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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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沙漠曝火

黑色的礫石。赭黃的沙丘。盤旋的蒼鷹。觸目的枯土。

放眼望去,一盤猩紅渾圓的落日緊貼著曝火沙漠的稜線,將沉未沉。地表上騰起一片灰濛濛的沙霧,空氣也彷彿被這巨大的沙罩所密封,不再流動。

砂粒總在不耐煩地盪動、翻滾、彙集、結聚,似是預示著將有一陣欲呼嘯而起的狂風,卻忽又壓抑、肅然、平息、靜默這片將一切都會生生凝固的曝火沙漠,似是滿懷著將要沸騰的熱情,卻固執而矜持地保持著沉默。除了單調而乾枯的風聲,便只有偶爾的幾聲尖銳的鷹唳,將無盡的熱浪從蒼熾的大地中喚出。

迢迢暮色中,唯有托著落日的沙浪在地平線上緩緩起伏著。此刻的曝火沙漠,就像是一個快要冷卻的塑型,就像是一片欲要沉睡的死海,經過最後幾次深深呼吸后,一切都將歸於靜止。

瀟瀟風吟。茫茫戈壁。

只有死寂與荒涼。

圍在曝火沙漠西邊的便是盼青山脈,它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斷了曝火沙漠漫無止境的延伸。山脈東面,是連綿五百里方圓的曝火沙漠,而西面,卻是一望無際的喀雲大草原。

一邊是碧綠熒然,另一邊卻是赤血驕陽。

相傳幾百年前,有商隊穿越曝火沙漠,苦行數日後,人員折損近半,饑渴交加,終來到盼青山脈。卻見其山頂積雪終年不化,冰川垂掛;更有怪石嶙峋,草木不生,尚以為是絕路,攀后才見其另一面竟是廣袤的喀雲草原,雪浪翻飛,水源豐沛,草霧朦朧,禽鳴獸蹤,別有天地,故此方得名為盼青。

而此刻,當四合的暮色將青黑色一筆筆畫入,當欲落的夕陽把一片艷紅點綴,當整個曝火沙漠即將陷入黑夜無邊沉寂的時候,在沙漠邊緣的盼青山脈上,卻出現了一道踽踽而動的黑線。

那是一群駝馬混雜的隊伍,卻意外地沒有丁咚丁咚的駝鈴聲,似是唯恐擾亂了這黃昏的平靜。十匹駱駝背上負著一卷卷的羊皮,還有十匹駱駝背上負著清水與食物,另有三十餘個青衣長刀的草原戰士騎在戰馬上跟隨左右。

駝隊緩緩行下山來,走入曝火沙漠中。曝火沙漠就像是一個沉默的怪獸,不動聲色地將那駝隊靜靜地吞噬。

是什麼人,來到了這人跡罕至的大沙漠?是什麼人,要在快入夜的時候輕輕叩響這死城的心房?

2.勇士無染

呼無染短襟長氅,銅帶束腰,立馬橫刀,獨自一人留在盼青山脈的峰頂上。滿是虯髯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正炯炯環視著大漠的四周。

一陣溫馴的微風從背後襲來,挾著一股淡淡的野草香味。他不由回望來路,但見雪松叢叢,新芽幼嫩,暖霧嬌風,滿目青蔥。金色的霞彩在白雲背後燃燒,瓦藍的天穹下是一片寧靜的澄碧,放眼眺望,似仍可見遠方避雪城的影子;而前路上,草色越來越淺淡,天色越來越黯然,空氣似也變得濃重而沉悶,目光處儘是一彎又一彎新月形的沙丘點綴在似無止境的茫茫沙漠上,透過迷濛的沙霧,黃沙外總還是灼熱的黃沙,不見盡頭

他望著那群駝隊小心翼翼地踏入沙漠,不由在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二十匹駱駝,三十匹戰馬,三十個血氣方剛的戰士,三十個避雪城最優秀的劍手,三十個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在穿過這片人跡罕至、禽鳥無蹤的曝火沙漠后,卻不知還能有幾個人能活著回來?

最後他的目光留連在那淡青色駝隊中最顯目的白馬上,立刻變得溫柔起來。馬上人素黃羅衣,淺綠披肩,硃色長稱,錦花捆袖,頭扎彩帶,腰佩長劍,饒是在將暮的昏黃中,仍是能感覺到她那低顰淺笑間的絕代風華與舉手投足間的颯爽英姿。

紅琴!紅琴!呼無染的心中低低呼喚著她的名字:你可在怨我嗎?

是的。是的。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怨怪自己偏偏只能做送她出嫁的護衛,而不能像從前一樣,在無數男人與女人羨艷的眼光與歡呼的掌聲中將她抱入懷中,照顧她,呵護她

他亦在狠狠地怪責著自己,做為避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不能拒敵於城外,卻只能給敵人奉上族內最美麗的女子與最貴重的珍寶。這一切所帶給他的,就只有一份沉重的屈辱!

也許,要怪只能怪她的過份美麗。避雪城美女紅琴的名聲就像夜鶯的歌聲一樣傳遍了草原的每個角落,終於惹來了敵人的垂涎。如果是以往,他當然可以用他手中那五尺彎刀來維護她的美麗與自己的尊嚴。可是這一次,點名要她的人是鐵帥那統領著三萬鐵血騎兵馳騁大草原縱橫無敵的鐵帥

呼無染搖了搖頭,竭力拋開這種想法。若鐵帥要的不是紅琴,不是他心愛的女子,他就能甘心奉上嗎?不,他一定要讓鐵帥知道,避雪城有的是不怕死的勇士,他們要的不是一時苟安的區區性命,他們要的只是避雪城的遠離戰火、五萬百姓臣民的和平安寧

駝隊漸漸沒入黃昏中。呼無染從沉思中驚醒,急忙催馬揚刀,趕了上去。

時間緊迫,他們必須在連夜趕抄近路,從曝火沙漠的邊沿繞過。而這種行為,無疑是非常危險的。

因為,在這片死海一般的曝火沙漠中,不但有遮天蔽日的狂猛沙暴、變幻無常的惡劣氣侯、令人畜無聲陷沒的流沙沼澤、狡詐兇殘的狼群還有一群來去如風、劫財劫命的惡魔。

那是草原各族談之色變的一股神秘力量,亦是避雪城數世的死敵狂風沙盜!

3.美女紅琴

其實,紅琴的心中對呼無染是沒有任何怨意的!至少,當她看到他從盼青山脈上躍馬執刀、威風凜凜地直衝下來時,還是忍不住投以一種欣賞乃至崇拜的目光。在她的心目中,無論何時,他都是她的勇士,她的英雄,她的驕傲!

只不過,現在還是有了一點點的不同。

他不再是以往那個每次族內圍獵歸來后,用獰惡的狼頭惹她輕嗔薄怒,用清雅的雪蓮逗她展顏開懷;向她炫耀他親手剝下的豹皮與肩背上的傷口;他總是從容而略帶著一絲扭捏地笑,笨拙地解開她的髮髻,撫弄被風吹亂的黑髮,再粗手粗腳地給她紮上絲巾

那時她是多麼快樂啊,因為呼無染不但是避雪城的第一勇士,亦是她的心上人,她的未婚夫!

可是,現在的他已不是她的戀人呼無染了。現在的他,只不過是一個將自己送給那草原上縱橫無敵的鐵血騎兵統帥的護衛,一個為了避雪城而心甘情願奉上自己心愛女人的戰士

這一切的改變,只不過緣於十五天前的那個鐵帥親衛柯都的到來。

她仍清楚地記得十五天前的那個黎明,避雪城又迎來了一個清爽的秋晨。

那是一個趕集的日子,紅琴與女伴阿妮一大早就走上熱鬧的小街,她要去買一些絲線,好給自己織一張新娘的紅頭巾。

因為,昨夜呼無染正式向她的父母提親,下一個月圓的日子,她就將是他的新娘!

她還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任何人,即使是最親密的女伴阿妮,她也強忍著沒有把這個喜訊透露一丁點。她要先獨自享受這個天大的快樂,要讓幸福從心底的最深處一點點滿溢出來,再慢慢地撐紅她的臉龐,流掠她的眼波,鍍亮她的長發,浸潤她的皮膚

可是,她的臉上再也按捺不住明亮的微笑,一路上像只小鳥一樣與女伴又說又唱,照例迎來了旁人各式各樣驚艷的目光,她卻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只要想起再有二十餘天,她就可以做呼無染的小妻子,環著他寬厚的肩腰,撫著他濃密的鬍鬚,為他解下征甲,為他擦去汗漬,為他洗衣疊被,為他奉上烈酒熱茶,為他做一頓可口的飯菜一想到這裡,欣喜與快樂就不能抑制地泛上她的眉目間。

是啊!一個是避雪城最果敢的勇士,一個是大草原最美麗的少女。他們是如此令人稱賞令人羨慕的一對情侶,又有什麼理由不讓別人感覺到她的幸福呢?

赤腳姑娘叫賣著酸奶,毛頭小伙擺弄著烤肉,鄰居大叔洗涮著高大的駱駝,丹仁大娘在地上攤開了紫汪汪的葡萄,古利老爹切開了金黃色的哈密瓜

碧綠的絲瓜、鮮紅的辣椒、閃亮的馬鞍、七彩的綢緞、唱曲的藝人、遊方的郎中、祭祀的香燭、算命的靈符、清越的笛音、悠揚的弦琴

紅琴快樂的心裡就像是在唱著一首歌,此刻的避雪城是如此溫靜和馨,一片詳和。雙目顧盼間,見到的一切也變得如此悅目,就連一隻小貓也在城牆角落可笑又可愛地打著呵欠

可是,這一切在突然間卻有了一種不協調的停頓,所有的人似乎在一剎那中了什麼魔法,統統放下手邊的事,望向城門。

然後她就看見了那一面正昂然飄入避雪城的大旗,上面是一個大大的鐵字。

而城門邊,沙塵散盡后,望見的不過是一匹快馬,一個青年,一衣風塵,一臉肅穆。

一支斷箭將一張短箋深深釘在城牆上:鐵帥近衛柯都傳信避雪城!

燦爛明媚的陽光、安詳流淌的風息、逐漸喧囂的集市、肆意浮現的微笑這一切全因為那一句話而定格。

紅琴當然知道鐵帥。

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生活著幾十個風俗各異的部族,每個民族都有許多美麗的傳說。比如冷泉谷可以返老還童的冷泉,比如攀天峽可以直達天宮的步雲梯,比如天山頂峰可以起死回生的雪蓮花,比如伊望坡可以點石成金的仙人,比如避雪城可以讓風雪永不涉足的凝露珠,甚至連紅琴的美麗在人們的口說言述中也似乎成了一種傳說

可也許還是有人沒有聽說過冷泉谷、步雲梯、雪蓮花、仙人指、凝露珠與美女紅琴,但沒有人不知道鐵帥!

在草原的西方,在盼青山脈與曝火沙漠的那一邊,不知何時崛起了一支百戰百勝所向披靡的不敗雄師,征戰於大草原的各處,以戰養戰,搶掠納貢為生,所到之處,如遇抵抗,必是城破滅族之禍。

這就是鐵帥與他的三萬鐵血騎兵!

也許,永遠不敗的鐵帥已成了傳說中的傳說!

而這個貌不驚人一臉倦意名叫柯都的青年人竟然就是鐵帥的親衛,想必他馬鞍上插得那面綉著鐵字的大旗就是鐵帥征戰千里的帥旗。

起初紅琴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她的心中除了她與呼無染的婚事便再也盛不下其它的事。雖然她從旁人的紛紛議論中知道,鐵帥的傳信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征納貢品,要麼就是宣戰!

但是,避雪城離鐵帥的勢力那麼遠,要是不想從那人跡難至寸草不生的曝火沙漠邊緣穿過,就得沿著盼青山脈繞個大圈子,即使是騎著草原上最快的駿馬,至少也有十餘天的路程,鐵帥根本犯不著遠征來此吧?!

更何況,避雪城與曝火沙漠的沙盜世代為敵,無論男女,從小都是在馬背刀劍中長大的,鐵帥縱是威名遠震,但在紅琴的心中,那亦是全然不足為慮的。

她只知道她心目中的英雄是快要做她丈夫的呼無染,她心目中的戰士就是避雪城的一萬將士。

可她還是沒有料到,鐵帥信使柯都的出現,竟然會讓她的生活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

4.鐵衛柯都

柯都默然策馬,走在駝隊的最後面。

在他前面的避雪戰士故意甩出一個個鞭花,擊打在天然形成的小沙丘上,看似在催趕著駱駝,卻揚起滿天的塵砂,全都順著風撲到他的臉上,有幾次,鞭梢甚至差一點掠上他的身體。

即使所有的人都保持著與他五尺以上的距離,柯都仍能感覺得到他們目光中的那一絲永遠不能化解的敵意。

可這一切,都不能讓他心浮氣躁,平靜的臉上仍是看不出一絲波動。

柯都並不是不在乎這樣的輕蔑。做為鐵帥手下最精銳的親衛之一,他有著不容侵犯的驕傲與尊嚴。只是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帶給避雪城的是怎樣的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明珠凝露。美人紅琴。千張羊皮。十株雪蓮。十年平安。

半枝箭,一張短箋,鐵鉤銀划。五句話,二十個字,擲地有聲。

避雪城沒有人見過鐵帥的筆跡,但誰也不懷疑這封信的真假。語意中的那份鏗鏘、那份冷峻、那份呼然欲出的狂烈、那份不容置疑的霸道,舍鐵帥其誰?!

千張羊皮對於避雪城自然不成問題,對傷毒有奇效的雪蓮雖然難得,卻也不是什麼稀世之物,可據說能讓風雪再不侵犯的凝露珠卻是避雪城的傳城之寶,而芳名傳遍草原的美女紅琴更是避雪城的驕傲。

在大草原上,只要提到避雪城,每個人最先想到的定然是美女紅琴與寶珠凝露。

做為在鐵帥身邊的近衛,柯都當然知道鐵帥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鐵帥要的是鐵血騎兵在大草原上至高無上的地位與尊嚴,縱使是千里之外的避雪城,亦要對鐵帥俯首稱臣!

十五天前,他隻身孤騎走入避雪城,帶著鐵帥的大旗與親筆信。那個時候,縱然他一臉風塵,縱然他身心俱疲,他的神色仍是高傲與自豪的。

從一開始,他就清楚這件使命的危險,草原上的民族都有著自己的血性與自尊,鐵帥的要求無疑就是給避雪城下達了一封戰書。若是避雪城違命不遵,一意與鐵帥的鐵血騎兵抗爭到底,那麼,首先就會拿他的項上人頭來祭旗。

這些天來,他已見識了貴族的輕賤蔑視,百姓的譏諷嘲笑。草原上怕的是鐵帥毫不容情的鐵腕、鐵血騎兵所向無敵的豪勇,可是對於他,對於一個只身前來下戰書的小卒,卻可以盡情地發泄心中的不滿與憤怒。

可是,這些都不能使他害怕。他只知道,能為鐵帥盡心做事,能為鐵帥出汗流血,對於每一個鐵血騎士來說,都是一種無上的光榮。

他想像得出這十五天來避雪城是經過了怎樣的爭執,才終於下定決心,寧可奉上凝露寶珠與美女紅琴,也不願看到鐵帥的三萬鐵騎席捲而至,吞噬避雪城,遭到滅族大禍。

他的心裡在冷笑,他早早知道他們會在猶豫與恐懼中選擇屈服,在大草原上,從來也沒有人能抵擋鐵帥,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可是,不知為什麼,就在此時,就在與飛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呼無染以及三十名戰士一起護送寶珠、財物與紅琴去見鐵帥的路上,他的心裡竟然有一點點令自己都感到懷疑的內疚。

他尚清楚的記得十五天前,他經過整整十天的日夜兼程,風塵僕僕終於來到了避雪城。當看到那些棲恬守逸的人們在四季如春的避雪城中安居樂業,聽到悠揚動聽的琴聲在熱鬧喧嘩的集市中緩緩奏起,還有那個清純俏麗的女子臉上蕩漾的笑容時,那幾經戰陣被磨礫得冷漠的心裡亦產生了一絲久違的溫馨

也許,過久了馬背上南征北戰東拼西殺的日子后,誰都願意擁有這樣一個充斥著笑容與安寧的故土吧!

那時,雖然他的表面上看不出一點變化,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了心底一份強烈的震撼。

因為這安寧的一切,卻只是緣於他的到來而終結。人們臉上坦蕩的笑容在一剎那凝固,優美的琴聲在那一剎那停止

尤其知道那個俏麗的女子就是紅琴后,他心中的內疚就更深了。

於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心中有種微微嗔怪鐵帥的念頭,熱切地希望這一切從未發生。

他當然不會背叛鐵帥,他只能力勸避雪城儘快接受鐵帥的條件。他們嘲笑他的貪生怕死,他卻並不分辯,他自己清楚地知道,只有這樣,這片遠離紛爭的和平樂土才能完好地保留下來,永遠這般地與世無爭!

可是,許是避雪城的人們經歷了太久的安逸生活,他們的優柔寡斷浪費了寶貴的整整十二天

若是下一個月圓之夜,鐵帥還見不到避雪城送上的寶物美女。那麼,這樣一個美麗的城市就會在綿延的戰火中變成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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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雪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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