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玄冥淫惡天理彰
二人正欲溫存一番,張宇初推門進來,張宇真臉上潮紅未褪,故意先發問道:「大哥,你又忙乎什麼,幾天也沒見到你的影?」
張宇初道:「近來城中混進一批來歷不明的人,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回來是要告訴你一聲,這幾日別在城中亂逛,說不定楊逍、韋一笑他們也來湊熱鬧,你拿了他們兩枚聖火令、他們可恨你入骨,好生在府中陪著兄弟。」
張宇真笑道:「有羽哥陪著,我才不怕呢。上次我和羽哥便把楊逍打得落荒而逃。」
張宇初瞪瞪眼睛,也是無奈之何。情知越是不讓他做什麼,她做得愈是興緻盎然,可心裡卻著實放心不下,才急急趕回。又想段子羽在府中,怕是攆她出去都不能,才放下心來,急急又趕回皇官去。
張宇初一走,張宇真就笑道:「羽哥,咱們去城裡逛逛如何?」
段子羽更是不怕事的人,這幾日練了獨孤九劍后,自覺劍術精進,「正想尋兩個對頭拭試劍招,二人一迫即合,當即出府,這一點卻非張宇初所能料到了。竟逛到城西的清涼山來。清涼山地處僻靜,夏日裡紅花綠樹交相俺映,也是一處遊玩的好景觀。此時正是冬季,遊人幾已絕跡,春夏之間生意忙碌非凡的姚園更是清清冷冷,一見這一對仙童玉女般的人物上來,都詫異莫名,接出老遠,將二人讓至園中,奉上熱茶。兩人正說笑著,忽聽一人道:
「師哥,這小妮子在這兒呢,快來,莫讓他跑了。」
段子羽一怔,卻見園門外蹬蹬走進玄冥二老來。鹿杖客一見這二人,立時氣沖牛斗。上次太和庄內他謀色未就,反遭張宇真毒針所傷,饒他內力精純,也直費了三日三夜的工夫方把毒逼除凈盡。這兩兄弟久已是絕世高手,平生哪吃過這種虧,一想起便恨得咬牙切齒。不意竟在此地相遇,華山派的名頭可沒在這二老眼中。
鹿杖客見張宇真發束金冠,貂裘勝雪,艷麗風采更勝往昔,登時如見了寶物般,非欲得之而甘心,縱身撲來,喝道:「師弟,先斃了這小於,再搶這妮子。」
段子羽見他掌風赫赫,寒氣刺骨,不敢怠慢,嗆啷一聲拔劍刺出,正刺向他掌心勞宮穴,這一招方位拿捏奇准,鹿杖客一掌拍來,竟似自行把掌心送至劍尖上一般。
鹿杖客玄冥神掌雖厲害無比,卻也不敢硬對這青霜劍刃,疾忙落地變掌,他雙掌齊拍,角度變幻萬端,段子羽劍尖連點,迅捷無比,每一劍都對準鹿杖客的掌心。
鹿杖客瞬息間拍出二十餘掌,非但未奏功,有幾次險險被刺穿掌心,氣得哇哇大叫,托地退後三尺,暗道:「這小子劍法直恁么了得,看來非合力對付不可。」
他取出鹿杖,鶴筆翁取出鶴嘴筆,一左一右疾撲上來。
這兄弟聯手,除了張三丰、張無忌外,無人能制。
段子羽也知情境危殆,陡然清嘯一聲,劍上紫芒大盛,吞吐閃爍這定叮噹兩聲,將鹿杖和鶴嘴筆砸開。已然用上獨孤九劍的心法。
玄冥二老退後一步,直覺他劍上內力雄渾無比,劍法之精妙更是匪夷所思,較之八臂神劍方東白不知高出多少。
可初次相遇時,眼見他劍法不過和方東白相伯仲間,不虞數月之別,竟精進如斯。
二人雖然詫異,但平生除對張三丰、張無忌略有顧忌外,從無敵手,眼見張宇真一個活色活香的絕色美人在旁,若不得到手豈肯罷休。二人揉身復上,一杖雙筆如風雨般打至。
段子羽滑步遊走,其時雖潤雪滿地,卻一絲雪片也不曾帶起,飄飄如踏波而行、手中長劍時而獨孤九劍、時而天雷劍法,閃閃爍爍,從杖影與筆影中透擊而入,招招俱是二人周身三十六處死穴。
張宇真在旁亦是懸心在喉,手指扣在暗器機簧上,卻不敢發出,惟恐誤傷了段子羽。心中暗悔多事,不該不聽大哥之言,出城亂逛,以致遇此不測之凶危。
段子羽清嘯連聲,劍發如電,玄冥二老拚死猛攻,無奈每一招都只使至中途,便被段子羽雷霆般一擊,迫得變攻為守。但這二人一生浸淫於杖法和筆法,端的是精妙純熟,二人又配合默契,一人遇險,另一人登即攻上,迫得段子羽還劍自保,段子羽欲傷此二人,卻也甚難,況旦二人不時拍出一記「寒冥神掌」,令段子羽躲閃不迭。他上次與鹿杖客交換一掌,身上也冷僵了盞茶工夫,情知此刻劍下只消慢上須臾,張宇真便恐遭不測,是以竟不敢貿然以「九陰白骨爪」破其掌功。
三人霎時間鬥了百餘招,玄冥二者越斗越是心驚,原指望二人合力頃刻間斃了段子羽,搶得張宇真便走。鶴筆翁雖不好色,卻覬覦九陰真經,思忖如此寶物,段子羽必是藏在懷中不敢離身。那時王保保縱然責怪,卻也拿他兄弟無可奈何。豈料戰至百招,不單沒有得手,反迭遇險境,手上招數總是不得使全,許多精微玄妙的變化竟施展不出,弄得左支右絀,險象環生,氣得二人哇哇大叫。
段子羽也暗下傾眼這二老功力之純,藝業之精,自己若非研習了獨孤九劍的心法,在這二老合擊之下,必大居劣勢不可。手中長劍疾刺,將獨孤九劍的心法盡數發揮無遺。
他與張字清對劍習練,二人為恐誤傷,只使出五成內力,許多幽微玄臭之處不得盡數發揮,玄冥二老實是當今武林中最強的對手,在二人的精妙招數逼迫下,段子羽應招化招,不自覺中創出許多新招數來,才領悟到獨孤九劍最深奧之秘旨。
當下三人倏進倏退,閃展騰挪直如一團影子。惟見段子羽劍上紫芒愈來愈盛,雷聲滾滾,風如松濤,激得地上。積雪團飛旋轉。
頓飯工夫,雙方已拆至五百餘招,這或許是獨孤九劍成后,頭一遭被人擋至五百招外。
一唄、是段子羽對此心法的領悟尚未融會貫通,跳出樊籠,還受劍術招法的束縛,二則玄冥二老這等強敵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獨孤求敗當時若見,也未必能在百招之內解決,恐怕還要饒而不殺,留而待之,日後再過一過癮。
玄冥二老功力雖精,內力卻不如段子羽渾厚悠長,五百招一過,二人俱感疲累,氣息不勻,手上招式也慢了下來。
段子羽卻是愈戰愈勇,頃刻間鹿杖客肩頭中劍,鹿杖當的一聲落在地上,鶴筆翁拚死搶上,雙筆向段子羽背上「大椎」「靈台」兩穴點下,張宇真駭聲叫道:「羽哥,小心背後。」
段子羽驀地里使出「橫移乾坤」的換位大術,鬼魅般飄退出來。鶴筆翁哪料有此,為救師兄性命,更是全力以赴,惟恐出招不速,用力不重,此際欲收招哪來得及,雙筆一砸在鹿杖客的「膻中」穴,一點在臍部丹田,鹿杖客肩頭中劍,左掌立運寒冥神功,疾拍出來,逼令段子羽撤劍退走,這一掌恰拍中鶴筆翁胸口,鶴筆翁雙筆未曾拔出,便被打得倒飛出來,恰好摔在張宇真腳下。
張字真唬了一跳,惟恐他暴起傷人,手指一扣,一篷暗器全打在鶴筆翁臉上,打得他面目稀爛,張宇真騰地跳開了,不敢再看。
段子羽也不虞有此變故,當下無暇思索,劍在鹿杖客身上疾刺,一爪攻出,鹿杖客身中一劍雙筆,雙筆所打中的均是死穴,又見誤傷師弟,早已魂飛魄碎,哪裡還能閃避,九陰白骨爪透骨直入,鹿杖客就此魂赴冥府。張宇真猶覺不泄氣,又一篷暗器打出,將鹿杖客也打得面目全非,較諸鶴筆翁更慘。
這一仗打得段子羽也是怦怦心跳,這五百多招中無論哪一招稍有疏露,自己一死還則罷了,張宇真若落入淫鹿之手,可就不堪想象了,實是出道以來最為兇險之戰。此際強敵俱殲,心頭兀自后怕不己,汗透衣裳,恍然有隔世為人之感。
張宇真一頭撲在他懷裡,痛哭不止。段子羽凝神對敵,不敢旁騖,雖有恐懼之感,但旋即使鎮懾住,務使靈台空明透徹,方能變招創招應付強敵。張宇真卻是時時危懼,只因怕段子羽分心,不敢出聲,這份恐懼較之段子羽不知多了幾千倍,此刻方痛哭出來。
段子羽不停地撫摩她起伏戰粟的背部,良久,才使她鎮靜下來。眼見天色已晚,實是駭破了膽,道:「羽哥,咱們快回府吧。」段子羽也生怕再遇強敵,此地僻靜,召集天師教援手亦是不及,兩人忙忙下山回府。
臨行前,張宇真吩咐姚園老闆道:「這兩個惡人不得殮葬,扔在後山上喂野狗吃,應天府若來查,叫他們到天師府要人。」
姚園老闆一聞天師府的名頭,股粟不止,心中霎時間不知念了幾千、幾萬句「阿彌陀佛」,天幸天師府的人沒出事,否則自己這幹人怕要個個難逃活命,當下唯唯若若,依令而行。
玄冥二老一代絕世高手。只因貪慕榮華,投身汝陽王府,平生作惡多端,死後卻葬身野狗之腹,亦可算是報應不爽。
兩人口至府中,已是夜色四合,漆黑一片了。天師府里早已亂了營,張宇初在宮中得報,二人出府多半天沒有回來,立時撒下人馬,四處找尋,雖知段子羽武功高強,但京師連出奇事,顯見敵手武功蓋世,自己是否能斗過也未可知,是以慌了手腳。見二人無恙歸來,方始放下心,將張宇真著實數落一頓。
待得聽二人述說擊斃玄冥二老之事,更是心驚肉跳,雖明明見二人無恙,兀自粟粟生危。
玄冥二老當年在汝陽王府中,張宇初素知其能,縱然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輕易勝之,不意段子羽能將之擊斃。揣想當時那場惡戰,雖未親見,也是驚心動魄,目眩神搖。,其實段子羽此時集九陰神功,天雷劍法,獨孤九劍於一身,內力之雄厚已與張宇初差相彷彿,所稍遜者惟在臨敵經驗,功力火侯上,所差亦極微,只是旁人見他年輕,不意其藝業一精至斯耳。
張宇初忙忙設酒為二人壓驚,此時張宇真才真魂返竅,盡復日觀,咯咯嬌笑,說個不停。張宇初兄弟也放下心來,倒真怕她給嚇壞了。
飲至半酣,張宇初笑道:「兄弟,冥冥中或有天意,讓這兩個老賊撞在你的手裡」。
段子羽聽他語含深意,忙問端的。
張宇初緩緩道:「尊府滅門之仇雖未查清確實,但我先前派赴西域的數十名兄弟盡皆半途被人狙擊,半數以上死於這『寒冥神掌』,另一些人死在少林金剛指下。我得報后情知此事與這兩名老賊大有干係,不得已親自前往,托賴家君聲望,這些人未敢對我動手,方得到了西域。」
張宇真忙道:「你查出沒有?」
張宇清笑道:「你聽大哥慢慢說,你一打岔,我妹婿可不高興了。」
張宇真橫了他一眼,倒也真不敢再出言打斷,惟恐段子羽不喜。段子羽心中怦怦亂跳,忙端起杯酒喝下,按住心神。
張宇初續道:「我在西域密查一月有餘,方打聽到當年那群兇徒滅門之後,忽有一群和尚來到,將這群兇徒逐走,將你先人及家人的屍體盛殮埋葬,還四處查尋你的下落。我得報后,即速至墓址,為了查清真相,也顧不得褻讀世伯父、伯母在天之靈了,只得動手挖墓,以驗屍骨。」
段子羽哇地一聲,喝下去的酒全吐出來。那時節挖墳劫骨,無異於殺人,段子羽雖知這是逼不得已之策,卻也創痛心懷。
張宇初笑道:「你先別急,我沒等動墓上的土,突有一群和尚向我襲來,用的竟是尊府代代家傳的一陽指。」
段子羽聽先人廬墓未動,方始安心。張字真又忍不住問道:「大哥,少林和尚怎的會一陽指?」
張宇初大笑道:「真是小孩家見識,天下和尚千千萬萬,豈都是少林寺的。這些和尚卻是羽弟自己家中的。」
張宇真恍然道:「原來羽哥家和咱家一樣,他家養和尚,咱家養道士。」
張氏兄弟捧腹大笑,噴飯不止,段子羽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這必是天龍寺的和尚,天龍寺是大理國的護國之寺,當年先祖父亡國,便是他們舍死救了出來。」
張宇真這才明白。
張宇初繼續道:「那時我還不知這些和尚的來頭,見他們使出一陽指,知道與羽弟府上大有淵源。幸好與我同去的還有家君的幾大弟子,我們幾人合力,才將這乾和尚制住,才知是天龍寺的幾位大師,當年救援不及,便在廬墓旁居護衛,見我們要挖墓,便出來拚命。我再三再四地向他們講明與羽弟的關係,他們半信半疑,只說墓中屍體多半為玄冥神掌所傷,還有死於大力金剛指的,不必再驗。再詳間下去,便不肯說了。言道只有羽弟持大理傳國玉璽親去,他們方能盡吐實情,否則寧死不說。我亦無法,只得迴轉,因鹿杖客和鶴筆翁失蹤已久,此事又牽連少林寺,兩方俱是強敵,是以未敢對你說,怕你魯莽行事,一個不小心,反喪了性命,不料今日這兩老賊死在你手,許是世伯、世伯母在天有靈,奪其魂魄。」
段子羽聽至此處,滄然泣下,一擊案道:「我必不與少林甘休。」
張宇初忙道:「此事尚未明了,切不可亂來,況且少林有嵩山少林、福建少林、西城少林之分,你知道去尋哪個?待過些時日,我手上事情一了,便陪你再赴西域,查清真相,那時不論真兇是哪個少林,我們都聚而殲之,殺他個雞犬不留。」說到此處,目中精光電閃,寒威懾人。
段子羽心中煩亂,卻也知如此處分最為妥當,當下停酒不吃、張宇真怕他一人惱惱,拉著他到自己房中。
張宇真覺身子燥熱,回至裡間換衣裳;須臾,張宇真除去金冠和大毛衣袍,只著一件薄薄綢衣、素足走了出來,段子羽望見她一雙素足削若天成,豐約合度,雪白粉嫩,內中細筋俱可看見,十根腳趾如筍尖挺秀,不由證怔出神。
張宇真來至他面前坐下,笑道:「羽哥,這屋子熱,你也寬寬衣服吧。」
段子羽依言脫下外袍,見她素足纖秀,不禁握在手裡,撫摩把玩,張宇真見她喜歡,把另一隻腳也放在他膝上,兩手墊在腦後,仰躺在毛毯上,痴痴笑著,任他施為。
段子羽把玩良久,驀地想起武青嬰為自己洗足時的情景,不由得丹田火熱,臉上發燙。
手下不覺按式施為,按摩不已。
張宇真初還覺好玩,驀感心頭一盪,霎時間渾身滾燙,情動難禁。直坐而起,偎到段子羽懷中,把臉埋在他脖子里,顫聲道:「羽哥,今晚別回去了,下人們不敢亂嚼舌的。」
段子羽與她闊別經月,此番雖然訂了婚約,但天師府眼目眾多,他頗有避嫌之心,是以一直不敢與她太過親近。
此刻一經張宇真軟癱在懷,綿軟如脂,情堤一決,遂不可收拾,托起她向裡間走去。
兩人胡天黑地了一番,張宇真忽然咬住他耳朵,低聲道:「我離開你這麼些日子,你有沒有不老實?」
段子羽「哎喲」道:「好人,我的耳朵要掉了,就憑這凶勁,我哪有這份膽子。」
張宇真悻悻道:「你那位姓武的家臣,風裡風騷的,就不是個好人。」段子羽笑道。
「她都那把年紀了,你吃醋也不合吃到她身上。」
張宇真笑道:「怎麼樣?不打自招吧。總是有讓我吃醋的那位,是誰呀,也讓我們姐妹見一見。」
段子羽暗道:「青妹的事可不能現在告訴她,更不能讓她倆見面,否則還不拼個你死我亡。雖說大丈夫敢作敢當,和青妹的事已然做下,卻不知何時對她講方好。」
張宇真幽幽一笑道:「你現下是天下聞名的大俠客了我若獨佔了你,天下的女孩子還不個個找我來拚命。你方才一弄,我便知你在外面不老實,不知是從誰那學會的。段子羽暗下叫苦:「冤乎枉哉,我與武青嬰可是清清白白,青妹也不會這一手。」但聽她語氣大緩,卻不敢接言,惟恐被她套出真情。
張宇真恨恨地在他臉上咬了一下,氣道:「你還不從實招來,非到三堂會審之時再招,其實我也不是那等悍頑婦人,你只消心中重我,愛我,便再有幾名側室也不為過,我這裡還為你預備兩名美婢呢,將來總是隨我一起給了你。」
段子羽倒被嚇了一跳,忙道:「不要,你也莫來哄我,我跟你實說便是。」遂當下真把與史青的事細述一遍,戰戰兢兢,幾大神功全沒了蹤影。
張宇真聽罷,雖不免有些嚼酸吃醋,卻也不甚著惱,嗤嗤笑道:「原來是丐幫的干金哪,許是窮苦了,看你有錢,便改行做叫化富翁了。」段子羽不知她何以不大鬧大嚷,輕輕易易放自己一馬,真感匪夷所思。
其實天師教自唐朝以來,始終貴盛不衰,天師符中往來者也儘是皇室宗族、達官顯宦。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嬪妾成群,張宇真自小見慣,不以為異,況且他父親張正常,兩位兄長,除髮妻外,也均姬妾十餘位,若單隻髮妻在堂,不納妾室者反倒是奇了,是以張宇真認為,凡有本領的男子納妾方是正理,對史青之事也不特別在意。
富室人家嫁女之時,在往將女兒在閨閣中得力的丫環一併嫁出,作為女婿的側室。一來女兒出嫁后仍能得到服恃,與在家時無異,二來嫁出去的丫環自與小姐同心,免得受后納的妾室欺侮。此亦一時之風氣,不過至明季猶盛耳。
段子羽豈知此理,謙謝不遑。張宇真刮他鼻子道:「你可說准了,別到時看到了又後悔,倒象我捨不得似的。」
段子羽不想她於旁事均刁鑽怪僻,獨於此事如是寬大,雖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亦覺胸襟大暢,對張宇真更是感激不已,將之擁入懷中,加意奉承。自此段子羽便與張宇真如夫婦般雙宿雙飛,天師府家人個個愛惜舌頭,誰敢胡言亂語一句,張氏父子早知其如此,又都是豁達不拘小節之人,見小夫妻恩愛無比,倒都歡喜不已。
第二日上午,段子羽在城中獨自尋了一陣,經玄冥二老之事,他對王莊主一干人疑念更深,雖想王莊主二次相會,都待他極盡厚道,但玄冥二老乃是他手下,居然對自己下手,王莊主自也脫不了干係。
不料連尋幾日,都沒找到這幹人的蹤影,心想玄冥二老或許獨自到此,其餘人沒有來,只得罷了。屈指一算,張正常所說壽盡之日不遠,他進得府來,張正常不僅輕健如昔,府中上下也一無異狀,遂以為張正常故作驚人之語將他召來,以定自己的婚事。雖如此想,亦無受騙之感,反更感其德。
彈指間已至元月十三日,新年的喜慶氣氛尚濃,張正常忽召段子羽至靜園。張正常辟穀已久,平日惟宴坐而已。
家人等不得傳喚,俱不許涉足靜園,近些日子來,連張宇真的晨昏定省也兔了。
張正常淡淡道:「後日便是我大行之日,真兒之事既了,我心中俗念盡去,當可無所牽挂地去了。」
段子羽愕然道:「岳父功力通玄,法術彌深,縱不能長生不死,活至百齡亦屬當然,何出此言?」
張正常莞爾道:「你或許以為我書中所言乃是虛語,殊不知凡事皆有定數。況我早將生死視為一如,出世人世,天上地下,俱一般無二,生不為歡,死不足悲,不過是來去間事耳。」
段子羽這才深信無疑,不禁大慟道:「小婿受恩至重,方期來日或有所報。不意岳父遂爾舍拋,令兒輩們何以克當。」
張正常道:「儘是俗人之見,恩怨愛恨皆屬翳眼空花,轉瞬成空。天道如矢,蕩蕩無親,又豈人力所可轉換。彭祖壽八百而歿,亦難逃這一日。人生世上,孰人無死,端在聞道悟道,無我憾而去,為父年近八旬,死不為夭折之數。得道而去,盡脫俗塵,豈非大解脫,大歡喜,你平素也是達人,此時怎作悲戚之語。」
段子羽含淚不語,雖知張正常如此而去,亦是世人所企求不得,然而孺慕眷戀之情終不能釋卻。
張正常道:「去吧,先別與真兒說,後日此來為我送行。」
段子羽恍然若失地退出,也真不敢對張宇真說。心中不住盤旋著生死二字,細究其義,可禪道兩途的功夫他可不精,想了半天仍是迷茫無邊。
午後,張正常示疾,張氏兄妹及合府上下登時亂成一團。朱元璋聞知,親與馬皇后駕幸天師府問疾。張正常素所交好更是遣醫送葯,絡繹於途,均被張氏兄弟擋在門外。
張正常本以符水治疾名顯於世,甚有靈驗,天師教原以練治仙丹為本業,代代襲傳,不死之丹雖設燒出半顆,而丸、丹、膏、散的中藥製法卻是獨步海內,天師府治不了的病,外面的名醫更是束手無策。
大家雖然慌亂,卻也無心想到「死」字上,以正常之大道淵深、功力奇絕、醫術之精,自不難痊可。
元月十五日上午已牌時分,張正常大集家人於靜園,將一張奏摺遣人報與朱元璋,又將天師印信符重盡數傳與張宇初,將一隻金盒傳與張宇真,眾人俱不明所以,但他平素威嚴,也都不敢發間。段子羽悲楚不勝,強自忍耐,眾人也俱感此事非徊尋常。
張正常在每人臉上掃視片刻,對張宇真、段子羽微微一笑,猶是愛憐不已,旋即平復,合目若老僧人室,寂然不動。
有頃,段子羽大放悲聲,眾人一驚,張宇初膝行至張正常座下,伸手一探,方知他真魂已游太虛仙境去也。登即俯伏在地,慟哭不止。
眾人一曉真相,無不驚駭欲死,半晌,方哭聲震天,天師府上下無不哀聲如潮。張正常在府中的四大弟子亦在座下俯伏哀哭。一代奇人張正常就此去世,住世七十九年。
一晃過了月余,天師府漸趨平靜,諸般事務仍如往昔,並無更改,張宇真也逐日平夏,只是哀思過度,已是形銷骨立,伶仃如鷺,段子羽晝夜不敢離她左右,見她偶或一笑,便心喜若狂。兩人不願出門,便在閨房中做些秘戲,以資歡娛。
這欺間,華山二老數次傳書,促駕回山,但當此境況,段子羽豈能袖手而去,為防明教尋仇,張宇初命天師教陝西分壇負起保護之責,華山派及崑崙派的人雖秋波望斷,但得知洋情,也只得作罷。
轉眼已是初春,張宇真在段子羽的細心照料下,已趨康復,風采猶盛往昔。只是父喪之後,她似也忽然問卓立成人,不似先前刁鑽古怪,倒成了沉穩成熟的美艷少婦。全府上下俱詫異莫名,卻也暗喜不已。
這一日春光飴盪,嫩草勃發。段子羽攜張宇真去玄武湖遊玩。二人到得玄武湖,雇了艘畫舫,在湖中游戈,一面吸著香茗,一面觀看四周景緻。
水波不興,宛似壁玉。一層微藍的水氣,其時正是踏青春遊之季,玄武湖邊美女如雲,湖上畫舫更是游梭的不斷。文人騷客即景賦詩,聯句為章,清吟之聲琅琅,更有王公貴人擺酒宴客,攜妓侑酒,喧嚷調笑之聲不絕於耳。
兩人在湖中游得盡興,方上岸來,段子羽目光一瞥,忽見一人,忙高聲迫:「方老前輩。」
那入聞聲大驚,急急前趕,正是八臂神劍方東白。他劍術雖精,輕功卻不逮段於羽和張宇真遠矣,不大會工夫,便被二人迎頭攔住。
段子羽冷笑道:「方前輩為何如此惶急,故人相見,連聲招呼都不打?方東白情知逃脫不掉,笑道:「原來是段大俠,方某這些日子迭遇強敵,已成驚弓之鳥,慚愧。」
段子羽道:「王莊主在哪裡,請領我一見,有要事相談。」
方東白沉吟有頃,道:「段大俠,敝長上近日為仇敵所迫,不得不移至隱密所在,嚴令不許外人得知,請恕方某不能從命,告辭。」
段子羽一直尋找王莊主一行人不獲,豈肯放之而去,嗆啷一聲拔出長劍,一劍橫挑,喝道:「留步。」
方東白退了半步,拔出劍來,冷冷道:「段大俠一定要留下方某了?」
段子羽一劍疾刺他手腕,喝道:「得罪莫怪。」
方東白見這一劍詭異不循常理,招式是天雷劍法,而角度、方位俱大異常軌,卻又精妙無比,以他劍術之精,對天下劍法之博;「競想不出破法,只得又退一步,」咦「了一聲,直感匪夷所思。段子羽招招搶攻,疾發十餘劍,方東白閃展騰挪,持劍在於,還不上半招。
但見段子羽每招均點到為止,未出全力,不禁駭然汗下,劍術達此境界者惟張正常一人而已,這小子幾時精進如斯。當下拚死反攻一劍,劍未成式,段子羽長劍已點在他咽喉,冷冷劍氣激得他肌膚生粟,竟爾窒氣。段子明退後一步,收劍還鞘,道:「方前輩,我素敬你的劍道和人品,出手得罪也是勢逼無奈,我有急事欲與尊主人相商,請帶我去見,任他有何強敵,段某替他料理。」
方東白透過氣來,已是面色沮喪,嘆道:「我以為張夭師一去,世上已無劍道知音,特來其墓前拜別,以效俞伯牙毀琴之舉,死無憾矣。老失數十年前即已改頭換面,晚節不保,人品道德二字早已灰盡無餘,只是段大俠之命實難凜從,」言罷,一劍反刺,直人心房。
段子羽哪料他會如此,適才自己搶攻之利、以獨孤心法運天雷劍式、方迫得他無還手之力。若是方東白髮劍搶攻,自己能否在百招之前打得他棄劍認輸,也殊無把握。況且他說得好好的,又無人逼他,豈料他會突然自裁,搶上奪劍,已然無及。
張宇真也直感匪夷所恩,詫異道:「這人怎麼說死就死,邊個朕兆都沒有,咱們也沒過分逼他,這是何苦來哉。」
段子羽凝思半晌,毅然道:「必是王莊主那行人有鬼,方前輩敗在我手,依江湖規矩,便當領我去見王莊主。方前輩既不願負主,又不願賴帳,是以以死相殉,倒是我害了他。」
言下唏噓不止,心中也不禁為方東白難過,段子羽就近將方東白草草葬下,聚土為墳,暗禱道:方前輩,你死的太也突兀,在下必查清真相,令你地下得安。
待我大事盡了,遷居玄武湖之日,定當為你重建陵墓。「拜了一拜,便與張宇真回去。
當晚,張宇初回來,請段子羽人宮覲見。段子羽頗感為難,要他似旁人那樣,對朱元璋三跪九叩,實是不能,是以朱元璋雖駕幸過幾次天師府,段子羽總是先行避開。張宇初笑道:
「羽弟,皇上有個大對頭飛刀傳柬,約在今夜三更在勤政殿見面,皇上托我請你去助拳。」
段子羽和張宇真大奇,直感匪夷所恩。
張宇真笑道:「皇上又不會武功,也沒創立什麼門派,怎麼有江湖上人找他了斷梁子,這大明天下真是無奇不有,皇上也趟江湖的混水。」
張宇初道:「皇上說這位對頭大過厲害,怕我一人敵不住,是以請你入官護駕。」/段子羽對朱元璋並無惡感,反覺他以布衣統率群豪,驅逐韃子、光復漢室,實是漢人英雄。只因自己祖先大理為帝,是以不願向別人稱臣,以免墜了詛宗的名頭,但聽此事太過蹊蹺,直覺天下之事無有奇於此者,益覺有趣,便應諾無辭。
是夜,段子羽便隨張宇初入宮。宮中侍衛見了張宇初,俱口稱「真人」,神態恭謹之至。雖不知段子羽何許人物,既是張宇初所攜,便不敢問。
段子羽還未想出以什麼禮數參見,既不潛越臣節,亦不損了自己身份。朱元璋已握住他手,直稱「先生」道:「段先生大名,張真人無日不提,朕神交已久,今日得見。實是幸甚。」把手言歡,極盡款誠。
段子羽倒不料他謙恭下士一至如斯,見他執禮優,大逾常格,倒感匪夷所思。
朱元璋御人之策極精,否則徐達、常遇春、藍玉、沐英等天下英豪豈肯為之效死力,至殆而不悔,此際自知性命堪憂,禮賢下士之禮自又升了一格。
朱元璋將兩人讓至勤政殿,分主客坐下,並不敘君臣之禮,段子羽又是一奇。張宇初素所經慣,倒不以為異,每次他入朝,朱元漳也總是以客禮相待,以示尊崇。
須臾,太監奉上茶來,朱元璋舉盞讓客,笑道:「數月前,朕曾大封趙宋宗室後裔,段先生亦在應封之列,況且先生虎陽雄心,親赴大光明頂為朕取得兩權聖火令,厥功半佛,是以王爵相贈,以表朕之寸心。不意失生高蹈名利之外,封還詔令,亦乃高尚其志。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士,莫非王臣,但漢光武亦有不臣之嚴陵,朕雖不敢比美前賢,亦願仿而效之。」段子羽隨口謙遜幾句,覺得這皇上實在不錯,大有好感。朱元璋對江湖中事所知也不少,張宇初便將段子羽大敗楊逍、韋一笑、殷野王、范遙等人的業績渲染一番,倒聽得朱元璋矯舌難下,這些人自己素知其能,無一不是絕世高手,實不相信段子羽能具如是神威,但他素信張宇初之言,對段子羽更生敬佩,對今夜的約會也略略有了底。星移斗轉,談笑之間三更已盡,望著殿外夜空,朱元璋雖有兩人護駕,心中仍是忐忑不安,頗感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