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王敗寇

第五章 成王敗寇

童顏對鶴髮的一席話似懂非懂,聽到此言方才緩過神來,驚訝道:「師父為何不肯收他為徒?」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鶴髮緩緩道,「欲為人師,便須知自己可以給對方帶來什麼樣的指引。比如我第一眼見到你,除了你本身的武學天賦外,我更看到了你遠超常人的冷靜與剋制,於是我清楚地知道經過訓練可以把你培養成一個超級殺手;但對於許少俠,我卻根本瞧不清楚他的前途,他身上有太多與眾不同的天賦,反而讓我不知道應該選擇什麼樣的方向。我雖自命不凡,卻也有自知之明,誤人子弟之事絕不會做。」

鶴髮的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迴旋餘地。許驚弦默然不語,儘管稍有失落,但令他更為感激的,是鶴髮謙然回絕的態度帶給他的一份自信。

童顏猶不肯放棄:「若是師父不願,天底下還有誰能做他的師父?」

「為何一定要有師父呢?」鶴髮信手遙指數十步外,「你們看到那棵大樹了么?當你全無武功,用石子投向大樹時,或許隨便一擊就中,靠的是直覺。但是如果你聽了某人的指點,先練習眼力,又集氣於臂,再注重腳步站位,腰腹發力,判斷方向、力道、角度……或許你就再也擲不準了。即使投中,也錯過了時機,更枉廢了自身的天賦。庸師誤人,便是如此。」他並沒有直接說教,卻從另一個角度傳遞了一種玄妙的信息,童顏與許驚弦皆隱有所悟,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良久,許驚弦方才正色道:「雖然無緣拜先生為師,但只請先生能夠在武學上指點一二,晚輩亦覺受益匪淺。」

鶴髮望向許驚弦:「告訴我,你最擅長什麼武功?」

許驚弦凝神細想,除去注重精神修鍊的《天命寶典》之外,他從小跟隨義父許漠洋學過北疆的嘯天劍法,研究過兵甲傳人杜四遺留的《鑄兵神錄》,還與林青相處了一年多。除了許多武學口訣,林青也只正式傳過他一套江湖上最普通的羅漢十八手;而在鳴佩峰後山上,他與四大家族長老愚大師借棋理悟出弈天訣;汶河小城中,仵作黑二教給他陰陽推骨術;在京師白露院里,蒹葭掌門駱清幽教過他華音沓沓心法;來到吐蕃,蒙泊國師曾傳他虛空大法;又在御泠堂中習得屈人劍法與帷幕刀網……算起來各式各樣的武功著實學過不少,有些甚至是江湖上的不傳之秘,但所學雖多,卻雜而不精,譬如那虛空大法雖然威力無窮,但與他本性全然不合,連粗通皮毛都算不上……

許驚弦細細想來,實是找不出自己最擅長的功夫,滿臉遲疑,不知應該如何回答鶴髮的提問。

鶴髮搖頭而笑:「等有一天你自己想通了這個問題,你就知道應該做什麼樣的努力,等待什麼樣的奇迹了!」

這一夜許驚弦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鶴髮的話語始終縈繞在他的耳邊。

在御泠堂三年來,他勤學苦練,武功進步神速,單論劍招與刀法,可算是堂中弟子中的佼佼者,只可惜沒有相應的內力輔助,不能真正踏入一流高手的境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再苦練三十年也絕不可能在武功上勝過明將軍,他無法在漫長等待中忍受報仇無望的煎熬,無奈之下這才離開御泠堂另尋他途,與其說這是對命運的抗爭,不如說是在絕望中的最後掙扎。

但聽了鶴髮的一席話,令許驚弦眼前重現了一份光明,幾乎已喪失殆盡的信心再度死灰復燃。正如鶴髮所言:「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對理想的完成,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一如林青挑戰明將軍的本意只是為了武道上的追求,明將軍不過是暗器王完成目標的過程中給自身設下的一道屏障。

或許許驚弦永遠不可能戰勝明將軍,但是他可以戰勝過去的自己,就算窮一生之力也無法攀至武道頂峰,但只要達到自己能力的極限,就足可告慰林青的在天英靈了。

許驚弦,有信心在充滿變數的人生中追尋屬於自己的奇迹!

第二日清晨,許驚弦早早起身,雖然他大半夜未眠,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健旺,與往日陰鬱沉悶的樣子判若兩人。鶴髮將他的變化看在眼裡,暗暗欣喜。

如鶴髮所料,御泠堂的追兵始終沒有出現。三人離開拉姆措,沿著日月山麓下的一條冰河往東南方行去。

天高雲淡,一輪旭日無聲地從雲層中冉冉升起,淺紅色的晨曦抹去了天空最後的一絲陰霾,晨輝映著雲霞朝露,五彩繽紛。遠峰奇拔峻秀,千年不化的積雪反射出耀眼刺目的銀光,仿如暗藏著百萬蓄勢待發的雄兵。河面上冰層平整如鏡,幽寒之氣沁人肺腑,冰河下卻是激浪暗涌,碎冰擠壓碰撞的鏗鏗之聲不絕傳來,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毀天滅地的洪流。

在空中盤旋的扶搖忽然發出幾聲短促的嘯聲,降落在許驚弦肩頭,利喙輕啄主人的面頰,伸爪張翅,狀甚急迫。

許驚弦輕撫扶搖羽毛,令它安靜下來,輕聲解釋道:「這是扶搖發現敵人時發出的信號。但它應該不會把御泠堂的弟子認成是敵人……」

童顏眼望冰河對岸,冷冷道:「不是御泠堂,是那群蒼猊來報仇了。」

只見冰河對面,幾條蒼猊先後躥出,領頭者眉生白斑,右前爪已斷,正是蒼猊王,那頭雪白蒼猊帶了幾個同伴,緊跟其後。

鶴髮皺皺眉:「這是怎麼回事?」

童顏心知隱瞞不住,便把前晚與蒼猊激戰之事如實告知。

鶴髮臉色漸沉,他曾在吐蕃生活過數年,深知蒼猊性情之兇猛不亞於獅虎,一旦與之結仇,分外難纏。

許驚弦歉然道:「都是我闖下的禍,便由我去應付吧。」

童顏卻道:「蒼猊王是我傷的,怎麼也輪不到你出面。」言罷手按短劍,就要越過冰河迎戰。

鶴髮知道吐蕃人將蒼猊視為神物,殺之不詳,當即出言制止童顏:「能避就避吧,我教你武功可不是為了對付它們的。」

童顏見鶴髮隱有怒意,不敢爭辯。而定睛望向對岸的許驚弦卻吃驚道:「且慢……它們怎麼自己打起來了?」

——那蒼猊王斷了一腿,奔行不快,剛至冰河邊已被那頭雪白蒼猊超過。出乎意料地是,那雪白蒼猊並沒有撲向這邊的童顏一行,竟然張口便往蒼猊王的後腿咬去。那蒼猊王轉身避過,不再奔跑,而是背靠冰河,弓身豎發,如臨大敵般直面雪白蒼猊。而其餘的蒼猊並不加入爭鬥,而是圍成半圓形,中間留下丈許方圓的空地,彷彿是為蒼猊王與雪白蒼猊間騰出了一塊戰場。

就見更多的蒼猊從雪山中奔出,總共有二十餘只,它們將兩頭怒目相視的蒼猊圍在其中,低低的吼聲此起彼伏,彷彿是在為爭鬥的雙方打氣助威。而扶搖眼見大敵在前,飛至蒼猊群的頭頂,挑戰般發出唳聲,但那群蒼猊卻根本不予理會。

許驚弦與童顏面面相覷,不知何以如此。

鶴髮長嘆一聲:「我曾聽吐蕃人提及過蒼猊的一些習性,看來這兩隻蒼猊應該是在爭奪王權。能者為王的道理並不僅僅適用於人類,動物亦然。」

許驚弦恍然大悟,蒼猊王受童顏所傷,能力大打折扣,那頭雪白蒼猊無疑是猊群中僅次於蒼猊王的強者,便趁機向它挑戰。即使屬於同一族群,弱肉強食也是萬物永恆不變的法則。

那雪白蒼猊大吼一聲,疾躍向前,劈爪便往蒼猊王的頭頂抓去。蒼猊王穩立不動,偏頭避開,張開大口,兩排森森的劍齒反噬雪白蒼猊的利爪。雪白蒼猊收回利爪,並不退讓,而是借勢橫身撞來。

這兩頭蒼猊皆是體格健碩,重達數百斤,一撞之下各自打了個滾,隔開五尺的距離,重又對峙起來。

顯然,雪白蒼猊在氣勢上已然完全壓過蒼猊王,不斷主動進攻。只聽吼聲連連,一黑一白兩頭巨獸在冰河前嘶咬不休。蒼猊群自有自己的規則,其餘蒼猊並不選擇相助何方,只是伏地觀戰,靜待著新的王者誕生。

那蒼猊王雖然新傷未愈,元氣大傷,但餘威猶存,雪白蒼猊也不敢太過逼近,一擊不中立刻退開,保持安全距離,但它每次撲擊皆是勢大力沉,忽左忽右,或上或下,進擊間頗有法度。蒼猊王雖稍處下風,但憑著豐富的經驗往往能夠提前預判對方的行動,守得極為沉穩,不給雪白蒼猊絲毫可趁之機。

雪白蒼猊數度撲前,都被蒼猊王一一化解,它轉而採用游斗之術,圍著蒼猊王不停打著圈子,伺機襲擊。蒼猊王斷了一隻前爪,行動大是不便,完全沒有昔日的敏捷,只能一味守御,敗勢漸濃。

三人隔岸遠觀兩獸劇斗。

鶴髮道:「人類最初的武功便是由模仿野獸猛禽的行動而來,本意或只是為了舒展筋骨、強身健體,漸漸卻成了制服野獸的本領,甚至演變成人們彼此之間爭強鬥勝的工具。且不論人類天性中征服欲之好壞,單從武功的角度來說,雖然經過數千年的去蕪存菁,生出各種門派,基本要旨卻始終不變——只要能在最短的時間擊倒對手,就是最有效的武功。但許多武功故意變化出惑人眼目的花招虛式,固然有誘敵之效,但在明明有機會直搗黃龍、一招制敵的情況下,卻偏要生搬硬套一些花巧招式,不免本末倒置。相比之下,這些猛獸反而更懂得攻擊的效率。」

童顏失笑:「依師父所說,我們豈不是還應該向它們學習?」

「那又有何不可?」鶴髮微笑道,「以人為師,不過是墨守成規的繼承。以天地自然為師,方能夠開宗立業、自成格局。」

許驚弦聞言心中一動。鶴髮看似無心之語,卻在有意無意間點醒了自己。他不肯收自己為徒,莫非在暗示天地自然才是自己最適合的師父?可是,欲以天地為師,那需要何等的氣度,何等的悟性?自己能做到么?

只聽鶴髮又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高手不會刻意於招式的精妙,而是更注重效力。我之所以只傳你六招劍法,正是不願讓你沉迷於招式之中,如果有一天你能自創機杼,才不枉我的一片苦心。」

童顏有會於心,點頭道:「師父曾教過我:天底下沒有完美無缺的武功,只有無懈可擊的王者。」

「正是如此。所謂無懈可擊,並不是指擁有強大的力量,而是能夠在各種情勢下做出正確的判斷,隱忍不代表怯懦,果敢不等同莽撞。人力有窮盡,掌握關鍵的時機發出致命一擊才是智者所為,這就是返璞歸真的高手與普通人的區別。」

聽著鶴髮童顏師徒的對話,許驚弦脫口發問:「可是,若沒有強大的力量,又如何能發出致命一擊?」

「你錯了。擊敗對手只需要『足夠』的力量,而非『強大』。」鶴髮微微一笑,「儘管力量相差懸殊,山兔卻可以力博雄鷹,野馬亦能夠匹敵群狼,靠的絕不是蠻力。歷史上以弱勝強的例子不勝枚舉,關鍵是能夠正視彼此的優劣,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許驚弦沉思不語。如果說之前他對於童顏誇讚鶴髮的話還有所懷疑,此刻則漸已認同。同樣的道理,林青也曾對他說過,但鶴髮無疑表達得更為淺顯易懂,令人不由折服於他敏捷的思維與雄辯的口才。

蒼猊的吼叫聲打斷了許驚弦的思緒。他抬頭望去,只見冰河對面兩頭蒼猊的爭鬥已近尾聲。雪白蒼猊的游斗戰術極其有效,趁著蒼猊王轉動不便,只以利爪襲擊蒼猊王的腰腿之處,雖非要害,但連續數擊之下,蒼猊王已被抓得傷痕纍纍,氣力不濟下稍有閃失,又給雪白蒼猊一口咬在腰側,撕下一大塊血肉來。

蒼猊王痛得一聲怒吼,鼓起餘勇奮起反撲,一爪正正拍在雪白蒼猊的面門上,頓時現出幾道抓痕。但它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加之失血過多,頃刻間又被雪白蒼猊連咬幾口,眼看不敵……

驀然就見蒼猊王跳出戰團,提爪抬首,幾乎直立而起,仰天發出一聲低沉而無奈的咆哮。這特殊的咆哮聲大概標示著勝負已決,原本靜立在一旁觀戰的蒼猊群頓時齊聲吼叫,興奮地圍著雪白蒼猊連連轉圈,祝賀新王者的誕生。

這一瞬,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

——蒼猊群竟然一起轉向剛剛失去王位的蒼猊,發起了一輪新的進攻。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慘烈撕殺,昔日的王者無力地抵禦著屬下的圍攻,轉眼間便連受重擊,眼看就要被群猊殺死。

而那隻雪白蒼猊則立於河邊的一塊大石上,漠然地看著蒼猊王被群猊圍攻,全無阻止之意。

許驚弦與童顏齊聲驚呼:「為什麼會這樣?」

鶴髮亦是面現詫異,長嘆一聲:「我也不清楚為何會如此。或許這就是猊群的規則,新王即位之日,便是舊王斃命之時。」

蒼猊被吐蕃人視為神物,輕易絕不去招惹,即使是高原上的吐蕃老人,也未必盡知蒼猊的習性。

那蒼猊王在猊群的圍攻下且戰且走,最終被逼至冰河邊緣。它忽然昂首望天,發出一聲如悲如泣的嘯聲,蒼猊群聞聲暫時停止了進攻。有幾隻小蒼猊欲要伸舌舔食蒼猊王沿路流下的血線,卻被幾頭壯年蒼猊阻止,那或許就是對昔日王者最後的尊重。

蒼猊王緩緩轉頭,傲然望著曾經的臣民,神情中有一種仿如英雄末路的凄涼。然後它一聲狂吼,拼力高高跳起,筆直躍入冰河之中!

那河面上的冰層雖厚,卻禁不起蒼猊王重達數百斤身軀的撞擊,一聲炸響后裂開一個大洞,而蒼猊王,已掉入冰河中。

三人直看得目瞪口呆,蒼猊王此舉形同自戕,但此刻的它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己殘存的尊嚴。

蒼猊群靜了下來,在岸邊排成方陣,凝望著水面上蒼猊王露出的碩大頭顱。縱然蒼猊王略通水性,但四周都是滑溜溜的冰層,它根本無法爬上岸來,何況天寒地凍,冰流湍急,無論如何也不能久持。

許驚弦忽道:「童顏,幫我救它!」說罷也不等童顏答話,已足尖輕點,騰身往冰河上躍去。

幾個起落間,他已至蒼猊王身邊,伸手往蒼猊王抓去。誰料那蒼猊王竟毫不領情,反朝著他的手咬去。幸好許驚弦收手得快,方免受傷。飛在空中的扶搖發出一連串短促的嘯聲,似乎在埋怨主人為何會救援它的對頭。

然而許驚弦卻並不放棄,繞著河面的冰洞轉至蒼猊王身後。蒼猊王處於冰河中無法閃避,已被他揪住長長的頸毛。但許驚弦內力不濟,拼盡全力亦無法將重達數百斤的蒼猊王提出水面,那冰層不堪承重,軋軋作響,彷彿立刻就會讓他也陷落於河中。這一刻,童顏已隨後趕到,將衣帶運功擲出,緊緊纏在蒼猊王的身上,大喝一聲將蒼猊王硬生生地拖出了冰河!

猊群在岸邊不安地吼叫著,有幾隻蒼猊已蠢蠢欲動,然而踏上冰河幾步后又猶豫著退了回去,心知冰層無法承受自己的體重,故而不敢冒險過河襲擊,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許驚弦與童顏將蒼猊王救走。

那隻蒼猊王似乎一意求死,連連掙扎,又張開大口欲咬斷衣帶,但它重傷之下如何經得起童顏的神力,不多時已被他強行拉至對岸。鶴髮並不阻止兩人的行動,只是面上隱有憂色,微微搖頭。

許驚弦喝住欲要攻擊蒼猊王的扶搖,撕下衣襟匆匆給蒼猊王包紮傷口。那蒼猊王精疲力竭,閉目大口喘息,簌簌發抖。天氣寒冷,傷口流出的血液已被凍結,黏在它純黑如墨的毛髮上。許驚弦索性從行囊中拿出自己換洗的衣衫,耐心地給蒼猊王擦乾身體,又替它按摩肌肉,舒筋活血。如此良久,蒼猊王方才緩緩張開雙眸望了許驚弦一眼,目光獃滯,隱隱還帶有一絲敵意。

鶴髮嘆道:「你就算此刻救活了它,但它重傷之餘也根本無法生存下去,莫說是那些天敵,僅是高原的惡劣氣候也足以致命。」

許驚弦定定道:「我會等它養好傷后再放走它的,若是先生不願與之隨行,我們就此分手也無不可。」他的聲音雖低,卻十分堅決。

「在你眼裡我就是那麼不近人情的人么?」鶴髮苦笑道,「我只是覺得此舉雖是善行,卻未必得體。所謂物競天擇,這是蒼猊千百年來傳下的規則,你又何苦逆天行事?」

許驚弦倔強地一擺頭:「我才不管什麼規則!若不是我,它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所以我一定要救它!」鶴髮聽罷,搖頭不語。

童顏皺皺眉:「這傢伙體型巨大,要怎麼帶它走呢?」

許驚弦望著離岸半裡外的一排樹林,突然想起了少年時的遊戲:「我自有辦法,只是可能要耽誤幾天的行程……」

童顏笑道:「那有何妨。我可不想這麼快回家。」

鶴髮喃喃自語般低聲道:「只怕讓人擔心的並不止如此。」他的目光游弋處,瞧見對岸那頭雪白蒼猊冷厲的目光,心中莫名地一顫。

許驚弦與童顏砍下一棵大樹,以劍為斧,削成一塊三尺見方的平板,將蒼猊王放在其上,又以長繩縛扎木板,沿著冰面拖行。那木板底端用樹脂塗抹過。以便減少摩擦。如此果然省力不少。只是這樣一來,三人就不得不沿著冰河的方向改而往南前行。

蒼猊王逆來順受地任他們擺布,全無掙扎,似乎落敗於王位之爭已令它喪失鬥志。而那猊群則仍是不肯放棄,在那隻雪白蒼猊的率領下沿著對岸遙遙跟隨,不時發出挑戰似的吼叫。

雷鷹扶搖果不愧是鷹帝之質,看到蒼猊王落難,也不再糾纏於昔日恩怨,反為它叼來些野味。但蒼猊王對喂至口邊的食物只是淺嘗輒止,不知是食難下咽還是決意求死。

鶴髮對許驚弦道:「我方才見你出手,行動敏捷靈便,並未受內力不濟之限,只是發勁時力有不逮,似乎並不像是丹田受損的狀況。」

許驚弦解釋道:「三年前蒙泊國師曾將他七十年的功力輸入我的體內,如今仍滯留不去。」童顏聽到蒙泊的名宇,身軀微微一震,若有所思。

鶴髮緊鎖眉頭:「我只知你丹田受損,卻不知其中詳情,你不妨如實告訴我,或能解治。」許驚弦心中頓時燃起一絲希望,便將當年如何在擒天堡遭受御泠堂紅塵使寧徊風的「六月之蛹」,前往鳴佩峰治傷又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藉機廢去丹田之事毫無隱瞞地說出。

鶴髮撫掌道:「這便是了。你只是丹田受挫,經脈不但無損,反而因蒙泊強輸功力而容量大增。雖然無法修鍊上乘內功,卻不似廢去武功者一般手足酸軟,甚至耐力更強,一切行動與常人無異,練習招術並無阻礙,只是運功發勁會受到影響。外力來襲時,你的身體會自然做出反應,散於四肢百骸的內力便能保護你不受傷害,但若是你想要傷人,卻又有心無力了。」

「可有什麼補救之法?」

鶴髮大笑:「這種情況可謂萬中無一,甚至是習武者夢寐以求的境地,又何須補救?」

許驚弦滿臉懷疑:「天底下哪一個習武者願意落到這種地步?」

鶴髮不答反問:「習武最基本的目的是什麼?是自恃武力欺壓百姓,甚至動輒殺傷人命么?」

許驚弦搖搖頭。

鶴髮續道:「那麼既可以達到強身健體的效能。又不會有錯手傷人的顧忌,豈非一舉兩得?」

「可是,扶危濟貧也是習武的目的,若無相應的能力,如何與惡人相抗?」

「縱算是大奸大惡之徒,也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童顏在一旁插言道:「對付惡人何用那麼麻煩,一刀殺了豈不幹凈?」

鶴髮搖頭低聲嘆道:「你殺性太強,稍遇不順便痛施辣手,如此不過徒增殺孽,於己有損無益。但我又知你桀騖不馴,散漫無羈,若是橫加阻止,壓抑天性,反而會有礙武功的進,所以才強行給你定下那五次約定,只盼能對你的殺性稍有限制。但如今看來,你根本還是不明白為師的一片苦心,儘管你現在的武功已遠勝於我,但終你一生,也只能做一個殺手而已。」

原來鶴髮當年收童顏為徒時,已瞧出他天性嗜殺,出手決絕。便定下一個古怪的約定,凡事皆要遵從師命,但給童顏五次自作主張的機會,五次之後或是弒師后自立門戶,或是自盡以謝師恩,只希望能用師徒之情令童顏稍有收斂。無奈童顏嗜武若狂,只為見蒙泊國師一面,便在玉髓關執意與顧思空等人賭命,算來已是第二次強違師命了。

鶴髮又道:「所謂武者仁心,並不僅僅是善待弱小,還應該於己於人處處留有餘地,得饒人處且饒人,若只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殺,與那些倒行逆施的惡人本質上又有何分別?」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許驚弦,「真正的武者,不但要憑武力約束惡人,更要懂得約束自己。」

許驚弦知道鶴髮知人善教,於旁敲側擊中藉機點撥自己,暗生感激。與鶴髮不過半日接觸,卻已令他受益良多,看待世事的眼光與以往大不相同。

童顏猶不服氣:「話雖如此。但只恐不曾制住惡人,卻先死於惡人之手。」

鶴髮笑道:「所以才要先提高自身的能力,先立於不敗之地,再另做取捨,方為上策。」聽鶴髮說到「立於不敗之地」幾個字,許驚弦心中一動,不由想到了在鳴佩峰後山與愚大師共同研究的「弈天訣」。

作為四大家族的上一代領袖,愚大師在武學上的造詣只怕並不在當世的任何一人之下。他於百歲高齡從棋理中參悟出「弈天塊」,雖與當世武學的原理完全相悖,卻是另闢蹊徑,講究「守虛極、至靜篤」,故意不斷露出破綻,誘敵發招。其要旨正是不求勝先求和。

而許驚弦目前的武功正如鶴髮所說,雖然傷敵無力,卻也不會輕易受制於人。在這種萬中無一的情況下,「弈天塊」恰好能大派用途,再加上可料敵先知的「陰陽推骨術」,儘管他欠缺內力,難以一招制勝,卻也未必輸給任何人。

三年前,他曾與愚大師戲言要做「弈天門」的開山祖師,假以時日,當年的玩笑話當真能夠實現也未可知……

許驚弦握緊拳頭,遙望遠方,朗聲道:「我明白了!」

鶴髮驚訝地看向許驚弦,感應到他的身上彷彿突然多出一份堅定與自信。或許連鶴髮也根本意料不到,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許驚弦清楚了應該如何發揮自身長處,從此樹立起一份對武學的信心。

行了半日,三人來到一片開闊地帶,前方的冰河分成兩道支流。一條往南,一條往東。寒流來襲,狂風驟起,三人皆有武功還可忍受,躺於木板上的蒼猊王在傷重之餘卻耐不住寒意,雖未發出呻吟,但鼻間喘息粗重。

三人在河邊歇息了一會兒,勿匆吃些乾糧,但那蒼猊王依舊不飲不食。許驚弦只怕蒼猊王傷重不支,不免有些著急,但游目四望,數里方圓皆是一片空曠,全無遮掩,莫說不見人煙,連個避風處也尋不到。

雖然許驚弦起初是為了扶搖與蒼猊王作對,但如今見它落難至此,實不願它喪命於同類之口。他本以為蒼貌群無法涉河來襲便會就此罷休,但河對岸的那群蒼猊依然緊隨,吼叫聲不時傳來,敵意絲毫不減,也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了解這段恩怨。

他望著身受重傷的蒼猊王,想到它曾是昔日的獸王,如今卻眾叛親離,反被族群追殺,而自己此刻也成為了御泠堂的叛徒,不由大生同病相憐之意。低聲嘆道:「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既然不容於蒼貌群,不如以後就隨著我同走江湖吧。你且放心,我必會好好照顧你的。」

許驚弦又喚來扶搖:「你兩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以後須得和睦相處,不要再生事端。」扶搖感應到主人對蒼猊王的善意,彷彿打招呼般對著蒼猊王咕嚕了幾聲,但蒼猊王卻全無反應,也不知是否聽懂了許驚弦的話。

一行重又上路,按理說他們本應往東而行,但東邊的這條冰河河道較窄,那群蒼猊或會尋機偷襲,雖然不懼,幾人卻擔心無法照應到蒼猊王。

而童顏巴不得在吐蕃多留些日子,便對鶴髮道:「我們還是繼續往南行吧。最好能找到吐蕃人的帳蓬。這頭蒼猊體格健壯,只要好好休整幾日,便可康復,那時我們再回烏槎國也不遲。」

鶴髮瞧出許驚弦的心意,並未反對童顏的提議,只是憂心忡忡地望向對岸∶「這條冰河只怕無法阻住猊群,若不得不與它們交手,盡量少開殺戒吧。」

三人再往南行了幾里路,忽然聽到身後隱隱有馬蹄聲響。

就見來者是一支十餘人的騎隊,馬背上的騎士並非吐蕃服飾,而是統一的灰衫長袍,看來應該是漢人的馬隊。而且眾騎士除了領頭者外皆是面蒙黑紗,身挾兵刃,不知是何來路。

童顏悄悄問許驚弦∶「是御泠堂的人么?」

許驚弦搖頭否認。

童顏注意到騎隊中尚有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以備換騎,頓時喜道∶「那就好了,我們可以向他們買馬,馱著蒼猊趕路豈不省力?」

鶴髮卻沉聲道∶「徒兒且莫心急,只怕這並非普通的馬隊,先靜現其變再說。」

童顏聽鶴髮語氣鄭重,心知有異,再細細看去,只見那些騎士中有幾人頭戴高冠,背插拂塵,竟似是道門中人,而他們馬鞍上掛著的兵器長短粗重不一,有的甚至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顯然不會是普通道士。

許驚弦亦是大覺驚訝。吐蕃國尊崇佛門,寺廟隨處可見,卻並無道觀。這些遠來的道士不知是何來路。而且整個隊伍行進間幾乎寂靜無聲,不但沒有任何交談喧嘩,連馬嘶聲都不可聞。

來騎共有十一人,除了領頭者一馬當先,另十人前四后六,隱隱排成陣型,每一名騎士之間都是分毫不差的五步之距,仿若以尺丈量過,既不妨礙行動,又可相互照應。轉眼間騎隊已至,領頭的灰衣人發出一聲短哨,馬隊整齊劃一地停步在許驚弦等人的十步外,連那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也不例外。

若是他們換上士兵的服裝,儼然便是一支紀律森嚴的部隊,有著不容忽視的戰鬥力。在這積雪皚皚的白色高原上,騎士們灰撲撲的長袍散發出比風更冽、比雪更冷的寒意。

鶴髮師徒與許驚弦暗中戒備。只見那領頭的灰衣人年約三十齣頭,身材羸弱,形銷骨立,相貌枯瘦,面色蠟黃,雙目似開似閉毫無神彩,乍望去猶如沉痾待斃的病人。他下頜蓄著短須,卻有意露出右腮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彷彿被活生生剜去了半邊下巴,令這張了無生氣的面孔多出一份冷硬與殘酷。而他馬鞍下正掛著一個圓錐形的鐵鉈,那鐵鉈巨大如斗,恐怕足有三四十斤的量,以長長的銀鏈相系。那銀鏈在冬日的陽光下反映出耀眼的光芒,透出一股死亡之氣!

而其餘灰衣人全部面蒙黑紗,只露出雙眼,每道眼神都是精光四射,寒冷如冰緊鎖在三人身上。那是戰場上兩軍對峙對時、一觸即發的目光,只有經歷過無數生死、見慣了無數血腥,並且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血肉之軀以換取勝利的士兵才會擁有的目光。

鶴髮心頭一驚,他江湖經驗豐富,博聞強記,已隱隱猜出這十一名騎士的來歷,只是不知對方的目的何在。而許驚弦與童顏面上若無其事,暗中卻各自運氣待戰,對方雖然尚未刀兵相向,但那一股凜冽的殺氣已席捲當場,直如實物般撲面而來。

鶴髮對領頭的灰衣人拱手道:「這位壯士請了,不知有何指教?」

灰衣人也不下鞍。只在馬上略欠了欠身∶「你們要去往何處?」

這句話殊無禮貌,卻問得理所當然,彷彿他就是高原之主。而那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卻聚而不散,大概是其人修鍊了一種古怪的內功。

鶴髮未明對方來意,篤定地一笑∶「我與兩個侄兒來自南方小國,遊歷吐蕃數月,如今正打算回家。」

灰農人的目光從鶴髮轉到許驚弦。再望向扶搖與蒼貎王,最後才緩緩落在童顏身上,微眯的眼睛驀然睜了一下,瞬間又恢復原狀。

這一剎。許驚弦感覺到他的眼神極其詭異,不但混合著嗜血的興奮與遇敵的挑戰,在那凌厲的目先中還彷彿散發出了一種古怪的氣昧,一如蟄伏於暗處的猛獸吞吐出的渾濁氣息。

他從未想象過,竟會遇見如此有「味道」的殺氣!

鶴髮知道童顏性格急躁。唯恐他沉不住氣,暗中拉他一把,上前半步隔斷灰衣人的視線,淡淡道:「我這兩個侄兒都未見過什麼世面,可莫嚇壞了他們。」

灰衣人似笑非笑地嘆了一聲:「果然是個好叔叔,」他目光一轉,望向遙遠天際的一朵烏雲,悠然道,「暴風雪就要來了,若是先生照應不了小輩,最好分頭躲避一下。」他說完這句奇怪的話后,也不等鶴髮回答,便嘬唇打了個呼哨。竟就此率領手下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等騎隊遠去后,許驚弦向鶴髮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鶴髮並不正面回答,喃喃自語般道:「我只希望不要再見到他們。」

不等許驚弦與童顏開口,鶴髮一擺手:「我知道你們有滿腹的疑問,伹是先不要說出來,且待我整理一下思路。」

看著鶴髮眉頭緊皺的凝重神情,許驚弦與童顏互望一眼。心知對方必是大有來歷。許驚弦的心思敏銳,回想方才這群騎士的詭異行亊,極像是在搜尋仇家,莫非是鶴髮昔日的敵人?可是憑那領頭灰衣人望向意顏的眼神推測。卻似乎只是針對童顏一人?他低聲問童顏∶「你可認識那個人?」

童顏搖搖頭:「我從未見過此人,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有著極濃的敵意,不知是何緣故」

許驚弦點點頭:「或許是你無意中結下的仇敵。」

童顏不屑地一聲冷哼:「瞧他目中無人的樣子,似乎別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不招惹我也就罷了,否則必定要給他些教訓。」

話雖如此,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灰衣人那目空一切的態度並非來自狂妄無知的傲慢。而是源於本身超強的實力。單從控馬之術上判斷。除了灰衣人之外,其餘十人亦皆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離手,這十一人聚在一起實是一股任何人也無法忽視的理大力量!

許驚弦正色道:「你可不要輕敵。我知道那個灰衣人的奇形兵刃喚為『飛鉈』。你可注意到那根系在飛鉈上的銀鏈有多長么?」

童顏微閉雙目回憶道:「那根銀鏈在他腰間纏了兩圈,再加上懸垂的長度,應該足有七八尺。」

許驚弦嘆道:「鉈重一分,鏈短一尺。三尺為下,五尺為中,七尺飛鉈,難逢其敵。鉈體中間多穿有曲孔,飛行中可發出空鳴之聲,裂人心魄,不過儘管飛鉈練成后威力巨大,但若使用不得其法,極易傷及自身,厲於很難掌握竅要的兵刃。我看那飛鉈只怕有三四十斤重,此人當是勁敵。」

鶴髮終於開口:「飛鉈在奇門十八刃中排名第十四,江湖上極少見到,想不到你競能認得。」

許驚弦謙然一笑,垂首不語,神色間隱有傷感。

他對於飛鉈的知識全來自於《禱兵神錄》,那《禱兵神錄》乃是由兵甲派傳人杜四臨終前留給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的,其上不但記載了煉製兵刃與甲胄的材料與方法,還包括了各種兵器的性能與使用方法,包羅萬象。幾乎將天下各類奇門兵刃囊括殆盡。許驚弦自幼隨義父生活在滇北的清水小鎮,左右無事便研習《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其中語句皆可倒背如流。

他此刻想到四年前義父許漠洋死於御泠堂紅塵使寧徊風之手,心中痛惜交集,右手輕撫胸口的一個小布包,那裡面正是許漠洋的骨灰,是許驚弦留待日後有機會去塞外替義父建墳守靈用的。

童顏急切道:「師父一定知道那灰衣人的來歷了,還請吿之。」

鶴髮苦笑搖頭:「我人老眼花,十餘年不出江湖,對於江湖上的新人已大多不識,就連那飛鉈亦是僅聞其名,今日方見其形。」

童顏一挑劍眉,緩緩道:「不管他是什麼來歷,我都很想再會會他!」

鶴髮有些奇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好奇,可有緣故?」

童顏略一沉吟:「因為我直覺,他正是專門來找我的。」

鶴髮低聲嘆道:「我剛才靜心思索,就是要查出他們的目的。你的直覺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想:第一,他們雖然是沖你而來,但分明並不認識你,多半是受人所託:第二,對方人多勢眾。勝算在握,卻並不急於動手,不像伺機行動,反倒似待價而沽。以此兩點而論,這隊人分明是替人尋仇的殺手。」

「可我看到有些灰衣人頭戴道冠,何曾有殺手的模樣?而且他們招搖過市,完全不顧忌會引起我們的戒備,就算對自己的實力有充分的信心,也完全不似殺手的行事風格啊。」童顏疑惑道。

許驚弦靈機一動:「東海非常道!」

「不錯」鶴髮點頭∶「以道裝示人,又如此明目張胆的殺手組織,天底下也就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只不過非常道的殺手行蹤詭秘,少現中原,更難得到吐蕃來,所以我才一時無法確定。」

許驚弦想到多吉曾告訴過自己,白瑪的父親正是死於非常道之手。卻不料這麼快就遇上了。而他的親生父親乃是媚雲教的上一代教主陸羽,說起來自己也算是媚雲教少主,不知同屬僧道四派的東海非常道與滇南媚雲教是否有什麼淵源……

他一時止不住地胡思亂想,但覺天下遼闊,卻又何其之小。

鶴髮又道∶「非常道的殺手要價極高,可是只要一旦接手,便會不惜任何代價地完成任務。他們的原則是收一次錢,殺一個人,若無意外的情況,倒是極少傷及目標之外的無辜。」

「果然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殺手組織,不愧『非常』之名。」

鶴髮緩緩道:「這並不是非常道最特別之處。據我所知,非常道最特別的,便是沒有一起失手的記錄。」

童顏不自然地笑道:「怪不得那灰衣人最後的那句話如此古怪,我起初還以為他是顧忌師父,原來本意是威脅師父與驚弦置身事外。這本是我惹的禍,便由我一人接著吧。估計他們就在前路等候,我倒要問問是誰那麼看得起我,到底花了多少價錢買我的命。」

鶴髮淡淡一笑:「我花了十三年才格養出這麼一個徒兒,無論好壞,我都不想再耗十三年了。」說罷邁步悠然前行。

許驚弦拍拍童顏的肩膀∶「你若當我是膽小怕事之人,就再不要認我是朋友。」言罷拖著蒼猊王緊隨鶴髮而去。

童顏豪然大笑:「好!我們這就一起會會非常道」大步跟上鶴髮與許驚弦。然而他的神情中卻隱露不安。剛才與非常道殺手短短一個照面,已有一種難以負荷的沉重壓力在他胸中逗留不去。對於涉世未深的少年來說,這份壓力並非來自於恐懼,他可以憑著紛揚的意氣在千軍萬馬中躍馬衝殺,在眾寡懸殊的對抗中浴血奮戰,卻不甘承受兩軍交戰前的彼此試探,無法忍耐那風雨欲來前的虛偽平靜。

下一次與這群灰衣人相遇的時刻,或許就是一決生死之時!童顏的驕傲不允許他退卻,卻更不允許他連累恩師好友。

三人再朝南走了兩個多時辰,然而十一名非常道的殺手卻再也沒有現身。

烏雲籠罩在頭頂,寒風勁冽,為即將到來的風暴蓄勢。高原上氣候惡劣,空氣稀薄,原本呼吸就困難,再加上要隨時防備著非常道的突襲,三人皆有些疲意,那隻蒼猊王更是奄奄一息,唯有扶搖翱翔於高空、化為一個小小的黑點,在雲層中自由穿行,彷彿故意漠視著大自然的力量。此刻,他們已深入吐蕃國的腹地,遠遠能夠望見沿河三四裡外有一座土堡。

吐蕃國內百姓大多屬於游牧民族,天性散漫,慣於遷徒,多是隨身攜帶帳篷,極少定居。像這樣的土堡多半是屬於某個土司的領地。

而吐蕃王乃是吐蕃境內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土司聯合選擇的首領。那些土司的領地大多分佈在高原上星羅棋布的湖泊、草場邊,他們集結奴隸,私藏兵刃,或許沒有做吐蕃之王的野心與幻想,卻有著毫無節制擴大自己疆土的天性。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吞併與分裂永不停歇地持續,彷彿一個魔咒。

吐蕃人天性熱情好客,又有嚴格的領地觀念,按理說此時早應該有人前來問詢,但眼看離土堡不過近百步的距離,卻仍是不見半個人影,三人心中都有些生疑,凝神細看,卻並無危機四伏之感。

天色越發陰沉,看來即將會有一場風暴,幾人只得去土堡躲避。當下,鶴髮領頭前行,童顏與許驚弦抬著蒼猊王,來到堡前。

這是一座佔地近半畝,高有三層的土堡,新灰明瓦,顯然是剛剛修成的。推開房門,偌大個院落中全無人跡。

童顏提聲高叫:「可有人在么?」卻無任何迴音。

許驚弦與童顏先找個避風處安頓好蒼猊王,之後在堡內四處査看。

鶴髮停在院中,目光定在廚房灶下。髙原少柴,多燒牛羊糞便取暖燒飯,他注意到灶前雪淺,探手觸去,灰燼中尚有餘溫,並非荒疏已久的樣子。

許驚弦從樓上下來,望著鶴髮搖搖頭,顯然未有發現。整個土堡中競無一人,連牲畜家禽也見不到一隻。

忽聽童顏的聲音從北院中傳來:「師父,快來看一下!」

兩人聞聲趕去。

——北院是一大片空地,堆放著許多雜物,但在雜物之間,卻孤零零地建起了一間小木屋。那木屋呈正方形,長寬七八步,以上好的柏木所建,塗成暗紅色,最奇怪的是,整間木屋竟然沒有房門,亦無窗戶,木料接縫處用樹膠封的密不透風,猜不透是做何用處。

童顏立在屋前,滿臉疑惑:「我已細細查過,這間木屋由加工精細的木料嚴密榫接而成上的樹膠未乾,封合的時間決不超過兩日。」

鶴髮暗忖以童顏以往的性子,早就破門而入,現在卻意外地沉得住氣,看來非常道的殺手的出現確是令他承擔了不小的壓力。

許驚弦望著鶴髮:「依先生看,這會是非常道的詭計么?」

鶴髮搖首:「那群非常道殺手已有足夠的實力,不用再如此故弄玄虛。不過堡中無人,恐怕與這間小屋不無關係。」

許驚弦耐不住好奇:「我們要不要打開木屋看看?」

鶴髮沉思一會兒:「盡量不要損壞木屋,小心防備。」

童顏早按捺不住,聽到師父發話,亮出短劍輕揮幾下,已將木料縫隙間的樹膠割開,施巧力挪開幾塊木料,正好露出一個容人進出的房門。

門口透進一絲光亮,隱隱可見牆上有幾盞油燈,裡面卻是一片漆黑。

許驚弦晃亮火摺子點燃油燈,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只見木屋內桌几椅凳一應俱全,靠里處擺著一張大床,軟帳輕紗,懸絲流蘇,裝飾精笑,儼如一間大戶人家的卧室。只是封閉已久,空氣沉滯,略有些悶氣,屋內也塗以暗紅色,微光暗影,氣氛怪誕,詭異莫測。

童顏嘖嘖稱奇:「這簡直就像一口大棺材,難道還會有人住在裡面么?」說著他挑起帳簾,猛然一怔!

——床上竟真的端端正正放著一口純黑色的棺材。

許驚弦錯愕道∶「吐蕃人皆以天葬,何用棺木?」

鶴髮游目室內:「看房中的擺設並無吐蕃風俗,倒像是漢人的居所。」

童顏笑道:「莫非是非常道的殺手替我預備的?」

許驚弦重重捶他一拳:「你若急不可耐,不如我先親手把你裝進去。」他兩人少年心性,明知大敵當前,反而隨意開著玩笑,用以緩解緊張的情緒。

鶴髮盯著棺材:「只怕這棺中再也裝木下第二個人了。」

許驚弦與童顏這才發現從那棺材中竟傳來呼吸聲。那聲音綿長有序,好像有人正在其中熟睡。

他們畢竟經驗尚淺,只顧留心小木屋中有無暗藏機關陷阱,反而忽略了最明顯之處,幸有鶴髮這個老江湖明察秋毫。兩人彼此相視一眼,扮個鬼臉,凝抻戒備。

聽棺中人的呼吸,似乎並無內功。童顏上前一掀棺蓋,卻紋絲不動,顯然已被釘死。三人大覺蹊蹺,互視一眼,鶴髮緩緩點頭示意開棺。

這情景大違常理,令人匪夷所思,若不一査究竟,只怕寢食難安,就算是針對他們的陰謀詭計,幾人也完全顧不得了。

三人不敢太過大意,恐有毒藥迷香。許驚弦屏息開棺,童顏在一旁持劍守衛。鶴髮則皺眉思索,縱然他智計高絕,也猜不出其中關鍵。

許驚弦將棺釘撬松,雙手用力,棺蓋啟開……

——只見裡面躺卧著一位四十齣頭的中年男子,雙目緊閉,胸口緩緩起伏,宛若熟睡。他身著漢人服飾,華麗肅穆,就如重禮入葬之人,全身上下並無綁縛,也沒有被制住穴道的跡象。

童顏大奇∶「這個人為何會睡在棺材里,我們開棺竟也吵不醒他,而釘棺材的人又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正想要試著喚醒棺中人,手中一緊,卻是被鶴髮一把拉住。

鶴髮神情古怪,目光停留在棺中人的臉上,滿面震驚之色,而許驚弦則怔怔望著被掀開的棺蓋。童顏順著許驚弦的目光望去,只見棺蓋的右上角細密雕刻著一種奇怪的花紋,既像某種異國文字,又像是隨手畫下,不辨意義的圖形。

乍望見那花紋時,童顏腦中莫名一眩,一種似迷戀、似依賴的奇異感覺湧上心頭,彷彿那花紋中有一股強大的魔力,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某種神秘的慾望,令他的目光再也挪移不開。

類似的感覺也出現在許驚弦的腦海中。他清楚地記得,在京師流星堂中自己也曾見到過這樣的花紋,但上次見到時並無任何不妥,而這棺蓋上的花紋卻引發了他心裡最微妙的情緒。細辨之下,兩種花紋略有不同,流星堂的花紋更為細密精巧,而棺蓋上的花紋曲線則弧度稍大,或許就是這些微的不同導致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鶴髮伸手過來,遮在花紋之上。

童顏一聲狂叫,短劍疾出,竟是斬向鶴髮的手掌。

許驚弦大驚:「你做什麼?」

卻見鶴髮的手指如彈琴鼓瑟般快速伸縮,眨眼間已扣住短劍,在童顏的耳邊一聲大喝。

童顏一愣,慌忙收劍,再用力一掐大腿,瞬間淸醒過來。方才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種想要拚死保護那花紋不受破壞的衝動,竟如魔鬼附體般不假思索地對恩師出劍,此時羞愧難言,棄劍於地,雙腿—軟,便欲拜倒請罪。

鶴髮卻扶住童顏:「我知你方才是受棺木上的花紋所惑,並不怪你。」

童顏面紅耳赤,獃獃望著鶴髮,一時說不出話來。

許驚弦愕然道:「這是怎麼回事?那些花紋到底是什麼?」

鶴髮臉上陰晴不定,喃喃道:「攝魂消魄者,悟魅也。」

許驚弦茫然不解:「先生所言是何意?」

鶴髮微微一震,似是自悔失言,吸了一口氣,重又鎮靜如初:「都是些我不願回憶的往事,不提也罷。」他心中暗自驚訝,回想自己當年初見這花紋時,亦如童顏—般魂不守舍,然而許驚弦受到的影響顯然並沒有那麼強烈。

童顏恢復淸明,注意到鶴髮的目光正定定望著棺中人:「師父難道認得他?」

鶴髮不答,忽轉過頭去,側耳細聽:「有人來了,先出去看看吧。」果然從屋外呼嘯的寒風中,傳來嘚嘚的馬蹄聲。

鶴髮提起棺蓋合在棺材上無意地遮住棺蓋上的花紋,不讓許驚弦與童顏見到,而棺中人依舊沉睡,絲毫不聞外界的動靜。

童顏與鶴髮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對他的習慣知之甚深,只瞧鶴髮異樣的神情,已猜出他確實認得棺中人,故意避而不答定有原因,而那看似普通的花紋里到底有什麼特殊的魔力,競令自已在剎那間如痴如狂?他隨著鶴髮身後走出小木屋,心頭充滿了疑問。

轉眼間蹄聲已至土堡外,聽起來只有一人獨騎。

童顏低聲道∶「我們是否應該藏起來?」

許驚弦道:「或許這是土堡的主人外出歸來。我們畢竟是不速之客,若再掩藏痕迹,不免令人生疑,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見面……」說罷望向鶴髮,等他做出決斷。

鶴髮卻只是隨意點點頭,沉思不言,似乎剛才乍見到棺中人令他有些亂了方寸。

來騎在堡門外停下:「堡主何在?老夫不請自來,多有打擾。」聲音蒼老,卻是中氣充足。許驚弦與童顏對望一眼,聽對方如此問話並非土堡中人,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現身相見。

鶴髮卻是聞聲一震,面上現出恍然之色。

來騎放聲大笑:「故交遠來,貴師徒竟慳吝一見么?」這一聲聲震數里,將風聲皆盡壓住,來人顯然內力極強。

鶴髮亦是一笑:「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老人家別來無恙乎?」揚手發出一道劈空掌力,將堡門震開。

就見門外是一位身著藍色舊衣的五六十歲老者,虯髯如鐵,皺紋滿面。他的衣衫破舊,渾似落泊,神情卻高傲得如同題名金榜的狀元,長長的白髮被寒風吹揚而起,胡亂披散在一顆斗大的腦袋上,洒脫豪放絲毫不讓少年。

最為奇怪的是,老人的身後牽著一匹高頭駿馬,馬背兩側各支起一個木架,放著各式兵刃,不但刀槍劍教斧鉞鉤叉應有盡有,甚至還包括判官筆、峨眉刺、點穴撅、流星錘等極為少見的兵器,另有幾種奇形兵刃根本叫不出名字。毎樣兵器都擦洗得閃亮如新,鋒銳逼人,在老人的腰間,還另攜著一柄長劍,那劍尚未出鞘,已隱有寒意沁體,應是寶物。

老人大大咧咧地牽馬入堡,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院中,對鶴髮童顏僅是一瞥而過,反倒對許驚弦多看了幾眼,望見扶搖與蒼猊王時亦無驚訝之色,開口發問道:「奇怪,難道道主人不在么?」

只憑此一句話,許驚弦已大致推斷出這位老人極有可能與非常道的殺手有關,不然就算認識鶴髮童顏師徒,卻何以認定自己並非堡中人?

鶴髮笑道:「我們亦才來不久,也不知這土堡里的人去了何處。在下本還以為這些都是老人家的傑作,看來是誤會了。」

老人點點頭:「如此也好,免得你我算賬時打擾了別人。」似乎他的興趣只在三人身上,對堡中人的去向毫不介意。

鶴髮微微一笑:「還未請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不知要與我算什麼賬?」

老人一擺手:「將將垂死之人,名字不提也罷,免得辱沒師門。我欠你一樣東西,所以才千里迢迢地趕來吐蕃相見。」說著話,他從懷中摸出一物,遞給鶴髮,舉手投足間全無防範之意。那是一枚小巧的金簪,簪內嵌著一級綠豆大小的玉色珠子,珠上刻有許多細小的字跡,正是那枚「翰墨簪」。

鶴髮接過「翰墨簪」,凝神細看:「老人家只怕弄錯了,我給你的是贗品,而此簪確是價值連城的真品,實不敢收。」

「你一定要收下。」老人嘿嘿一笑,「贗品雖不值錢,卻已足夠買老夫的賤命,只是要買下端木山莊的九條性命和一對招子,卻非真品不可!」

聽到老人提及端木山莊之名,童顏一拍額頭:「我想起來了,我曾在端木山莊見過你。」老人望著童顏嘿嘿一笑:「冤有頭,債有主,端木山莊不惜重金請來來非常道殺手,便是要取小兄弟的性命。」

上個月在端木山莊,鶴髮童顏師徒威逼莊主端木敬顏說出了「天脈血石」的下落,童顏不但出手殺了九名護庄高手,更惱怒端木敬顏對鶴髮出言木遜,剜出了他的一雙眼珠。

端木山莊雖非武林世家,但一向聲名顯赫,不堪受此大辱,何況端木山莊多於京師高官望族打交道,一旦失去對方的信任,損失更巨,所以才花費重金請來非常道殺手千里追殺。此事在江湖上早已鬧得傳言紛紛,只是鶴髮童顏遠赴吐蕃,才沒有得到風聲。

當初鶴髮遇見非常道殺手時,已隱隱猜到與端木山莊有關,此刻經老人證實,不懼反笑:「想不到端木莊主雖然少了一雙眼睛,吝嗇的脾氣卻一點未改,何不連老夫的性命也一起買下?」

老人卻道:「端木山莊富可敵國,豈會花不起價錢。老莊主端木蓬外出歸來后大為震怒,務要不惜代價置你們於死地。但老夫那日與鶴髮先生一見如故,實不忍相害,力勸之下,一切恩怨僅由貴徒承擔……」

童顏冷笑道:「此事本與我師父無關,只管叫非常道殺手沖我來吧,小爺才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老人望著童顏:「非常道名列僧道四派之首,豈是好惹?雖少現江湖,卻從不虛發,小兄弟縱然劍法高強,但這一次恐怕也難以全身而退。」

許驚弦漸漸聽明白了原委:「如果老人家意在通風報信,那可來晚了一步,我們已經見過那幫殺手了。」

老人長笑:「老夫孤身來見你們有兩個目的,首先是認準目標,非常道殺手極有原則,出手謹慎,若是殺錯了人,豈不是鬧出大笑話?」

鶴髮聳聳肩,語含譏諷:「想來老人家第二個目的就是勸我置身事外,最好再勸得小徒自甘授首,免得費力勞神。」

許驚弦昂然道:「三人同心,若是非常道真有那麼大本事,便連我與鶴髮先生一起殺了吧!」

老人怪眼一翻:「你是何人?也是鶴髮先生的徒兒么?」

許驚弦尚未答話,鶴髮搶先道:「這位是吳言吳少俠,與我們順路同行。」

許驚弦一怔,轉念想到鶴髮乃是把自己的「許」字拆成「午」「言」二字,又以「午」字的諧音為姓。

他欲找明將軍報仇,只能在暗中行事,確有必要用化名,這名字倒是頗為中意,只是如此一來,自己倒似成了「君無戲言」吳戲言的親戚,不由失笑。

老人冷冷注視著許驚弦,嘿然一笑:「若是你也有童顏的武功,倒也可與非常道殺手一較高下,只可惜徒有其表,內力相差太遠,不過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罷了。」他一眼就看出許驚弦內力不足,足見高明。

許驚弦大聲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晚輩雖身無長技,卻也不會讓自己的朋友任人宰割,最多就是拼得一命,又有何懼?」

老人臉上複雜的神情一閃而過,似是帶著一份欣賞,又彷彿回想起自己激凜軒昂的少年時光,隨即一撇嘴:「你自以為無所畏懼,老夫卻要倚老賣老,罵你一聲不知天高地厚!」

鶴髮緩緩道:「在下不才,亦要做一次老人家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之輩了。」

老人撫掌:「好好好,老夫這一趟果然沒有白來。」

鶴髮道:「如果老人家是來做說客的,那實在要讓你失望了。」

老人澀然而笑,指著鶴髮手上的「翰墨簪」道:「鶴髮先生方才有所誤會。老夫的第二個目的其實早就在端木山莊就已告訴了你。這一條老命,我終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鶴髮詫異道:「為了一個端木敬顏,老人家何須如此?」

老人一曬:「端木敬顏剛愎自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遲早會受到教訓,老夫豈會替他出頭?但老莊主端木蓬對我卻是恩重如山。老夫恩怨分明,若是欠著一份天大的恩情,縱死亦難瞑目。如今有機會以命相報,放遂吾願,倒要多謝先生給我這個機會。」三人聽的一頭霧水,就算是報恩,也不必非得以命相抵,對這老人的行事風格大惑不解。

鶴髮苦笑道:「於端木山莊初和老人家相會,在下心中便只有尊重恭敬之意,豈敢造次?」老人面上隱露凄然,哈哈一笑:「你不必有所愧疚,實不相瞞,老夫身患絕症,病入骨髓,每每度日如年,自討命不長久,若非心有寄掛,早就了此殘生。更何況……」說到這裡他仰首望天,盡現狂傲之氣,「更何況這天底下有資格取老夫性命者,又有幾人?」

許驚弦心頭一震。這世上或有許多漠視生死、甚至將死亡當成解脫的人,卻無一人如他這般帶著一份驕傲槪然赴死,當是性情中人。這一剎,許驚弦忽然對這素昧生平的老人生出一份景仰與親近之意。

童顏恭謹到:「還請老人家告知尊姓大名。」

老人目光中滿是挑戰之意:「殺了老夫,便告訴你姓名。」

鶴髮長嘆道:「我這徒兒平日雖然狂放不羈,但此刻對老人家只有敬重,全無殺意,又何必令他為難?」

老人望著童顏,侃侃而談:「你與老夫這一場架是非打不可的。非常道號稱門下三百死士,除了道主慕松臣神龍見首不見尾,其中以兩人為最,稱之為『活色生香』。此次來的,便是非常道第三號人物『生香』,外人不知其名,皆以『香公子』相稱,他的武功遠在老夫之上,你若連老夫都敵不過,便趁早自刎投降,免得連累師友。」

許驚弦不由想起面對那身攜飛鉈的灰衣人,迎面襲來的殺氣中令人恍覺別有氣味,暗討大概這就是「生香」名號的來歷?而「活色生香」與「鶴髮童顏」頗為對仗,只怕真是天生的對頭。

童顏被老人的話激起狂氣:「既然如此,便請老人家拔劍!」

老人一拍腰間寶劍:「此劍名為『顯鋒』,乃是老夫窮一生之力所鑄,自詡為天下第一利器,成劍至今,從未出鞘。非是老夫不屑以此劍殺人,而是自知無法掌控神兵,不敢擅用。老夫平生僅有三願,一願得報端木莊主大恩,二願『顯鋒』能遇名主……」聽到這裡,鶴髮似乎吃了一驚,脫口道:「神兵顯鋒!」又滿臉疑惑地忘了一眼許驚弦,瞬即轉開目光。許驚弦感應有異,卻不明鶴髮用意。

老人也不介意鶴髮打斷他的話頭,牽過駿馬,將兩座插滿兵刃的木架一左一右放置在院中,隨手抽出一柄鬼頭長刀,冷冷望向童顏,剎那間鬚眉皆揚,豪態顯露:「小子,來吧!若能令我滿意,便把這『顯鋒』送給你!」

童顏明白這老人必是前輩高人,既然自詡「顯鋒」為天下第一神兵,只怕當真有神鬼莫測之能,不由怦然心動。不過聽老人的語意,似乎只有殺了他,才能令他「滿意」。

正躊躇間,卻見鶴髮對自己打了個眼色,師徒心意相通,童顏知道鶴髮是讓他盡量使出全力,但決不可痛下殺手。

老人待童顏在場中站定,也不客氣,大喝一聲,搶先跨前兩步,一刀直取中宮,當頭劈下。這一刀毫無花巧,招術亦不出奇,不過是最為普通的「力劈華山」,但純以速度與力量取勝,才一眨眼間,鬼頭刀已至童顏的頭頂。

童顏剎那間已瞧破老人身法中的五處破綻,足有信心重挫對方。不過老人的鬼頭刀來得實在太快,縱能發劍刺敵,自己也不免受其所傷,權衡之下他退開半步,短劍斜挑而起,正中刀頭,以巧力卸開巨勁。

童顏不明老人底細,見他刀沉勢猛,這一劍不敢留力,卻發現對方的內力並無想像中的精深。武功正氣凜然,不走偏鋒,全無詭異之處,心頭頓時大定。

不過老人一柄鬼頭刀在手,儼如長出一截臂膊般,顯然侵淫刀功已久,將長刀善於砍、劈、撩、抹的性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許驚弦旁觀童顏出劍卸刀,隱隱覺得這一招似曾相識,與御泠堂的「屈人劍法」頗有相似之處。

其實暗器王林青除了一套「羅漢十八手」外並未傳他任何武功,但卻曾令他強記住各門各派的武功口訣,那也是許驚弦對上乘武學的初次啟蒙,日後他修習武功皆以此為基礎,所以觀戰時的眼光並不局限於招術變化,而是著重發力應變。

待他看到老人的第二刀再度劈至,童顏側身閃避,短劍反手進擊時,幾乎已可以肯定童顏的劍招正是由「屈人劍法」精簡演化而來。

許驚弦回想初見鶴髮時,就感覺他是故意用垂肩白髮隱沒昔日形貌,再想到鶴髮與宮滌塵的關係,第一次對他的真正身份產生了懷疑。

鶴髮雖然只傳給童顏六招劍法,但每一招皆是博大精深,包含著對武道至深的理解。鶴髮因材施教,從小就看出童顏的殺手天性,所以傳他武功時強調伺機而動,出手必中,最擅於在動手過招的間隙中尋找對方的致命破綻。

此時童顏聽從師命,與老人交手時不敢痛下殺手,武功不免打個折扣,直拆到第九招,方才覓得機會,短劍橫刺老人腰腹,借對方擰腰發力不足,趁勢磕飛鬼頭長刀。老人受挫后並不罷手,疾退兩步,從兵器架上抄起一柄黑色長劍,陡地旋身攢刺。童顏正欲乘勝追擊,但雙劍相交,只覺老人掌中墨劍沉重無比,手中短劍無法動其分毫,無奈之下只得退開。

老人逼開童顏,嘿嘿一笑:「你既然用劍,可知劍刃與劍尖的區別?」

童顏一怔:「不管劍刃劍尖,都能殺人。」

老人輕撫掌中墨劍,這是一柄長有八尺,寬達半尺的闊劍,劍刃鈍重,隨意揮動隱帶風聲,看來是用上好玄鐵所制,足有近百斤的分量。

老人冷哼一聲:「劍為百兵之君,講究劍路飄灑,劍意坦蕩,稍點即退,鋒刃豈能沾血。若只知劍刃殺人,你永遠也達不到使劍的最高境界!」

童顏用劍十餘年,劍下亡魂無數,卻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老人足尖一點,幾乎腳不沾地地急速掠至,墨劍似挑燈花,如接落雪,帶著三分洒脫、三分輕柔、刺向童顏的咽喉。

方才老人使刀時氣勢如虹,穩若泰山,一招一式皆暗蘊巨力,顯是外門硬功極強;但此刻一劍在手,卻是身輕如燕,飄逸如風,墨劍雖沉,但他舉重若輕,點、刺、挑、掛,剛柔相濟,吞吐自如,咋看去不似花甲老人,就像一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君子在月下舞劍而歌。

童顏收起滿不在乎的神情,目露敬重之色,凝神拆招。老人的劍法雖然平凡無奇,但對劍本身的領悟卻遠遠較他為深。他的童年別無愛好,唯嗜武若狂,只聽了老人隻言片語,已是大有裨益。儘管在鶴髮的指點下,充分發揮出本身的武學天賦,但單以劍道而論,似乎尚不及老人的精深。

許驚弦雖然各式武功學了不少,卻獨愛使劍,聽到老人別出心裁的一番言語,既不悖常理,卻又另有天地,亦頗有體會,當即收起心事,靜息觀戰。

拆到第十四招,童顏已佔得上風,短劍如影隨形,黏在老人的墨劍之上,使一個攪字訣,牽引著墨劍在空中罷動不休。

老人掌中墨劍原本沉重,再被童顏借力施力,每移動一分都耗費極大,心知難以持久,忽然一聲長笑,拋開墨劍,反身從兵器架上擎起一根長矛。

老人一矛在手,情景又是不同。矛影縱橫,大開大闔,揮、盪、掃、壓,盡情施展長兵刃的效能。童顏頓感壓力倍增,不敢大意,採用游斗之術,以小巧騰挪的功夫與之相抗。

許驚弦與鶴髮瞧得眼花繚亂,滿臉驚訝。單以武功而論,老人或遠不如童顏,但他使刀時近身相搏,氣勢攝人;用劍時君臨天下,從容不迫;此刻持矛應戰,又猶如戰場上驍勇無匹的大將軍,馳騁於萬軍陣中,霸氣衝天……

他對各種武器的熟悉程度可謂無人能及,彷彿對每種兵器都曾下過數十年的苦功,不知他接下來還會有什麼驚人之舉!

童顏漸漸摸清了老人的矛路,正要貼身進攻,老人卻又棄矛不用,轉身取來兩支判官筆,原本扎得結實的馬步變為弓步,左足后壓支撐,右足虛點前傾,身法迅疾如風,兔起鶻落間或撲前或平移,手中判官筆不但認穴精準,更如鐵鐧般生出橫敲短打的變化來。

童顏尚是第一次與這等短小兵刃對戰,他的短劍僅長尺半,兩人近身相搏,於電光石火間出手,兇險至極。

老人見判官筆奈何不了童顏,再換上一副鐵手套,出招又變。

那鐵手套左手指長三寸,用的是鷹爪功,以撕、抓、切、截為主;而右手卻是渾然一體,就像是一柄小鐵鎚,採用崩、格、震、砸之訣,兩種迥然不同的武功互補缺漏,渾若天成。

童顏起初不適應這種打法,被逼得連連後退,直拆到近三十招,方才漸漸扳回均勢。

老人酣戰多時,已略微有些氣喘,但他卻越戰越勇,驀然跳出戰團,放聲大笑:「痛快痛快!鷹爪與錘法奈何不了你,再試試這個。」說話間又提起一根軟索,索長近丈,銀光閃閃,竟似用純銀打造,銀索上還綴著十幾個小小的銀珠,不知有何用處,索頭上還掛了兩枚金鏢,長不過寸許,銳利如針。在老人的舞動下,一團耀眼的銀光緩緩逼向童顏,突然銀光中分,兩點金芒剖開銀浪,射向童顏雙目。

童顏側頭一讓,兩枚金鏢在空中互碰,叮的一聲輕響,猶如催魂奪魄之音,改變方向再度襲來。童顏不料這索鏢變化詭異,手腕一緊,已被銀索纏住,索上的銀珠不偏不倚地正正擊在他的脈門上,短劍頓時脫手,被索鏢捲走。

老人如孩子般哈哈大笑:「總算佔得一次上風……」笑聲未落,童顏已飛身趕到,在半空中重新接住短劍,趁勢一掠,將銀索斬斷。

老人失去了索鏢,卻不氣餒,跺腳轉身,回過頭來手上又多出一個奇怪的兵刃。那兵刃粗若小臂,像是一條曲棍,長有五尺,色呈青綠,握手處平糙,另一頭尖銳,就如蠍子的倒鉤。

童顏聞所未聞,發問道:「這是什麼兵刃?」

許驚弦看得如痴如醉,脫口答道:「此器為『螯』,乃是久已失傳的上古兵器,多以青銅所制,螯尖塗以麻藥,講究進曲退直,捻卸如蠍,剪攢如蟹,劈騰如蛟,盤掛如鱷……」

老人得意地朗聲大笑:「想不到這世間竟有人會認得此兵刃,可謂知音。老夫還特意給它起了一個幽怨纏綿的名字,換為『恨離空』,那是因為螯尖上的藥物……」說到一半他驀然住口,獃獃盯住許驚弦,「你……怎麼會知道?」

許驚弦上述的一番話來自於《鑄兵神錄》,他不便對老人說起,胡亂應付道:「我曾聽人說起過,因為這兵刃實在太過特別,所以記得很清楚。」

老人一言不發,怔愣半響,忽收起「恨離空」,又把散落於地的刀劍矛索等等一一插入兵器架中,重新放在馬背上。

鶴髮道:「勝負未分,老人家就要走了么?」

老人咬牙道:「老夫今日突然又不想死了。非常道殺手今晚必來,諸位小心。」說完著童顏道,「老夫本還想再給你展示一下飛鉈的應用之法,卻又沒了興緻,你且好自為之吧。」

這一場激戰已令童顏對老人心懷敬佩,聽他欲演示飛鉈之法,自然是提醒自己用心對付那名列非常道第三殺手的香公子,更生感激,深施一禮:「晚輩必會留得一條性命,好有機會再聆聽前輩教誨。」

老人嘆了口氣,對鶴髮語重心長道:「並非老夫長他人威風,那香公子武功詭異,出手不依常規,極難應對,再加上數名一流殺手相助,正面相戰只怕你們全無勝算,若是化整為零避其鋒芒或許還有些機會。何況非常道向來從不濫殺局外人,如果找不到令徒的下落,亦不會找先生泄憤……嘿嘿,這話本不應由老夫說出的。」

鶴髮笑道:「老人家一番好意,我們決不敢忘。」

老人雙目一瞪:「你可不要以為我是好意。老夫欠老莊主的債不能不還,既然來了,於你徒弟之間便是不死不休之局,只不過實在不願他死在那個陰陽怪氣的香公子之手罷了。」又轉頭對童顏大喝道,「好小子,記得留著性命來取老夫的首級啊。」言罷哈哈大笑,翻身上馬,就此離開。

從頭至尾,老人再也沒有看許驚弦一眼。

三人默立原地,目送老人遠去的背影。雖然老人明示是敵非友,但那份光明磊落的激昂豪氣卻令人心折。有敵如此,亦是人生快事!

童顏賭咒發誓般念念有詞:「我決不會殺他的!」

許驚弦失笑:「看來你寧可死在香公子之手。」

「呸!」童顏啐了一口痰,佯怒道,「我會把那個香公子塞到棺材里去。對了,那口棺材里的人不知怎麼樣了。」鶴髮望望天色:「天已垂暮,風暴也快來了。我們還是留神對付非常道,就不要去打擾那棺中人了。」

童顏卻笑道:「師父答應過我有五次機會,若是徒兒今晚死在非常道手裡,豈不是浪費?便恩准我再任性一次吧。」其實他倒並非當真有大難臨頭的感覺,而是隱隱覺得那棺中人與鶴髮頗有淵源,或許能藉此打探到鶴髮的過去,所以不肯放棄。

鶴髮見許驚弦也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心知無法阻止兩個少年的好奇心,只得暗中嘆口氣,一併返身往那間暗紅色的小木屋行去。

到了小木屋中,開館時鶴髮有意以手掩住棺蓋上的那處花紋,許驚弦看在眼裡,心中更覺懷疑,強按住性子不去追根究底。他記性極好,在心中反覆回想鶴髮所說的那句「攝魂消魄者,悟魅也」,雖不明其意,但或許與花紋的來歷有關,而類似的花紋也曾出現在流星堂。

那流星堂堂主機關王白石,原名物天曉,本是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高手,卻投入御泠堂做了紫陌使,按此推斷,鶴髮與御泠堂的關係恐怕也並非他所說的那麼簡單……

棺中人依然沉睡如初,童顏手按棺中人脈門道:「此人身無內力,也不似在運用龜息之術,查他脈象平穩無滯,倒真像是睡著了。」

鶴髮上前翻開棺中人的眼,只見其瞳孔細如針尖,泛有紫光,連連搖頭:「此人並非熟睡,而是服用了一種名為『惜君歡』的迷藥。此葯極其名貴,普通人家聞所未聞,是以迢櫻草的汁液精鍊而成,由西方異族秘傳入中土,無色無味,極難察覺。人在服用惜君歡后,三天內沉睡不醒,雙眸若紫,瞳縮如針,看似外表如常,但若無適當解法,便將一直保持昏睡的狀態,到了第四天便全無呼吸,渾若已死。但其實此刻服用者體內還殘留極其微弱的活力,直到近一個月後方會因為體力耗盡而死。看這人的情景,應該是在這一兩天內服的葯,所以依然保持著昏睡狀態。據說此『惜君歡』的神奇之處在於,服用者可在睡夢中再度經歷自己的一生,故而古時君王駕崩,將心愛的嬪妃陪葬時便常用此葯,故此其名。」

許驚弦忍不住發問:「既然『惜君歡』的效力奇特,又是世間罕見,先生又怎麼會知道得如此詳細?」鶴髮沉聲道:「御泠堂南宮世家的先輩昔日得唐皇寵信,被賜數丸。而我曾聽堂主提及過,所以才知曉此葯的來歷。」

許驚弦與童顏聽到這裡齊齊一怔,此地距離御泠堂不遠,而此人所服之葯更極有可能是來自御泠堂,再回想起剛才開棺時鶴髮的震驚失態,難道他果然是認得棺中人么?

鶴髮豈會瞧不出兩人的懷疑,嘆了口氣,手指棺中人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隱瞞了。此人乃是御泠堂前一代堂主南宮睿言的貼身僕人——南宮靜扉,亦算是我的故交,想不到十餘年未見他,卻在這裡重遇。」

許驚弦卻注意到鶴髮前一句提及南宮睿言時僅以「堂主」二字相稱,語氣並不似故交老友,反倒如御泠堂的弟子一般,這到底是他一時的口誤,還是無意中的疏忽,泄露了真情?

童顏疑惑道:「既然師父知道這『惜君歡』的來歷,想必有法子解治。何況此人又是舊識,豈能眼看著他就此昏睡而死?」

鶴髮沉吟道:「南宮靜扉跟隨南宮睿言多年,對他的兩個孩子亦有撫育之恩。南宮睿言病故之後,按理說他本應繼續服侍南宮睿言的長子南宮逸痕,但南宮逸痕六年前無故失蹤,而南宮靜扉卻現身在此,而且口服『惜君歡』,其中定有隱情。我與御泠堂之間的恩怨早已了斷,此刻若是救醒了他,必定脫不開干係,實非我所願,今夜我們暫且在此處休息,待明日趕路之前救醒他便可,至於他醒來之後的事情,我就不去過問了。」言罷不理二人,轉身離去。

許驚弦感應到鶴髮言語中頗有不盡不實之處,心中疑惑更甚。他雖然已離開了御泠堂,但或是出於對宮滌塵的感情,仍是極為關切南宮世家的事情,不願就此袖手,心念一轉,對童顏低聲道:「不如我們先偷偷救醒他?」

童顏一攤手:「我對此人的好奇決不在你之下,但是師父不告訴我們如何解治『惜君歡』,你又能有什麼辦法?」

許驚弦本想讓童顏套出鶴髮的話,但料想以鶴髮的精明,這點心思必是瞞不過他的,只好無奈地搖頭。童顏一邊隨手翻動棺蓋,一邊道:「你可注意到棺蓋上的花紋?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形狀……」一望之下不由怔住了——就見那棺蓋上只留有一個深達半寸的掌印,原來鶴髮剛才以掌撫棺蓋時暗運神功,已無聲無息地將那些花紋抹去。

童顏撓撓頭:「到吐蕃后,師父的行事就變得蹊蹺莫名,真讓我搞不懂。」

許驚弦也是滿臉疑惑:「鶴髮先生從沒有對你提起過他的過去么?」

童顏搖頭:「我問過師父幾次,但每次他都板起臉不許我多問,反倒弄得我更加好奇了。」

許驚弦笑道:「依我看,如果你真想知道鶴髮先生以前的事情,恐怕全都要著落在這南宮靜扉的身上了。」

童顏一跺腳:「反正我剛才就說過,寧可再違師命也要救醒他。乾脆我直接去找師父詢問解治『惜君歡』的法門。」

許驚弦趕緊止住童顏:「要麼我們先試著救醒他。按理說這等令人昏迷的藥物多以清水澆面即可,你再運功刺他幾處要穴,說不定就能讓他清醒過來。」

童顏撫掌大笑:「就這麼辦!既然師父說他與這南宮靜扉是故交,總不能任由我們治死了他。我先刺他靈台、膻中二穴,你去找些清水來。」他有意將這番話大聲說出,料想鶴髮聽到后絕計不會憑著兩人胡來。

果然鶴髮應聲而來,臉上暗蘊怒意:「解治『惜君歡』的方法特殊,必須先用濃醋調配鹽水,再以此敷面,然後在其耳邊鳴以金鐵之聲方可奏效,似你們這邊胡鬧,只怕會弄出人命……」

童顏嘻嘻一笑:「師父放心,這土堡中的廚房內一定備有醋鹽,我這就去找來。」說著話還不忘得以地對許驚弦打個眼色,暗喜得計。

許驚弦卻想到鶴髮素來穩重,竟會受童顏的激將法,可見對南宮靜扉的生死極為看重,想來他口中雖說與御泠堂再無糾葛,卻未必真能置身事外。

不一會兒,童顏已找來醋鹽。鶴髮道:「非常道殺手今晚必至,你倆不如去找些食物,飽餐一頓后打坐鍊氣,以便應付。」

童顏壞笑道:「師父莫非是在故意支開我們?」

鶴髮苦笑:「你這孩子真是多心。卻不知服用『惜君歡』之人解治后須得絕對安靜,不然恐有後患。」他嘆了一聲,「不要以為我受你們的激將之法,我只是考慮到非常道殺手將至,驟時無法顧及到南宮靜扉,唯恐殃及池魚,所以才改變主意的。」他一面說著話兒,一面已將那濃醋與鹽水調配停當。

如此,鶴髮不由分說地將兩人趕出小屋,又嚴令他倆必須離開小屋二十步之外。童顏不敢違抗師命,與許驚弦足足走出二十多步,又見鶴髮已用卸下的木料封住木屋,他縱然滿腹好奇,但運足耳力,卻再也聽不到小屋內的半點聲響。他無可奈何,回頭卻見許驚弦的雙目似閉非閉,鼻觀口口觀心,渾若老僧入定,不由奇道:「你做什麼?」

許驚弦神秘一笑,以指掩唇,示意童顏噤聲。

原來許驚弦猜測鶴髮必是不願他們聽到自己與南宮靜扉的對話,於是暗暗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屏息靜氣仔細傾聽。

「華音沓沓」並非武功,乃是蒹葭掌門駱清幽借音律所獨創的一種奇妙心法,可令人耳聰目明,渾然忘憂。許驚弦默念心法,運功一個周天後,精神至靜,頓覺聽力大增。鶴髮雖是思慮周密,但何曾想到許驚弦身懷異術,儘管小木屋此刻已被封得嚴密無縫,他卻依然可以隱隱聽到裡面的動靜。

只聽木屋內鶴髮輕輕地嘆了口氣,隨機是些微的水聲,大概是以那調配好的醋鹽水敷在南宮靜扉的面上,隔了一會兒,又傳來幾聲金鐵交擊的清脆輕響,節奏長短無序,十分古怪,許驚弦暗暗記在心裡。

隨後,小屋內是一陣長長的寂靜……

一個聲音驀然響起,那是一段音節複雜的吐蕃語,但在心事重重之下卻未聽明白南宮靜扉所言,只道其沉痾初醒時胡言亂語,全未放在心上。反倒是許驚弦能夠依稀分辨出南宮靜扉的這段話:「無牽念,所以無所求;無生死,所以無畏怖……」聽起來似是佛經之語,卻不知有何用意。

「啊!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乍醒之後的南宮靜扉似乎極其震驚,轉而用漢語發問。

「我是救醒你的人,到底是誰要害你?」這本應是鶴髮在說話,但許驚弦已聽出,他有意變換了語調。

「你怎麼懂得聖葯的解法?為何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南宮靜扉顫聲道,彷彿有種始料不及的惶恐。

許驚弦方知鶴髮已將小屋中的燈火全都熄滅,又匿聲說話,但他既然已酒醒南宮靜扉,必定會與其相認,何須有如此顧忌?

鶴髮緩緩道:「南宮老堂主曾教過我解治『惜君歡』之法,我只怕你沉睡初醒受不得刺激,所以才沒點燈,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這個老朋友……」

「南宮堂主?老朋友?你是御泠堂的人?你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熟悉,但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我叫鶴髮。」

「鶴髮……」南宮靜扉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似是或然不解。

隨著檫燃火折的聲響,南宮靜扉突然大叫一聲:「原來是……」他說話到一半,就被鶴髮沉穩渾厚的聲音壓住:「你莫忘記了,我現在的名字叫鶴髮。」

但許驚弦已隱隱聽到南宮靜扉後面說的三個字,只是鶴髮語聲重厚,將南宮靜扉的聲音掩住,只能勉強分辨出似乎是「聖騎士」?

鶴髮隨即又低聲道:「你不必多禮。我現在與御泠堂已然全無關係,只是無意路過此地,卻發現你躺於棺中,所以才出手相救。在這個木屋外面還有我的兩個晚輩,在他們面前你可萬萬不要提起御泠堂的機密。」

「靜扉明白。」

聽到此處,許驚弦已大致猜出鶴髮的用意。鶴髮明知南宮靜扉定會認出他來,一再強調自己目前的姓名,就是怕他叫出自己原來的身份。如果鶴髮只是南宮睿言的知交舊友,何須如此故弄玄虛?他的真正身份到底又有什麼隱秘?

只聽鶴髮又問道:「到底是誰給你服下了『惜君歡』?」

南宮靜扉默然半響,苦笑一聲:「此葯秘不外傳,乃是我自己服下的。唉,鶴髮先生本不必救我這個一心求死之人……」

「你因何事要尋死?為什麼不回御泠堂?」

「自從老堂主病故后,我便一直跟隨著少堂主。在此東南方十餘裡外有一處御泠堂的秘地,六年前少堂主為了靜心參詳青霜令中的秘密,便帶著我去了那裡……」南宮靜扉的語速緩慢,似乎尚未完全從藥效中恢復過來。

鶴髮驚訝地打斷南宮靜扉的話:「怪不得我聽滌塵提到如今又重設了青霜令使之位,原來青霜令果然已經找回來了!」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一件最神秘的寶物,來歷不詳,但自從當年唐朝大將南宮靜楚創建御泠堂伊始,便將之奉為堂中聖物,還在炎日、火雲、焱雷三旗之外另設一位心腹行副堂主之位,專職掌管令牌,這就是青霜令使的由來。

青霜令上據說刻有十九句武學秘訣,卻從無人能夠參詳得透。自從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斃西域后,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而青霜令使之職自此一直有名無實。鶴髮十餘年前離開御泠堂后遠赴烏槎國,邊陲小國消息閉塞,對御泠堂中的各種變故全然不知。

南宮靜扉沉聲道:「當年老堂主遠赴西域,便是為了找回青霜令。可惜他雖然歷經艱辛找回了聖令,卻在西域染上惡疾,回來不久后就不治傷亡。老堂主臨終前把青霜令傳給少堂主,那時滌塵年紀尚幼,又去了蒙泊國師的身邊習武,知道此事的便只有我與少堂主。為防泄密,少堂主暗中帶著我離開御泠堂,在那秘地一住就是近一年的光景……」

「我曾聽滌塵說逸痕是在六年前無故失蹤的,至今不知下落,原來竟是為了青霜令的緣故。他可參詳出了其中的秘密?」

「少堂主天縱奇才,苦思一年後,最終還是解開了其中的秘密。原來青霜令上所刻的十九句口訣並非武功,而是關係著一個巨大的寶藏。那寶藏遠在北漠之中,少堂主執意孤身尋寶,令我在堂中秘地等候,並且留下一枚『惜君歡』,迫我立下誓言,若是一年之內他不回來,我必須服藥自盡。」

「逸痕那孩子一向仁厚,為何逼你立此毒誓?」

「少堂主也是迫不得已。據他所說,與青霜令相關的寶藏牽涉著一個遠古的魔咒,一旦泄露,就會給知道秘密的人帶來無窮無盡的災禍,具體事宜我也知之不詳。我相信以少堂主的能力,縱然尋寶過程中有何兇險,他也必能化險為夷,如願歸來,是以想也不想便立下毒誓,誰知少堂主這一去便再無消息,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許驚弦在御泠堂的三年中,常聽起同門弟子悄悄談論起青霜令。每個人皆對這枚失蹤已久的令牌充滿好奇,大家紛紛猜測,其上那十九句誰也不懂的口訣是否蘊藏著某種神奇且威力巨大的武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實是事關寶藏。許驚弦既然已決意與御泠堂劃清界限,對青霜令的秘密就並不放在心上,至於南宮靜扉提及的魔咒之事,亦權當是半真半假的傳言。

只聽鶴髮又問道:「一年之期早過,你又為何等到現在才服藥自盡?」

「那秘地內雖留有乾糧與清水,足可支持數年之用,但我只是獨自一人,頗覺寂寞。我在那裡等了少堂主整整一年,卻一直不見他回來,起初還懷著僥倖。心想或許他有事耽擱,我又何必妄自送了性命?直至又過了半個月後,實是忍耐不住,便離開秘地,想去打探一下少堂主的消息。但少堂主一向低調,此次遠赴北漠尋寶又屬機密行事,根本無從打探,而且少堂主曾切切提醒過我,御泠堂中藏有叛徒,讓我決不可貿然回去,泄露了青霜令的秘密。我尋不到少堂主,又不能回堂,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處,我於絕望中再無生念,就想服下『惜君歡』一死了之……」

說到這裡,南宮靜扉大口喘息一陣,說話的速度也快了幾分:「那一日我正好來到附近一座法晴寺前,想到少堂主生死不明,我於將死之際不妨去寺廟中為他祈福。誰知那法晴寺的主持寂源大師道行頗深,一見之下就瞧出我懷有欲死之心,便以言語開解。最後寂源大師說,此地才應是我的埋骨之地,若能捐資修起一座城堡后再死,少堂主便可無恙歸來。我半信半疑,不覺猜測寂源大師是故意這般說,好拖延時間。試想修起一座城堡畢竟非旦夕之功,短則數月,長則幾年光景,而到了那時我的求死之念恐怕也淡而無形了。」

「但我畢竟也心存惜命之念,便聽從了寂源大師直言,在佛祖面前立下宏願,發誓建好城堡後方才自盡。這裡本是一片荒地,我用了近五年的時光建成此堡,可少堂主再無消息。這五年裡我苟且偷安,每日懷想老堂主和少堂主,,責怪自己違背誓言辜負了他們的深恩,真真是度日如年,悔恨交加,等到昨日城堡完工後,我便遣散工匠,一橫心服下『惜君歡』,本以為就此一死了之,誰知卻被『騎士』……咳咳,卻被鶴髮先生所救。」

這一次許驚弦聽的真切,卻依然不明白「騎士」兩字所代表的意思。

鶴髮默然良久,方才開口:「你雖一心求死,但既然被我所救,也可謂是天意。今晚這土堡中還會有強敵來犯,我知你武功低微,徒留無益,不如先回御泠堂吧。」

南宮靜扉嘆道:「待罪之身,雖生猶死。」

「青霜令事關重大,你就算急於求死,也不應該將這個秘密帶入墳墓。如今滌塵已做了堂主,我是不可能再回御泠堂了,但你至少可以回去告知她兄長逸痕的下落,然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南宮靜扉長嘆一聲:「鶴髮先生教訓得是,看來也只好如此了。」

許驚弦偷聽到南宮靜扉的話,既驚且佩。驚的是聽到了關於南宮逸痕與青霜令的秘密,佩的是南宮靜扉已死報主的執著。而南宮靜扉無意間流露出的那個關於鶴髮稱呼,則令他心中泛出一種猜想,只是事發突然,一時還不及整理出脈絡,又隱隱覺得南宮靜扉的話語中似乎頗有些不盡不實之處。

一旁的童顏看許驚弦專註聆聽,神色或憂或思,欲問無從,急得直撓頭。正等得不耐煩時,小木屋已經打開,鶴髮與南宮靜扉並肩而出。

那南宮靜扉年約四十齣頭,身材略顯單薄,相貌無甚出眾之處,只是眉距較長,左頰邊生有一顆黑痣。

兩人依禮拜見過南宮靜扉后,不等童顏發問,鶴髮已搶先道:「既然南宮兄另有要事先回御泠堂,我就不多打擾了,咱們後會有期。」

南宮靜扉倒地長拜,謝過鶴髮的救命之恩,然後藉機告辭。但不知為何,許驚弦總覺得,南宮靜扉臉上流露出慎微的恭順之意,多少有些做作的味道,縱然此人武功低淺,但畢竟先後服侍過兩代南宮世家之主,在御泠堂中亦算是暗掌實權的一號人物,何須如此畏畏縮縮?

許驚弦不動聲色,悄悄按下心頭疑惑,裝成毫不知情的樣子,朝南宮靜扉拱手作別。

待送走南宮靜扉后,鶴髮對兩人正色道:「南宮靜扉自服『惜君歡』求死,這其中關係到御泠堂的最高機密,我也不想牽涉過多。你二人若是通情曉理,就不要多問我什麼,免得我為難。」

這番話本是實情,鶴髮既然如此說,兩人只得閉聲不語。許驚弦也還罷了,童顏則是憋了一肚子的問題卻得不到解答,當真是鬱悶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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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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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成王敗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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