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巔峰之戰

第二十二章 巔峰之戰

明將軍不再多言,長長吸了一口氣,內息周遊全身各處經脈,將流轉神功運至極限,但真力循至任脈天突、膻中、中脘三處穴道時即感滯澀,同時胸口隱隱生痛,心知外傷雖已好了大半,但內傷短期內實難復原,僅憑殘餘的功力,最多只能將流轉神功提到六層辟神之境,以此狀態迎戰強敵,斷不勝算。

流轉神功乃是昊空門祖師昊空真人集道學武功大成所創,博大精深,公分九重,分別為清思、止念、靜照、屏俗、開合、辟神、氣滅、凝虛、驚道,一重比一重艱難,昊空真人亦只修至八重凝虛,而難窺九重驚道之奧妙。天後傳人明宗越四年前泰山絕頂與暗器王林青一戰,雖自承落敗,但經強敵激發潛能,終修成八重凝虛之境。

龍判官忽道∶「欲要過江北歸中原,此地附近共有三處渡口,但明兄可知老夫為何棄青翼渡與吞江口,偏偏要在此飛泉崖相候?」

「不敢妄測龍兄心意。」

龍判官朗聲長笑∶「只有在此地,老夫才能給明兄一個公平交手的機會!」

明將軍不語。或者是因為在朝中太久,經歷了太多的打擊政敵。爾虞我詐。成王敗寇,所以,他已漸漸失去了江湖人的感覺。廟堂之上,只有梟雄;在那廣闊的江湖之中,才能隨處可見律其行。誠其諾。守其志的真正英雄。

龍判官緩緩道:「明兄請直言,如今你的功力還有幾成。」

明將軍沉聲道:「龍兄眼力高明,實不相瞞,大概只餘四成。」

「好,那就請明兄前行七步。」

明將軍雖然不明其意,但依言前行七步,踏上索橋至飛瀑之前,輕輕將仍在發怔的許驚弦帶至一邊,以免拚鬥時有所誤傷。

隔著那懸流如織的瀑布,隱隱可見龍判官稍退了兩步。明將軍立知其意。此進彼退之下,他離飛瀑約有四步,而龍判官距離約有十步,若是雙方以瀑流為界相較,正好可抵消功力上的差距。

「明兄或是以為老夫已知勝券在握,所以故作姿態,以求心安吧。」龍判官冷笑道,「嘿嘿,再提醒一句,公平的方法並不一定有公平的結果。若是明兄輸了,老夫不會讓你活著回去。」說話間微一用力,掌中長長釣竿一分為二,中空的竿管里滑出兩支判官筆,握於手中。

明將軍篤定一笑:「龍兄沒有落井下石,已足感恩德。至於輸贏勝敗,一會兒自見分曉。說實話,自從龍兄四年前受制於寧徊風后,你就已不在明某的對手名單之中了,如今亦不例外。」明將軍故意提起龍判官受制於寧徊風的屈辱經歷,激怒對方可能令他心理失衡,出手露出破綻。

龍判官的聲音中聽不出一絲喜怒∶「老夫修成『還夢』筆法后,欲往京師求戰明兄,但途中偶遇北雪雪紛飛,一時技癢相較,誰知激斗千招之後老夫竟無奈落敗。自此心灰意冷,對擒天堡諸事亦不聞不問,這才被寧徊風趁虛而入。可若不是他將老夫囚於地藏宮中,迫得我於寂寞無助之際痛定思痛,每日自省,從而再創新招,今日我亦無雄心與明兄一戰。如此說來,老夫對寧徊風不但沒有絲毫怨言,反倒是多有感謝之意。」

明將軍不料龍判官如此輕描淡寫地講述平生大辱,內心大感震蕩,只說了一個字:「好!」邪道宗師龍判官遇挫之後浴火重生,何人再敢輕視?

龍判官漠然道:「老夫雖以筆為兵器,卻僅是稍通文墨,而在地藏宮那幾年,無聊之餘翻閱詩文,轉而由文入武,另覓得一片天地。你我皆是一派宗主,縱是生死相拼,也不必效普通江湖人士拼刀動劍。所以今日只想請明兄品評一下書法。」

明將軍雙目開闔不定:「既然如此,龍兄手中已有筆,紙墨何在?」

龍判官吐氣開聲:「那就以水為墨,以瀑為紙吧!」說完這句話后,驀然弓背俯身,雖看不見他面容,但那一股騰騰殺氣有如實質般傳來,手中的判官筆緩緩提至胸前,卻是如挽千鈞般沉重。山谷中迴音不絕入耳,更增其威。

兩大絕世高手隔瀑對峙,一時天地俱靜,彷彿連湍急的瀑布亦停滯下來,化為晶瑩剔透的紙張。

忽聽龍判官朗聲長吟:「遂古之初,誰傳道之?」掌中判官筆凌空虛點,一道勁力沖涌而至,將瀑布劃開,一滴水珠脫瀑而出,直襲向明將軍的右目,正是「遂」字起筆的第一點。這是龍判官集十成功力的一擊,水滴受他勁力催發,快如鬼魅,眨眼即至。

這一點堂堂正正,力透筆尖,起筆藏,落筆回,重如墜石頗合顏真卿筆意,行的是正楷之書,卻又隱含判官筆法中的點、挑之技,乃是將書法與武功完美結合的一筆。

乍見龍判官出手,明將軍眼瞳中閃過一絲狂熱。他右掌疾揚,射出一記指風,端然迎向那迅捷飛行中的水滴。「噼啪」一聲輕微的爆響,水滴在空中碎裂,旋即被流轉神功化為水汽,消散不見,日光映照下,幻起一抹絢彩。

畢竟龍判官距離水瀑有十步之遙,雖將功力提至最高,但水滴飛至明將軍面前已有所損耗。這一擊,在內力相較上可謂是半斤八兩,難分伯仲。

龍判官筆下一折一彎,第二式「走之旁」已然發出,這一式卻是狂草之書,筆勢牽連相通一氣呵成,一條細細的白浪由瀑中彈出,直往明將軍頸邊圈來,宛如種下一道神秘的畫符。這是懷素大師奔放流暢的醉草,癲狂張揚,更暗合判官筆法中勾、圈、拂、截四字訣。

明將軍五指箕張,中指、無名指、小指連挑,看似三指齊發,指間勁力卻是有正有奇,剛柔並濟。中指的剛力將白浪大部分勁力卸下,無名指勾起綿柔之力,使白浪放緩速度,小指連刺出幾蓬指風,發出燥熱勁力,水汽瀰漫之中,白浪越飛越慢,漸漸萎縮,最終化為無形。

龍判官的第三式又是一點,這一次卻是秦隸,平直方正,看似一點,筆鋒中卻帶有轉折,包含著判官筆法中的插、拈兩訣,又一水滴如箭般射向明將軍左肋。

這一記水滴來得極快,前一道白浪尚未完全化開,便已從水霧裡直透而出。明將軍右掌疾合,凌空將水滴握於掌中,那一瞬間,他的右掌如同脹大了數寸,水滴在掌心中消散。

電光石火間,龍判官已毫不間斷地發出連環三擊,每一招都是融書法與武功於一體的神技絕學。明將軍穩立原地,僅憑右掌肉眼難辨的數度變化,就將三式從容化解。

龍判官招如閃電,轉眼間已將八字寫完。隨著他中長吟不休,餘下的招法傾瀉而出:「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闇闇,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這是戰國時期屈原之名篇《天問》,乃是屈原對天地、對自然、對人生提出的一百七十多個問題,被後人譽為「萬古至奇之作」。想不到竟被龍判官化人武功之中,那一筆一畫、點撇勾捺中都包含著武學中的極理,更雜以各式書法,不但隸、篆、楷、草、行諸體俱備,其中還包括著甲骨、石刻等上古文字,筆畫里隱隱還夾雜了梵文、巴利文、西域諸國文字的筆意。

《天問》中曾出現許多「之」字,但在龍判官的筆下,每一個「之」皆不相同,各有巧妙。他的武功亦早脫出判官筆法的局限,不但將長刀的掛劈、寶劍的刺挑、重矛的揮按、戰斧的推砍盡數合為一體,也隱含著數種獨門兵刃的訣法,甚至還包括鷹爪功等空手武技中的纏、捻、撕、抓之術。

飛泉崖邊,勁氣橫逸。明將軍與龍判官相距十餘步,隔瀑而戰,一時狹窄的索橋之上水汽瀰漫,如雲遮霧繞於群山之間。若有旁人從遠處觀看,再聽到放聲長吟之句,定會誤認為是兩位得道之士凌空虛渡,羽化成仙,何承想這竟是一場武林中曠世難逢的生死之戰。

轉眼間龍判官已接連發出近百招,天問筆法乃是他的秘創,從不外露。雖然這幾年間心中每時每刻都在回思每個招式與筆路,力求完美無缺不存破綻,但畢竟苦於無人喂招,未經實踐,或不免百密一疏。而與明將軍這等絕頂高手的實戰正是護殘補漏的最佳機會。但見龍判官鬚髮皆張,頭頂上騰起茫茫白氣,內力聚至頂峰,腳步雖仍釘於原地不動,但身體晃動的頻率卻是越來越大,再施幾招后,驀然一聲長嘯,一雙手臂輪轉如風,似幻化為萬千,左右雙筆齊發,各寫一字,速度亦是快了一倍有餘。

起初由水瀑中射來的那一顆顆水滴、一根根水線、一條條水浪還僅是殘缺的筆畫,隨著龍判官招式極快的變換,漸已可在空中凝為字跡。水雖是天下至柔之物,但在龍判官的驅使下,就如同形狀變化不休的暗器,虛實相間,錯落有致。有的水箭只是隨手而發,不存威脅,有些卻附有龍判官數十年的精純內力,一旦擊實,就會像鋒利的刀刃般將血肉之軀割開。

這一場華麗精緻的書法,不但炫人眼目、惑人心智,更能要人性命!

對於龍判官看似紛亂無章卻各呈精妙的招術,明將軍仍可一一化解,但已不復最初的悠閑,他的面色嚴峻至極,揮動的雙掌已無法封死每一道射來的水線,有時也只能靠身形的變換閃避騰挪。

明將軍見招拆招,少有反擊,固然是因為他功力只餘四成,難以攻及遠處的龍判官,更重要的是,他亦很想一睹龍判官這套武功的全貌。不過如此一來,全憑守御不免險象環生,龍判官的每一招每一式看似信手而為,卻皆是暗伏殺機,那一滴滴水珠比起穿石裂金的利器亦不遑多讓,稍有不慎,不但難以扳回均勢,還必將受到致命重擊。

龍判官確實給了明將軍一個極其公平的機會,兩人相隔飛瀑而戰,內力的深淺對戰局的影響已退居其次,明將軍不但要在對方狂風暴雨般的進攻下苦苦支撐,還要找出天問筆法的破綻,心智上的極大消耗才是左右勝負成敗的關鍵。

明將軍唯一的優勢在於,他亦精熟《天問》之語句,可以大致判斷龍判官出招的方向與角度,但酣戰之中,他又如何能把這一點點優勢化為勝勢呢?

更何況《天問》全詩三百餘句,一千五百多字,筆畫更是難以盡數,看龍判官發招擰身之際全無阻滯,招沉力猛,後勁綿綿似無窮盡,若是等他將這一套筆法使全了,難保明將軍不受水箭所傷……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龍判官口中長吟聲越來越急,出手亦越來越快。在飛瀑中一道道射出的水浪掩映之下,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難辨真身。

正使到「八」字的一撇,龍判官驀然覺得手中判官筆微微一沉,筆鋒起落之間稍遇阻礙,筆意尚停留在這一撇未盡的餘味之中,竟不能及時轉入下一捺。

那雖只是一眨眼間的停頓,彷彿只是筆調偶有不暢,但龍判官卻知道這決非自己習藝不精,而是明將軍在防禦近百招之後,發動了他的第一次反擊。

天問筆法融合各式武學與書法,本來最是繁複多變,可「八」字只有兩畫,屬於極簡單的漢字。但世間道理原是如此,簡單之中反而包含著更多複雜的變化。在那一撇一捺之間的轉折有無數種選擇,反而無法確定哪一種才算是無懈可擊。龍判官曾在這一招上苦思冥想數日,亦沒有得到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

明將軍沒有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時機,敏銳地抓住了龍判官的第一個破綻。同樣發出一道水箭,正撞在那一撇之上。

龍判官全身上下皆被自身內力所護,何況相隔十餘步之遙,明將軍這道水箭根本無法傷及他。但在微妙的氣機牽引之下,卻讓龍判官原本圓轉如意的筆調現出一線滯重之感。龍判官不為所動,余招接連發出。「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

天問筆法渾然一體,從頭至尾一氣呵成,明將軍這道水箭只不過是往浩瀚大海中投去一枚小石子,雖可以激起點點水花,但對於大海本身無法構成任何威脅。

但就在龍判官寫下「天」字的第一橫之際,明將軍再度出手,依然是一道不起眼的水箭,讓對方的下一筆畫橫生阻礙。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這一次,明將軍出手的時機是「二」字。簡單的筆畫,同樣的出手。

「出自湯谷,次於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自」字的第一撇剛寫完,龍判官驀然胸口一緊,精純的內息中彷彿陡生一絲雜質,下一筆畫的那一折險些無以為繼。這決非內力即將枯竭的徵兆,恰恰相反,倒像是引發了體內尚未挖掘出的一絲潛能,或是另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加人其中。

龍判官眉頭微沉,心知有異。以他對自身功力的了解,當然知道這決不是什麼潛能,而是被明將軍看似不經意的舉動激發出某種異常狀態,雖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豈肯受對方所控?沉腰大喝一聲,借著噴吐出的一口濁氣將體內那絲令人不安的神秘力量驅出體外。

與此同時,一股憤怒的情緒在龍判官胸口熊熊燃燒起來:明將軍重傷在身,已是強弩之末,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還不能戰而勝之,這幾年的工夫豈不都是白廢了?

一念至此,龍判官招式更急。他本就有些清傲不凡,對自己的能力有著無比的自信,所以才會在受挫於北雪雪紛飛之後心灰若死,被寧徊風所乘。此次飛泉崖之戰準備良久,自忖必勝,所以尚未打算速戰速決,有意在明將軍面前炫耀天問筆法的精微奧妙之處。但此時此刻,雖然眼看明將軍在飛瀑對面只是苦苦支撐,全無還手之力,但不知怎地,那份隱隱的不安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

更重要的是,天問筆法是他平生最為得意之作,自問全無破綻,亦無法猜測明將軍會用什麼方法來破解。一方面,他為求完善天問筆法,對明將軍的出手不無期待,但內心深處,卻也難以承受武道上的再度受挫。

或許,他的不安就是來自於對未知事物的隱隱恐懼!而消除這種恐懼的最好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儘快擊倒明將軍!

再斗數招,龍判官堪堪使到「洪泉極深,何以寘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

三個簡單的漢字引發了明將軍接連不斷的出手。

第一個「之」的起筆一點剛剛寫罷,龍判官驟覺丹田中異氣再起,如一枚刺入的小小針尖,雖不影響真力的運行,卻似附骨之疽般難以驅除;待施展出「九」字第一撇后,那道異氣已順著本身真元的運行沖至喉關,恰若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龍判官再度提氣大喝,但這一次非但未能將異氣排出,反倒隨著他吸氣之際沖至鼻端;再寫罷第二個「之」字的點畫,異氣已至眉心,隨即逆沖入腦,瞬間消失……

剎那間,龍判官忽覺全身經脈一暢,那道入腦的異氣不但沒有影響真力的運行,反倒激發出體內潛能,掌腕間再生新勁,勢道又強了數分。他微微一怔,憤怒、猜疑、躁狂、沉鬱……種種情緒齊生,口中發出連聲狂喝,招式疾若暴風般傾瀉而出。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

龍判官堪堪畫下「不」字第一橫,腕間如系重石,陡然一沉,體內噴薄而出的真力仿若一匹脫韁野馬,漸已不受本身控制。直到此刻,他才驀然警醒:明將軍重傷之餘,雖已無力與天問筆法剛猛的勁道相抗,但卻在憑著雙方氣機結合之際不知不覺中引發了自已的心魔。

這一瞬間,龍判官才真正領悟了流轉神功的真諦。世人皆知明將軍流轉神功霸道絕倫,威凌無匹,乃是天下最剛勁無儔的神功。卻不知那只是因為本身功力相差太遠,所以難窺本原。正如只見洪水浩浩湯湯,暴風席捲萬物,卻忽略了流水、空氣本身的至輕至柔。

流轉神功出自道學,講究順天應人,引導為主,疏浚為輔,最忌以剛力降服對手。也只有遇見龍判官這樣同級別的敵手時,流轉神功才顯現出其最本質的一面。

龍判官於激斗中想通原委,再不遲疑,左右雙筆齊出,左手判官筆畫下「人」字一撇,右手則同時施出那一捺,走的是狂草之筆意,飛瀑中兩道水浪完美地結合成一個大大的「人」字,像是天地間撒下一張巨網,把明將軍包圍於其中。

這是天問筆法中五大絕技之一「人神共憤」,龍判官將他的激憤怒火盡化於那一撇一捺的狂草之中,意欲一擊制敵。

兩大高手的這場決戰已至最緊要的關頭:到底是明將軍先斃命於天問筆法之下,還是龍判官先其一步經脈錯亂、走火入魔?

明將軍一聲輕嘆,面對龍判官這集全身功力、憤郁若狂的一擊,他亦再無退路,當即雙掌齊出,在空中依樣畫出一個「人」字,看似雙掌同擊,掌力卻是一陰一陽,掌風與水浪相接,右掌按實在那一撇之上,左掌卻是引領著「捺」疾速倒卷,合成的「人」字彷彿活物,在空中傾斜、抖顫,最終急速旋轉起來,水浪在空中碎裂成一粒粒水珠,被日光映出虹彩,卻依然旋轉不休,如一道水晶簾幕織成的龍捲風。

明將軍,正處於那龍捲風的風眼之中。水浪雖散,但那每一顆水滴亦似一枚枚鋼珠,饒是明將軍將自身殘餘的功力提至巔峰,也難以一一照應。霎時衣衫上現出數個小洞,已被幾滴水珠射穿。縱有流轉神功護體,亦不免被其中附著真力所傷……明將軍一聲輕咳,嘴角已咯出一絲鮮血。

「靡蓱九衢,臬華安居?靈蛇吞象,厥大何如?」飛瀑中分,一條青影鬼魅般電射而至,判官筆從水霧中探出,正如一條靈動的小蛇,準確無誤地釘向明將軍的心臟!

電閃之際,兩人四目相接,一人清澈如鏡,一人迷亂似狂。

好個明將軍,千鈞一髮之際,右掌反切護住胸膛,食、中兩指疾合,宛如一柄鐵鉗,判官筆距離心脈半分之際驟然停住,已被箝在兩指之間,再難寸進!

明將軍面如淡金,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的雙指雖及時箝住這致命一擊;但胸腹已被龍判官的內勁震傷。

明將軍微微一笑∶「若非龍兄手下留情,這一筆足可千古留名!」

龍判官一寸寸地從明將軍雙指間抽出判官筆,原本迷亂的眼神已恢復鎮定,神情卻是黯然:「想不到老夫窮數年之功,苦心創下天問筆法,卻依然難敵明兄。」

明將軍淡然道:「龍兄何出此言?這一仗明某險死還生,安敢言勝?」

龍判官搖首,緩緩吐出幾個字:「暗器王雖死,風骨猶存。」

明將軍面容上閃過一絲陰影,頷首而嘆:「四年前,泰山絕頂上的我若也有龍兄及時壓制心魔的果斷,林青亦不會死了。」

方才就在判官筆射入明將軍心房的一剎那,龍判官乍然收去三分勁力,若不然,只憑明將軍餘下的四成功力,斷難硬接這奪命一筆。

在流轉神功巧妙的引發下,龍判官心魔大盛,神智漸昏,已近走火入魔之態,所以良機乍現之際,再也不顧離瀑十步的約定,強行躍前出招。若非龍判官在空中與明將軍眼神接觸的一剎那清醒過來,撤去幾分內勁,這一筆足可讓天下第一高手命殞飛泉崖!

直到聽見林青的名字,許驚弦才乍然一驚,終於從心痛中恢復過來,獃獃望著飛瀑前凝立的明將軍與龍判官,一時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兩大高手以水為墨以瀑為紙,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相爭對決,可謂千載難逢,若是許驚弦靜思旁觀,耐心體會其中精奧微妙之處,對其武道修為必是大有裨益。只可惜他乍遇大變,雖然手刃寧徊風,替義父許漠洋報仇雪恨,但又眼睜睜看著葉鶯與扶搖一併墜入深淵,悲喜交集,心神失守,哪有餘暇觀戰?

龍判官收筆入懷,仰天而嘆∶「最令老夫佩服的還不是流轉神功的鬼神難測之力,而是明兄審時度勢的能力,你必是早就看出老夫對你的敵意只是故作姿態,並無殺機,所以才敢冒此大險。」

明將軍苦笑搖頭∶「龍兄太高估明某了。那只是因為重傷之餘明某實在無力相抗龍兄的天問筆法,不得不兵行險著而已,相較之下,明某更佩服龍兄對自己的控制力。方才曾說龍兄已不在對手名單之中,實乃有意激怒,經此一戰後,豈敢再輕視天問筆法。」

龍判官濃眉一挑∶「若是明兄沒有受傷,還會有其他方法破去天問筆法么?」

明將軍略一沉思:「龍兄既然直言相詢,不敢藏私。天問筆法的招式筆路本身幾無破綻,但在筆意上卻有兩三點可商榷之處。」

龍判官面色一凜∶「竟會有三個漏洞?還請明兄不吝指教。」

「第一處漏洞大可略去不提,稍通文墨之人皆熟悉《天問》之句,龍兄按次序出招,不免有跡可循。」明將軍微笑道,「嘿嘿,餘下的話可就未必中聽了。天問筆法糅合各類書法,篆、隸、楷、行、草倶全,雖是炫人眼目,卻未必實用。若僅以武學相證,篆體筆力遒健,流於剛猛;揩書平和中正,顯於刻板;草書狂放不羈,過於洒脫;行書大小相兼,失於疏密;唯有講究簡捷流便、最富效率的隸書方才最合武道。當然,這只是明某一家之言。」

龍判官動容道:「且不論明兄所言是否入耳,僅憑你能直言無私相告,便可見坦誠。待老夫靜心思索后,或有所悟。」

「最後的一處漏洞,亦是我僥倖從龍兄筆下脫險的關鍵。縱觀歷代江湖,並不乏書法、詩文與武功結合的先例,但多是用武功應合詩文韻調、格律、意境等,大多是以某式武技切人一句或多句詩詞之中,講究脫其形而具其神。但此路天問筆法卻與之前此類武學大不相同,那是因為龍兄由細微處入手,將書法、武功體現在筆畫之中,每一個招式皆近完美,無懈可擊,再以此組合成漢字,的確稱得上是繁複多變,萬千無端……」

龍判官聽明將軍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功分析得精緻入微,句句切中癢處,、木由大生知音之感,傲然道:「正是如此,其實上不獨《天問》,世間任何詩詞佳句皆可化入其中……」

「明某無從揣度龍兄選擇《天問》的心態。數千年之前,楚大夫屈原於非凡學識與超卓想象力之外,提出了對天地、人生、世間萬物的見解與疑問,這才創下此萬古奇篇。龍兄能將自身武學融入此文,原是佳妙之選,但龍兄的筆意卻只顧宣瀉其中的質詰之意,卻忽略了屈原是體會到人類自身於蒼茫天地間的渺小,所以才懷著一顆謙恭之心誠摯相詢。這一戰,明某縱然勉強勝出,亦並非因筆法中的破綻,而是在於龍兄自身的心態失衡。」

明將軍這番話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龍判官渾身一震,沉思不語。回想當年被寧徊風軟禁於地藏宮之時,鬱火中燒,心結難消,又唯恐露出反抗之心被寧徊風加害,只得忍辱負重,每日或讀史書,或習書法打發時辰,直至偶讀《天問》,被其中氣勢所引,忽現靈光,這才有了天問筆法的雛形,然而卻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自身的悲憤之情代入其中。

龍判官靜默良久,驀然一拍腦袋,對明將軍一揖到地:「明兄此言,若醍醐灌頂,令老夫茅塞頓開,領悟實多。請受老夫一拜!」

「龍兄何須多禮,若非明某今日親眼目睹天問筆法之威勢,生死關頭不得不尋險破解,亦難有此心得。」

「之前老夫還大言不慚地以為浸淫於武技四十餘年,已近頂峰,天問筆法可算是老夫集畢生之力的傑作,從此再無建樹。但如今看來,才明白武學之博雜浩瀚如煙海,自己所知不過九牛一毛……」龍判官扼腕長嘆。

武功到了明將軍與龍判官等人的地步,對於武道的理解已遠非招式變化或內力提升所能取代,精神、氣質與境界上的差別才是關鍵之處。每個人對於自身的認知皆存片面,若非今日被明將軍一言點醒,只要龍判官未能消去自身心魔的糾結,終其一生,天問筆法恐難再進。

明將軍暢然而笑∶「龍兄能說出這番言辭,吾道不孤。」

「此時若是有酒,當敬明兄一杯。」說至興頭,龍判官撫掌而喝,仰天歡嘯,堂堂擒天堡主竟狀似一無邪孩童。

或許,若無此等痴性,亦難成為一代高手。

許驚弦依舊沉浸於悲痛之中,心思恍惚,魂游天外。他忽一抬頭,望見明將軍慘淡的面容、染血的嘴角,本能地上前一步,攔在他與龍判官之間,探手去拔劍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顯鋒劍業已失去。

龍判官緩緩道:「寧徊風的刺明計劃籌謀已久,但計劃中有兩項最不確定的因素:一是刺殺挑千仇,這個任務本應由非常道殺手完成;二是儘管可推斷出封冰會維持中立,卻無法揣測君東臨的態度與他對封冰的影響力,更無法讓明兄相信焰天涯將會成為自己的盟軍,所以那天絕地怨的十毒搜魂蠱,其實是為君東臨準備的……」

許驚弦聞言驚然一驚,原來葉鶯的任務並非刺殺明將軍,而是伺機行刺挑千仇。但就算行刺成功,葉鶯也難逃一死,慕松臣會讓自己的私生女兒冒此大險么?想到寧徊風種種毒辣的手段,當真是百死莫贖。

龍判官的目光落在許驚弦身上,繼續道:「但隨著許少俠的出現,這兩項最艱難的任務皆迎刃而解,刺明計劃亦做出了相應調整。但寧徊風卻一再宣稱許少俠才是刺明計劃中最大的變數,所以暗中讓媚雲教種下毒蠱,務必於事后擊殺你,不留後患。老夫起初尚不明白他的用賽,但如今看來,許少俠竟能放棄私怨,全力保護明兄,寧徊風倒真沒有看錯你。」

明將軍沉聲道:「不須多言。我與龍兄之間勝負已了,生死待決,何去何從,龍兄自有判斷。」他雖於拚鬥中險勝,但傷勢更重了幾分,如果龍判官執意替叛軍效力,縱有許驚弦相助,亦無法敵得住他的天問筆法。

龍判官冷然道:「我龍吟秋獨來獨往,視世俗禮法於無物,不然也不會被江湖中人稱為邪魔外道。老夫一生自傲,事先決未料到明兄帶傷之身尚能破去天問筆法,早就打好如意算盤,既要明兄敗於我之手,又會放你一條生路,讓你一生承我之情。但如今……更有何話說?」

明將軍拱手一禮:「既然如此,明某軍務在身,便不與龍兄多敘了,你我後會有期。」

「且慢,老夫還有兩件事要告訴明兄。」

「請講。」

「第一,老夫決不貪他人之功,無語大師與君東臨先後秘傳書信與我,請老夫以大局為重。之所以在與明兄決戰之前就打定主意放你一條生路,固然源於本身並無殺意,亦因受此二人所託。」

明將軍沉吟不語。無語大師悲天憫人,不忍見兵亂中原,這般做法並不出他意外;但魏公子在世之際,君東臨就已是將軍府最有威脅的幾名敵人之一,魏公子死後,更是與將軍府仇深似海,想不到竟有如此胸襟。

「第二件事情是什麼?」

「烏槎國君與錫金王早有約定,只等明兄入圍熒惑城,錫金鐵騎便兵發中原。但昨日剛剛接到密報,北線錫金大軍已退。」

「哦?」明將軍大喜,「這是何故?」

「一名不知來歷的桑姓漢族少年手持錫金王家傳至寶天脈血石,勸其退兵。錫金王受家族誓言所迫,不得不從。嘿嘿,聽說那位桑姓少年立此大功,將被朝廷重用,只怕等明兄回京后,朝中又會多出一位強勁對手。」說罷朝明將軍微一拱手,飄然離去。

聽到龍判官這番話,許驚弦心中大震,果然不出他所料,宮滌塵暗中截下鶴髮交給蒙泊的天脈血石,又將此天大的功勞送給了桑瞻宇。如果自己推論未錯,桑瞻宇其實是翩躚樓樓主花嗅香的私生子,他的身世絕對瞞不過南宮世家。隨著簡歌、寧徊風等人的蠢蠢欲動,南宮世家也終於出手了。分裂為兩派的御泠堂將以江湖、朝堂為舞台,展開最終的決戰。

許驚弦聯想到南宮世家與青霜令諸多謎團未解,問道:「青霜令中到底有什麼秘密?」

「我方才評價龍判官的天問筆法時曾對他說過:這世上能令我命懸一線的武功並不多。但可以肯定,青霜令必是其中之一。」

「難道與武功秘笈有關?」

明將軍搖搖頭:「我也無法肯定那是否屬於武功。據說破解了青霜令,就可以由此找到遠古流傳下來的七幅圖形,這些圖有鬼神莫測之機,能夠影響人的思想。昊空門祖師昊空真人親眼目睹過這七幅圖形,他所留下的一些書簡中,隱約提到此圖對流轉神功頗有克制之效。」

「所以,你才力勸逸痕公子不顧祖訓破解青霜令,因為,這也是對你的一個挑戰。」

「嘿嘿,你倒是懂我的心意。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武道的極限就是我的天地,莫說敗,即便是死在這些詭異難言的圖形之下,我也心甘情願。」明將軍面色一整,「也正因如此,簡歌才那麼處心積慮地想要得到青霜令,因為他野心再大,只憑一張俊美的面孔無法令天下人心服,他要做一名真正的武者,最好的辦法就是擊敗我,而青霜令正是一條捷徑!」他的眼神鎖住許驚弦,一字一句道,「但我更希望,那個人是你。而且,你也是得到那七幅圖形的最佳人選。」

「你為何如此說?覺得我不會以這些圖禍亂江湖么?」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青霜令中那七幅圖形隱含天機,常人若無機緣,不但無法控制,更會被其反噬。《天命寶典》是昊空真人晚年針對青霜令那七幅圖形所創,其中雖無武功修鍊之法,卻可化解那些圖形引發的心魔。你若能得到青霜令,並以《天命寶典》的指引為己所用,這一場相爭就是昊空門內之事,與外人無關,你也可報答巧拙師叔的傳功之德……」

許驚弦聽到明將軍強調這是昊空門內的相爭,直覺這番話中另藏玄機,卻不知應該如何發問,沉吟半晌,決然點頭。悟魅圖讓他看到了一絲擊敗明將軍的希望,無論如何他都要去試一試。更何況簡歌擊殺水秀,莫斂鋒雖是自盡而亡,亦是源自簡歌在行道大會上設下的死局,相比較明將軍而言,他對簡歌的仇恨更甚,就算沒有青霜令,也不會放過他。

「但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目前將軍府諸事纏身,無暇理會簡歌,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行動。青霜令是他最在意的物品,就算不隨身攜帶,也必是防範嚴密,不容有失,末了我還要提醒你一句,簡歌視你為眼中釘,可不要打虎不成,自己倒成了虎口之食。」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將軍放心,若我連自己都無法保護,又有什麼資格挑戰你?簡歌的手裡沾了不少血債,他就算不殺我,我也會去找他。」

「就算你得到了青霜令,也未必能破解其上的機關,即便勘破秘密,那也只能指出七幅圖的藏有七幅圖形的地點,以南宮逸痕的情況分析,前去尋圖的過程中還有種種不可預知的困難險阻,除了過人的機智與勇氣,更需要一些運氣……」

許驚弦淡然一笑:「六年的時間,足夠我想出辦法了。」

明將軍目光轉向許驚弦:「你那柄寶劍沉入江中,大概還未沖遠……」

「不必了,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

明將軍目光閃動:「神兵利器,得之如虎添翼,你為何棄之不取?」

許驚弦默然不語。顯鋒劍乃是兵甲傳人斗千金託付給他,本是萬分不舍。可那顯鋒劍隱含天命讖語中「神兵顯鋒」之句,或許正因如此,才會導致自己命途多舛,失去顯鋒劍固然可惜,但若能藉此擺脫那難測的命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更何況他親眼目睹葉鶯與扶搖之死,實是心灰意冷至極,此刻只想儘快離開這傷心之地。

明將軍亦不追問,轉身提步:「那就走吧。」

許驚弦凝聲道:「錫金大軍已退,將軍不必急於回師。而且前路應再無敵軍,從現在起,我已不必再做你帳前的親兵吳言了。」

明將軍不為所動:「錫金大軍撤退的消息僅是龍判官一面之詞,未得到前線戰報之前,我仍是放心不下。何況剛才又被龍判官所傷,只怕你這個親兵還要再做幾天才能罷手。」言罷大步前行。

許驚弦無奈跟上:「我知道,你並不是需要我保護,而是怕我眼見葉姑娘與扶搖慘死,一時想不開,做下什麼糊塗事情……」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明將軍腳步不停,大笑道,「我確有此意,嘿嘿,你現在的模樣,若不好好調教一下,別人還以為我明宗越帳下都是些失魄落魄的小兵。」

許驚弦咬牙道:「你且放心,雖然我殺了寧徊風足慰義父英靈,但在還未替林叔叔報仇之前,可不會尋什麼短見。」

「枉我以為你智慧過人,原來卻只是些小聰明。暗器王與我以江湖規矩公平決戰,雖死無憾。你有何不服?」

許驚弦脫口道:「你權傾朝野、隻手遮天,我就是不服,就算沒有林叔叔的緣故,你也是我終一生之力要打垮的敵人!」

一言出口,許驚弦自己也愣住了。他視暗器王為偶像,並非因為林青高強的武功、坦蕩的襟懷,而是因為他天性中那份傲視紅塵、遺世獨立的剛直不阿。

所以,林青挑戰明將軍不僅僅是出於對武道的追求、對自身的超越,更是一種漠視強權決不屈服的姿態。

所以,夜深人靜之時,當許驚弦一次次回想起泰山絕頂那一幕,眼前浮現出林青殞落的身姿時,既有難言的傷痛,亦有隱隱的一份自豪。

——暗器王為追求自身的理想而成仁,九泉之下,亦是含笑無憾吧。

自己之所以執著於報仇的念頭不放,固然是無法接受失去林青的悲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亦想成為一個像林青一樣頂天立地、有所追求的男子漢。擊敗明將軍無疑是證明自己的最好方法,可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傷,在武道上難有成就,所以他只能用仇恨來激勵自己,迫使自己奮進。

許驚弦猛然抬頭,直視明將軍∶「你放心,就算是報仇,我也只會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決不會乘人之危,辱了林叔叔的名頭。」

明將軍低聲一嘆∶「聽了我剛才與龍判官的對話,你應該對武道有更深的理解。仇恨最能蒙蔽心靈,如果你懷著一顆復仇的心,縱有所成,亦不免偏激過甚,難成大器。要想擊敗我,你必須要先學會放棄報仇之念。」

許驚弦緩緩點頭:「從現在起,你只是我的敵人,不再是我的仇人。」話一出口,心裡頓覺輕鬆。放下了糾纏已久的仇恨,他終於得到了內心的平靜與安寧。

「我只希望,你不會讓我等太久。」明將軍眼中光芒閃動,「去年在穹隆山,我曾與碎空刀葉風訂下七年之約,屆時我亦將屆花甲之齡,那也是我給自己訂下的一個期限。如今葉風失蹤,生死不明,希望你能替他完成這個約定。在這六年之中,你隨時可挑戰我。」

許驚弦略一沉思,朗然道∶「你放心,在這六年之中,我會像林叔叔一樣把你當作一個超越的目標,一個人生途中必須跨越的障礙,並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如果六年後我的武功難有進展,而你已年老力衰,那我就會尋找一個新的合適的目標,繼續我的努力。我並不想能成為天下第一,我只希望能夠成為最好的自己!」

明將軍大笑道:「好好好!暗器王是我平生最好的對手,可惜他英年早逝,一身絕學並無傳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亦算是繼承了他的衣缽,這一刻,我從你身上瞧出些他的影子來了。唉,想當年林兄與我之戰亦是遲了六年,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飛泉崖以北二十里,已脫出叛軍勢力範圍,縱有追兵,亦只能是小股的偵查部隊,無須擔心。兩人各懷心事,默然前行。兩個時辰后,尋到一個山谷中歇息。明將軍從懷中摸出一枚煙花,擦起火摺子點燃,放於空中。

煙花呈一令箭的形狀,在空中經久不散。那是明將軍與憑天行等人約好的信號,若是附近有朝廷的軍隊看到,便會前來接應。

過不多時,前方煙塵四起,一隊騎兵往他們的方向奔來,人數約有百名,看裝束正是朝廷中原鐵騎。

許驚弦正出去迎接,明將軍卻一把拉住他:「且慢,情形有些不對。」

許驚弦順著明將軍的目光望去,只見那百人騎兵隊皆是重甲在身,手持長兵,如臨大敵。這裡駐紮的並非隨明將軍入蜀的大軍,而是朝廷派來守御三峽一線的部隊。此地乃是敵我勢力交錯之處,枕戈以待原也無可厚非,但那些騎士顯然是望見了煙花趕來,卻並不大聲呼喊尋找,而是悄無聲息地四散開來,展開細緻的搜索,而座下的戰馬也全是蹄裹軟布,口中銜枚,顯得十分蹊踐。

明將軍低聲道:「我們不忙出去,先找個地方藏起來。」

「來的一定是此處朝廷大軍的嫡系部隊,但為何行動如此鬼祟?」

明將軍冷哼一聲:「你雖智慧過人,但對於朝堂之中的爾虞我詐、明爭暗鬥還是了解得太少了。此次出兵雖是為國而戰,但不知多少政敵巴不得我死於戰火之中,就算打一兩次小敗仗亦會被他們小題大做一番。」

許驚弦悚然一驚,對於那些遠離戰場的高官望族來說,根本不會顧忌外夷入侵的後果,只會在乎自己的權益。如果能在這樣的場合下殺掉明將軍,事後將罪責推在叛軍頭上,誰又能知道真相?

那群騎士又近數十步,只見他們行動間不發一言,皆以手語相示,卻是分佈有序,隊形絲毫不亂,顯然訓練有素,乃是朝中精兵。

明將軍輕輕一嘆∶「現在可以肯定我的判斷了。這些人的耳朵全被棉花等物封堵住,你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許驚弦恍然大悟:「將軍威名在外,深得軍士尊重,所以他們根本就不給你表明身份的機會。他們得到的命令必是一旦發現放出煙花信號的人,立即格殺勿論。你能猜出幕後的主使是何人嗎?」

明將軍以指按唇∶「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就會明白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猜」

許驚弦一怔,能調動這些精兵去做如此不合情理之事的人,普天之下能有幾人?一旦伏擊不成或是走漏風聲,將軍府豈會善罷甘休?遍觀朝中,又有幾人敢承擔這樣的後果?自從魏公子一死、泰親王謀反不成遠遁南疆后,包括太子在內,朝中眾臣再無人敢公開與明將軍作對。最忌憚明將軍的人,是當今皇上!

明將軍沉聲道∶「你不必擔心我的安全,我雖負傷,卻也有幾十個方法讓這些人明白我的身份與殺了我的後果。若還鎮不住他們,豈不是白當了數十年的大將軍?你不必參與此事,一旦沾上,一輩子也難以擺脫。」

許驚弦知明將軍言之有理,看他態度隨意,自有保身之道,心情亦輕鬆起來,低聲道:「將軍保重,我可不希望六年後找不到你這個對手。」

「嘿嘿,你還是小心簡歌吧。」

許驚弦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朝明將軍行了最後一個軍禮,轉身走開。從此以後,他只是江湖少年許驚弦,不再是親衛營戰士吳言。

明將軍緩緩望著許驚弦走入山谷深處、被樹陰遮擋不見的身影,喃喃—嘆。他在京中已呆得太久,久得幾乎忘記了江湖的滋味,試想如果自己再年輕二十歲,或許就會藉此機會脫離朝廷,遠走天涯海角去尋找青霜令的秘密。

那,才是他畢生的追求!

許驚弦隱隱聽得身後動靜傳來,回頭望去。只見明將軍已現出身形,那百人騎兵業已發現了他,形成一個扇面合圍而來。面對即將到來的鐵騎衝鋒,明將軍卻全無閃避之意,端然佇立於山谷口,渾若一夫當關。或許他事先未料到朝廷會用這樣的方式迎接奇襲熒惑凱旋的功臣,但他也決不會在自家地盤上失了大將軍的尊嚴。

一記嘯聲彷彿從天外傳來,並不尖銳的聲線透過耳朵直抵心頭,那是明將軍面對一百鐵騎發出的震懾之音。如果按以往許驚弦的性格,他一定會在確定明將軍脫險後方才離開,但現在他已無意繼續觀察。對明將軍的手段知道得越多,越會給自己造成一種無形的壓力。

轉出山谷,來到一個三岔路口上。許驚弦停下腳步,沉吟難決。

他雖已拿定主意奪取青霜令,但想到簡歌陰險狡猾,圖謀極大,平日皆是低調行事,他早就離開京師隱於江湖,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尋到其下落?若再有御泠堂一眾叛將追隨左右,自己孤身一人,更難匹敵。想到寧徊風曾提及簡歌幾天內就已回復明將軍的傳言,其藏身處應該就在附近,不妨先去打探一番,再作打算。

隨著寧徊風的名字跳出,在飛泉崖前的一幕重新浮現眼前,驀然胸口巨震:葉鶯、扶搖,都已死去!

在明將軍面前,他一直努力保持從容與鎮靜,甚至強迫自己忘卻。直到此刻一人獨處,才不得不接受這殘酷的現實:那個任性刁蠻、口口聲聲罵自己「臭小子」的女孩子已經不在了,那個陪著自己度過多少個不眠之夜的愛鷹也不在了。

一股痛徹心扉的悲傷瞬間襲來,由心房直抵全身,霎時覺得天旋地轉,四肢麻木,幾乎站立不穩。

許驚弦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他毫無意識地挪動著腳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沿著一條岔路前行。簡歌、青霜令、悟魅圖、宮滌塵、明將軍……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彷彿都已失去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清醒過來,只覺得全身寒冷顫抖不休,原來不知何時下起的大雨已把他淋得渾身透濕。

天色已墨,他身處荒野之中,看不到一絲燈火,早已錯過了宿頭,只好斜靠在一棵大樹邊稍稍躲避。他疲憊不堪,但只要一闔眼,與葉鶯、扶搖相處的片段就不斷湧入心間,甜蜜的回憶夾雜著酸楚的痛苦,讓他時而微笑、時而傷懷,仿如痴獃。直到凌晨時分大雨停歇後,才總算小睡了一會兒。

好不容易挨過了這一夜,他借著微明的天光看清道路,起身繼續上路,卻覺渾身乏力,四肢發軟,一摸額頭竟是滾燙似火。原來自從熒惑城之變后,為了逃避叛軍的追殺一路奔波,即使到了惡靈沼澤中被梁辰夫婦收留,心裡也一直繃緊著弦,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飛泉崖之前手刃殺父仇人寧徊風,又親眼目睹葉鶯與扶搖墜下深淵,再加上昨夜被大雨淋濕,粒米未沾,心力交瘁之下,他的身體終於不堪重負,染上風寒。

許驚弦在心裡叫著自己的名字:這個時候一定要撐下去。他使勁一捏大腿,劇痛讓發昏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強打精神,掙扎著往前走。

走了十幾里路,總算看到前方有一個小城鎮。鎮前恰有一間麵店,他勉強跨入店門,再也支持不住,撲倒在最近的一張桌前:「老闆,給我來一碗熱湯麵。」

幾口熱湯下肚,許驚弦總算恢復了一些精神,卻發現一道目光緊緊盯在自己身上,抬頭望去,卻是桌對面的一位女子正沒好氣地望著他,目光中滿是嫌惡之意,似乎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那女子年約十八九歲,瓜子臉龐,大眼淡眉,輕腮細口,容貌甚美,水綠色的雲衫襯著纖若柳枝的細腰,抬手間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玉鐲。像這等大家閨秀式的人物,一般只在京師重鎮里見到,出現在這小城麵館里,顯得十分醒目。

許驚弦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女子早已就座,但自己昏昏沉沉之下根本就沒注意到她,毫無避忌地徑直坐在了她對面。歉然一笑,正要起身換個位置,那女子瞅見他憔悴的面容,微怔之下先開口道:「你有病在身,就不必動了,我換個位置就好。」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嶺南一帶的口音。

但小店本就地方不大,已有幾位做苦工的腳夫正在吃早點,竟無空位。那女子皺皺眉頭,無奈只好仍坐於原處。

許驚弦看她一眼就瞧出自己身體狀況,又是穿戴不俗,對方也不避諱自己的病體,多半是會武功的江湖兒女,卻不知來到這偏遠小鎮做什麼?只不過他重病在身,腦中仍覺眩暈,亦無暇顧及對方的來歷,強迫著一口口把碗中的面吃下去,精力漸漸恢復了一些。

幾名苦力漢子在一旁閑聊,只聽一人嘆道:「孟老三本來家裡就窮得快揭不開鍋了,老婆前幾日剛剛病倒,昨天他六歲的兒子又被葉家的狗咬傷了。孟老三實在沒法,只好去葉家討些藥費,結果又被痛打一頓,真是禍不單行,大家都是好兄弟,不妨湊些錢給他送去。」

「真是怪事,不給藥費也就罷了,怎麼還挨打?」

「哼哼,葉公子可是滿嘴道理。說是孟家小兒害他家的狗掉了一顆牙,不但不賠藥費,反倒要孟老三拿出銀兩來。」

「你瞧著吧,葉家如此欺壓鄉民,遲早會遭報應。」

「嘿嘿,我看報應早就有了。你不見葉姑娘二十好幾了,性格雖然暴躁些,模樣卻也不算差,但就是嫁不出去。聽說縣太爺夫人才死幾日,葉家就急忙去提親,結果倒好,去說親的人被打了回來。這才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你們小聲一點,若是被葉公子聽見,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小秦你怕事,我們可不吃這一套,反正光棍一條,大不了和葉公子拼上一條性命。」

幾個漢子越說越大聲,忽聽「啪」的一聲響,眾人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卻是那女子一掌把面碗重重拍在桌上,頓時碎成了幾塊。一時麵館中靜了下來,十數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面冷似水,惡狠狠地道:「誰敢再說一句葉公子的壞話,下一掌就拍在他的腦袋上!」

眾人早瞧出那女子有些來歷,還道她聽不慣葉家作威作福、欺凌百姓,欲要出頭,誰知竟聽她如此說,只怕是葉家請來的人,霎時心都冷了。

許驚弦燒得糊裡糊塗,聽那幾人提到「葉姑娘」,恍然便覺得是在說葉鶯,亦是拍桌大叫:「誰敢再說一句葉姑娘的壞話,我也不饒他。」

有一人氣惱不過,站起身來想要分辯,但還不等他開口,已被另幾人生生拽住,擁著往門外走去。這些人都是心性良善的窮苦漢子,手腳雖然有些力氣,卻無武功,不少人吃過葉府的苦頭,此刻只當許驚弦與那女子亦是葉家請來的護院高手,不敢多惹。

「幾位請留步!」許驚弦一語出口已覺不妥,畢竟他自小受義父許漠洋教誨,對善惡忠奸分辨得清楚,心想若是被義父與林叔叔聽到自己剛才的話,只怕九泉之下亦難安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俠者本分,就算自己重病在身,

也由不得那姓葉的猖狂。

那女子亦道:「幾位大哥稍等。」

「嗖」的一聲響,一道銀光從幾個漢子的中間穿過,釘在門楣之上,竟是一枚以純銀所制、形如樹葉的暗器。

那細如葉片的暗器從幾人的空隙中穿過,離得最近的那人眉梢間猶覺一股涼風,只要那女子準頭稍偏,就會釘在他身上。幾名漢子看著那依然在門楣上抖動不止的暗器,臉上皆變了色,一時不敢動彈,只得暗暗叫苦。

那女子瞪著許驚弦,目光中敵意漸濃:「喂,小病癆,你叫住他們是什麼意思?」

許驚弦聽她口中如此不客氣,冷冷道:「只怕和你的意思有些不一樣。」他只道那女子意欲替葉家報復幾人,見她出手奇快,暗器功夫自成一派,凝神戒備,一時病似乎也輕了些。

那女子根本沒有把許驚弦放在眼裡,轉頭對那幾位漢子一笑:「幾位大哥先不要走,等我宰了這條葉家的狗,再陪著你們去宰葉家的人。」

幾位漢子愕然大張著嘴,一時分不清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來路。

許驚弦亦是吃了一驚:「誰是葉家的狗?」

那女子輕蔑的目光轉向他∶「你若是葉家的狗,就吃本姑娘一記暗器;若只是葉家姑娘的護花使者,便賞你兩記耳光。自己選吧。」

許驚弦愣了一下:「我可沒有姑娘那麼大的殺心,就算你是葉公子的走狗,我也就只打你兩拳……」

兩人對視一會兒,反應過來,同聲道:「原來你也要找葉家的麻煩啊。」一齊大笑起來。但許驚弦隨即便是幾聲咳嗽。

那女子道:「小病癆,你若是撐不住,打人的事就交給我吧。」

「你放心。不過好男不和女斗,我去收拾葉公子,葉姑娘就拜託你了。」

「呸,我才不欺負弱女子,葉公子是我的,你不許搶。幾位大哥帶路吧。」

幾位漢子大喜,卻亦怕兩人勢單力薄鬥不過葉家人多,最終牽累自己。一人道:「葉家就是城南最氣派的一戶人家,一望即知,兩位自己去吧。」

兩人依言尋到葉家,但見高牆厚瓦,青磚玉檐,果然氣派,想必是魚肉百姓所得,當下二話不說,一路打將進去。

葉家乃是當地一霸,養有不少家丁,但都是仗勢欺人之輩,僅會幾招花拳繡腿,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自是不堪一擊。許驚弦一路殺進葉家庭院,沿途打倒了十幾人,出了一身大汗,大覺暢快,哈哈大笑:「今日才知,原來打人可以治病。」

綠衣女子卻是下手決不容情,凡是被她沾上的大多斷手斷腳,幾名張弓搭箭者尚未拉開弓弦,已被她那銀葉般的獨門暗器擊倒。許驚弦注意到那綠衣女子身法極其靈動,如蝴蝶穿花般在人群中遊走,暗器手法與眾不同,武功則以小巧擒拿為主,姿態飄逸,卻是狠准兼備,動輒傷筋動骨,與普通的擒拿之術迥異,應是其師門獨創。

不多時兩人進了內院,那葉公子尚未起身,聽到院中大亂,剛剛披上衣服,就已被那綠衣女子一拳擊在胸口上,一口氣幾乎未緩過來,隨後臉上好一陣火辣,連被掮了幾記耳光,面頰頓時高高腫起。

「你就是葉公子?」

面對飛來橫禍,葉公子此刻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但見那綠衣女子滿臉殺氣,又尖又長的指甲正對著自己的眼皮,似乎只要自己否認身份便會眼珠不保。此情此景之下,只好應承。

「揍你的原因自己去想,本姑娘不多解釋。只有一個要求,以後不準叫葉公子。」

葉公子聲音顫抖:「這……我就是姓葉啊。」

「你可以姓葉,但不許叫公子,否則……」綠衣女子手上微一用勁,葉公子立刻殺豬般大叫起來。

許驚弦看得有趣,將一個捨命衝進來救主的家丁拋出門外后,忍不住笑道∶「聽這位姑娘的話,你就當自己多活了二,十年,讓人叫你葉老爺吧。」

綠衣女子恨聲道∶「那也不行。看你現在這腫臉的樣兒,以後只許叫葉豬頭。」

葉公子哭笑不得,奈何命懸人手,又怕綠衣女子的指甲划入眼球,頭也不敢多點,連聲稱「是」。

許驚弦大笑∶「另外轉告你那個姐姐或是妹妹,不許別人叫她葉姑娘。你叫葉豬頭,她就叫『夜明珠』吧,哈哈……」

「葉明豬,真是好名字啊。」綠衣女子忍不住掩唇而笑,終於放開了葉公子,「另外馬上叫人給那個……對了,孟老三家送一百兩銀子,以後不許再欺負當地百姓。你若敢事後報復,下次我就讓你除了一顆豬頭之外什麼也不剩。」

兩人大搖大擺走出葉家,恭送他們的是一群倒在地上呼爹喊娘的家丁。

來到城外,綠衣女子望著許驚弦道:「瞧不出你武功還挺不錯。可不能一直叫你小病癆,怎麼稱呼啊?」

許驚弦頗喜她的率真,並不隱瞞∶「我叫許驚弦,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沈千千。你行走江湖,應該聽說過『身影倩倩、笑容淺淺、素手纖纖、暗器千千』吧?那說的就是我。許驚弦,嘿嘿,你這名字倒不如小病癆叫起來順口。」

許驚弦苦笑,本以為自己明將軍剋星之名江湖皆知,如今才發現面前的女子就是孤陋寡聞的一位。他雖聽林青、鶴髮等人說過不少江湖典故,但對於沈千千這個長長的綽號卻是平生首次聽聞,不過細想一下倒是頗為符合她的形象。

「我的名頭沒有嚇壞你吧?」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想你不讓『葉豬頭』叫葉公子的原因。」

「哼,那你也要告訴我不讓『葉明豬』叫葉姑娘的原因。」

許驚弦神情一黯,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來。

沈千千察言觀色,試探發問:「你喜歡一個姓葉的女孩,但她不喜歡你?」

「她……她……」許驚弦吸了一口氣,才算把話說出來,「她已經不在了。」

沈千千眼眶微紅,沉默了一會兒,方才緩緩道∶「我們都一樣。」

沈千千乃是海南落花宮宮主趙星霜的獨生女兒,落花宮以「飛葉流花」暗器聞名天下,趙星霜亦與暗器王林青、黃山千葉門葛雙雙、將軍府毒來無恙並稱當今世上四大暗器高手。沈千千少女心性,不願守在落花宮中被母親管教,偷偷跑來中原,無意中與碎空刀葉風相識,自此一見傾心。

半年前將軍府傳下將軍令至江南蘇州府五劍山莊,碎空刀葉風前去相助,沈千千帶著婢女水兒同往,本以為再見到心上人可一吐心曲,誰知葉風卻愛上了五劍山莊盟主雷怒的夫人祝嫣紅。

葉風在刀王秦空、跟隨沈千千以施保護的落花宮高手龍騰空的相助下大戰將軍府,挫食指點江山、斷中指行雲生一臂、殺死無名指無名。

穹隆山頂一戰,葉風悟破「忘情七式」,當場擊殺六大邪道宗師中的鬼王厲輕笙,龍騰空卻死於水知寒之手,刀王秦空也被明將軍以當年諾言所迫自斷一臂。雷怒為保性命投靠將軍府,不容祝嫣紅與葉風的戀情,寫下休書的同時暗中下了「青絲媚」之毒。

最終祝嫣紅身死,葉風悲痛之餘斬斷穹隆山頂無名峰的唯一生路,與雷怒、鬼王厲輕笙門下子侄決一死戰,自此不知所終。

沈千千挂念葉風的安危,雖知葉風面對十餘名高手的圍攻,難有生望,但既未親眼見到他屍身,總還抱著一絲僥倖。可在穹隆山尋找多日全無收穫,最終也不得不放棄。

少女情懷最難將息,儘管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半年過去了,沈千千對葉風依然難以忘懷。恰好近日收到母親的傳信,說是自小訂下的親事對方派人前來催促完婚,要她即刻回落花宮成親。她知道若非自己任性出走,龍騰空也不會送命,而母親與龍騰空之間淵源極深,此刻必是驚怒交加,她不敢違抗母命,只好怏怏不樂地回家去。這一路上更是念起葉風的諸多好處,這一日途經小鎮,無意中聽到有人說「葉公子」的壞話,便忍不住發作起來。

兩人雖不明對方所鍾情的那位姓葉之人的情形,但寥寥數語間,便大生同病相憐之意。

許驚弦對沈千千一抱拳:「多謝姑娘援手之恩,這便別過。」

「嘻嘻,這算什麼援手啊?葉府里一個高手也沒有,若沒有我,恐怕你還打得更過癮些。」

許驚弦誠聲道∶「我謝你是因為打了一架后心情好多了,病也好了大半。」

沈千千眼睛一亮∶「你要去哪裡?」

「我……尚未有計劃。」

「那正好,願不願意再幫我打一架?保證讓你心情更好。」

「姑娘的仇人嗎?」

「呸,我才不要那樣的仇人。是我娘給我訂的親事,你幫我把那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打跑好不好?嗯,我來對付他,你負責他手下的蝦兵蟹將就好。」

許驚弦聽她說得有趣,忍不住開玩笑道:「哈哈,天下竟有這麼凶的新娘子,誰敢要啊。」

沈千千賭咒發誓般喃喃道∶「除了葉公子,誰也要不了我!」

剎那間,許驚弦被這痴情的女子深深打動了:「好,我幫你打跑那個癩蛤蟆!」

聽沈千千說起,許驚弦才知那隻「癩蛤蟆」遠在南海的一座荒島之上,這一趟至少也要耗費近一個月的光景。不過他並不後悔答應陪沈千千走一趟,畢竟尋找簡歌全無頭緒,何況他也需要一段時間來沖淡悲痛。

兩人轉而南行,走了近十日方到達海邊。許驚弦畢竟是習武之人,身體強健,途中配了幾副湯藥后病已痊癒,重又買了一柄普通的佩劍防身。

許驚弦尚是第一次見到大海,但見波瀾壯闊,無邊無際,頓覺心胸開闊,神清氣爽。

沈千千卻有些心神不定∶「唉,我小時候倒是兩次去過那個荒島,但現在可記不起來怎麼走了。」

「那個荒島可有名字?當地的漁民或許知道。」

「嘻嘻,名字先不能告訴你,免得嚇跑了你。我先去問問漁夫,你可不許跟來。」

「骷髏島?妖魔島?你當我是嚇大的?我看你糊裡糊塗的,只怕自己家都未必找得到。」

「你說對了,落花宮有專門的船隻守在海邊,若是讓我自己找,還真找不到。」

許驚弦啼笑皆非∶「那你快去問一下當地漁民吧,若有熟悉的嚮導就雇一隻船。嘿嘿,提前說好,我可沒錢。」

「我出銀子,你保證不偷聽就行。」

許驚弦依言去一旁觀看海景,雖然好奇,卻也未運起「華音沓沓」心法探聽。不多時沈千千垂頭喪氣地回來,嘴裡還對那些「無知」的漁夫嘟嘟囔囔,看來是無功而返。

許驚弦道∶「要麼你去找落花宮的船,他們一定知道。」

「不行不行,那樣他們肯定要逼我回去見母親。」

「你這個落花宮少主怎麼當的?就沒有一點權勢?也沒有一個心腹?」

「我才不想當什麼落花宮少主,只是命不好,老天偏偏讓我娘生了我。」

許驚弦搖頭苦笑∶「多少人羨慕你的身世,你自個兒反倒如此說。讓你娘聽到了,真要活活氣死。」

「嘻嘻,這些是我的心裡話,你可不能告訴她哦。」

「那好吧。現在找不到路,架也打不成了,你最多再拖幾個月,還是得回去嫁給那個癩蛤蟆。」

「這可不行。」沈千千想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走,我們去找落花宮的船。那些人要是敢逼我回家,我就投海自盡!」

許驚弦大笑:「你這分明是在逼他們自盡啊……」

落花宮乃是南海一帶最大的江湖門派,沿海幾處重要的碼頭有停船備用,皆是氣派十足的高舷大艙,船身上刻著落花宮的標誌一銀葉與金花。

沈千千等到傍晚時分方才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走去,更是面蒙黑紗,被許驚弦嘲笑為回家的梁上君子。

然而沈千千這一去便再無消息,許驚弦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終於耐心耗盡,亦往船上行去。

方一接近便感覺不對,按理說這麼大的船至少應該配有三十名水手,但艙中雖然燈火通明,卻無半分聲響。

許驚弦心存戒備,手按劍柄登船,第一眼就見到船頭倒著一位船員,呼吸深長,狀如熟睡,應該是被人點了穴道。

許驚弦稍稍放心,無論對方是誰,至少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沈千千應無性命之憂。不過她已得落花宮主趙星霜五六分真傳,對方竟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制住她,若非出其不意,就是武功極強。

正要繼續查看,毫無來由地心中突生警覺,驀然回頭,卻見一位黑衣人立於身後七八步外,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許驚弦心中大震,此人到來竟然全無聲息,形同鬼魅。他的武功今非昔比,想不到依然對此並無所覺。單以輕功而論,普天之下亦沒有幾人能夠做到。

「千千就是因為你才不願意嫁我么?」

許驚弦更吃了一驚:「你就是癩……咳,哪來的瘋子?」

黑衣人無聲地笑了:「千千果然什麼話都告訴你了。小的時候,她給我起的外號就是……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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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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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巔峰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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