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英雄不寂寞
權力幫有難,蕭秋水為何不赴?
他跟權力幫雖曾系死敵,但在峨嵋金頂一會中,李沉舟對蕭秋水有知遇之恩,而且以蕭秋水俠烈性情,斷無可能任由趙師容回去孤軍作戰——
何況那時蕭秋水也在懷疑柳五柳隨風。
一切的理由只因為蕭秋水被擒,動彈不得。
誠如李沉舟所言,這世上能困住蕭秋水的人實在罕有。
可惜他還是算漏了一個:燕狂徒!
不過燕狂徒縱要蕭秋水束手就擒,也是要到五百招以後的事。蕭秋水的「忘情天書」、「少武真經」不是白練的。他的武功已在柳隨風之上,與李沉舟已近仲伯。
燕狂徒並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蕭秋水倔強性格。在當陽城一役,燕狂徒方知此人是寧可被打死而不可以屈服的。所以他一上來,使用突襲制住蕭秋水。
蕭秋水,乍見唐方正激動時,為燕狂徒所制,直到現在,燕狂徒猶不知蕭秋水的武功已非昔可比。
燕狂徒是武林奇人,卻不是什麼前輩風範的高人,他向來不拘禮俗,抓了蕭秋水就走,也不計較出手時是否正大光明。
他點了蕭秋水的穴道,提著他狂奔了一陣,這一路奔去,蕭秋水心中自然急得要死,終於到了一處峰頂雲境,坡路上山的所在,燕狂徒忽然停下,道:「我要解手。」把蕭秋水向大石上一放,獨自在路邊解起手來。
蕭秋水的穴道被燕狂徒重手封閉,啞穴卻未封塞,只是燕狂徒一路急奔,風涌激烈,使他無法開口而已,如今一旦得歇,燕狂徒把他重重一放,撞得遍體生痛,但也顧不得如許多,破口罵道:「燕狂徒!你這是什麼意思?快放開我!」
燕狂徒側目斜睨道:「幹嗎?你也要解手么?」說著把雙肩一聳,打了個冷顫,已解手完畢,拍拍手走回來,道:「你要小解,我替你扒開褲子,就解在這裡好了,你要大解,就解你左手穴道,總要擦擦屁股的。」
蕭秋水氣到極點:「你沒膽放開我是不是?你枉為譽滿江湖的前輩!」
燕狂徒火般的眉毛一揚,呵呵笑道:「這個『譽』么?不提也罷!江湖上的人,見到我就要殺,這個臭名,我可擔當不起!你要殺我,枉費唇舌而已!我不放你,怕你這人驢子脾氣,打不過人,便要自殺,我留著你還有用!」
蕭秋水為之氣結,但靈機一動:又道:「我保證不自殺,有話公平的談,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燕狂徒笑道:「你用什麼法門都騙不倒我,我已經制住你了,還用得著冒這一個險,萬一你自絕經脈,我出手再快也沒用,我才不上當哩。這又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昔日各大門派外加權力幫和朱大天王的人一起暗殺圍剿我,我也沒討還公道兩字!」
蕭秋水禁不住又罵道:「枉我在長坂坡救你,你這不知好歹的人!」
燕狂徒大笑道:「好!好!好!妙!妙!妙!長坂坡之役,又有誰叫你來救我?如今救也救了,所謂君子施恩不望報,你重提此事,是要我報答你么!哈哈哈……你既救了我,我便會報答你,我帶你去,也為的是報答你啊,這自有你的好處……」
蕭秋水呸了一聲,平時他也不致如此毛躁,只是他急於要找唐方,便心頭火起,道:
「誰希望你報答!快放開我,我要找唐方……」
燕狂徒哦了一聲,故作狀道:「唐方么?就是那個穿著青衫戴面具的小姑娘啊……嘿嘿嘿,待我趕過去先把她一刀宰了。」
蕭秋水知燕狂徒的個性,有什麼不敢做的,連忙噤了口,燕狂徒知道生效,又狠狠地加了一句道:「你再想溜,我就殺了她,一定殺了她!你只要跟我去,那我就不為難你,連『天下英雄令』也還給你!」
蕭秋水痛苦地道:「我不要你任何東西,但你不能碰唐方!」
燕狂徒大喝道:「好!君子一言!」蕭秋水道:「就怕你言而無信!」燕狂徒雙目暴睜,道:「我燕某別的不講,但無信字,則非人也!」
蕭秋水大聲道:「只要你言而有信,要我去的地方不傷天害理,我陪你去,絕不逃走,你又何必制我穴道!」
燕狂徒道:「你的人我信得過,我點你穴道倒不是怕你逃走,而是不要你出手。我燕狂徒做事,向不要人助手,也不要人多口!」
蕭秋水詫問:「那你要我一道兒去做什麼?」
燕狂徒雙瞳閃過一絲淡淡的蒼涼,道:「第一個去的地方,有你在,可能比較生效……」
蕭秋水奇道:「我不出手,也有作用?」
燕狂徒不答,卻喃喃道:「至於其它兩處……卻連我自己也無十成的把握……假如我死了,他們也必有大損折,你要逃走,大概無礙,那我就要告訴你一些話兒,而且要你將這些話轉告給一個人……」
蕭秋水道,「總共要去三個地方?」他心弦大震,連武林第一奇人燕狂徒都沒有把握戰勝的戰役,究竟是什麼樣的戰役?燕狂徒想要交代他些什麼話?要告訴給誰聽?
燕狂徒默默地點了點頭,背負雙手,望向遠山。
羥鎪喚治剩骸澳娜齙胤劍俊?
燕狂徒笑了一笑,舒伸了一下筋胳,道:「我們先上臨安府,官道旁的『關帝廟』去。」蕭秋水卻注意到他一雙白眉,始終未曾舒展。
燕狂徒說著又提起蕭秋水,狂奔了一陣,這時一彎新月,已掛梢頭,燕狂徒奔至一處廟前,其時秋風勁急,落葉蕭蕭,破落的殘廟前只有枯樹寒椏一株,燕狂徒道:「臨安府的人夜夜笙歌:在邊城馬革裹屍的軍將們是白死了;卻可憐關二爺的靈位也無人祭拜!」
蕭秋水聽得熱血沸騰,覺得燕狂徒這人雖似癲佯狂,但有時說的話,頗有道理,只聽燕狂徒又唏噓道:「你是正當英壯,象這棵春天的樹一般;而我,卻是寒秋了,那雪降的時候,就要掩埋了。」
說到這裡,忽然向天大笑起來,只聽「噗噗噗」一連急響,無數勁風掠過,蕭秋水大吃一驚,只是驚起一樹烏鴉,向晚天黑幕飛去,蕭秋水不禁心頭一寒,正待相咨,燕狂徒忽低聲喝道:「噤聲!」颼地快如流星,閃入道旁草叢之中。隔了片刻,蕭秋水便聽到馬蹄急奔之聲。
只見兩匹紅鬃烈馬,直向「關帝廟」馳來。馬上的人裝束隨便,布質粗糙,而且都無馬鞍,因為賓士速度極快,身子與馬背幾乎貼成一條線,兩人都雙手緊緊抓住馬鬃;兩人方到廟前,馬人立而止,烈馬長嗥聲中,兩人已翻身下馬,對著破廟,噗噗噗叩了三個響頭。
蕭秋水在月光下看出,只見兩條大漢,眉粗目亮,神威凜凜,燕狂徒卻低聲咕嘀道:
「糟糕,糟糕,真叫這兩個混帳小子毀了我的大事!」
卻見一人臉有青記,叩拜后目注「關帝廟」道:「關二爺,您老人家義氣忠肝,名耀千古,咱兄弟今番來此,只求了此心愿,只要能保住將軍,我練家兄弟,縱受千刀萬剮,也心甘情願!」他幾句話說下來,也不如何大聲,卻說得無比真誠。
另一大漢,沒有說話,卻緊緊抓住腰畔鋼刀,手背青筋凸露。
就在這時,有一陣清脆的鈴聲「叮鈴鈴、叮鈴鈴」地近來。蕭秋水不禁稍稍皺了皺眉頭,因為這響亮的鸞鈴聲,跟這破廟肅煞的景象很不調襯。只見燕狂徒的側臉,火燒般的眉毛一揚。
這時那兩名姓練的大漢,相互望了一眼,留綹大漢道:「來了。」
青記大漢十分精悍矯捷,嗖地拉鬍鬚大漢閃入了草叢之中,只露出兩雙銳光炯炯的眼睛,注視廟前的情形。
不一會兒,「叮鈴鈴,叮鈴鈴」的聲音近了,還夾雜著繁沓的步履聲、馬蹄聲。又一會兒,官道上出現了三匹馬,前後簇擁十幾個著緊身水靠的人,瞧他們熟練矯捷的身手,一看就知道是訓練有素的武林中人。
而那三騎卻迥然不同。中間的人,馬馱金鞍,氣派非凡,韁轡皆飾珠光寶氣,馬上的人,披金色披風,臉窄而長,兩顆眼睛如綠豆一般,皮膚又黃得近褐。馬鞍子上系了個鈴鐺,每走動一步,鈴鐺就一陣輕響,使得馬上的人,更加神氣。
他身旁左右兩人,就完全被這人的貴氣比了下去。左邊一人,騎的馬混身漆黑,只有尾白如雪,腿高臀壯,是一流驃馬。馬上的人,赤精上身,肌肉如樹根盤結,光頭盤辮,目若銅鈴,唇薄如紙,坐在馬上,一座山一般。如此看去,金披風者是女真族人,而這人則是蒙古勇士。
第三人緊跟二人之後側,哈腰賠笑,打躬作揖,卻是漢人。這第三人蕭秋水卻是認得,正是昔日在長安古城被「藍鳳凰」橋上殺退的朱大天王的義子——「鐵龜」杭八!
蕭秋水看到杭八一副阿諛奉承的樣子,便已心頭火起;這三騎逐漸行近,那金衣人一勒馬,馬長嘶一聲,立時停止,蹄上「咯得咯得」地走了幾個歇蹄步。那女真人問:「是這裡吧?」他說得雖然平淡,但語氣陰寒,聽了足令人心裡發毛,卻又帶有一種使人畏懼的威凜。
杭八湊前笑道:「是,是,就是這裡,二太子一看就出,了不起,好眼光……」
那女真人橫了他一眼,忽然問道:「你叫我什麼來著?」
杭八一怔,心頭給他瞧得發寒,猛醒過來,苦著臉摑打自己臉頰,道:「是,是,我又叫錯了,二……」女真人雙目一瞪,如鷹鷲一般森冷,杭八又自心裡打了一個突,道:
「二……二公子……」
女真人嗯了一聲,淡淡地道:「看在朱順水面上,恕你無罪。再犯小心我要你的狗命!
你們這些漢人,拿你們當人看就不知好歹!」
這句罵得極毒,杭八卻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拜謝。蕭秋水只見燕狂徒鬢邊太陽穴上的眉梢又是一動。女真人道:「在這裡等他來,是最好不過了,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守株待兔』,這便是了。」
蕭秋水只覺「守株待兔」這用法,似乎不妥,卻聽杭八又伸出拇指,借口胡柴地道:
「二……二公子真是博學淵源,連漢族的粗文陋矩:都件件通曉……」
那女真人喝道:「胡說!大漢文化我向來羨慕得緊,才跟父王打到這兒來,為的就是這每一垣每一寸上的文化,怎能說粗文陋矩!」說著向天長嘆:「要是我大金國能得天下,這瑰麗博大的文化,便是屬於我們的了。」說著負手,眺月沉思。
蕭秋水聽了那女真人這一番話,心中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至少比身為漢族人氏的杭八珍視得多了,但又深覺不妥:金人既愛慕漢人文化國土,又何苦征戰經年,弄得殘民以虐,敗垣廢墟,以致生靈塗炭呢。
那杭八又道:「我看,點子快要來了,我們不如先埋伏好,殺他個措手不及。」
女真人望了一會兒月亮,回過頭來,道:「他也本是神武天生的好將軍,若肯投效金國,咱們如虎添翼,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萬里、千里、百里三位前輩因事未能趕至,我也無把握將他一舉成擒!」
杭八卻笑道:「他雖有些聲威,比起二太……不不不,……二公子,二公子來卻是還差……差那麼一大截。」杭八一面說著,一面用左手拇食二指比劃。
女真人冷笑道:「算了,咱們大金國悍將無數,但未出此不世英雄,哼,哼,『武將不怕死,文官不貪財』,哈!哈!哈!可惜宋國盡出你這等人才!」
杭八給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又嘻嘻笑道:「我這等人,也沒什麼不好哇……至少可以給二太……二公子,幫得上些……小忙。」
女真人也不為甚已,道:「說得也是。」拍拍杭八的肩膀,這「鐵龜」真箇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女真人哼了一聲道:「我們給飛將軍在朱仙鎮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死傷無數,血流成河,卻敬他是一條英雄,只想令他回心轉意,歸順北朝……你們宋國的人,卻恨不得置他於死地,十二金牌召他回去還不夠,還要在這道上趕盡殺絕……」
蕭秋水腦門轟轟然一聲,血液上沖,「飛將軍」三字,猶如自天而降,登時憶起他當年在浣花派劍廬,得會岳太夫人和「陰陽神劍」張臨意時,已定下的「見岳飛」的畢生志願,難道來的是……只聽杭八道:「二公子有所不知,那姓岳的跟金國只是兵戎相交的仇敵,跟咱們朝廷的官兒可是勢不兩立的強仇。誰站得穩腳步,另一方就必定得倒下去……試想,咱們秦相爺怎會又怎能容得下岳將軍!」
女真人想了想,笑道:「宋國那麼大,土地那麼富庶,卻容不下一個岳飛,難怪好漢都死絕了。沒想到你還有些小聰明,局勢捏拿得倒挺有準兒的。」
杭八搔頭笑道:「別的我不成,跟隨朱大天王那麼久,順水轉舵,看清局勢,這點把握不是我杭八誇口,是有幾分真本領的。」
女真人微微嘆了一口氣,又道:「岳飛已接令,專程寅夜趕返臨安,待到了朝廷,秦檜要將他是殺是剮,都沒問題,只要我父王一聲令下,秦檜還不是唯命是從!卻又何苦派你的人來截殺,又再三懇求我父王遣我來援手?」
杭八以為女真人真的請示於他,他只圖表現優良,可望升官發財,當下知無不告:「二公子說的是……不過,京師之中,不少岳飛黨羽,他們或劫獄,或請纓,總之會設法營救岳飛,尤其是韓世忠、劉琦這等不識抬舉的傢伙,說不定會聯合起來,要是有什麼異動,那就糟了,秦相爺不得不未雨綢繆,來個斬草除根,外加上先下手為強……」
女真人道:「岳飛萬里兼程,算是白回了。」
杭八得意地道:「若他被咱們刺殺於此,明日未到臨安,相爺正好定他個『違命』之罪,包叫他滿門抄斬!」
蕭秋水只聽得心脈賁張,眶眥欲裂,手中都捏了一把汗。燕狂徒卻伸手連他「啞穴」也封了,只見他根根銀髮豎起,卻未有所動。
那女真人又道:「好計劃,你們南朝人,作戰怕死,卻詭計多端,岳飛這次可謂死得不明不白。」
杭八笑道:「其實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才多呢。這幾天來,一路上有人圖救岳飛,都是讓咱們或朝廷的禁軍、相爺心腹手下,盡皆殺死,封官發財的人,也多得緊哪!若是岳飛知道,准叫他心疼死了……有次梅鎮的民眾集體在官道上等候岳飛,結果給我們殺光殺盡了,一村的人哩,屍首都布了五六里路……」
女真人道:「你們宋人,手段真忒也狠!卻以為我們不知么?你們姦淫燒殺,又搶虜掠劫,事後賴到我們身上,便是你們的拿手好戲。」
杭八一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囁嚅道:「二太……二公子神通廣大,我……我們……」
女真人一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朱老先生為我們開路清道,立的是大功;今番若成事,自也有重賞。」
杭八忙咚噗一聲跪倒,拜謝道:「屬下萬謝二太子……不不不……二公子大恩。」說個不停,女真人微笑道:「起來,卻未知這一戰是否功德圓滿?唉,你們宋人,好不容易得一勇將,卻連多等幾天,到京師再定罪誅殺,也待不及,唉。」
杭八起身道:「這次部署,是天王精兵,岳飛慣於沙場征戰,這種武林狙殺,他斷斷應付不來的。這點二公子萬萬可放一千個心……至於讓岳飛回朝,相爺是怕『夜長夢多』呀……何況……何況相爺早一一細查了岳飛的底細,卻是不貪財,不徇私,不枉殺一人,不鄙行一事,根本無法治之以罪……」
女真人聽到此處,向天呵呵大笑一陣,中氣充沛,只震得馬匹一陣噓嗚,道:「向來奸臣殺忠臣,何須有罪?只要我大金國的父王點一點頭,你們宰相要殺忠臣良將,不過是喝酒吃飯的事兒一般而已,只要朝廷要做,把比干皋奠打成大奸大惡之人,綁在城門任民割剮凌遲,也在所不難。」
原來這女真人,便是金兀朮的二太子,因慕宋朝文化,以國為姓,漢名為慕夏。其時金國兵強勢大,連驍勇善戰的蒙古人,每年都要進貢女真族人,這馬上沉默寡言的蒙古人,便是勇士浩特雷。這兩人是金兀朮特派監視宋人捕殺岳飛的使者。
金慕夏望望天色,道:「看來岳飛就快到了。」
杭八道:「岳飛接了十二金牌,不寢不眠,父子兼程趕來,定必又疲又飢,在此地伏擊他,正是最好不過。我們先埋伏起來……」
忽聽叱喝一聲,那蒙古人比手划腳,說了一會兒的話,一個黑色水靠中隙露朝廷官服的人,踏前一步,道:「蒙古勇士說,他不肯埋伏暗狙人。」
杭八跺足道:「唉呀,這岳飛雖是強弩之末,忒也不得了啊,怎能明打明攻?這豈不吃虧……律三叔,你還是去說說吧。」
這翻譯的人,原是宋朝帶刀侍衛律靖旋,今番一起在這兒,要伏殺岳飛,當下又照杭八的意思,對蒙古人說了,那蒙古人仍是搖頭不肯,杭八無奈,只得望向金太子,金慕夏沉吟了一陣,終於還是向蒙古人嘰哩咕嚕說了幾句,瞧那蒙古人的神氣,還是不服,但已不敢多說了。蒙古其時尚受金國威脅,隨時可以出兵攻打,蒙古人哪敢再得罪以致禍國?金慕夏道:「好,我們藏起來再說。」
這時一陣風吹來,草動沙飛,廟裡傳來一陣乍聽如呻吟般的聲響,杭八罵道:「哪來一陣怪風!」便要指揮大伙兒在廟邊匿藏起來,金慕夏忽然道:「慢著。」
杭八一怔,金慕夏道:「草堆里的朋友,你們要自己出來,還是要我們揪出來?」
只聽「霍霍」兩聲,兩名大漢躍了出來,青記大漢大駕道:「好奸賊,竟敢誣害岳元帥,我練虹升跟你拼了!」
另一個鬍鬚滿臉的大漢也罵道:「兀那狗賊,無恥下流,待我練俊賢替岳爺爺清道!」
說著一個揮動鐵錐,一個拎起銀鉤,揮舞呼喊攻來,那二三十個黑衣人,身形閃動,迅速擺起陣勢,圍著兩人,杭八卻怪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楊再興的舊部『練氏雙雄』,哈哈哈,既是如此,正好替我們先祭祭兵刃,快利一下!」
這兩人正是岳飛收服的盜匪,後為宋朝屢立大功、作戰驍勇的楊再興楊將軍的部屬。秦檜等奸人因恐岳飛等聚眾生權,所以在遣調兵將布防時,故意分散這些作戰英勇的悍將勇舉,撥作其他庸將麾下置不用或借故剪除。練氏雙雄等發配南海,眼見將領昏庸無能,而同袍兄弟,十之八九都不明不白地喪生,悲憤莫名,按捺不住,便違軍紀逃逸,聞岳飛在朱仙鎮大捷,喜不自勝,連程趕去報效,要直搗黃龍,雪靖康之恨。不料在途中聽得岳飛已被敕令調遷,練氏兄弟哀憤莫名,便要在這路上守候岳將軍,懇其為國珍重,願效死同往。
誰知二人在客店投宿,無意中聽得杭八這一干人要伏擊岳飛的消息,便先躲在廟旁,待岳將軍來時,出言示警,好叫歹人好計不逞,卻未料金慕夏也是個厲害角色,竟然洞察出他們匿伏的行蹤。
二人此時早已豁了出去,只求決一死戰,拼得一個是一個,拼得兩個是一雙。
燕狂徒身形一動,正想出手,忽然身體中奇經八脈,如萬錐攢刺般刺痛,一齊發作,跟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原來燕狂徒數十年前,傲嘯江湖之際,曾被十六大派高手,連同當時才算初崛起的「權力幫」以及朱大天王的部屬圍攻,燕狂徒雖負重傷突圍而出,十數年來,消聲匿跡於江湖,當他在擂台會再度復出時,武功已因療傷護體,失去了三成,擂台之會,燕狂徒再度受巨創,他年歲已大,要痊癒已難有望,只是消耗驚人的功力,勉強暫時將之克制而已,舊創可能隨時複發,而且舊傷加新創,正可謂一發不可收拾。
燕狂徒因見知年事已高,近日來眉跳氣喘,難望久活,內心急於要完成幾件心愿,所以不顧一切,在未能完全羈制內傷之前,便又復出,功力再減退二成;此刻他的武功,實不及他自己全盛時的一半。
此刻燕狂徒只覺一陣陰森之氣,帶著刺痛,奇經八脈,上下交流,無不空滯錯亂,而帶脈環身一團,絡腰而過,狀如束帶,更血脈倒流,沖逆難受。他雙眼翻白,全身忽寒忽熱,所中的陰毒暗器和掌力,一齊暴發,可謂內外交征。
燕狂徒竭力平定心念,以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來逼住體內真氣遊走、血脈逆流。此刻性命懸一線,唯以個人幾十年來性命交的修為來壓制。此刻他忽如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全身汗浸,忽如天降飛霜,冰封萬里,腳陷雪窖,懷抱寒棒,全身又結了一層薄冰。
蕭秋水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無奈穴道被封,明知燕狂徒正在要緊關頭,卻無法相助。
再回首注視場中,那兒的情況,卻更是緊急了。
這時練虹升,練俊賢二人,已跟場中的黑衣人交起手來,練氏兄弟可說是楊再興麾下悍將,楊再興的鐵槍,在戰場中十盪十決,當者披靡,練氏兄弟的鐵錐銀鉤難免受其影響,都有點使槍的氣態。
朱大天王的弟子、秦檜的部下、金太子的下屬,這些黑衣人之中,不乏高手,但一時也未能奪之得下。
練氏兄弟求挨得一陣是一陣,只要岳元帥到來,自然洞透奸黨計劃,以致狙擊不成。
但金慕夏等人焉看不出練氏兄弟的心思,金太子稍點了點頭,「鐵龜」杭八大聲叱道:
「吠!兀那小狗,快快就擒!」他這時手上兵器已改作了哭喪棒,策馬直驅,一棒分打二人。
練虹升將鐵錐一架,哨地一聲,星花四濺,練虹升只覺對方哭喪棒有一種奇異的陰勁,接下了這一棍,卻使體力反激,極不舒服;杭八也覺得對方膂力奇大,硬接這一錐,震得虎口發麻,險些兒握不住兵刃。
兩人又各自大喝一聲,杭八策馬調首,又向他衝來,練虹升人在低處,卻雙目暴睜,橫錐當胸,絲毫不讓;兩人如此棒來錐往,已來回衝刺了一十四次,交手十九招,都覺得勢均力敵。
練虹升吃虧在並無坐騎,所以難作主動衝擊,而且又心有掛礙,一方面擔心弟弟練俊賢的戰況,另一方面又挂念岳元帥的蹤跡,所以一個疏神,吃了一棒,打在背上,打得他口吐鮮血,寬厚的背肌上,多了兩行如鯊噬般的血洞。
練虹升受傷,而戰氣不衰,環錐穩守,那邊的練俊賢,越戰越勇,殺卻對方一人,又傷一敵,但雙拳不敵四手,何況對方如此多人,終於被傷了三四處:他披髮覆臉,咬發苦戰,毫不退讓。
那邊的練虹升,見情勢緊急,心生一計,待杭八衝鋒過來時,突地一滾,一錐橫掃,居然及時打斷了兩隻馬腿,要知道以練虹升的功力與年歲,要使這一招,端的是十分危險,若一錐不及時擊碎馬腿,馬蹄一旦踏下來,練虹升不死也得重傷,至於杭八若能及時勒韁,棒往下擊,練虹升則更無幸理。
但這一剎那間,練虹升及時做到了,他打斷了馬腿!
馬悲鳴,蹶地翻落,杭八便被摔了下來。
練虹升哪肯放過?一錐便刺了過去!
杭八倒也機警,尤其是事關他自己的性命,反應自是快極,人未落地,便已翻滾開去!
哧地一聲,鐵錐刺中杭八的背心!
當的一聲,原來杭八的背上有一塊鐵板,鐵錐便刺在鐵板之上,稍為挫了一挫,杭八仗賴了這一擋,翻滾而去,險險躲過了這一錐。
只是鐵錐上湧來的大力,撞凹了鐵板,也撞中了背肌,他只覺喉頭一甜,也嘔出了一口血來。
原來他背上,真的著有鐵甲,這鎖子甲一類的鐵背心,是因他這人常常暗算狙殺別人,所以也惴惴不安,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被人暗算。他自恃武功高,敵人正面出手,尚可守架,而且他一生中,向不落單,恃著人多勢眾難有人殺得了他;但背後不長眼睛,若被人暗算,那可糟了。
於是便特地制了一件鐵甲來護背,這一下,便保全了他一條性命,他兀自驚魂未定時,練虹升叱道:「狗廝鳥!真的是龜兔子!」揮舞鐵錐,又攻上來,杭八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不敢戀戰。
練俊賢那邊,一雙銀鉤,又鉤下一人頭來,此時他已負七八道傷,仍是酣戰不休,反過來追打強敵,金慕夏策馬旁觀,不禁低聲嘆道:「若宋朝人人如是,別說我們不敢出兵,就算宋方派軍打我京城,我們也不作抵擋,枉死軍民。」
那蒙古人浩特雷聽得如此說,便嘶吼了一聲,音若獸嗥。金慕夏回首笑道:「你不服么?」
蒙古人用手大力拍鐵板一般的胸膛,嘶鳴不己,金太子道:「你想試試么?」
那蒙古人大聲嘶鳴,十分開心,不住點頭,金太子微笑道:「好,你去吧。」
那蒙古人「嗚嘩」一聲,在金太子面前翻了兩個筋斗,表示答禮,呼地一個大翻身,到了練虹升處,一出手箍住了他。
練虹升已可算是熊背虎腰,彪形大僅,但跟這蒙古人相比,還差了一截,蒙古人的摔跤,世所聞名,練虹升一旦被他拿住,雙錐便揮動不得。
練虹升心中早罵個一千八百遍,這胡兒偏在此時搗亂,又力大無窮,掙脫不得。練虹升急中生智,忙鬆手棄錐,雙錐「忽忽」二聲,落了下去,恰好插中了浩特雷的足踝。
浩特雷哇呀一聲,痛入心脾,登時鬆了手,練虹升趁機反拿,左手扣他的「魂門穴」,右手扣他的「章門穴」,足膝頂住他的「期門穴」。
浩特雷的摔跤術雖好,又力大無窮,無奈先手一失,對認穴又不似南人如此精確,登被制住,但他也是一條好漢,死力反擊,只是武學中有道:「三門一關,到鬼門關」。浩特雷的情形,正是如此。
就在此時,浩特雷忽一低首,砰地一聲,兩人互相擒拿,相距極近,這一撞便撞中練虹升的鼻樑,練虹升不防有這招,掩臉倒退,浩特雷反敗為勝,一把手扭住了他,卻在這時,一記悶棍敲在練虹升的腦袋上,腦漿四迸,練虹升登時沒了命。
蒙古人雙目如銅鈴般暴睜,放開練虹升,練虹升身子登時似沒了骨脊般倒了下去。杭八偷襲得手,得意大笑,蒙古人嘰哩呱拉,指著杭八痛罵,十分憤怒的樣子。
原來蒙古人天生好戰,但不失好漢本色,因見練虹升勇悍,便上前一斗,杭八在一邊偷施暗襲,殺死浩特雷的對手,浩特雷怒極,杭八不知他說什麼,只好向金太子望去。
這時那邊的練俊賢在浴血苦戰中,仍耳聽八方,眼觀四面,乍見兄長身亡,怒急攻心,吃了一鞭一肘,揮掃銀鉤,也傷了一人,便向蒙古人背後衝來。
杭八站在浩特雷正對面,眼瞥及此,正想示警,卻見金太子森沉地搖了搖首。杭八登時將喊到了口邊的話,吞了回去。
原來金二太子見浩特雷一上來,就制住了悍勇無比的練虹升,心中已然不快;又見練虹升反敗為勝,心中倒有些希望他們拼個同歸於盡。但浩特雷旋又控制大局,如此一來,一個蒙古人,豈不是比自己金國的兵員,秦檜的部下,朱大天王的手下都威風得多了?
杭八殺了練虹升,金二太子不知怎的,有些惋惜,又萌一股妒意。這時見練俊賢為報兄仇,向浩特雷衝來,便不示警。
眾人見金二太子如此,便都不再阻攔;浩特雷猶自大罵杭八,練俊賢不懂蒙語,認定這光頭巨人一上來,兄長便遭橫死,悲痛之餘,再不講究武林規矩,一回雙鉤,便已鉤中蒙古人的左右「肩井穴」之中!浩特雷乍受重創,狂嚎一聲,也不回身,仰腦一撞,砰地撞中練俊賢的「天井穴」,兩人都身受重傷,頭昏眼花,一時未能恢復,忽聽半空金衣如矢,飛投而來,啪啪兩掌,分左右擊中兩人。兩人只覺中掌若落葉般輕,原不在意,但所中之處,忽如遭雷殛,摧肌斷腸,嘶嚎半聲,都溘然而逝。出掌的人自是金二太子金慕夏。眾人未明他因何出手,而且連浩特雷也一起殺掉,但見他出掌輕若飛煙,但此輕輕一掌,頓此將二彪悍至極的人摧枯拉朽一般擊斃,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忙不迭地如雷般喝起彩來。就在這時,那浩特雷忽又從地上躍起,他明明已死了,巨大的身子忽然彈跳起來,攔腰抱住了金二太子。金慕夏大喝一聲,反掌拍去!只見浩特雷雙目圓睜,不住地在說話,眼眶也不住滲出血來,金慕夏知道這蒙古人一直在重複一句:「你為什麼要殺我?你為什麼要殺我?」金二太子不理會那麼多,一直打下去,打到了第十七掌,那環抱著他的巨蟒身般粗的銅臂漸漸鬆了。金太子運力於掌,雙掌一合,「哇嗷」一聲,猛力一衝,終於掙脫了浩特雷的攬抱。
浩特雷砰地一聲,栽在地上,永遠再也起不來了。
金慕夏端詳了老半天,外表雖強作鎮定,心裡卻怕這人再度躍起。看了半響,確知浩特雷早已氣絕,這時杭八等紛紛走了過來,大吹猛捧,既為金太子開脫,又把他贊捧得上了天。
其實浩特雷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金二太子何故殺他,金慕夏這時卻在別人讚美聲中,心底里暗忖:宋人氣數已盡,有的忠臣良將,都給貪官污吏喪盡,不足畏也;倒是北邊苦寒爍熱之地,這些韃子勇悍無比,而且聲勢日益壯大,不可不慮,此番回去,定要稟告父王,要嚴防北疆。
他心下盤算已定,當即道:「岳飛就要到來,快清理屍首,我們埋伏去。」就在這時,山風撲面,將那關帝爺的破廟,直吹得格格作響。
金慕夏呆了一下,忽然分辨出一種很細微的東西。
呼吸。
這呼吸十分細微:細微到幾近完全聽不到,顯然是一流內家高手發出來的呼吸。
但這呼吸又十分急促,似在極衰弱的狀態。
這又不象是一流高手的呼吸。
若非如此,他還真聽不出來,有人躲在這附近。
他未入中原前,已知道中土武林多能人異士,不可輕視,他年紀雖輕,但決不魯莽行事,自傲託大;心意既定,便道:「我們出手的訊號是『拜神』,一聽到這兩個字,立即動手。」
眾人應道:「是!」
這些人平時欺壓良善百姓慣了,自也作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兒,而且自恃武功高強,那曾怕什麼來著?而此番要殺的是威震天下,任大守重的岳飛,他們都不禁有些緊張起來。
金慕夏用手一指,道:「杭八,你帶一批人,就藏在那裡……」話未說完,驟然之間,飛掠而出,已撲入灌木叢中,只見一老一少兩人,都是令人一見難忘的壯容,金慕夏稍猶疑瞬息,一掌就向其中一人的頭頂,拍了下去……
他打的是「百會穴」。「百會穴」是人生百穴之宗,這一掌下去,自是非死不可,何況他的「輕煙掌法」,出手越輕,對方傷得越重,他心知能在此潛伏如此之久,而令自己一直未曾發覺的,必是武林高手,而且在自己掠入灌木叢中時,尚能恆靜如常者,單止這份定力,就是一流好手,所以他的出手,自是更加輕了。
他卻不知這兩人的確都是武林中第一流高手中的一等一好手。而且在此刻這兩名一代宗主偏偏都無法還手。
他打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正受內外交征之苦,他此刻運功與逆走血脈相抵,卻一直羈絆不住,耳邊如金鼓齊鳴,鐵騎奔躍,眼前旌旗如雲,刀光似雪,如罩身炊瓶之中,忽又感寒如玄冰。
他明知此刻五心向天,未必不可將真氣導引正途,但此刻心火未清,暴伸暴縮,若蕭秋水能助一臂……他這才想起蕭秋水已被他點了穴道,這一憶起,更加心煎如沸,就在這時,金慕夏一掌擊在他腦門「百會穴」上。
這一下,一般烈風,幾乎摧裂他的腦子,但是這一般力道,剛好稍稍挫了自己的逆走真氣——只那麼剎那間,燕狂徒已將內息納入尾閭,再由尾閭升空臂關,一到臂關,便大可控制,真氣再由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後納回頂心的泥丸宮,在片刻之間,舌抵上齶,內息下面下降,又經過神庭、鵲橋,到了重樓之後,經黃庭、氣穴一關,便納入丹田之中。
他運氣奇速,頃刻間已運轉一大周天。砰!砰!二聲,雙掌擊出。
金慕夏擊中燕狂徒一掌,卻見這獅子一般堂皇的老人,臉色陰暗不定,他不知自己所作的行動,是對是錯,便想照準蕭秋水的「缺盆穴」又是一掌。
就在這時,燕狂徒的雙掌已擊中了他。
就在擊中他的衣袂,未及他的肌膚之一剎那,燕狂徒閃電般易掌為指,戮中了金二太子上「雲門」下「大赫」二穴。
金慕夏乍然受襲,不及閃躲,大喝一聲。
他大喝一聲用意有二,一是提醒眾人,並警示自己受襲遇險:二是運起「小祁連山金燕神鷹」所授的氣功,大喝一聲,逼出閉塞之氣血。
但燕狂徒的功力,金燕夏哪裡抵消得住!才叫得了半聲,聲音登時窒在咽喉,便已被點倒。
這時杭八那一干人紛紛吆喝著沖了過來,燕狂徒一手拎住金慕夏的脖子,猛把他提了起來,緊了一緊,金慕夏幾乎連眼睛也凸露了出來。燕狂徒喝道:「你們上來!再多上來一步,我就擰斷這金小狗的頸子!」
杭八那些人投鼠忌器,況且他們諸般作態,莫不是要得到金太子賞識,好升官發財,而今太子在人手裡,哪裡敢有異動;但蕭秋水這邊,也是變了臉色。
蕭秋水倏然色變是因為他與燕狂徒接觸不多,但頗了解他那狂飈般的性格,斷無可能拿金太子也威嚇住其他人不敢造次;以燕狂徒的如火烈性,定必衝進去大殺一番,半個不留,而今如此,必有所因。
最大的可能就是燕狂徒的功力並未恢復或並未完全回復。
強敵圜視,而自己受制,主將功力又未曾恢復,這是十分可怕的事。
何況這些「強敵」,莫不是手辣心狠,賣國貪榮的人物,而且這些人若殺了燕狂徒和自己,那下一個要殺的人,就是關係整個家國命脈的岳飛岳將軍了!
「鐵龜」杭八當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天神般的大漢,就是名動天下的楚人燕狂徒,若他知曉,恐怕早已逃之不迭。杭八心中所盤算的,不過是如何在太子面前立功,為他升官發財鋪路。
杭八當下喝道:「你是誰?快快放下太……二公子爺,有話好說!」
燕狂徒瞪著眼睛道:「沒有什麼好說的!」
杭八怒道:「你若敢傷二公子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剁成肉泥!」金二太子聽了,心中大奇,按理說對方一招擒住自己,功力遠在杭八等人之上,大可輕易將之打發,何必大費唇舌?當下疑竇頓生,只聽燕狂徒冷笑道:「我若要傷他,你們又能怎樣?」燕狂徒手裡又緊了一緊,金慕夏頓時一口氣透不過來,臉色發黑,杭八心想這次若金太子有什麼「冬瓜豆腐」,自己可要遭殃,當下急叫道:「別別別別……」
燕狂徒嘿嘿冷笑幾聲,便住了手,暗自調息,原來他真氣雖通行無阻,但至帶脈之下,雙腿已不能動,血脈閉塞不通,形同朽木,而且功力回復不到一半,他心中忖念,自己封了蕭秋水的穴道,現在卻無法維護他,自己照顧自己,尚無問題,故計劃一舉將眾人殺盡,方才是上策。因為並無把握一擊得手,雙腿又苦於不能動彈,所以遲疑未下殺手。
杭八轉念一想,這人看來不好惹得很,他既制住金二太子,我也要制住他的朋友才好!
驟然閃身,已鉗住蕭秋水,將哭喪棒一架,架在蕭秋水後頸上,如鯊齒一般的尖刺,嵌到了蕭秋水的肉里去了。
燕狂徒明知杭八身形一動,是撲向蕭秋水,奈何下盤苦不能動,無法相救,只聽杭八喝道:「你放開二少爺,我就放你朋友,否則……」
「否則什麼?」忽聽一人問。
杭八忽聽此話,大吃一驚,回首一望,只見自己身後,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人,月光澹淡下,這人容色飛越,卻不清楚多大年紀。
杭八大怒,叱喝:「來人,拿下!」
他連喊三次,部下都屹立不動。杭八頓有毛骨悚然之感。只見昏朦月色下,他部下的背後,都踏出一個人來,這些人都是宋民服飾,手持短刃,抵住杭八手下的咽喉。金太子噫了一聲,他雖為燕狂徒所制,但事事瞧得分明,他幾乎不敢置信,積弱頹靡的宋朝,居然有這一群英悍、矯捷的宋人,簡簡單單,輕輕易易,神不知鬼不覺間就制住了自己的部下。
而這些部下除了金兵精銳外,還有宋軍及朱大天王手下的武林人物,在這於神秘人物面前,竟都如此的不堪一擊!
「否則什麼?」那人再問。杭八一咬牙,道:「否則我就把他一刀給殺了!」
那人緊接著問:「你是什麼人?」
杭八映著月色一照,覺得那人還頗年輕的樣子,膽子登時壯了,道:「什麼什麼人?」
那人笑道:「你是宋民,怎又幫金人打我們宋人?」他說著,指了指燕狂徒挾持中的金太子。
杭八一時啞口無言,金太子知來人非同小可,便答:「什麼金人宋人,天下一家,大宋王土,談什麼分際!」
那人微笑道:「金二太子,你也別裝蒜了,記得穎昌之役么?我們曾相會過!」
金太子聽得心裡頭一寒,只覺這人好眼熟,卻不知是誰。
那人笑道:「你們殺人傷人,汴京還不夠么?要到臨安府來滋事!」
杭八不知這人是誰,惡向膽邊生,喝道:「去你媽的蛋!」
那人臉色一變,搶前一步,杭八正想殺掉蕭秋水,再來應付此人,也不知怎地,為此人氣勢所迫,不自覺地手下一慢,那人探手一拗,就奪下了他的哭喪棒,一踢腳,就把他踢飛出去,順手將蕭秋水接了過來。
蕭秋水只見此人出手,武功十分平庸,而且一派正宗,功力也不見得如何突異,但偏偏在舉手投足間,產生了一種大氣勢、大氣魄、不可思議的力量,而且含有一種百戰沙場的大無畏,所以一出手,就打退了「鐵龜」杭八!
杭八被那人一招打退,金太子立即想起一個人來了,駭然叫道:「你……」
那人笑著揮手道:「今天你在危境之中,而且人孤力寡,我不想殺你,你且回去,他日在戰場上,我在千軍萬馬中斬你首級。」
燕狂徒滿腹狐疑,又見金太子聞言后神色慘然,便喝問道:「閣下何人!」
那人笑而拱手道,「在下岳雲。隨家父返京復命,知途中亂黨埋伏,故在下先行一步,為父清道,前輩是……」
燕狂徒一聽「岳雲」兩字,退了兩步,失聲道:「你父呢?」金慕夏趁機一掙,掙脫了燕狂徒的鉗制,回身「啪啪」兩掌,打在燕狂徒胸脅上。
燕狂徒卻宛似未覺。金幕夏打了兩掌,心中已慌慌惶惶,心念疾忖:別說這癲癲癩癩的人武功深不可測,就算單憑這岳雲個人之力,已夠不好對付,何況自己已先機盡失,埋伏失敗!不如還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計!
原來在穎昌一役中,金兵布陣十五里,金鼓震天,城堞為之動搖。但守將為岳雲與王貴,二將計議,將白軍統制董光留守,以先鋒軍副統制胡清守城,王貴、岳雲二人出戰,從早殺到晚上,斬金兵五千人,金統軍上將軍夏金吾,便死於岳雲之手;金副統軍粘汗孛董被重傷,抬返汴梁途中氣絕,兀朮為之喪膽。
由於是役以眾擊寡,金兀朮以為勝券在握,便叫二子去參戰,意思是討個功勞回來,方便遷升,殊料一敗塗地。金慕夏也非常人也,在夏金吾戰岳雲時,曾與上將軍雙斗岳雲,但見岳雲在陣戰麈河中如天神奮威,三招即斬夏金吾,金慕夏一招俱插手不下,嚇得心膽若裂,一直打馬逃至汴梁,才敢稍停。
從此金慕夏畏絕了岳氏父子。愈是畏懼,便愈想殺害岳飛、岳雲,只是一旦見著了,還是嚇得手腳發軟,沒了鬥志。
金慕夏返身便逃,杭八等看見主帥走了,便忙不迭跟著便跑,其他人見沒了主兒,紛紛抱頭鼠竄。月色下,那一小撮人瞬間走得個乾乾淨淨,只剩下岳雲、燕狂徒以及蕭秋水三人。岳雲的部下,也悄悄地整隊退去。岳雲似已司空見慣,對金兵潰竄的事,已不足為怪,笑道:「我手下這一干兄弟,便去接家父來。」
燕狂徒眼睛發出了亮光,喃喃道:「你父親要來!你父親要來!」
岳雲銳利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燕狂徒,關切地問道:「前輩要見家父么?不知有何見教?
前輩的雙足,可有不妥?在下稍通醫理,可否代為察看……」
燕狂徒厲聲道:「你毋近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料理!我要見你父,是有要緊的事相告!」
岳雲湊近一步,道:「有什麼事兒,前輩告訴在下,也是一樣!」
燕狂徒道:「好!就告訴你!我不準岳將軍見皇帝!」
岳雲倒是一呆,噫道:「哦?」
燕狂徒道:「你父是孝子,你也是孝子!你試想想,這次回京,還有命嗎!秦檜、韓佗胄這等狗官,會放過你爹嗎?剛才這些人,便說是秦檜派來的,也有黑道上的敗類,和金賊合作,要伏殺岳將軍!你想想啊,你們一旦死了,喪盡了大宋土地,傷盡了天下百姓的心!
你父親對不對得起你娘?你對不對得起你娘?對不對得起你們的老婆兒女、百姓軍民!」
岳雲聳然動容。燕狂徒愈說愈是振奮,大聲說:「如果我是岳將軍,我就不聽命於朝廷,領著一般兄弟兵,為大宋人民打江山去!岳將軍不怕沒有強援,糧,百姓供得起,人,武林多的是!」燕狂徒說得激動起來,鬚髮幡揚。
蕭秋水在一旁聽了,也為之震動。他沒料到燕狂徒這看來放蕩不羈的前輩,競有一般如此激烈的愛國心,而且要自己答應的第一件事,原來是勸阻岳將軍奉詔回朝!蕭秋水不覺熱血沸賁,覺得就算為這事兒饒上了自己一條性命,也是值得。
只見岳雲沉思了一會,說:「前輩所說,自是字字金玉良言,當頭棒喝。」岳雲苦笑了一下又道:「只是……」
燕狂徒瞪眼道:「只是什麼?」
岳雲道:「只是家父常與我言:『行事不計成敗,只求心安。』此刻舉國烽火,人心異離,家父情知此行必死,也在所必行,以免帶頭起來,違逆帝旨,即一呼百和,成了聲勢,於宋於國,一無好處啊!「燕狂徒跺足道:「唉呀,現今是皇帝昏庸,不圖恢復,秦檜卻要害你全家啊!有言道,『大丈夫寧死戰場,不毀於佞賊手中!』岳將軍英名一世,你也耿耿精忠,如此自投羅網,不值得呀!」
岳雲微笑道:「只要忠臣死,能得天下安,萬世平,那死也並不可畏!」
燕狂徒抓腮搔腦,急道:「怎麼這般食古不化!你們為國家民族謀大事,還是替宋朝皇帝趙家保天下!皇帝不好!換就換,翻就翻,有什麼了不起!」
蕭秋水禁不住也插口道:「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者;岳少將軍,令尊大人功同日月,澤被蒼生,若為奸相所害,則天下平民,還有誰能替他們申冤?金兵鐵蹄踐踏中原,則有誰為大宋江山直搗黃龍?岳將軍若有不幸,試問天下尚有何人在奸相當權下還我河山?少將軍,令尊之死實乃無異於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之死也,請少將軍三思!」
岳雲仰天長嘆道:「兩位大俠說得有理,實不相瞞,在下心中所思,亦與兩位之意不謀而合。大丈夫生於世,只求無愧於天地無愧於人,至於是不是落得個惡名,我倒不在乎……
在下也如此勸過父親,不過父親大人,對『忠義』字甚是堅持,在下百勸無效,有次還險被當場處斬……」
燕狂徒頓足罵道:「岳將軍怎麼如此拘泥古板!」
岳雲臉色一變,道:「前輩,請自重,若再辱及家父,在下則斗膽得罪了。」
燕狂徒幾時被人這般叱喝過,也臉色微變,蕭秋水怕引起衝突,忙岔開話題道:「今尊岳飛將軍,忠勇雙全,義薄雲天,只是廟堂縱控在秦相手中,對朝廷存忠,不過是『愚忠』而已。」
岳雲笑道:「這位兄台言之有理,不過也有過慮之處,秦相雖握大權,而且皇帝老爺還賜予家父御札一十五道,而且韓、劉、張諸將軍重兵在握,諒秦檜不敢對爹怎樣!」
燕狂徒冷笑道:「不敢對你爹怎樣?」說著用手向地上屍首一指,道:「看!這就是你爹的舊部,為阻止秦老賊派人伏殺你們而犧牲了!」
岳雲跪了下來,對練氏兄弟的屍首拜了四拜,然後轉向燕狂徒,緩緩道:「前輩好意,在下心領。在下自會為家父除道途上障礙,並悉心保護父親安全。」
燕狂徒氣得反笑道:「憑你們幾下三腳貓,保護得了么!」
岳雲靜靜地道:「適才前輩和這位兄台之危,還是在下解的。」
燕狂徒本來勃然大怒,但見月色下,岳雲的臉容絲毫無懼,他轉念一想,猛自懷中抽出一件事物,大聲叱道:「看這是什麼!」
岳雲赫然退了三步,臉色大變,顫聲道:「是爹的『天下英雄令』。」
燕狂徒厲聲道:「既知是你爹爹用以召集天下英雄之令,你也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還不聽令!」
岳雲俯首半跪,嘎聲道:「前輩既持令在手,在下絕不敢抗命,只是……只是這令原是家父出征之前,恐老奶奶在家受奸相迫害,持以此令召天下英雄以助,卻怎會到了前輩手上?」
燕狂徒倒是一愕,道:「這令我是從那小兄弟手中得來,詳情我也不知。我只知道岳將軍的『天下英雄令』,可促致天下英雄拋頭顱,灑熱血,而無怨懟,昔日曾在嵩山共歃血為誓,遵從此令……喂,你又是從何得來的!」燕狂徒側首向蕭秋水問。
蕭秋水道:「晚輩也不清楚,岳大夫人後來的確受到迫害,據晚輩推測,共有兩股勢力;」蕭秋水何等聰明,一番思索便知個中原委,邊想邊破解邊接著道:秦檜等畢竟不敢明來逼害,便運用了朱大天王的力量,沿途截殺;恰逢權力幫想奪得『天下英雄令』,藉此令使岳將軍和天下英雄歸心,推翻腐敗朝廷,稱霸天下,也派人奪取。「蕭秋水說到這裡,嘆了一聲,愈說,他心裡愈見分明了:「朱大天王見權力幫既然出動,便袖手旁觀,坐收漁人之利;偏偏李沉舟部下也有敗類,他所派出來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人品良莠不齊,就是『八大天王』中,也有內奸,匡護太夫人的英雄豪傑,又怎肯心服,火拚之下……還是叫朱大天王佔盡了便宜。」
燕狂徒冷笑道:「權力幫所要的,正是我所想的,岳大將軍何故要為這靡廢朝廷賣命?
江湖上多得是熱血漢子!可惜……可惜李沉舟這獃子太笨,竟給朱大天王逮著個機會!」
岳雲卻道:「這些……這位兄台……又怎曉得?」岳雲雖然年輕,但頗有乃父之風,英明精細,明察秋毫。
蕭秋水垂淚道:「我知道這些,因為我就是蕭秋水。」
岳雲動容道:「是近年來崛起武林,大鬧朱大天王,惡鬥權力幫,勇戰金兵,神州結義的老大哥——蕭殺的蕭,秋天的秋,流水的水——蕭秋水?」
蕭秋水苦笑道:「岳兄這般說,我好生慚愧,那些都是私鬥逞能,不比岳兄救國為民,俠之大者。」
岳雲震動未息,道:「蕭兄之出身,聽說便是浣花蕭家了?」岳雲雖經年在軍中,但也聽聞家裡的慘變,幸得浣花蕭家捨命召集天下英豪苦苦支撐,最終仍不免家散人亡,太夫人也沒了消息。
蕭秋水嘆道:「正是。」
岳雲正容道:「蕭兄為我家以致一門遭禍,恩同日月,請受在下一拜。」
岳雲便要跪下去,蕭秋水苦於無法動彈,急道:「岳少將軍,你不能拜,不能……這,萬萬使不得,我,我受不起……」
岳雲道:「蕭兄一家,乃因受我們所累,才致如此……岳某實百拜難表寸心。」
燕狂徒這時的功力又恢復了很多,伸掌貼胸,遙遙一托,岳雲竟跪不下去,燕狂徒道:
「我兄弟不要你跪,你還是省省事吧。」
岳雲只覺有一股無形又極其強大的力道,穩穩托住自己,自己無論怎樣運力,都無法使膝蓋稍彎曲一下,心裡情知這怒獅般的老人武功深不可測,於是道:「那前輩手上的『天下英雄令』……」
燕狂徒不耐煩地道:「我說過,我不知道,我是從這小兄弟手中奪得的。」
岳雲道:「這令原是爹爹交予奶奶的,以圖家裡能受天下英雄相護,卻不知……」
蕭秋水黯然道:「其實就算沒有此令,岳將軍的事,還不是大家的事!說什麼也要誓死匡護的。權力幫也旨在威脅,不是要對太夫人下毒手,只是當時我們不知,黑白二道互拼,反叫朱大天王得了手,我重返浣花時,人蹤已沓,聽說朱大天王殺了我雙親……又將太夫人捉去長江水寨……而家慈預先把『天下英雄令』藏於劍廬之中,逢巧為我所得……後來在長坂坡之役中,朱順水見我亮出『天下英雄令』,便要來奪,結果給燕前輩搶去……」
岳雲又是一震,失聲問:「前輩姓燕?」
燕狂徒道:「我就是那個燕狂徒。」
岳雲恭然道:「原來是燕前輩。家父曾提起過您,說您是江湖上一條好漢,做事不拘塵俗,不受世間權位富貴所擺布。」燕狂徒眼睛發了亮,顫聲道:「他,他提我……」
岳雲繼續把話說下去:「爹還說,燕先生的武功,在當今武林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可惜……」
燕狂徒急著要聽下去,問道:「可惜什麼?」
岳雲說:「可惜就是太不受羈束,好惡無常,是非全憑一心,率意而為,故對人世間造福者少,殺戮反多。這樣很不好。」
燕狂徒默然了半晌,在月色下低垂了他向來昂揚的頭,道:「岳將軍他說的是。」忽又抬頭,凜厲地說:「我還要去完成幾件事,就不理江湖事了!這是一件。」他說著舉起令牌,道:「我要以你爹爹發出的『天下英雄令』,來制止你爹返朝復命,亦即是不許岳將軍回去送死!」
岳雲嘆道:「燕前輩的一番好意,在下心領。在下也曾常勸父親,卻都無效……燕前輩若拿『天下英雄令』使家父就範,是大大的不妥……不如,不如燕前輩先將令牌收起,讓在下再設法勸阻父親,如仍無效,燕前輩再行定奪……這樣好不好?」
燕狂徒一時也心意難決。他一生做事,任意為之,無所畏懼,但想到要以「天下英雄令」威脅岳飛,雖是為對方好,卻總覺不妥,很不願意遭逢此尷尬場面。只聽岳雲又說,語態十分誠懇:「家父發出『天下英雄令』,旨意深遠,若前輩以此威脅,實有不妥之處。」
蕭秋水在一旁也說:「燕大俠,若讓少將軍來勸,可能比較妥當,請大俠三思!」
燕狂徒苦笑道:「哪還用三思,我燕狂徒雖有『狂徒』二字,但仍不敢犯岳飛將軍的虎威。」燕狂徒一笑又道:「我們就躲在廟內,若你勸不來,我們再瞧情形來辦好了。」
岳雲拱手向燕狂徒朗聲道:「前輩高義,在下沒齒難忘。」又向蕭秋水抱拳道:「且不管這次回不回朝,生死安危,但少俠一片熱腸,岳家銘感五中。還有一事,尚請少俠仗義費神……」
蕭秋水道:「岳兄為國為民,高情高義,有什麼吩咐,只管說好了,毋庸客氣。」
岳雲輕嘆了一口氣道:「我有一子,叫做岳遺……我怕萬一有什麼意外,那時還請蕭少俠護送他至黃梅縣去避避,並請代末將告之:鋤強扶弱,兼善天下,乃俠之本色,唯官場險惡,寧可餓死,不要做官……」說著,又低嘆了一聲。
原來岳雲屢立卓功,但在官場中眼見許多不平事,時仗義執言,屢遭人妒。若論戰功,岳雲實不在朝中大將之下,但岳飛知若封賞其子,必遭眾忌,故寧可隱忍,顧全大局,將輝煌戰績讓奸佞們居功虛報。岳飛還差點被迫斬此愛子。岳雲只求跟隨父親身邊戰死,但對官宦的耍弄權謀,實是深惡痛絕!
蕭秋水道:「我記住了。」就在說了這句話后,忽然:一陣風吹來,荒草一陣騷然,地上的影子,也動了動,仔細看去,原來是樹的倒影,看去好象一團山魑鬼魅什麼的,蕭秋水也不知為什麼,心裡一寒,覺得很象一個生離死別的場面。岳雲卻道:「好象是家父要來了。」
燕狂徒哦了一聲,忽然凌空「哧哧」二指,便已打通了蕭秋水雙腿的穴道,蕭秋水一躍而起,但因雙腿穴道被封閉已久,一時麻痹不靈。岳雲在旁,見燕狂徒隔空解穴,心中震撼,暗忖:若軍中有此高手,何愁大事不可為……心下計議已定,決意若勸得父親不返朝聖,便設法使父親收錄這等江湖豪傑,以謀大舉。
蕭秋水未明所以,燕狂徒疾道:「快,過來背我。」蕭秋水走近去,卻因手不能動,無法相執。燕狂徒腿雖不能動彈,但雙掌一按地上,身形竄起,已落在蕭秋水背上,牢牢夾住蕭秋水,「我們先走,讓他們父子說去,快!」
蕭秋水的輕功自是非同小可,幾個起落,已躍出了數十丈,燕狂徒忽道:「我們進廟裡去。」
蕭秋水道:「好。」
於是背著燕狂徒,竄入了破廟。這關帝廟甚是破舊,蛛網四布,失修多年,因在臨安城郊,皇帝天天酒如池、肉如山,時時苛征暴斂,哪有功夫修廟建橋?蕭秋水暗嘆一聲,燕狂徒道:「你嘆什麼,是嘆我不解你手上和全身穴道?」
蕭秋水道:「其實我既答允了依你去三個地方,就算你放了我,我也不會走。」
燕狂徒笑道:「你的為人我知道,確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我不解你穴道,倒不是怕你逃,而是怕你出手……這些事我不想別人插手。」
只聽這時馬蹄杳雜,傳入耳中,燕狂徒捺不住有些興奮,道:「岳飛來了!」
蕭秋水忍不住追問道:「你既不想我插手,又要我來作甚?」
燕狂徒瞪了他一眼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有事情要你轉達,萬一時有個見證啊。」
他一面說一面張望出去。只見外面燭火明晃,月色反而黯淡下來,那岳雲正向一人行禮,那人與岳雲說了幾句話,便彷彿往這邊行來。這時燭火燒得嘩啪有聲,火舌奇響,連燕狂徒、蕭秋水在破廟裡,都清晰可聞,忽聽古舊木製封塵的神像后「卜」地一聲,兩人嚇了一跳,猛回首,原來是一隻老鼠匆匆鑽入洞凹里。
燕狂徒和蕭秋水對視一眼。
燕狂徒道:「他們來了。」
蕭秋水道:「好象往這邊來了。」
燕狂徒也一世豪勇,心裡噗噗直跳,道:「見岳將軍,這時見著了,有些不好。」
蕭秋水也不知怎的,知是自己仰慕已久的人到來,心中亦十分緊張,道:「是不好。」
燕狂徒低聲道:「不如……先躲起來!」
蕭秋水也嚎聲道:「好,我背你上樑!」
蕭秋水一蹲身,燕狂徒一攀蕭秋水手臂,即躍上了他的背肩。這時兩人手上一觸,都覺對方的手甚冰冷。兩人一個勇猛狂悍,古今獨步,一個年少氣盛,世無所匹,突然都因一個將軍的出現,而控制不住心生的震畏與奮悅。
兩人悄沒聲的上了梁,樑上灰塵甚多,簌簌落下,燕狂徒細聲罵道:「唉呀,哎呀,怎麼這般不小心,別灑著了將軍!」
蕭秋水緘默了半晌,火光漸亮,顯然岳飛一行人,已走近廟門,蕭秋水這時忽道:「燕前輩。」
燕狂徒漫不經心地應道:「嗯?」
這時人聲、馬蹄聲已近廟門,蕭秋水精神恍惚,道:「燕前輩,真沒想到您是這樣的人。」
燕狂徒沒聽清楚,即問了一旬:「怎麼?」
蕭秋水道:「晚輩以為燕先生要我去三個什麼樣的地方……江湖上人人傳您荒誕絕倫,度越常情,卻不知道您抗節孤忠……」
這時已有人推開廟門,只聽「依嘎」一聲,燕狂徒心裡慌惶,低聲疾噓道:「噤聲!來了!」
只見火光忽地照了進來。只見一人軍戎打扮,從樑上看下去,那盔帽頂的澄銅,映著火光,耀眼眩目。人雖著軍裝,卻有好一種文氣!
那人之後,站著的是岳雲。岳雲本生得俊朗英挺,但此時俯視,也許是居高臨下之故吧,反而顯得矮小、可是那為首的人卻不使人有這種感覺。
那人站在兩人中央,左邊是岳雲,右邊還有一武將打扮的人。這人虯髯滿臉,但臉容也給頭上軍盔遮蓋,故看不清楚。
當中那人,一入廟門,立刻畢恭畢敬,對廟中神像,拜了三拜,說:「關二爺義薄雲天,護漢盡忠,是值得我們景仰的人,可惜流年征戰,廟宇失修,他日直搗黃龍之後,必定來修建此廟。雲兒,此事且記住了。」
岳雲即恭聲應道:「是。」
燕狂徒和蕭秋水心裡同時一動:那人就是岳飛了!卻又偏生看不到他臉目。只聽旁邊那虎虎生風的武官說道:「大哥,我看雲兒的話,也有道理。奸相當權,咱們回去,豈不受死?死倒不打緊,但大丈夫焉能受辱!咱們到朱仙鎮,跟兄弟殺到汴梁去!要是皇帝反過來咬咱們的尾巴,咱們乾脆袖手旁觀,看要是咱家不打,韓老將軍不打,劉、張不打,看秦檜、許龜年他們能不能打!要不,趙構自己打去!」這人說得性起。
岳飛忽低喝了一聲:「張憲,不得無禮!」
張憲「騰騰騰」退了三步。而這一喝聲低沉,卻有一種威勢,令樑上二大高手,也為之一震。只聽張憲惶恐地道:「將軍息怒,屬下知罪,請處置。」
岳飛默然了半晌,嘆道:「這怪不得你,確是佞臣當途,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只是天子為大,聖恩如天,不可稍加冒瀆。若人人如此,則禮法何在?規矩無存!敗一家之禮,不成體統,喪一國之法,則禍亡無日矣!」
張憲垂首道:「是。」
岳飛踏前幾步,端視神像,燕、蕭二人,正圖看個清楚,卻因木樑遮擋,反而看不見,又怕稍動驚擾了岳將軍,便屏息靜聆,只聽岳飛又道:「雲兒的活,不是沒有道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話雖如此說,但國家多難,正是尊王攘夷之際,若作此忤行,恐怕正中了賊子所謀,壞了社稷,成了千古罪人哪。」
那張憲忍不住又插口道:「金兀朮命秦檜『必殺飛』,殺的就是大哥您啊!『必殺飛』才是他們的陰謀,就算咱們回去,也不必急在一時啊!」
岳飛喝斷道:「張憲!」張憲陡然住口,隔了半晌,岳飛才平靜了音調,道:「你和雲兒出去吧,我要在這兒……」
張憲答:「好。」岳雲乍想燕狂徒、蕭秋水二人,臉有難色,正想啟口,岳飛道:「去吧。」
岳雲打量了一下廟裡的情勢,與張憲怏怏然退了出去,只留下岳飛一人在廟裡。
燕狂徒和蕭秋水二人,彷彿可以聽見對方的心跳。
這時忽聞「噗」地一聲,只見兩隻鞋跟,並齊踮起,,原來岳飛跪在神像之前,只聽他說:「關二爺,此刻家國多難,女真入侵,內有貪官,您護漢抗賊,義膽忠肝,這等局面,可要開開眼、發發威,保佑保佑,我岳鵬舉實在山窮水盡,內外交煎了啊。」
語音懇切,聽得蕭秋水眼眶一熱,只見燕狂徒眼圈兒也紅了。一個戎馬倥傯的大將軍,竟在此時對神像這般泣訴。只聽岳飛又道:「我這番去,大概難逃一死,秦檜要殺我而放心,皇上殺我而安心,金人殺我而甘心。我岳飛死不足惜,只是山河未復。宋人金人,本無分別,但女真一族,無故入侵,瓊奪殺擄我民以虐,故我誓師殺敵,只是皇上怕我真箇大捷時,接二帝還,他就皇位不保了,故甘心受秦檜之利用……唉。」
隔了半晌,只聽岳飛又道:「現今我只有三個願望,求關爺庇佑。我一求家國安寧,天下太平,若下官能以一死,喚醒天下民心,逐佞臣,護法君,還我河山,直搗黃龍,吾將含笑於九泉也!」
這時門外幾聲馬嘶,馬蹄聲不安地踏響著。只聽岳飛又道:「我的第二個願望,系求秦檜奸賊,殺我一人便可,萬勿連累軍中兄弟,以及無辜百姓,和岳某家人!還有朱仙鎮布陣,絕撤不得,一撤則前功盡棄,為此流血流汗的弟兄,都白白犧牲了!關二爺庇佑,求關二爺庇佑!」
燕狂徒和蕭秋水又對望了一眼,心情激動,莫可抑止。岳飛又說:「第三個願望,是望……」話未說完,忽一陣急蹄卷至,驟然在廟前停下。只聽岳雲「刷」地拔出腰刀,喝問道:「是誰?」一人急應:「岳飛在否?」張憲大喝一聲:「你又是誰?」只聽砰地一聲,那人似被這一喝,嚇得跌落下馬來。
只聽張憲又大喝道:「你究竟是誰?再不說,一刀把你給殺了!」
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我,我……是……是……皇上派來的……使,使,使……使者……使不得,不要殺我……」
岳飛揚聲問道:「是什麼人?」
岳雲稟告道:「是皇上特派使者。」
岳飛又問:「什麼事?」
張憲搶著答:「我在來人身上搜到一張字條……上面寫……寫什麼來著?王貴!」
只聽一人應聲而出,隔了片刻,一人從容地道:「確是皇上御筆,上書『飛速回』三字。」
岳飛站了起來,道:「張憲不得失禮。快送使者回去。」張憲答:「是。」
只聽外面一陣騷動。只聽張憲還在外面壓低了聲音道:「你別假惺惺,我知道是誰派你來的。你回去告訴秦檜,若他敢動岳爺一根寒毛,我張憲……」
岳飛又低喝了一聲,語音微帶責備之意:「張憲。」
張憲應道:「是。」
外面便沒了聲息,不一會便傳來馬蹄聲,那使者走了。
岳飛長嘆了一聲,走了出來,恰好又是在原來的地方,即木樑之下,仍是看不清面目。
只見他臉朝外,映著月光,出神了一會兒后,毅然自語道:「就算上刀山,下油鍋,我也要去,否則國不為國,家何以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韓將軍等,能力挽狂瀾矣。是真正關懷我岳某人的,岳某心領,但請成全我岳某人,岳某並非意氣用事,或圖名傳後世,而是以死全忠而已。」說罷向著神像,深深一拜,又向樑上,雙手一揖,便霍然步出廟門。
「依呀」一聲,廟門又告關上。馬蹄忽起,馬嘶遠去,廟門縫隙中的火光,也逐漸淡去,只剩下月色,仍幽淡的滲進來,一綹一綹的灑鋪在地上。
月光皎潔,地上灰塵很多。
蕭秋水、燕狂徒對望了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隔了一會,燕狂徒一頷首,蕭秋水會意,一彎腰身,燕狂徒即登上他背項,蕭秋水躍下地來。只見地上一行腳印,踏在灰塵上,清晰可見,但人已遠去。那是岳飛適才踱步時所留下的腳痕。
燕狂徒伸手掩開了門,「伊嘎『一聲,月光劈頭劈臉,當頭罩了下來。兩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見那棵枯樹,在月色下更無生氣。燕狂徒氣涌丹田,大喝了一聲,又清嘯了一聲,再狂吼了三聲。這三聲長嗥,再震得一樹昏鴉,簌簌掠起,掠入昏夜之中。燕狂徒嘯了三聲,側首問蕭秋水:「幾時天才亮?」
蕭秋水道:「快了。」
燕狂徒指著枯樹道:「怎麼才秋天葉就落盡了。」
蕭秋水說:「可能冬天近了。」
燕狂徒獃獃出神了一會兒,忽覺月光鋪灑在遠山、近樹、滿地上,就如雪色一般,忽然機伶伶地打了個冷戰,近乎呻吟地說了一句:「真是寂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