了。」
夜色已降,許驚弦望著黑沉沉的山谷,某種異樣的警覺由心頭掠過,卻不及抓住。他低聲問道:「你還有何發現?」
「最後一件怪事,倒算是個好兆頭……」赤虎手指前方不遠處的城牆,「整個熒惑城不見雜草,唯獨那裡還留有些綠色。」
那片城牆根下,生長著一叢青苔。這本是大自然最正常不過的現象,但在這一座盡由黑色大石築成的死城中,那鋪在石面上淡淡的綠卻是唯一的一點生機。
乍見那一叢綠色,許驚弦腦海中霎時翻轉過無數念頭。驀然醒悟過來,方才他靈光一現是突然想到當年在涪陵困龍山莊時,亦曾發現整個大廳中不生蟲蟻,那是寧徊風以整塊鐵罩罩住大廳,設下毒計欲將林青、蟲大師、鬼失驚等人一網打盡。時隔四年,寧徊風化身為丁先生,卻故伎重施,只不過這一次整個熒惑城將是一個巨大的鐵罩,成為了他手中的殺人利器!這正是剌明計劃的最後殺著!
許驚弦陡然起身,對赤虎大喝道:「你快回去通知兄弟們,所有人放下—切事務,立即在城南會合。」
赤虎迷惑不解:「你這是什麼意思?」
「來不及解釋了,我先去向將軍稟報……」許驚弦話音未落,只覺腳底猛然大震,一連串的巨響由內城方向傳來,一道道眩目的火光衝天而起。
剎那間,他們如同站在一隻巨大怪物身上,隨著怪物翻身坐起,大地亦開始搖晃,噴吐出邪惡的火焰。那些純黑色的巨石在烈焰中呻吟、顫抖、崩析、粉碎,爆炸聲此起彼伏,碎石如雨點般四散飛濺。
赤虎目瞪口呆,扶著許驚弦方才立穩身形∶「難道這裡是火山?」
許驚弦顧不得回答,只是扯著赤虎往城外疾走。掌中顯鋒劍隨即出鞘,在空中連點數下,將迎空飛來的硨石擊開。
此刻偌大的山谷彷彿一個失控的戲台,堡壘、箭塔、城牆都是舞台的布景,在狂烈的火焰中變形、炸裂、熔化,最終被吞噬得一乾二淨。除了城南尚有一隅喘息之地,整個熒惑城都已陷入火海之中。
許驚弦終於洞悉了寧徊風的狠毒用心。從初建熒惑城開始,剌明計劃就已啟動,地底深處早已埋好了無數易燃的硫磺硝石,所以周遭不生草木蚊蟲,引線則穿過地底連接至城外,而用以築城與地上鋪著的黑色巨石質地獨特,遇高熱即爆炸。萬事俱備,只等明將軍入彀。在寧徊風的毒計中,泰親王與他的親兵只是一個誘餌,連泰親王本人亦不知看似固若金湯的熒惑城實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無論他如何應對,都決不可能生離此城;幾路烏槎國大軍與和談書亦是掩人耳目的煙幕,只為暫時穩住明將軍;當泰親王伏誅、摘星營將士慶功、明將軍等待和談之際,也是最疏於防範的時候,刺明計劃的最後殺著終於圖窮匕見。
此計的唯一缺漏是山泉之水易令硝石潮濕,不得不攔壩挖渠,將山泉引入城南護城河,這裡亦是整個死地中的唯一生門。許驚弦若非留意到葉鶯藏於和談書中的暗號,來到城南查看,亦難逃一劫。
延綿不絕的爆炸聲尚未停息,許驚弦已顧不得包紮身上幾處被碎石劃破的傷口,拉著赤虎毅然重返城中。
熒惑城面目全非,已成一片廢墟,四處黑煙瀰漫,幾乎讓人窒息,處處是殘肢斷首,時見傷者靠在斷垣邊呻吟,但身上衣衫早被燒毀,無法分辨是泰親王的降卒還是摘星營的將士。赤虎目睹這慘狀,大叫一聲,正要上前救人,卻被許驚弦—把拉住:「你我恐怕已是少數未受重傷之人了,有更緊要的事去做。」赤虎雙目盡赤:「還有什麼比救兄弟更重要?」
許驚弦從齒縫中擠出四個字:「去尋將軍!」
赤虎眼神一黯,嘆道:「瞧這情景,只怕將軍也……」強烈的爆炸幾乎將整個熒惑城掀翻,而內城正處於爆炸的中心,那席捲—切的強勁勢道,即便是身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亦恐難有生望!
許驚弦決然道:「叛軍已在左近,就算將軍已死,也斷不能讓他的甲冑落入他們手中。」
赤虎一呆,許驚弦不忍明言叛軍將尋明將軍的首級,而代以甲冑,他並不懂。但看到許驚弦堅定的態度,赤虎本自驚惶不安的心思漸漸鎮靜,咬牙緊隨許驚弦往內城方向奔去。
「甚好!有兵如此,明某死亦無憾!」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少了一分洪亮,多了一分嘶啞,但依然堅定、沉著。
明將軍高大的身影由廢墟中緩緩走出來,他的臉上亦是焦黑一片,一頭長發被燒掉了大半,衣袖俱裂,右胸有被巨石撞擊的痕迹,顯得異常狼狽。但他的身軀仍然挺直如槍,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犀利如箭。
「將軍!」「將軍!」幾名戰士本已傷重不支,奄奄一息,但聽到明將軍的聲音又鼓起餘勇,拖著傷重之軀掙扎爬出,跪伏於地。
許驚弦亦不由腳下一軟,拜倒於地。明將軍雖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此刻得知他安然無恙,竟有喜極而泣之感。只要明將軍還活著,寧徊風的詭計就未得逞,勝利仍將屬於中原漢室。這一拜不是為了明將軍個人,而是為了在他這場戰爭中所堅守的信義。
明將軍猛提一口氣,聲震數里:「摘星營將士聽令:叛軍馬上就殺來了,傷重的兄弟,留著一口氣拼掉最後一個敵人;其他將士只管隨我,想盡一切辦法活著回去!戰事一結束,我將在京師等著你們一起祭奠陣亡的兄弟,痛飲凱旋酒!」
熱血重新在將要冰冷的身軀中沸騰起來,每個戰士都深知,明將軍這番話不但帶給了倖存者繼續活下去的希望,也給他自己帶來了無盡的危險。敵人將會省去清理戰場的時間,直接布下天羅地網全力追殺明將軍!
明將軍話音方落,一縷黑血已從他嘴角流出,看來是剛才的提氣開聲牽動了內傷。許驚弦與赤虎急急起身一左一右扶住明將軍:「事不宜遲,請將軍速與我們一起避入山林中。」
寧徊風極工心計,刺明計劃的每個步驟皆是謀划良久,引爆的中心地點就在熒惑城內城大殿,威力覆蓋大半個城堡,引爆時間也並沒有設定在深夜子時,而是於酉時初刻,一方面算好正是摘星營將士晚餐后疏於戒備之際,同時天色尚未全黑,便於叛軍搜索。
百密終有一疏,按常理明將軍飯後必是於內城之中處理公務,可巧他擔心叛軍在水源中下毒,所以命人於城中掘井,卻意外得知城內地下全部鋪滿黑色大石,不免感覺有異,當即外出査看,恰好躲過一劫。不過明將軍雖然性命無憂,但變生不測之際,被一塊數百斤的大石撞在胸口,受傷頗重。
幸好城底火石爆炸威力太大,加之害怕引起明將軍的疑心,叛軍亦不敢太過靠近,只在五十裡外紮營,總算有些許喘息之機。待敵人的大軍開入熒惑城時,明將軍、許驚弦、赤虎三人已在城東的山林中隱蔽起來。
遙望山下,火把通明。數千烏槎國士卒列成數隊,陸續進入殘破的城堡,開始了嚴密搜索。城中還有零星的爆炸,空氣中儘是滾滾濃煙,聞之令人嗆咳不休,但叛軍早有準備,每人都是面蒙濕巾,手提利刃,他們都得了嚴令,務必找出明將軍的下落,每一處殘垣斷壁都不放過。還有士卒拿著撬棍、鐵鏟等將碎石搬開,把埋於瓦礫中的傷者拖出,無論傷勢輕重皆被強行押解至城外集中,若遇抵抗則當場擊殺。
赤虎低聲道:「咱們且快走,只怕敵人就要搜山了。」
明將軍目光閃動,輕輕搖頭:「再等一等。」他知道方圓數十里都已被嚴密封鎖,必須從叛軍的布陣中發現破綻,找尋合適的突破口。
一聲鷹唳從頭頂上傳來,一隻黑色的大鷹在高空盤旋,俯瞰整個戰場,焦急地找尋著它的主人。許驚弦心頭一緊,悄悄挪動身體深藏於林葉之間,此情此景下見到扶搖,不但不能相認,反而要避開它銳利的鷹目。扶搖雖不知許驚弦的方位,卻能感應到主人就在左近,只在空中盤旋不去。
赤虎恨恨道:「這隻鷹兒有些古怪,怕是敵人的眼線,咱們可要小心。哼哼,若是我手上有弓箭就賞它一記。」
許驚弦暗忖連赤虎這個粗人都能看出扶搖不尋常,當然更瞞不過明將軍,半個月前明將軍曾見過扶搖一面,會不會因此聯想到自己身上?不過他一心只想著如何避開叛軍的搜索,早已顧不得身份是否泄露。如果扶搖能載著明將軍飛離,他必會毫不猶豫地召它下來。
尖銳的鷹笛聲遙遙傳來,一短三長,那是召回鷹兒的號令。空中的扶搖羽翼一顫,抗議似的發出幾聲鳴叫,直到鷹笛又連續響了幾次后,方才不情不願地飛開,往山谷中斜斜落下。
許驚弦的目光隨之望向山谷中的手執鷹笛的黑衣人身上,生死懸於一線之際,仍然覺得心中一熱。對方雖是蒙面,但看那高挑的身材,窈窕的腰肢,以及扶搖對她毫無避忌的親熱態度,就可確認是夜鶯。
許驚弦心頭怦怦亂跳,無從得知夜鶯的下一步行動。
這些日子以來,每至夜深人靜時,許驚弦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與夜鶯在一起的時光。她無常的性情、她美麗的面容、她刁蠻的聛氣、她凄慘的身世……以及二人彼此之間悄悄滋生的那一分若有若無的情意。
可是她本就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在非常道中又大有身份,此番專門前來保護丁先生,多半知悉丁先生即是寧徊風的秘密,而自己從一開始就只是寧徊風手中一枚棋子,在這種情勢下,她的感情又有幾分是真?
如有感應般,葉鶯亦抬頭望來。雖然看不真切,許驚弦卻彷彿可以體會到她目光中的一絲焦灼與關切,耳邊彷彿又傳來她的聲音:「臭小子好好保重,記得身處險境,不要太信任別人……」
剎那間,與葉鶯同行的點點滴滴都在許驚弦心頭湧現。想到剛才對她的懷疑,恨不得重重打自己一掌。他可以不信任別人,但怎麼可以不信任她?
命運懸而未決,明將軍存亡未卜,眾人身處網羅之中,許驚弦卻清楚地感知另一張溫柔之網緊緊地纏住了他。
山谷中葉鶯收回目光,只是輕觸著扶搖的羽翼,安撫鷹兒焦躁不安的心情。數年的殺手生涯讓她的心腸比常人更加冷酷而堅強,以往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聽從師父的任意一道指令,殺死任意一個目標。但與許驚弦短短十幾天的朝夕相處中,那個真誠而坦蕩的少年已在不知不覺中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少女情懷,她無法對他面臨的危險視而不見,哪怕為他背叛師門也在所不惜。
她已經儘力了,只希望許驚弦能夠平安!
熒惑城中的搜索還未止息,更多烏槎國軍隊陸續地趕來,在一位身著金盔金甲的大將調度下,三四千士卒兵分兩路,五人一組,每組相隔十餘步,開始密集地搜尋熒惑城東西兩面的山地。許驚弦的心又提了起來,發汗的手掌握緊顯鋒劍的劍柄,看此情形,最多還有一炷香的工夫,敵人將會查到他們三人的隱蔽之處。
此時熒惑城中突然傳來騷動,只見一小隊手執刀劍的摘星營將士從廢墟中衝來,正負責搜索這一地帶的數十名烏槎國士卒猝不及防,被他們砍倒在地,隨即更多的烏槎國士卒組成一個扇形圍了過去。
這隊摘星營將士人數不過三十餘名,面目已被煙火熏得漆黑,身上皆有傷勢,卻是人人奮勇,鬥志旺盛,當者披靡。
隱隱可聽見從行伍中傳來凌亂的呼喊聲∶「我們拚死也要保護將軍的安全……」「中原男兒,決不投降,誓與將軍共存亡……」
聽得明將軍的名字,爭功心切的叛軍從四面八方圍來,但那三十餘名勇士面對百倍的敵人圍攻毫無畏懼,像一支深深剖入敵軍心臟的箭頭,硬生生闖開一條血路,往西山上衝去。
沿途灑滿鮮血,兩軍軍士的屍體與斷肢混雜在—起,手中的兵器互斫入對方的軀體,每一個倒下去的戰士都會拼著最後一絲力氣抱住最近的敵人,在血泊中掙扎、翻滾,直至生命消逝。
最後衝進西山密林中只剩下十幾名士卒,無數烏槎國士兵隨之湧入,兵刃的碰撞聲、拼殺的怒吼聲、瀕死的慘嘶聲延續到深林中亦不停息……
許驚弦雙眼模糊了,那些摘星營的將士明知必死,卻強忍傷痛做最後的拼搏,只為替明將軍換取一絲生存機會。那是怎樣一種無畏的信念!
只有愛兵如子的統帥,才有敬其如父的士卒!
明將軍深吸了一口氣,強拉住欲要拚命的赤虎,低沉的聲線中有一分強抑的嘶啞:「走!要想不辜負兄弟們的犧牲,我們就一定要活下去。」
趁著那一小隊摘星營將士吸引了大部分叛軍的注意,三個人借著密林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往深山中行去。
但他們心裡都清楚,離開熒惑城並不意味著安全,橫在他們面前的,不僅有荒嶺迷瘴、野獸毒蟲,還有數萬敵軍長達數百里的封鎖線,以及烏槎國、擒天堡、媚雲教與各族高手的全面搜捕。在這一場力量懸殊的圍獵中,他們是幾近絕望的獵物。驀然幾道毫無徵兆的電光由半空中射下,如同巨大的戰刀劃破天穹。暗夜乍明,復又沉入漆黑之中,隆隆的雷聲由遠至近,就像是天神的戰鼓,敲擊出他們殘存的鬥志與求生的慾望。大雨,就在此刻傾盆而下。
這是一片不見盡頭的深山老林,隨處潛伏著危機。烏雲籠罩在頭頂,遮去了星月,他們在一團漆黑之中不辨方向地前行,密如蛛網的森林既覆蓋了逃亡者的身影,也隱沒了追捕者的痕迹。誰也不知等待在前方的會是什麼,是生存的希望,還是死神的長刀?
已近寅時,大雨漸漸停歇,將近三個時辰沒有停息的奔跑幾乎耗盡了他們的體力,三人圍坐在一棵老樹下休息。沒有食物充饑,沒有衣物保暖,只有葉縫間落下的雨水勉強能夠助他們恢復一些體力。這場生死追捕甫一開始,相較於裝備精良的追蹤者,他們已盡處下風。
許驚弦的目光停在了地面上。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有利有弊,既暫時助他們甩掉了敵人的追蹤,卻也在泥濘中留下了腳印。精於追捕術的高手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何況是如此明顯的痕迹。
明將軍瞧出許驚弦心中所想:「吳言,我知你的輕身功夫不錯……」
許驚弦毅然道:「將軍不必多說,我決不會獨自逃生。」
「若我有此想法,豈不是侮辱我最好的戰士?」明將軍苦笑,「我們必須由樹頂上逃生,只是你需要帶上赤虎。至於我自己,大概調息一個時辰,方可勉強施展輕功……」
許驚弦心中一驚,定睛望向明將軍。算來明將軍已五十有四,但平時看來一如三十幾許的壯年,絲毫不見老態。而此刻他面色顯得異常蒼白,雖不見痛苦之態,卻彷彿瞬間蒼老了許多,他的傷勢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嚴重。
赤虎道:「不要管俺,只要將軍沒事,把俺丟下也不打緊。」
明將軍一擺手,神情鄭重,不容拒絕:「五百將士只剩三人,我不想再失去赤虎。」赤虎面露感激,—時說不出話來。
許驚弦的聲音輕如蚊蚋:「我只怕力有未逮,有負將軍所託。」他體內雖有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內力,卻僅可自保,若要背負赤虎這樣一條近二百斤重的大漢,實難運用輕功。他對景成像廢去自己丹田氣海之事本已有所諒解,此刻又越發痛恨起來。
明將軍點點頭:「待我功力稍復,或可想個法子。」言罷盤膝而坐,閉目調息運功,再無言語。值此生死關頭,叛軍隨時將至,每一刻都是無比珍貴,只有儘快恢復功力,方有—拼之力。
許驚弦對赤虎打個眼色,兩人悄然起身,立於左右替明將軍護法。
赤虎咬牙切齒,臉現勇決之色,口中似在喃喃自語。許驚弦感知他心意,若遇危難,他必會以死相謝免得成為累贅,低聲道:「你忘了在金沙江邊么?在那種情勢下我都沒有拋棄你,現在也不會。」
赤虎想到那次偵騎營執行任務險死還生,最後還賠上了秦勇剛的性命,卻也因此與許驚弦盡釋前嫌,化敵為友,不由重重—嘆:「好兄弟,你放心,就算要死,俺也要死得值得。」剛才摘星營將士從容赴死的行為深深撼動了他,在他簡單而樸實的心裡,已下定決心,若一定要犧牲自己,也應該引開叛軍的追兵,以保證明將軍與許驚弦的安全。
許驚弦立刻猜出了赤虎的心思,知他是個直性子,一旦有了某種想法根深蒂固極難消除,正想著應該如何相勸。就在這—瞬間,他突然感覺有異,以指按唇,對赤虎做個噤聲的手勢。
赤虎雖無所覺,但在軍營久經訓練,當即緩緩抽出戰刀,屏息待戰。
夜。寒、暗、幽、靜。
周遭並無有人接近的徵狀,一種奇詭而令人驚怖的寂靜在叢林中緩緩瀰漫開來。許驚弦與赤虎警惕地巡視左右,但除了他們緊張的呼吸,四周再無半分聲響,彷彿連葉片上殘留的雨水都停止了滾動。
令人窒息的氣氛只持續了片刻,一隻鳥兒撲翅飛起,打破了暗夜的沉寂,隨即響起一隻蟲子的鳴叫。然後,小動物的爬行聲、夜風的吹拂聲、樹葉的搖曳聲、雨水的滴落聲再度佔據他們的聽覺,古老森林重又充注了生機。
赤虎舒了口氣,不自然地笑了笑,將戰刀入鞘;明將軍依然閉目盤膝,彷彿對周圍一無所覺,全力運功調息;許驚弦屏息細聽,卻再無異樣的感應,剛才似乎只是他的錯覺……可是,他無法釋懷那最初的一陣死寂。若有人接近,對方藏身在何處?假使來者是敵,決不可能等待明將軍恢復武功,他為何不出手?
隔了半炷香的時分,由北方隱隱傳來衣袂飄飛之聲,一群夜行人正朝他們急速接近,聽來距離不過百步之遙。敵人能如此迅速地追至,來的必都是高手,能避則避,硬拼實為不智。許驚弦望著明將軍陣青陣紅變換不定的面容,心知他運功正值緊要關頭,決不能受到干擾,不然難逃走火入魔之厄。擺在他面前的唯一辦法,只有引開敵人,好給明將軍留下足夠的時間。
許驚弦一橫心,向赤虎無聲地做個手勢,示意他留在原地守衛,拔出顯鋒劍往北方迎去。
七八條黑影由樹林中鬼魅般彈射而出,迅捷如飛。許驚弦低喝一聲,顯鋒劍劃出一道光弧,罩向最前面的一道黑影。他本不需如此急躁出手,但為了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不得不然。
此人乍遇突襲,卻是反應極快,口中發出一聲冷喝,手中一根三尺長的鐵棒急速下沉,與顯鋒劍碰個正著。許驚弦心頭微沉,只看此人處變不驚,沉著應戰之態,當知其武功不俗,依此算來,來敵雖只寥寥數人,其戰鬥力足可抵得上數百人的軍隊,只憑自己孤身只劍,實難有把握退敵。但此刻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掩護明將軍脫身,至於他與明將軍之間的個人恩怨,更是無暇顧及。
鐵棒與顯鋒劍相交,發出—聲輕響,棒頭已被無堅不摧的劍刃斬斷。對方武功雖高,卻未料到顯鋒劍如此鋒利,力道錯用,身體失去平衡,中路門戶大開,眼見許驚弦第二劍直往胸口刺來,卻無力閃避。
後面兩個敵人隨之趕到,見同伴遇險,各自發招。一把長刀曲如彎月,直斫向許驚弦後腦;另一人發出劈空掌力,虎虎生風,橫截許驚弦持劍右肘。兩名敵人雖是倉猝出招,卻皆是攻敵之所必救,力沉招穩,准狠兼備。
許驚弦不及傷敵,右腕一擰,劍柄撞上劈空掌勁將敵招化解,劍掌相觸,但覺對方掌力雖不沉重,卻隱含一股詭異的陰冷之氣,與中土武功大不相同,多半是烏槎國高手。激斗中亦不及細想,許驚弦隨即左掌斜按在第一個敵人肩頭,趁勢躍起避開長刀,又朝第四個敵人殺去。
第四人持一根丈二長鞭,鞭分十餘節,每一節以鋼環相扣,鞭梢上滿附著純鋼所制的倒刺,既可削粘血肉,亦能鎖扣兵器,乃是中土少見的奇門兵器。但顯鋒劍實在太過鋒利,長鞭剛剛捲住劍刃,只聽一陣急響,數十根倒刺盡皆斷裂,隨後被許驚弦一肘搗在胸口,踉蹌而退。許驚弦更不停留,足蹬樹榦,借力騰空而起,顯鋒劍挑起三朵劍花,分刺其後三人。
來敵共有八人,皆是烏槎國與媚雲教中的高手,若是以一敵一或不及許驚弦,但數人齊至,實力穩佔上風。只不過追蹤者原本以為逃亡者必是強弩之末,不免輕敵,又被許驚弦仗著神兵顯鋒劍先聲奪人,更憑著陰陽推骨術料敵先機,搶在他們立足未穩之前發動襲擊,一時陣腳大亂。
許驚弦連攻七人,心知一旦等對方站穩腳跟合圍,自己必落下風。他本意只想引開敵人以免明將軍被發現,亦不戀戰,虛晃一劍逼開第七人,揪空跳出戰圈,往東北方衝去。就在他身形虛進實退的剎那間,一道劍光如閃電般點向他的眉心。這一招出手的時機恰到好處,正是許驚弦舊力方退新力未生之際。
許驚弦本能地以顯鋒劍護住面門,但對方這一劍竟在空中不合情理地稍滯再進,彷彿長了眼睛般避開顯鋒劍劍刃,原式不變再度釘來。劍尖離他眉心尚有半尺,已可感應到那一絲冷厲的殺氣直剖入腦。這—招並沒有太多花式,而是勝在對時機的把握,猶如伺伏已久的毒蛇乍吐寒信,刁鑽奇巧至極。
許驚弦大驚,絕未想到這最後一人的武功遠在前面七人之上。他離開御泠堂后先得斗千金傳下《用兵神錄》,再與香公子比斗數月,最終慧悟弈天訣,武功早已突飛猛進,僅以劍法而論,可謂在江湖上罕逢敵手。但這第八人出招速度奇快,劍走偏鋒銳不可當,劍尖吞吐著沉猛無匹的劍芒,更暗含一招制敵決不空回的氣勢,當是劍道趨於大成者,就算雙方在公平的情形下正面應戰,武功也決不在他之下。
許驚弦於電光石火間連戰數敵,此刻一口真氣已泄,面對這毒辣陰狠的一劍,竟是束手無策,眼看劍光透顱而至,再無閃避的餘地,不由暗嘆一口氣,想不到竟會死在這裡。千鈞—發之際,劍光驟停在他眉心前半寸處,他的數根頭髮亦被劍風掃斷。對方能將這幾近絕殺的全力一劍在空中急停,武功實已至收發自如之境。
—個驚喜的聲音叫道∶「驚弦,是你啊!」
燦亮的劍光暗淡下來,四周重又陷入黑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但在那一瞬間,許驚弦已認出對方那一張充滿孩子氣的面容。
幸好這個可怕的劍手不是他的死敵,而是童顏!
許驚弦一怔之下,亦忍不住大叫一聲。乍見童顏的喜悅淹沒了險死還生的后怕,純真的友誼因久別重逢而倍覺珍貴。兩人四手緊握,相視無語而笑,全然不顧旁人驚詫的眼光。另七人皆以童顏馬首是瞻,見一向冷血寡情的他突然大異往常,與許驚弦把臂言歡,皆猜不透許驚弦的來歷,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
原來當日無名土堡一戰後,香公子與其手下被突然出現的大群蒼猊驚走,童顏有感於蒼猊王為救族群而捨身之義舉,唯恐連累師父鶴髮與許驚弦,於是在土牆上留字奚落香公子,獨自遠走。
童顏自幼別無他好,唯嗜武若狂,在丹宗寺前以六招劍法分別刺向顧思空、金千楊等人,卻無法得到錫金武學第一髙手蒙泊國師的稱許,心頭極不服氣,便前往錫金國都裕薩大光明寺去尋蒙泊國師。
非常道殺手陰魂不散,沿途跟蹤童顏伺機下手。童顏武功雖高,卻甚缺江湖經驗,對陰謀詭計全無防範之心,本是處於下風。但香公子前去御泠堂秘地約見南宮靜扉,卻被許驚弦無意撞破,引發雪崩困于山洞之中長達數月,眾殺手群龍無首,意見不一,不免失機。而童顏卻在這一場刺殺與反刺殺的鬥智斗勇中逐漸成長起來,最後幾乎盡殲敵人,武功也因此大進。
童顏不通錫金語言,加之與非常道殺手一番纏鬥,幾經輾轉,耽誤數月才來到了裕薩,此時蒙泊國師早已離開。他正不知何去何從,忽又探知明將軍率朝廷大軍南下,即將與烏槎國開戰的消息,童顏挂念家中親人與師父鶴髮等人的安危,這才離開錫金回到烏槎國。
童顏隨後加入叛軍之中,他為烏槎國第一勇士,頗得烏槎國君重用,承擔隨行守衛之職,一直無機會上戰場。直到此次熒惑城之變后,他才奉命率幾名高手出動截殺明將軍,卻不料遇見了許驚弦。
兩個少年雖相處時日不多,但彼此極看重那份真摯友情,當著眾人面前顧不得訴說各自遭遇,只是體會著劫后重逢的歡喜之情。
旁邊一位灰衣人不冷不熱地開口道:「童少俠似乎已經忘記自己的任務了吧?」
許驚弦注意到諸人皆是觀高面狹,眉目微陷,身著異國服飾,想必是烏槎國高手;只有這發話的灰衣人是漢人模樣,衣角邊上以黃線繪著一尾毒蠍,看來是媚雲教中高手。
童顏一怔,轉而清醒,思及許驚弦與己雖是意氣相投,卻是各為其主。他抬眼望向那灰衣:「那又如何?」
灰衣人一指許驚弦,正色道:「此人乃是我媚雲教之大敵,希望童少俠以大局為重,不要徇私。」
許驚弦聞言微驚,雖然不識此人,但他既能認出自己,應是媚雲教中重要人物。思索他口中所說「大敵」的含意,莫非陸文定不念骨肉之情,依然把自己視為爭奪媚雲教教主之位的心腹大患?
童顏緩緩放幵許驚弦的手:「小爺我還輪不到媚雲教來管教。」
「丁先生也親自吩咐我,要特別注意你……」
「丁先生百忙之中,還對我如此有興緻,倒真是令我受寵若驚啊。」童顏出言譏諷,眼裡卻透出一股殺機。
灰衣人口氣轉厲:「童顏,立刻出手擒下敵人。」
童顏神色漠然∶「我若不肯呢?」
灰衣人眼掃其餘烏槎國高手:「大伙兒併肩子上啊,先擒下這小子,然後再拷問明將軍的下落。」
童顏橫身擋在許驚弦面前,掌中短劍光華流動:「誰敢亂動,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許驚弦不願童顏因自己的緣故與族人反目,低聲道:「你不必如此,就算他們想擒下我,也沒有那個本事。」
童顏並不回頭,也沒有放低手中之劍:「我早當你是我的兄弟。」
童顏出生於烏槎國收魂人世家,從小隻與那些殺人器具為伍,可謂是人見人怕,連個玩伴也沒有。獨特的身世壓抑了他天性中的少年情懷,變得乖戻而冷酷,雖經鶴髮十餘年精心調教,奪得烏槎國第一勇士之名,亦成為幾不亞於鬼失驚、蟲大師的頂級殺手,內心卻仍是個不諳世事、心智純樸的大孩子。直到因天脈血石之故隨鶴髮遠赴錫金,在御泠堂無意中結識許驚弦,年齡雖相差幾歲,卻被他真誠重情、敏銳易感的性情打動,視為平生唯一知交,隨後又在無名土堡中並肩共抗香公子等一眾非常道殺手,並於激戰中義結金蘭。
兄弟!許驚弦心頭一熱,不由又想到宮滌塵與多吉來,加上童顏,這是他心裏面真正當作兄弟的三個人。哪怕宮滌塵似已漸行漸遠、多吉遠隔天涯、童顏身處叛軍之中,他都不會忘記彼此曾經付出的那份摯情。
灰衣人突然從懷中摸出一面令牌,環視其餘人:「丁先生傳下秘令:一旦發現童顏有叛國之行徑,格殺勿論!」六位烏槎國高手中有兩人尚是半信半疑,並無動作,另四人已暗中集起內力,只是礙於童顏武功,不敢搶先發動。童顏冷笑:「那個瞎子唬得了別人,卻嚇不住我……」
灰衣人叱道:「你竟敢對丁先生如此無禮……」他一語未終,雙眼圓睜手撫咽喉,發出咯咯之聲,緩緩軟倒。一柄短劍已由他口中刺入,大量湧出的鮮血堵住氣管,他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童顏短劍忽發忽收,疾如輕煙,只一劍便將對方置於死地。他向來固執任性,膽大妄為,心目中這世上的親人只有父母、師父鶴髮與許驚弦幾人,決不容他人相害。相較於兄弟之情,什麼家國大義、江湖規矩全不放在眼裡,莫說是這個媚雲教徒,就算是丁先生親至,只怕亦會不管不顧地出手。
六名烏槎國高手齊聲驚呼,各自退開半步。童顏雖然年輕,但數年前強奪烏槎第一勇士之位,出手狠辣,劍劍沾血,他們皆曾親眼目睹,此刻見他出手迅捷幾乎瞧不清楚,武功比起當年更強幾分,心頭驚懼莫名,縱有不忿之意,亦無拚死一搏之膽氣。
童顏淡然道:「丁先生算什麼東西?竟敢派人軟禁我師父,我早就瞧他不慣了。你們都是我的族人,只要不與我兄弟為難,我決不加害。待回去后我自會向國君謝罪,不會連累諸位。」原來寧徊風早知鶴髮曾是御泠堂碧葉使的身份,唯恐他念著明將軍的舊情破壞剌明計劃,所以將他留於烏槎國內,並暗中派人看管,童顏雖不明其中緣由,卻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烏槎國眾高手彼此對視,神色複雜。童顏快劍無雙,加之許驚弦相助,合六人之力諒也難敵,若童顏果真信守諾言,自然還是不多生事端為妙。就怕他犯下叛國重罪要殺人滅口,唯有合力相抗方可保命。
童顏一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這六人都是江湖經驗豐富,見慣了爾虞我詐之事,均在猜想他這番話到底是真心之語還是緩兵之計。若是後者,與其待他逐個擊破,還不如一併出手先發制人……六人各自猜想不定,難下決斷,眼中戒備之色更濃。此時若有人開口打破平衡,恐怕立刻就是死斗之局。
許驚弦雖比童顏小几歲,對人性的理解卻遠較他深,清楚這六人的心思,正想暗中提醒童顏,忽覺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氣,注意力轉向他的身後。
不知何時,明將軍已立於十餘步外,手扶一株大樹,面容平淡無波,凌厲的目光鎖定全場。童顏等人雖從未見過明將軍,但那懷抱日月的雍容氣質、那揮灑自如的高手風範、那君臨天下的淋漓氣勢,舍明將軍其誰?
「明將軍果然在此!」童顏口中喃喃道,手指輕撫短劍,臉上閃過一絲狂熱。他嗜武若狂,不然當初也不會因為欲在蒙泊國師面前炫耀武技而迫顧思空等人訂下生死賭局。天下第一高手形如鬼魅般的出現方式不但沒有帶給他巨大壓力,反而點燃了他前所未有的鬥志,全身潛能都因此而被激發。
「晚輩童顏,請戰明將軍!」童顏目射異彩,一字一句道。對於他而言,哪怕實力不濟,這一戰也勢在必行,雖死無憾!
許驚弦暗暗叫苦,他知道明將軍重傷未愈,恐是聞得打鬥之聲惟恐自己有失方才現身。而童顏看似行事莽撞,不通機心,但受鶴髮十三年傾心調教,憑著靈動身法,詭異劍招,武功足可與天下一流高手比肩,以明將軍目前的狀態,未必能敵。
童顏出手無情,劍劍沾血幾不空回,明將軍的流轉神功更是霸道無匹,威凌天下數十年。這兩人一旦交手,極可能是不死不休之局。許驚弦實不願任何一人有所損傷,他不及細想,急忙攔在兩人中間,按住童顏握劍之手:「你若當我是兄弟,今日就不要出手。」
童顏一怔:「你是什麼意思?他不是你的仇人么?」他向來心直口快,又想當然地以為許驚弦投靠明將軍只為報仇,所以出言全無遮攔。
許驚弦暗嘆一聲,方才童顏曾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否被明將軍聽見。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朗然道:「過去之事也不必提,今日我作為一名戰士,決不會容人傷害將軍。」
童顏沉思良久,緩緩放低掌中短劍,壓低聲音道:「我是不懂你在做什麼,但我既當你是兄弟,自當尊重你的決定。」隨即望定明將軍,眼中神光暴漲,忽出劍虛劈一記,一段樹枝無風自落,冷聲道:「既然將軍身上有傷,我縱然勝你也不光彩。今日之戰暫且押后,總有一日,我要與你一戰!」
許驚弦素知童顏桀驁不馴、漠視一切規矩的性子,何況又身負截殺明將軍的任務,此刻肯袖手旁觀決非出於江湖道義,而是看重與自己的真摯友情,心頭感激之情無以表達,暗中重重握了一下童顏的手。
明將軍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那樹枝的斷口上,他自然知曉昔日御冷堂碧葉使桑雨鴻遠赴烏槎化名鶴髮之事,亦曾聽聞童顏之名,但直到今日方才得見,以天下第一高手的眼力,不難從樹枝斷口中看出重顏這一劍所蘊含的絕世武功。想不到這位異族少年年紀不大,武功卻是驚人,暗忖即使自己身上完好無傷,與之公平對決,恐怕十招之內亦不敢言勝。儘管素知鶴髮教悔之能,但童顏的武功依然遠超明將軍的估計。
明將軍心頭暗暗詫異,順手將那段樹枝放入懷中,面上淡然一笑:「若我不死隨時恭候大駕。」轉頭看著其餘六名烏槎國高手:「麻煩諸位轉告烏槎國君,刀兵無情,禍亂百姓,泰親王既已伏誅。和談之約依然有效,只要貴國不再侵我中原,朝廷亦不會兵發烏槎國。」
那六位烏槎國高手雖瞧出明將軍傷得不輕,卻難以得知他武功還留有幾成。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威震江湖二十餘年,此際縱是虎落平陽亦無人敢稍捋虎鬚。何況若無童顏相助,只憑許驚弦一人便足有一拼之力,更不知明將軍身邊是否還暗伏有其他手下。六人互望一眼,皆知硬拼不智,一人抱拳道「我等必會把將軍之言轉告國君,不過就算國君肯接受將軍的建議,恐怕也無力約束擒天堡與媚雲教等人……」此語無疑暗示前路尚有更多埋伏。
明將軍揮手道:「只要烏槎國君以大局為重,自律手下即可。至於那些擒天堡、媚雲教的殺手么……嘿嘿,明某縱橫一世,想殺我的人數不勝數,可有人得逞了么?」這句話說得豪態盡露,果有一代梟雄之氣勢。
無人再有異議,童顏與六位烏槎高手對明將軍抱拳施禮,態度不乏恭謹,隨即離去。許驚弦留意到童顏臨行前對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似乎尚有話想說,卻一時猜不透他的用意。
赤虎從一旁閃出,戰刀出鞘,橫身攔在許驚弦與明將軍之間,神情複雜欲言又止。望向許驚弦的目光中既有難以置信的驚訝,亦夾雜著一份苦澀,顯然已聽到了童顏的話。
明將軍輕輕一抬手,已把戰刀從赤虎的手中奪下,聲音平淡而嚴肅:「我決不會允許士兵把武器對準自己的兄弟。」
「但剛才那個殺手親口說,吳言是……」
不等赤虎的質問出口,明將軍已打斷了他:「你是相信自家兄弟,還是相信敵人?」
赤虎遲疑的目光始終釘在許驚弦身上,在平時,兄弟情義與軍人的忠誠之間,這個率直漢子難作取捨,但在這等處境下,他別無選擇,必須承擔起一個戰士保護主帥的責任。
許驚弦靜默著,此刻如何分辯都蒼白無力。他不會因為赤虎的懷疑而憤怒,也不會因為明將軍的信任而感激,他只是做自己認定的事情,無須他人的認同。
良久后,明將軍喟然一聲長嘆,轉開話題:「此次摘星行動,我犯下了三個錯誤,害了五百將士。」
赤虎與許驚弦不約而同地開口:「為國盡忠,我等雖死無憾。」「泰親王伏誅,戰爭的勝利終將屬於我們,將軍何須自責?」
明將軍對二人的勸解不置可否,苦笑道:「那個替烏槎國君送信的吊靴鬼其實是將軍府安插在擒天堡的耳目,真實身份乃是鬼失驚『星星漫天』紫木組中的井木犴,四年前趁擒天堡事變易容為吊靴鬼,潛伏至今,本打算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卻不料事到臨頭倒戈一擊。記住,無論我們三人誰能活著回京師,都務必要把此事告訴水總管與鬼失驚,嘿嘿,若讓這個叛徒多活幾天,莫說黑道第一殺手顏面無光,就是將軍府也會被人瞧不起了……」說到最後一句,一股殺氣悄然瀰漫。
許驚弦恍然大悟:四年前困龍山莊一戰,吊靴鬼確實死在林青的袖箭之下,但當時鬼失驚亦並非孤身赴宴,而是另有弟子在周圍接應,待諸人都離開后,便派井木犴假裝吊靴鬼詐死。那時擒天堡正值混亂之際,堡主龍判官被軟禁多時,寧徊風、魯子洋等人遠遁他鄉,正是潛伏的絕妙時機。更何況吊靴鬼相貌特殊,只要在那最醒目的一對吊眼上多下些工夫,旁人乍望去便不會多疑,日後言語中如有破綻,又可借口顱部受林青暗器之傷失去記憶……鬼失驚手下二十八弟子合稱「星星漫天」,暗合二十八星宿,犴生性狡猾,最善偽裝,果然名副其實。
只可惜寧徊風化名丁先生重回擒天堡,以他的精明,並木犴實難繼續掩飾下去,寧徊風何等人物,自當軟硬兼施,或以死相脅,或以利相誘,反將其收買。這一枚預留的棋子本是將軍府的殺手鐧,如今卻成了寧徊風迷惑明將軍的武器。井木犴送信時暗中給明將軍打了那個奇怪的手勢以示安全,最終讓明將軍盡釋疑慮,留守熒惑城等待烏槎國君前來和談。萬事俱備,刺明計劃隨即發出了最後的致命一擊。想通原委后,再想到犧牲旳五百摘星營將士,許驚弦亦對井木犴這反覆小人恨之入骨。
「我對吊靴鬼的判斷固然是一個嚴重的失誤,但相比之下,前兩個錯誤才是決定性的。」明將軍頗有深意的目光鎖在許驚弦臉上,緩緩道「我犯下旳第一個錯誤是……」
許驚弦昂首迎向明將軍的視線,他自知被寧徊風利用,內心愧對挑千仇之死。雖然他相信此刻明將軍的武功已對自己造成不了威脅,但要想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必須勇敢面對任何指責。
明將軍的語聲突然中斷,抬指按唇,壓低聲音道:「有人來了。—個人,輕功極好……」即使是重傷之餘,明將軍耳目靈動依然遠勝他人。
來人速度極快,還不等三人各自隱匿,已從樹影中翻身而出,落在許驚弦面前。單身只劍,面如稚子,卻是童顏去而復還。
許驚弦方才瞅見童顏暗打的眼色,已猜他必還另有話要說,卻不料回來得如此之快。
童顏收起平日漫不在乎的神情,滿面正色,無形中倒似長大了許多。他先將一小小的油布包遞給明將軍:「兩個月前離開烏槎國時,家師有命,如果能見到將軍,務將此物交給你。」
明將軍接過油布包,微微頷首以謝:「尊師一切無恙么?」
「他只是被軟禁於烏槎王宮不得外出,並無損傷。」
明將軍低嘆:「尊師神機妙算,看來早就料定我今日之難。他早已不理俗塵之事,竟然還能念著我,足見盛情。告訴他,昔日恩怨,一筆勾銷。日後再遇,仍是故友。」
童顏對鶴髮的來歷最是好奇,一路猜想師父與明將軍之間的關係,聽此回答卻依然不得要領。他眨眨眼睛∶「將軍不怕這裡面有何陰謀么?」他嚴遵師命,自己也不知道油布包里裝的是何物品,只憑手感似是字畫之類。
明將軍大笑:「我或許會看錯有些人,比如丁先生與並木犴,但有些人我決不會看錯,尊師就是其中一位。」
童顏向來服膺鶴髮之能,聽了倒不覺如何。但許驚弦乍聞丁先生之名,悚然一驚:難道明將軍早就知道丁先生乃是寧徊鳳所扮么?此刻回想宜賓城頭明將軍特意詢問自己對寧徊風的看法,恐非偶然。如果自己的猜想屬實,或許明將軍原本未將刺明計劃放在心上,不承想身為御泠堂紅塵使的寧徊風竟然對他下手,這才導致了今日之困局。
「我自會約束那六位烏槎國高手,在向國君彙報之前,不會把你們的行藏泄露。但是……」童顏轉而面對許驚弦,低沉的聲音里有一種毫不掩飾的困惑與驚詫:「我可以肯定,媚雲教在你身上下了蠱,擁有秘術的媚雲教徒能夠鎖定你所在的方位,所以我們才能夠迅速找到你們的足跡,這一點務必小心。」
許驚弦驚得目瞪口呆。童顏等人出現前那一瞬間詭異的寂靜清楚地重現腦海,剎那間他明白了一切。
兩個月前在大理總壇,媚雲教主陸文定與許驚弦共飲了一杯,隨後馮破天暗地找上了他,告知那酒中下有一年後方才發作的「曦桑之蠱」並給了他一支竹管,其中有一隻百年暮蟬,每日聽其無聲鳴叫即可化解。那杯酒本身到底有無問題?是否這一支竹管才是真正的伏筆?
另一個疑點湧上心頭:馮破天身為媚雲教赤蠍右使,縱然再不得陸文定的寵信,也決不可能對剌明計劃一無所知。或許從馮破天假意放走自己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計劃都已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之中。
這一切必然都是出於寧徊風的設計,難怪他如此放心讓自己單獨前往成都投靠朝廷大軍,那是因為只要他身上帶著這支竹管,無論到海角天涯,總也逃不出寧徊風的手心。這一串連環毒計,直到此刻窮圖匕見之際,終於水落石出!
童顏儘管天不怕地不怕,卻也擔心自己的行為連累鶴髮,不敢多停留。向許驚弦囑咐幾句后,便與三人匆匆告別。
許驚弦驚怒交集,摸出那支竹管,喃喃罵道:「原來都是這個鬼東西害事……」
他正要把竹管遠遠拋出去,明將軍卻及時制止了他:「先留著它,或許日後還有用。」
赤虎不明所以,奇道:「這是為什麼?」
明將軍神秘一笑:「這是我們旳麻煩,也有可能是敵人的麻煩。」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問這支竹管的來歷,但顯然對其效能已是胸有成竹。
明將軍慢慢打開油布包,一共三層,最後赫然露出半尺方圓的一張白紙。紙上以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山川、河流,另有一些小字標註,原來竟是一張地圖。最醒目的是地圖中間一個紅點,旁邊三個小字:熒惑城。
明將軍輕輕的嘆息聲中似有惋惜,亦有一絲敬佩:「鶴髮身為靜塵齋中『冥沉士』,以觀察力而論,雖不及千仇,卻也有遠超旁人洞悉因果的能力。僅憑此圖來看,早在兩個月前,他就已料到我必會伺機突襲熒惑城。雖然這是一個陷阱,但亦是用最快的時間、最小的代價嬴得這場戰爭勝利的必然途徑!」
這一帶都是深山、密林、激流,若不知詳細地形,恐怕只能在泥沼迷瘴中繞圈子,這幅地圖可謂是雪中送炭。三人研究了一會兒地圖,大致定下先往南行迷惑敵人,再朝北進的路線。
赤虎不通文墨,只看明將軍與許驚弦在地圖上指指點點,為了避開敵軍埋伏而大兜圈子,不免頭昏腦脹,喃喃道:「要是有馬就好了……」在這樣險惡的地勢中逃生,既無援軍,又無給養,更有圍追堵截的大隊叛軍,時間無疑最為寶貴。可單憑雙腳,實難快速突圍。
明將軍拍拍赤虎的肩膀:「說得對,下一步我們就先搶他幾匹馬。」
赤虎張口結舌,還道明將軍在諷剌自己口不擇言。在此情勢下,本要千方百計避開追兵,又怎能輕易去招惹敵人?
許驚弦卻是心有靈犀,以明將軍的性格,越是這等困難的情勢,越不會認輸。突施反擊或有風險,但也會讓敵人誤以為明將軍的傷勢並無大礙,追捕時不免小心翼翼,或有機可乘。但這個反擊行動必須找準時機,若陷入大群敵人的圍困之中,反而弄巧成拙。
明將軍心中已有定計,他從許驚弦手中接下那支藏有百年暮蟬的竹管,沉聲道:「在給你留下這支竹管之時,縱然能算定我要落入熒惑城這個陷阱之中,也決不可能算準你會與我一同逃走。剛才儘管童顏等人尋來,必也是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一試竹管的效力,如果能確定我與你同行,來的決不會僅僅只有八個人。依此而論,下一批憑藉這支竹管而尋來的敵人,一定是最想殺你的人……」
許驚弦澀然點頭,陸文定終於還是不肯放過他,對於某人而言,在膨脹的權力慾望面前,血脈親情又算得了什麼?
「那麼,來的人決不會多,大概只有媚雲教最高層的幾個人。」
明將軍簡單而篤定的結論在許驚弦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至此他終於肯定明將軍識破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對自己的身世亦了如指掌。唯一的問題是,他到底是早就知曉,還是剛才童顏的話無意中泄露了天機?
好個許驚弦,儘管內心震驚得無以復加,卻依然直視明將軍那犀利如箭的雙眼,朗聲道:「將軍說得不錯,媚雲教主一定會親自來殺我,而且不會率領眾多手下,這也正是我們反擊的好機會。」
弒親謀權、豆萁相煎,向來為世人所輕蔑。為免手下齒冷,陸文定要殺堂弟許驚弦,決不可能張揚其事。
明將軍眼中閃過一絲讚賞,許驚弦故作鎮定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明知自己識破真相,卻依舊能坦然面對,無論是源於少年的無所畏懼、還是智慧高絕的精明算計,皆是同樣的難得。
唯有赤虎一頭霧水,渾不解許驚弦既然是明將軍的仇人,為何媚雲教主又要親自來追殺他?這個外表單純的少年到底有何神秘的來歷?
明將軍拍著兩位手下戰士的肩膀,放聲大笑:「就算我的武功只剩下半成,有你二人相助,區區一個媚雲教主又算得了什麼?」
就在明將軍說話間,他掌中的竹管幾不可覺地微微顫抖了一下,四周景物依舊,卻有股濃濃的死寂悄然瀰漫開來,周遭彷彿陷入天地初開、萬物皆暗的混沌之中。
「右前方、百步之內。」一位黑衣黑袍、並以黑絲巾蒙著頭面的媚雲教徒壓低聲音道。在他的掌中,亦有一枚小小的竹管,一根淡綠色的絲線從竹管里透出,纏在他的右手腕,輕輕顫動著,一下下敲擊在他的脈門上。在竹管中,裝著另一隻百年暮蟬,這種奇特的生物能夠跨越空間用―種人耳聽不見的聲音與同類交流,也只有精通蠱術的人才能從那絲線的顫動中辨別出它所尋找同類的方位。
陸文定翻身下馬,低低嘆了—口氣,然後在那黑衣人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你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你的家人。」
這個黑衣人是媚雲教中司職修鍊蠱術的惑心堂長老,儘管他並不知道教主的真正目的,但以他精修各類蠱術二十餘年的敏感,早已暗暗覺察到此行之後自己將被滅口的下場。不過他依然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並不是每個媚雲教徒都甘心為教主而死,可凡是長時間接觸蠱術的人,都會對生命有一種通透的徹悟。
——連一隻小小的蟲子都可以隨意控制人類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何況是冥冥之中俯瞰芸芸眾生的命運之神?
所以,黑衣人只是淡然點了點頭,盤膝坐在一棵大樹下,袍袖輕揚,隨即身體輕輕一震,就此不動。如果有人解開他的黑衣,將會看見一道肉眼難察的墨線由他的肚臍處呈圓圈狀往四周發散,直抵心臟。
化名盧居蒼的魯子洋與馮破天將四匹快馬拴在樹上,然後一左一右護在陸文定身旁,等他下令。他們有備而來,馬蹄上早已包裹厚厚的軟布,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進行。
陸文定卻定在原地,凝視著濃稠如墨的黑夜,目光閃動,良久沒有發聲。剎那間他想起了許驚弦擲地有聲的話語∶「你年長我十餘歲,當我小的時候一定抱過我,哄過我,就算你不念舊情,執意要殺我,我也只會束手待斃,決不會朝唯一還活著的親人出手。」幾個場景在陸文定腦海中來回閃現著:威嚴的伯父對他的教誨、美麗的堂嬸對他的疼惜、十幾歲的他抱著那個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面搖著一串小鈴鐺逗他開懷……
馮破天神情複雜,幾度欲言又止,他也想到了四年前在清水小鎮初遇的那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在媚雲教中的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以往一意支持陸文淵的行為早已惹來陸文定的猜忌,要想保住赤蛇右使的位置,最好還是不要多管陸文定的家事……
唯有魯子洋麵色如常,低聲提醒道:「教主快下令吧,遲恐有變。」
陸文定一咬牙,艱難地從唇中擠出兩個字:「行動!」
三人借著密林遮住身形,往右前方掩去。然而走了足足百步,卻根本未發現任何蹤跡。
魯子洋疑惑道:「盛長老會不會明知必死,所以給了我們錯誤的情報?」盛長老便是那位借百年暮蟬探查許驚弦方位的黑衣人。
馮破天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陰不陽地道:「盧左使畢竟才來本教不久,無法體會本教教徒對教主的赤誠之心。」
陸文定一肚子氣亦無可宣洩,沉聲道:「盛長老為本教捐軀,我不想聽到任何人對他有不恭言語。」他性情陰沉,早知魯子洋有丁先生做後台,平時對他十分客氣,極難有這等重話。
魯子洋不願當面頂撞教主,暗自冷笑,朝前望去,驀然一怔,失聲道:「不好,我們恐怕中計了。」
陸文定與馮破天循聲望去,但見前方几步外的大樹枝丫上懸挂著一支竹管,正是馮破天當日交給許驚弦之物。
三人暗自集氣戒備,然而等了良久,周圍依舊一片沉寂,並無動靜。陸文定取下竹管,依然能感覺到管中的百年暮蟬不安地震顫著,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發現。
忽聽來路上馬兒長嘶,三人互望一眼,心知不妙,急急趕回,卻見原先拴在樹上的四匹馬皆不翼而飛,唯有那盛長老的屍身依舊靠坐在大樹下。
馮破天暗舒一口氣,喃喃道:「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看來我們的計劃已被他識破了,恐怕早就騎著馬兒跑遠了。」
魯子洋四處搜尋一番,卻無收穫,寒聲發話道:「當初馮右使可是信誓旦旦,說此蠱神不知鬼不覺,絕對不會出差錯,如今又怎麼說?」
陸文定輕咳一聲:「罷了,那小子機靈得緊,此事怪不得馮右使。」事實上如今不必再與堂弟兵刃相見,他亦覺心頭輕鬆。
魯子洋仍是不依不饒:「陸教主曾在丁先生面前立過軍令狀,務必要置那小子於死地。現在如何交差?」
陸文定眼中閃過一絲怒氣:「泰親王一死,十幾萬大軍皆成烏合之眾,不日將散,誰還顧得上什麼軍令狀,何況丁先生與龍堡主負責截殺明將軍,一旦放虎歸山,擒天堡的麻煩可比媚雲教大多了……」
魯子洋道:「以丁先生的神機妙算,明將軍決不可能逃脫我們的天羅地網。只要他一死,朝廷數萬大軍都轉成為一盤散沙,憑著烏槎國的兵力,再加上錫金相助,中原唾手可得……嘿嘿,如此亂世才是建功立業之機,陸教主可不要在這當口泄氣啊。」
陸文定嘆道:「我可沒有那麼大野心,唯願媚雲教上下數千弟子平安無恙就好。」
魯子洋寒光望著陸文定,平日的慈眉善目蕩然無存,慢慢吐出一句話:「丁先生私下評價陸教主胸無大志,只求偏安一隅,看來果真沒有說錯。」馮破天大怒:「放肆!你竟敢對教主如此說話,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當我什麼身份?」魯子洋冷笑,「實話告訴你吧,我加入媚雲教只是為了促成幾方聯盟的權宜之策。等到殺了明將軍,再直取中原,改朝換代后我就是堂堂開國大將,榮華富貴唾手可得,豈會稀罕你小小媚雲教左使的位置?」事實上他在媚雲教中隱忍多年,一方面為了刺明計劃,另一方面則暗中培植黨羽,伺機取陸文定而代之。此際追殺許驚弦無功,再也按捺不住,素日積怨爆發,不惜與陸、馮兩人反目。
陸文定愣住了:「就憑丁先生那個瞎子也妄想做皇帝?真是可笑。」
魯子洋神秘一笑:「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就連丁先生也是聽命於他。」
「他是誰?」
「既然陸教主已抱著全身而退的打算,我自然就不會告訴你了。」魯子洋正自得意,忽見陸文定與馮破天滿面驚詫,眼神直勾勾地望著他的身後,他回首望去,卻見那盛長老的屍體一動,竟長身而起。
魯子洋不愧見過些場面,一怔之下已料定必是許驚弦偷走馬兒后藏於盛長老屍身之下,冷喝一聲:「原來是你小子裝神弄鬼,陸教主既不忍下手,就由我來超度你吧……」
想不到許驚弦膽色過人,不但不逃,反而借屍藏身,偷聽自己說話,魯子洋氣惱之下當即抬右掌拍去。卻見對方不避不讓,奮然舉掌相迎。看那勢道,這將是不留後路、拼盡全力的一掌。
魯子洋早探得許驚弦底細,知他劍法雖高,但丹田被廢,身無內力,就算憤而出手,也絕難匹敵自己的數十年功力。滿以為對方就算能接下這一掌,也必會被震得站立不穩,誰知就在雙掌相交的一剎那,對方看似全無花巧硬碰硬的掌勢竟驀然一顫,幻變出千萬道掌影,將他的右掌包圍其中,他運足的十成內力如泥牛入海,全然擊在空處。
「咯」的一聲輕響,魯子洋右腕竟被自己的力道卸得脫臼。
這一掌,可怕的不是招法的精巧,而是掌力在剎那間收放自如的轉換,渾若天成。
魯子洋奉丁先生之命投入媚雲教,平日皆低調行事,極少顯露身手。但他本是御泠堂炎日旗中秘傳高手,武功僅次於炎日旗主紅塵使寧徊風,所以才敢有恃無恐公然與陸文定反目。但不曾想半招之間就受人所制,固然有輕敵之因素,但對方的武功也確實高得不可思議。這一刻,他心理上所受的重創比腕間的疼痛更令他喪失鬥志。
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絕非許驚弦那個十六歲少年能掌握,他只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可怕的人!
盛長老的黑衣無聲地褪下,露出裝扮者高大的身形、隱現殺氣的面容、如能刺破人心的銳利雙目。
明將軍!流轉神功!
陸文定與馮破天大驚失色,一時竟忘了出手。他們本以為三人合力對付許驚弦綽綽有餘,不承想竟會惹來明將軍這個煞星。縱然明將軍面顯衰容,但多年積威之下,足以讓任何對手膽戰心驚。
明將軍高大的身影不動如山,流轉神功如有質無形的武器罩住魯子洋胸腹數道大穴,漠然發話:「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主子的野心,御泠堂副堂主的身份已不能讓他滿足,他不但要做天下第一美男子,更要做天下第一人!」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卻令在場諸人心裡各自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動。
那個擁有一張俊秀面容的公子哥簡歌,才是剌明計劃的真正幕後主使!魯子洋本是凝神對抗流轉神功強大的壓力,乍聽明將軍此言,內息不由一窒,險些導致經脈錯亂。他強按內心震驚,低聲道:「那隻不過是簡公子的妄想,將軍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明將軍冷冷一笑:「天下第一的稱號是別人給的,我自己更願意做一個恩怨分明的江湖人。」
魯子洋心頭泛起絕望。明將軍身為天後傳人,四大家族與御泠堂都是其屬下,此次由簡歌率一眾御冷堂叛將發起的刺明計劃已徹底激怒了他。「恩怨分明」四個字聽在耳中,無疑就是一道催命符。
魯子洋自忖難有生望,唯有奮力一搏。他只怕剛才與陸文定、馮破天撕破了麵皮他們袖手不理,放聲大叫道:「陸教主、馮右使一齊上啊,明將軍已受了重傷,殺了他萬事皆休,如若不然,我們誰也逃不掉……」
陸文定與馮破天江湖經驗何等豐富,深知面對明將軍如此強敵,唯有拋下一切顧慮與魯子洋聯手,三人暗踩步法,移形換位,對明將軍隱成合圍之勢。馮破天掣刀在手,陸文定探指入懷,魯子洋則是深吸一口氣,左手桉在右腕上咬牙將脫臼的腕骨接好。
儘管流轉神功威震江湖多年,戰無不勝,但明將軍有傷在身,以三人合力,更憑著媚雲教出神入化的毒蠱之術,他們至少應有三四成保命的機會。
明將軍卻對三人的行動視若不見,負手望天:「陸教主且放寬心,明某今日不會對你出手。媚雲教的恩怨,自有人與你了結。」
陸文定悚然回頭,但見許驚弦手持顯鋒劍,靜如磐石,端然立於他身後。隨即聽到不遠處又響起數記戰刀出鞘之聲,心頭不由一緊:原來周圍還另有伏兵。一念至此,內氣頓時泄了幾分。
許驚弦的目光從堂兄身上轉向顯鋒劍刃流轉不定的光芒,輕嘆一聲:「兩月前一別,還當你已認下我這個兄弟。卻沒有想到,你我重逢之際,竟會是這般兵刃相見的局面。」
陸文定凄然一笑:「下蠱之事,馮右使乃是得我命令,不得不為。畢竟他是外人,不必摻和到你我家事之中。若你蠃了,可否放他一馬?」說話間飛刀已掣在他手中,指縫裡銀華若隱若現。
馮破天欲要開口,被陸文定以眼神制止。
許驚弦略一思索,語氣意外的柔和:「如果沒有丁先生迫你立下軍令狀,你還會殺我么?」
陸文定思索片刻,緩緩道:「如果你平庸一些,大概我更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殺機。」或許這並不完全是他內心的想法,但畢竟身為一教之尊,於此生死關頭也不願意示弱求饒。
許驚弦敏銳地捕捉到陸文定言語中的遺憾之意,一字一句道∶「至少,你的心裡是矛盾的?」
陸文定靜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許驚弦朗然一笑,還劍入鞘:「那就足夠了。」
陸文定一愣:「足夠了?」
「是的,足夠我依然敬你為堂兄。」
陸文定神情頹然,呆了半晌,指尖銀刀落地,長嘆一聲:「我輸了。相比之下,你更有做教主的氣度。」
「不,輸的是權勢和慾望,而不是陸姓之人!」
兩人對視許久。第一次,許驚弦從陸文定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真摯的兄弟之情。
明將軍目光閃動,忽然一揮手:「你們走吧。」目光轉向魯子洋:「包括你。」
魯子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滿撐的真氣立泄:「將軍……」
明將軍微微一笑:「不要以為我會因為那小子的仁慈而心軟,放過你是因為我想讓你替我帶兩句話。」
「將軍請講。」
「第一,告訴吊靴鬼,下一道將軍令上將會刻著他的名字。」近年來將軍府開始著手整頓江湖秩序,以一面令牌為信物,人稱將軍令。包括去年初秋傳至江南五劍山莊的令牌,八九年期間將軍令六次出手,從不落空,可謂是一道死刑的判決書。
魯子洋點頭應允,暗忖以往將軍令針對的或是江湖名門大派,或是朝中重臣要員,此次出手,上面卻只有吊靴鬼一個名字,也可算是他的榮幸了。由此也可見明將軍對於間接害死五百摘星營將士的叛徒是何等痛恨。
「第二,替我轉告簡歌一句話……」
「這……不瞞將軍,簡公子云游天下,行蹤不定,在下只怕有負所託。」
「那位瞞天過海的丁先生一定知道簡歌的下落,由他轉告也無妨。」明將軍一笑,「若是這點小事也做不到,你今日也不必走了。」
許驚弦心頭大震:聽明將軍語氣,恐怕他早就知道丁先生是寧徊風所扮!
魯子洋保命為上,連連點頭:「不知將軍要我轉告簡公子什麼話?」
明將軍面容一整,神情極為鄭重,慢慢吐出六個字:「寒魂謝,諸神誡。」
魯子洋大奇,脫口道:「這是什麼意思?」
明將軍不由分說地一擺手:「簡歌聽到了自然會明白。走吧!」
等陸文定等人走遠后,明將軍長吐一口氣,扶著樹榦緩緩坐倒在地,喘息不定。事實上他重傷未愈,剛才只是憑著一口殘存的真氣強運流轉神功震懾魯子洋,自身損耗極大,幾近虛脫。假設魯子洋狗急跳牆拚死一搏,他也未必有勝算,放走對方亦是出於無奈。
明將軍身為武學與兵法大家,極通虛實之道,即使在本方實力不濟的情況下,亦能在氣勢上強行壓倒敵人,給自己的逃亡蠃得一線喘息之機。
赤虎從林中閃出:「將軍雖然饒了他們性命,他們卻未必感恩,只怕過不多久就會帶兵前來追殺,此處實在危險,我們還是快上馬走吧。」他奉了明將軍的命令,剛才一直在左近照看馬匹,又故意連續拔刀以惑敵人。
明將軍卻道:「赤虎聽令。你帶著四匹馬兒用最快速度獨自往北行,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赤虎一怔:「將軍不走么?」隨即反應過來,「屬下拼了這條命,也要把敵人引開。」
「記住,若遇敵情,棄馬逃生,不可力敵。」
赤虎咬牙道:「將軍不要顧惜俺,只要你安金,赤虎就是死了也甘願。」
許驚弦知道赤虎的倔脾氣,開解道:「這可不完全是為了你的性命,若是敵人見到只有你一人,必能猜到將軍另有去處,倒不如放馬自走讓他們疑神疑鬼。」
明將軍撫掌以示讚許:「吳言所言極是。我們是摘星營最後的三個人,一定都要活著回去!」
赤虎正要開口,卻見許驚弦神情肅穆,緩緩道:「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決不讓何人傷害將軍。」
赤虎望著許驚弦真誠的面容,對他僅存的一絲疑慮終於煙消雲散,鄭重點頭應承。幾匹馬兒的馬鞍上備有一些食物和清水,三人飽餐一頓,又將剩餘的食物大致分配,隨即赤虎依計策馬離開。
明將軍調息一陣后,精神略長,攤幵鶴髮所繪的地圖,稍稍沉吟,用手一指:「我和你,去這裡。」
許驚弦抬眼望去,明將軍的指尖停在地圖的最東面,旁邊標註著四個小字:「惡靈沼澤!」
這四個字才一入眼,原本只有黑白兩色的地圖彷彿就顯現出一大片泛著死氣的暗灰色地帶。
在謾勒山脈東面,方圓五十里,是漫無邊際、人跡罕至的水澤。
一潭潭死水隨處可見,水裡卻不生一絲雜草,水面上像是浮著一層淡灰色的薄膜。這裡根本沒有道路,甚至找不到一處稍微干硬些的地面,只有動輒陷足至膝的青灰色泥濘,用力掙扎只會越陷越深,泥濘中不時泛起大大小小的氣泡,形成凝於地面半尺、經久不散的瘴氣,腐爛的味道在空中飄散著,讓人聞之欲嘔。
這裡彷彿是被上蒼所遺棄的地方,目之所見,幾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只有亘古不變的灰色、瀰漫的瘴氣、墓園般的死寂。
但若屏息細聽,卻可從那水澤里、泥濘下聽到許多不同尋常的聲音,如鬼哭狼嚎,若蟲豸爬行,讓人發狂地猜想有什麼怪物正潛伏於地底,伺機用長長的利爪攫住獵物,飽餐一頓。
「惡靈沼澤」果然是地如其名,這是一片魔鬼也不願涉足的地域,到處都是單調而乏味的暗灰色,就連太陽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層灰紗,曬得人昏昏沉沉,了無生趣。但只要稍有不慎,一旦陷入泥沼中,必將被惡靈所攫,墜入那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獄之中。
無邊無際的泥濘將闖入者的痕迹抹去,不留絲毫痕迹。這裡是死地,但也是逃亡者與追捕者的惡夢。
許驚弦與明將軍於凌晨時分進入惡靈沼澤。他們身上雖帶著避瘴之藥物,但為防萬一,仍是以濕巾掩鼻,盡量屏住呼吸,更無法運起輕功,走了足足兩個時辰,才不過行出二十餘里。道路難行,再加上各懷心事,一路上兩人全無言語,只是一前一後、機械地一步步朝惡靈沼澤深處走去。只有當對方偶爾失足的時候,才投來關注的一瞥。
再走出不遠,隱約可見前方半里處的一片丘陵。透過瘴霧望去,山勢並不高,只是曲折起伏,山上怪石嶙峋,生著零星的樹木。雖是荒涼,但比起面前的沼澤,已是天壤之別。
明將軍毫不猶豫的前行姿態讓許驚弦隱生懷疑,按計劃赤虎擺出策馬逃生旳假象,同時引開追捕的敵人,他與明將軍只是在惡靈沼澤中略作停留,伺機與駐守於川境的朝廷大軍會合。在鶴髮所繪的地圖上絕沒有標註這片丘陵,那裡恐怕並不是沼澤的盡頭,而是在其腹地之中。但為何看起來明將軍似乎成竹在胸,好像對這一帶的地形早就了如指掌?更何況這一路東行,再翻過幾座山就到了桂境,只會離大軍越來越遠……
彷彿猜到了許驚弦心中所想,明將軍開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昨夜我曾提及自己犯下了三個錯誤,除了誤信吊靴鬼,第一個錯誤,與一個名叫許驚弦的少年有關。」
許驚弦聽明將軍挑破自家身份,索性放開襟懷,苦笑一聲:「你不殺我,是否就是錯誤之一?」
明將軍卻搖搖頭:「第一個錯誤是你我共同犯下的。你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心魔;而我,則是錯誤判斷了寧徊風將你送到我身邊的真正目的。」
「寧徊風!」許驚弦緊咬牙關,似乎要把這個名字狠狠吞入肚中,「我的心魔是什麼?」
「仇恨就是你的心魔,它不但蒙蔽了你的智慧,更阻擋了你獨一無二的直覺。所以在宜賓城頭,儘管我不露聲色地提醒了你關於丁先生的種種疑點,你卻依然沒有想到他就是寧徊風。」明將軍輕輕一嘆,「如果那時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敵人,或許就是幫我補救錯誤的最後機會。遺憾的是,你我都沒有做到真正的坦誠相見。」
許驚弦沉思,宜賓城頭的一幕在心頭重現。如果那時他看穿了寧徊風的偽裝,必不會再為虎作倀,日後也不會幫忙盜取挑千仇的佛珠,事情的發展就全然兩樣了。一念之差,鑄成大恨。
「你何時知道了我的身份?」
「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在成都獅子樓上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了。」
許驚弦一怔∶「是因為挑千仇的觀察么?」獅子樓上,挑千仇一眼就看出了許驚弦對明將軍心懷仇怨,卻因他乍見「死而復生」的憑天行,忽略了挑千仇的話,方才僥倖逃過一劫。
明將軍搖搖頭:「儘管御泠堂內部已四分五裂,但表面上依然對我服膺。簡歌身為副堂主,一直與我保有聯絡,他曾輾轉託人送來情報,朝廷發兵南疆之際,要獻給我一份大禮為賀……你雖然相貌大變,但你我既為同門,流轉神功與《天命寶典》之間始終有種神秘的感應,再加上簡歌的話,我又怎麼會想不出這份『大禮』到底是什麼……」
許驚弦渾身大震,不僅僅是因為明將軍與簡歌暗中聯絡,而是因為明將軍如何也會把自己當作「大禮」?除非他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剋星!
明將軍下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其實……剌明計劃正是我提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