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起
致溟月。射鹿,淇風。
迦陵知道,那隻淡紫色的仙鶴必然會從東南方飛來,在每年的六月十八日,落日山北坡的躑躅花開始凋謝的時候,落在迦陵的窗台上。
紙鶴傳書是一種劍仙的幻術。迦陵把紙鶴拆開,看見裡面寫著相同的開頭和落款,正文卻是一字也無。於是迦陵把紙鶴照原樣折好,掛在窗前。
落日山是凡塵距離天界最近的地方,方圓百里沒有人煙。自從師父飛升后,只有迦陵一人在此,駕著飛劍獨來獨往。這個溟月是誰?在遙遠的射鹿,有一個叫做淇風的人,一年年牽記著她。
當迦陵看見紙鶴上的文字,平靜如秋水的心竟然猛烈地翻騰了一下。其實,迦陵心裡隱隱想到,溟月就是百年以前、夢寐之中、落日山上,那個白衣翻飛的女子。
迦陵數著窗前的紙鶴,宛如一串玲瓏的紫藤花裊裊垂掛,一共九十九隻。在落日山呆得太長久了,因為沒有別的人,每天迦陵會對著那九十九隻紙鶴說一小會兒話,否則她便擔心自己變成了啞巴。野草長滿了荒蕪的峰巒,如同永恆的孤寂,還有未解的秘密。
最後迦陵決定下山走一回。她為自己打點了一個小小的包袱,並摘下一隻淡紫色的鶴,放在面上。
射鹿是一個很小的南方城鎮,沒有任何特別之處。迦陵投宿在城北的一家客店裡,老屋房檐低低地壓著露水未乾的青石板路。賣糖人不見身影,只有叮叮噹噹敲糖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散落在屋瓦巷曲間。誰家的孩子夢裡哭醒了,嚶嚶不止。
鎮子不大,兩條丈寬的青石板路交叉,取了個很大氣的名字朱雀街和白虎街,兩街交會處就是小鎮的中心。日暮時分,居民們都會到這裡轉悠轉悠,閑聊幾句。平靜的小鎮上寥寥可數的瑣碎消息,就是這樣傳遞著。
站在十字路口,可以望見兩條小街的盡頭,遠遠的山巒露出黛色。射鹿這個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鎮上和附近沒有多少人居住。因此迦陵很快就明白,自己根本找不到那個叫做淇風的人。無人知道他的存在。
您認識淇風嗎?
奇峰?旅店老闆皺著眉頭沉思,那老頭子死了有一年了吧?不對,我記得他是叫若峰來著。他兒子孝順,還為他訂製了一副楠木棺材迦陵微微搖頭,用手指在桌上寫下個淇字。旅店老闆嘿嘿一笑:我們這些粗人,哪認得這些稀奇古怪的字?他想了想,又說,不過,朱雀街的南頭住了個怪人,他倒是讀過不少雜書,還有搜集破爛的癖好,一屋子的垃圾。你要找奇峰,說不定他倒有些說法。跟他說說話,還蠻有趣的。不過他可真是個怪人叫王詹。
黃昏時分,迦陵找到了王詹在朱雀街的屋子。那宅子出乎意料的大,荒草叢生的牆根下露著大理石牆基,彷彿很久以前這是一個奢侈豪華的大家族,後來衰敗了。院子里有一棵楓香樹,看起來也有幾百年了。從樹蔭下一直到幽暗的堂屋裡,雜亂地放著一些石像的頭顱、斷劍、樹皮面具、瘸腳的香爐、繡花的布片,還有一些發黃的紙卷想來是字畫什麼的。
迦陵沖著屋子裡喚了一聲:王老先生她心想,這個喜歡搜集古董的王詹,也許正是這個衰落大家族的遺老。雖然自己也有一百多歲了,但是作為劍仙,她很早就學會了駐顏術,看起來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對凡人中的老者,還是應當持有禮儀上的尊敬吧。
沒有人回答。王詹大概出門去了。迦陵想。她抬起腳來,設法在古董的隊列間穿行。她覺得很好奇,這些被遺棄的破爛隱藏著許多永遠不為人知的秘密吧。
堂屋裡擺了一隻巨大的樟木箱子,一望便知是多年前的舊貨。箱子上掛了一把大銅鎖,想來收舊貨的主人還沒來得及打開。迦陵不假思索,用手指一劃。箱子開了,裡面滿滿的全是舊書。迦陵感到一絲欣喜,她一向習慣於用讀書來消磨落日山上孤寂的歲月。現下,在等待王詹回來的時間裡,有書看就不那麼無聊了。
她漸漸入了迷,不覺天也黑透了。王詹還沒有回來。
陰曆十五的夜晚,月光很亮。
大樟木箱子深處,露出一角紙卷。迦陵順手抽出來,展開,卻是一張圖,畫滿了通衢巷陌,縱橫捭闔,偌大一個市鎮,方圓不下百里。圖中有巨大的商鋪和銀號,門前挑著大紅燈籠;一道古雅牌匾下是中藥鋪子,有人在排著隊買葯;挑著野菜擔子的農人在街道邊眼神迷茫;點心鋪子的夥計正扯著嗓門叫賣新出爐的春餅;喧囂的酒樓上有人在爭吵,夥計們亂成一團;城北是一座官邸,門口有威儀的武士在梭巡,兩座石獅子做工精美。城南,恢弘的城門下往來的車馬人群熙熙攘攘,衛兵顯得很不耐煩。城門外直通官道,蜿蜒至遠山那邊。官道上塵土飛揚,遠遠馳來兩騎人馬,白衣翩翩,似是一男一女,卻看不清面目。
趁著月光,迦陵饒有興緻地觀看這捲軸。左上角有幾枚朱印,印跡模糊了,隱隱看得出幾個字射鹿城圖。
難道這是射鹿城么?迦陵茫然。地圖中這個繁華的城市,跟眼前這個蕭瑟清冷的小鎮,未免差得太遠了。如果圖中這個是射鹿,那自己現在所處的,又是什麼地方?
她把捲軸拿到窗邊細細地看,朱印後面還有日子,依稀是癸未年三月初三,作畫者的名號卻是磨損殆盡,再也看不出了。
是哪個癸未年呢?迦陵掐指一算,原來恰是百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