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天師頑女洞室緣
小姑娘「喂」了幾聲,段子羽全然不加理睬,只是一「味地伏地痛哭。小姑娘心下大急,從佛象中一躍而下,卻是兩手著地,一撐一拄地向前挪移,姿態甚是滑稽。須臾,來到段子羽身邊,抬起一手扶在段子羽肩上,關切地間:「怎麼了?傷得厲害嗎?」
段子羽這才聳然驚覺,肩頭一甩,登時把小姑娘甩跌得仰面朝天,小姑娘哎喲一聲,叫痛起來。段子羽一見是她,頓感慚愧,忙問道:「摔痛了嗎?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小姑娘仰面向天,自感這姿式不雅之至,偏生兩腿已折,站既站不起,這一摔又震得全身酸疼,想動動手指都是方難,又羞又惱,罵道:「傻瓜笨蛋,不是我還有誰,若是別人,一掌拍下,你命早沒了,還容你顯露武功嗎?」
段子羽自知哭得太過忘情,竟被人欺到身邊猶無察覺,若是敵人,當真是要沒命了。但這一哭卻把他十年穴居生涯的苦悶積鬱盡數宣洩出來,胸襟大暢。見小姑娘忍痛不住的樣子,倒是負疚良多,笑道:「你罵得好,是我不對,不該摔你這一下。」小姑娘見他滿臉惶恐自責之色,卻無過來扶自己之意,又不便出言相求,可自己這副不雅之態盡數落在一個陌生男子的眼裡,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條縫鑽進去才好。過了一會,竟嚶嚶啜泣起來。
段子羽俯身過去,問道:「姑娘,疼得狠嗎?我這裡有止痛丹,還算靈驗,你先服兩粒好不好,小姑娘收淚不哭,」語聲仍是哽咽,怒道:「你欺負我兩腿斷了,讓我在這裡躺一輩子好了。」段子羽聞言,忙橫臂將她托起,柔聲道:「是我不好,忘了這一節了。」他十歲起便與老家人過穴居日子,離群索居,深入不出,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禮訓可全然不懂。
月光下看到懷中人一張俏臉半是珠淚,猶如帶雨梨花,艷麗不可方物。一雙秀眸薄嗔含怒,秋波橫流,更是攝魂盪魄,美妙難言,不禁看得痴了。
小姑娘被他如嬰兒般抱在懷中,雖屬無奈,仍是渾身上下的不自在,此時見他一雙眼睛賊忒嬉嬉的盯在自己臉上,不由得羞怒交加,仰手一記耳光打了過去。段十羽渾沒料到此點,美色當前,正是漸入佳境,雖見耳光飛來,卻不敢閃避,惟恐再把她甩了出去。這一記耳光著著實實地打上,甚是響亮。
小姑娘出手后已然後悔,待見他不躲不閃眼見左頰已微紅腫,心中百感交集,一頭撲在懷中痛哭道:「誰叫你不躲來著,明知道人家不願意打你,你偏偏和我嘔氣,你是非氣死我不可。」段子羽此時心境甚佳,雖挨了一記耳光,並不著惱,聽她話中頗有悔意,只是嘴硬而已。當下托著她進入佛象中。
這是尊碩大的木佛,腹中空室,宛然一小天地,段子羽伸手摸在一塊微凸處,按了三下,從中分開的木佛又合而為一。木佛反轉三周,段子羽腳下一空,落了下去。
下面是一段不長的甬道,段子羽推開一扇門,小姑娘大吃一驚,裡面是一間軒敞、華麗的卧室。一張軟紅流蘇的大床,檀香木的桌子上擺滿了金銀器皿、珠玉寶玩,地上一溜四張花梨木靠椅,其餘常用物事靡不周備,無一不是上品。這種豪華在她而言是司空見慣,可在這荒野古廟下出現卻是匪夷所思。
段子羽把她放在厚軟的床上,動手為她接續斷骨,手法乾淨利落,倒似常為人接骨的外科郎中。小姑娘奇道:「喂,你常為人接骨嗎?」段子羽道:「那倒不是,平時在外面練功,有時見野貓,野兔摔折了腿,便順手給它們接上,接得不好,姑娘別見笑。」姑娘大怒道:「笑你個頭,你分明是把我比作野貓、野兔,轉著彎的罵人。」段子羽一愣,苦笑道:
「我絕無此意,那些野貓、野兔若都象姑娘這般,這裡不成了仙人桃源嗎。」
姑娘見他仍是胡亂類比,更是有氣,又聽他把自己比作仙子,這氣又陡然消釋,幽幽地道:「喂,你叫什麼,姓什麼?我不能總是『喂、喂』地跟你說話呀。」
段子羽道:「我姓段,名子羽,草字弘祖。」那姑娘道:「這姓好得很哪,名好,字起得也好,」你的本家中可有值赫大名的,象大理的『威鎮天南』段皇爺。「段子羽臉容一肅,恭聲道:「那是我的曾祖。」
小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她上下打量了他幾遭,半信半疑道:「你不是在蒙我吧,段子羽苦笑道:「曾祖智興公雖名震天下,那也是昔日黃花。大理段家國破家亡,冒充他的後人又有何光可沾。」說著從一張抽屜中摸出一方玉璽,遞給她道:「這是先祖僅留之物,你看看吧。」姑娘看後方深信不疑,笑道:「原來是小皇爺在此,怪不得屋裡有這樣多的珠寶!」
段子羽嘆道:「這都是我九叔為我四處偷來的。對了,我沒告訴你,九叔叫歐陽九,是我家老家人,我父母遇害時,他把我背出來,我才幸免於難。他說我是帝王之後,若無些金銀之物,過於寒酸了,就四處為我偷這些東西。前兩年,他居然偷到洛陽的碧華軒去,被喂毒暗器打中雙腿,只好把雙腿截去了。」
那姑娘道:「你明知我偷了人家的東西,還拚死救我,不惜出手殺人,就因為我受傷的樣子象你九叔嗎?」
段子羽道:「這倒不然,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壞人,那些人居然連個受傷的女孩子都不放過,就算你拿了他們幾兩銀子,也沒必要一定要置人於死地啊。不過後來那個老頭武功倒是真高,若不是峨嵋派的那位師大,我早就一命鳴呼了。」
那姑娘道:「你在外面動手,我在佛像中也聽到一些,那老頭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韋一笑。你能支撐那麼長時間,已足以自傲了。他的『寒冰綿掌』是武林一絕,從今以後,江湖上又多了一樁段小皇爺大戰韋蝠王的佳話了。」
段子羽苦笑道:「你又來拿我尋開心了,什麼佳話,若非那位師太出手相援,我早就死翹翹了,」那姑娘道:「那位師大是峨嵋掌門,卻又高出甚多,峨嵋開山租師郭襄郭女俠倒象是她的徒弟,」段子羽用手揖刮刮臉,羞她道:「這法螺吹的鳴鳴響,郭女俠死了一百多年了,你怎知道她的武功怎樣?瞎說八道?也不識羞。」
那姑娘臉一紅,急道:「誰瞎說八道?我雖然不知道,可我爹爹知道,他常說,近百多年來,以武功而言,真正達到頂峰的也不過三五人而已,餘子碌碌,實不足論。」
段子羽聽她大言炎炎,禁不住出言譏道:「令尊如此尊貴,你這做女兒的卻也太不爭氣了。」
姑娘蛾眉倒豎,杏眼圓睜,啐道:「你這人好不識趣,本姑娘好心好意待你,不見你的謝字也罷了,倒讓你隨便消遣了。你莫以為救了本姑娘一命,就有資格戲弄我,我現在就把命還給你。」素手一翻,手持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刺向自己胸口。
段子羽哪料她剛烈如此,竟一句話也受不過,大驚之下,兩手疾伸,扣住她的皓腕。姑娘左掌撞向他胸口,右手用力回奪,死志甚堅。段子羽雙掌扣在她右腕上,只感她內力甚強,眼見一掌打來,卻不敢騰出手來接掌,這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胸口,他只覺胸中氣血翻騰,兩手仍是奮力后拉,砰地一聲,他倒在床角,那姑娘卻被他拖了過來,撲躍在懷中,短劍脫手飛出,錚地一聲釘在門上。
姑娘「呀」地一聲大叫,她出掌只是攻其必救並無傷人之意,孰料段子羽必救不救,硬生生以胸接了這一掌。她最清楚自己這「天雷掌」的威力,眼見段子羽面如金紙,雙眼緊閉,嚇得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段哥,段哥,你別死,千萬別死呀,我不是有意害你,我只是氣你不過,想自己死的。」哭了一陣,見他仍無動靜,只道他已死了。哭道:
「段哥,你救了我一命,我本來要報答你的,現在卻失手打死了你,我也不活了,隨你一起到陰曹地府去,來世再報答你吧。」提起殘餘內力,舉掌向天靈蓋拍去。
段子羽忽然睜開眼睛,低聲道:「不要。」
姑娘見他又活轉過來,驚喜若狂,內力消散,只感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嘴上仍是大罵道:「死人,死人,你沒死幹麼裝死嚇我?害得人家……」又大哭起來。
段子羽聲音微弱地道:「你這一掌真差點把我打入地獄里去,若不是那位師太用灌頂大法為我打通了小周天,這一口氣是喘不過來的。」
姑娘見他夷然無事,登時放下心來,又聽他贊自己的掌力,大是受用,破啼為笑道:
「你嘗到厲害了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惹我。韋一笑的『寒冰綿掌』有什麼了不起,若是他自己,本姑娘還真不怕他,還有什麼殷野王、范遙,幾十個人抓我,從崑崙到這裡,本姑娘把他們戲耍個夠,後來不小心竟中了顏垣那死胖子的暗器,倒是多虧你來救我,。不然,被他們抓到,可是大大不妙。」
段子羽心中大奇,道:「你究竟拿了他們什麼物事,他們居然傾全教一半的好手抓你?」姑娘得意道:「是兩塊非金非石的破牌子,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拿到當銷去當不了十兩銀子。可他們卻當成命根子似的,我一高興,索性就跟他們捉捉迷藏。韋一笑號稱輕功第一,卻也拿我沒有辦法,那些蠢物一定還在四處找呢,卻不料我躲在他們腳下。」說著咯咯笑起來,臉上淚水尚未乾。
段子羽心中嘆服,能在韋一笑、殷野玉、范遙等人萬里追擊下,仍能逃脫自如,委實匪夷所思。看來她說的話泰半可信,這一掌更是手下留情。
姑娘連哭帶笑了一陣,才發現自己仍俯在段子羽身上,一時間羞不可抑,臉紅得如桃花綻放。想抬起身來,渾身軟綿綿,輕飄飄,哪裡還有力氣。輕聲道:「段哥,你推我一把好嗎?」段子羽雖美人在抱,香澤微聞,卻也覺得於禮不合,可他周天內息正運轉如流,開口說話已是勉強,哪敢亂動一下,惟恐內息錯轉經脈,走火入魔,落個身殘命喪的下場。微微道:「稍待片刻,等我周天功行圓滿再說。」
姑娘對內功一道也是行家,聞言便知,只得俯在他身上,那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使她面頰酡紅,猶如薄醉,心下里並不討厭,實有幾分歡喜之情。
段子羽內息卻越轉越慢,待得九轉功成,胸口麻脹已消,只有些微的疼痛。這一段運轉內息的過程,他心無雜念,此刻方感到姑娘柔軟如綿的軀體靠在身上,看到她一頭黑緞子般的長發,雪白如霜的頸頂,柔情頓生,腹中一股火熱涌將上來。他馬上察覺,暗罵道:「段子羽,你不是東西,想乘人之危嗎?」收攝心神,鎮住慾火,將姑娘輕輕扶起,放置枕上,姑娘頗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卻大感慚愧。
低頭一看自己胸前,中掌處衣裳已成碎片,一動身即零落於地,胸中清清楚楚印著一個掌印,皮內竟呈焦黃,宛若火烙的一般,心下訝然,從沒聽過有這種掌法。
那姑娘柔聲道:「段哥,你三天內不能和人交手過招,否則掌中火毒滲人經脈,就無葯可醫了。」段子羽苦笑道:「多謝姑娘厚愛,給我留個記念,好在這兒只有你和我,只求姑娘別再發小姐脾氣就是了。」姑娘並不答話,嫣然一笑,百媚頓生,段子羽也不由得一笑。
段子羽道:「我倒忘了請教姑娘芳名。」
姑娘臉一紅,側過頭去,囁嚅道:「這,這個可不能跟你說。」
那時節姑娘的名字是不能隨便對人講的:未嫁時稱「待字閏中」,只有議定嫁娶時才把名字連同八字庚帖送到夫家。段子羽對此節是渾然不知,見她不肯說,不知又鬧什麼玄虛,反正這姑娘處處透著邪門。沉吟半晌道:「不說也好,過兩天你腿傷一好,我們就各分東西,如同陌路了。人海茫茫,這一生一世再想謀一面都難,不知道反比知道好。」
姑娘本是一時羞澀,不免扭怩作態,聽他說得甚是凄涼,心中觸動,立時便要說出,忽聽得上面膨膨、喀嘈連聲大響,似在拆房一般。兩人俱是心頭一震。段子羽道:「我上去看看,是什麼人來討野火。」那姑娘堅執要一同去看,段子羽只得抱著她通過機關進入佛象中。
大佛的腹中有一洞孔,從外面難以察覺,在裡面卻可把廟中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但見兩個男子正在過招,那姑娘附在段子羽耳旁道:「著灰色衣裳的就是殷野王,一定是來捉我的,倒不知另外那人是誰。」
兩人又拆了幾招,卻聽殷野王道:「衛壁衛莊主,朱武連環庄與本教比鄰而居,素無瓜葛,尊駕何必定要趟這混水。」段子羽一聽「朱武連環庄」和衛壁的名字,面容大變,牙齒咬得咯咯響,罵道:「這狗賊,居然有膽子到這裡來,看來不用我遠赴西域找他算帳了。」
那姑娘抓住他手道:「段哥,千萬別動氣,你三日之內絕不能和人交手,反正沒好人,讓他們狗咬狗去吧。」段子羽握著她柔嫩的小手,心神安定一些,兩人頭挨著頭,貼在小孔上向外觀看。
衛壁在殷野王的掌攻下早已不支,所幸殷野王未下殺手,但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殷野王心念聖火令的得失,只求使他知難而退,見目的已達,方欲收掌後退,背後微風悄然而至,殷野王側身發出一掌抵往,原來是武青嬰在背後出指偷襲。殷野王笑道:「賢伉儷要以二打一嗎?歡迎之至。」一拳擊向武青嬰,拳勢剛烈,聲勢駭然,武青嬰哪敢硬接,閃身避過,腳下一旋,已和丈夫合在一處。
殷野玉掌劈衛壁,足踢武青嬰,兩式一招,分襲二人。
衛壁、武青嬰急出長劍,同使一招「靈蛇出洞」,分襲殷野王上盤、下盤,劍勢陡急,劍身嗡嗡響若龍吟,劍上功夫著實不弱。殷野王身形一閃,避開兩劍,雙掌翻飛,罩住二人。
衛壁和武青嬰的武功與殷野王相比差距甚遠,但二人自小青梅竹馬,同習武功,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一人遇險,另一人便奮不顧身相救。用的都是玉石俱焚的招術。十招過後,殷野王已不得不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應敵了。以他的身份,莫說與人兩敗俱傷,便是被這兩個小輩的拳腳沾到衣裳,也是奇恥大辱。他灰衣飄飄,往來穿梭於劍影之中,掌劈如斧掌勢卻漸趨緩慢,但只要中得一掌,必筋斷骨折。
衛壁和武青嬰早知此戰有敗無勝,單一個殷野王,二人已鬥不過,旁邊還有范遙和十幾名魔教好手。萬沒料到在這荒廟之中會遇到這幾位魔頭。若非范遙等自重身份,不願以眾凌寡,只須一涌而上,他夫婦二人早成刀下之鬼了。
二人相望一眼,忽然棄劍,齊運家傳一陽指,翼時間大殿上嗤嗤聲響,指風縱橫。
殷野王心下大駭,身如穿花蝴蝶,左扭右擺,竄高伏低,極盡騰挪閃展之能事,險而又險地避過這凌厲的二十幾指,一陽指號稱武林絕學,衛、武二人雖然成就有限,但浸淫於此三十餘載,此番又純屬拚命,二十幾指直打得殷野王狼狽不堪,一身灰衣已被洞穿幾個小孔,所幸未傷到皮肉。
二十幾指下來,衛、武二人眼見只要一路打將下去,必可把殷野王斃於指下,可內力幾已耗盡,竟難以為繼,殷野王身形疾展,出手封住二人膻中、肩貞、大椎幾處大穴,出指惟恐不速,下手惟恐不重。二人登時委頓於地,相望一眼,兩手相握,閉目等死。
殷野王提掌欲擊斃二人,范遙忽然道:「野王且慢,這二人殺不得。」
殷野王一愣,道:「這二人有何殺不得,難道還有什麼大來頭?」范遙搖頭笑道:「非也,非也,咱們兄弟懼過誰來。野王,你說這二人是何等人?」殷野王道:「這一對夫婦是偽君子,真小人,枉擔一個俠名,作的都是卑鄙下流之事。」范遙拍手道:「對了,如此良材美質,不是隨處都可遇到的。這世上真小人多,偽君子雖也不乏其人、但如衛莊主夫婦這麼心機深沉的可著實不多,大投我老人家的脾胃,真是我見猶憐,你一掌把他殺了,豈非暴疹天物。」
殷野王奇道:「右使之言高深莫測,在下實是不解。」范遙道:「你且細細想來,那些正教人士都罵咱們是邪門歪道,衛莊主不也是我輩中人嗎?」殷野王哼道:「宵小之輩。在不可不屑與之為伍。」范遙笑道:「野王清高,自然覺得此類人可憎,我卻欣賞得緊哪,人是你拿下的,交給我處置如何?」范遙與韋野王之父白眉鷹王殷天正同輩訂交,較之殷野王高出一輩。其時殷野玉雖已升至護教法王之位,但比范遙地位為低,聽他如此說,笑道:
「任憑右使處置罷了。」
范遙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衛壁,武青嬰,嘿嘿笑道:「二位沖了我們明教的場子,又得罪了野王,我雖有心口護,卻也難作得很哪。」
衛壁哀聲道:「求前輩恕過我們無心之過,以後必當報答。」范遙道:「恕是一定要恕的,只是這麼輕輕鬆鬆讓二位離去,於野王面上太不好看。」衛壁顫聲道:「前輩欲待怎樣?」他見范遙滿臉疤痕,縱橫交叉,甚是恐怖,雖在笑著,仍令人毛骨驚然。真怕他留下自己兩口子的一手,一腿,或是耳朵、鼻子、眼睛之類,那以後可難在江湖行走了。
范遙見他滿眼懼色,心中暗喜,道:「這法子既簡便,又於二位毫毛無損。若是留下二位身上的什麼東西,豈不有損二位的英俊形象。」
衛壁連聲道:「那是,那是。您老人家慈悲為懷,必有福報。」范遙哈哈怪笑幾聲,有人說他慈悲,倒是頭一遭。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來,傾出兩顆藥丸,不由分說塞到衛武二人口中,待得藥丸融化人腹,才伸手拍開他們的穴道。
二人相扶著站起來,衛壁顫聲道:「不知前輩給在下等服的是什麼葯?」范遙笑道:
「沒什麼,是兩顆止咳化痰的葯,二位明年此日到大光明頂來,我會再給你們兩丸。要是不來嗎,也由得你們,」范遙雖說的輕描淡寫,衛壁卻知這絕不是什麼好東西,知道間也白問,臉色慘然,扶著妻子走了出去。
殷野王拇指一翹,贊道:「右使端的好計策,如此一來,這兩人必為我所用,當真比殺了他們好。不過,你給他們吃的是什麼?」范遙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一名教眾走進來躬身道:「稟右使、法王,故去弟兄的身都找到了,共有二十八具,二十二人死於九陰白骨爪下,六人死於掌下,現都停放在外。」
范遙道:「找到兇手蹤跡沒有?」那人道:「左近十幾里都找遍了,什麼也沒發現,也只有這一處廟,別無人家。」
范遙道:「好吧,咱們先為外面的弟兄送終,再把這破廟掘地三尺,看他們能地遁到哪去。」
廟外瞬時間升起一堆大火,十幾人盤坐火旁,把屍首放入火里,雙手在胸前捧成火焰飛騰之狀,齊聲念誦明教經文:「焚我殘軀,熊熊烈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段子羽在佛象中聽得這段經文,大是感觸,品味著「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兩句,竟不禁流淚下來。他自小遭滅家之禍,更過了十年難見天日的窟居生活,雖然錦衣玉食,但支撐他的不過是練武報仇的信念,生活的情趣從未領會得到,只覺苦多甜少。
那姑娘感到他的身子竟微微發抖,嘆道:「都是我連累了你,你我若不受傷,尚有一線生機,現今恐怕難逃大劫了。你怪我嗎?」
段子羽伸手摟往她,兩人本已貼在一起,這樣貼得更緊了。段子羽道:「我怎會怪你。
人生到頭總難免一死,得與姑娘死在一處,我段子羽已是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
那姑娘心中歡喜,幽幽道:「我們現在可是同命鳥兒了,你還不知道我的多字呢。我叫張宇真,你叫我真兒吧。」
段子羽道:「真兒,這名字好聽得很,是不是迦陵鳥的叫聲?」張宇真嗔道:「段哥,這當口你還有閑心說笑。」心中倒覺甜蜜,迦陵鳥是佛教傳說中阿彌陀佛凈土國中的鳥兒,所發清音使人一聞之下,立登果位,證成正覺。據說此鳥兒乃是阿彌陀佛為廣宣法音幻化而成的。
聽得外面轟隆隆之聲甚響,顯是明教中人為已死弟兄超度亡魂后,在拆廟字。廟年久失修,拆起來倒省事多了,不多時,四壁已除。卻無複壁之類的東西。
段子羽毅然打開機關,范遙、殷野王等人見佛象動起來,都感詫異,全神戒備。
段子羽抱著張字真從佛象中跳下來,范遙等並不認識他,一見張宇真,笑道:「小姑娘,你終於逃不掉了吧。快把東西交出來,說出背後主使人,還可放你一馬。」
張宇真笑道:「東西你們不是拿回去了嗎?還問我要什麼。」殷野王道:「胡說八道,幾曾把東西還我們了?」張宇真道:「前兩天在寶雞,我被你們一夥的人追到,他說我交出東西便不殺我,我打不過他,只好把東西給他了,誰知你們食言而肥,還是拚命追殺我。」
范遙和殷野王對望一眼,都感迷感,見這姑娘神態極為誠懇,絲毫不象說假話的樣子。
范遙問道:「那人是什麼樣子,叫什麼?」
張宇真道:「那人高高,瘦瘦的,和你年齡差不多,叫韋什麼來的,還有個外號,是什麼蝠,他說我如不交出東西,就要咬破我的喉嚨,喝我的血,我一害怕,就給他了,」范遙和殷野王疑竇頓生,張無忌歸隱后,雖手諭楊逍繼任教主,但楊逍年老德薄,威不服眾,此日的明教雖還勉強聚在一起,但人心渙散,號令不嚴,昔日盛況已一去不復返了。韋一笑早就覬覦教主之位,若說他私藏起聖火令倒不無可能。況且此次聖火失竊實是疑點頗多,若無內奸,外人絕不會輕易得手。
這二人精明過了頭,哪知張宇真不過是拖延時間,戲耍他們,心中已有幾分相信。范遙瞥眼看到她狡黠的笑容,心中一凜,暗道:「這小怪人詭計多端,她的話不可全信,切莫著了她的道。那可是八十老娘倒綳嬰兒手中了,」縱身到佛象前,向里一望,空空如也,卻不知佛象底座下還有機關。至於這二人身上倒是不必搜,聖火令乃尺多長的牌子,放在身上一眼便可看出來。
殷野王道:「你先隨我們回去,與韋一笑那廝對質,我們保證不傷你的性命。」張宇真道,「那可不成,那個韋一笑什麼蝠的怪老頭得到東西后,一定藏在什麼地方了,我和他對質,他硬賴沒拿,你們自然相信他了。他轉頭又要咬我喉嚨,喝我血了。」殷野玉沉吟道:
「這倒也是,可這事總得弄個水落石出,范右使,你看怎麼辦?」
范遙陰森森道:「這女娃娃巧言如簧,且不管她說的真假,捉回去再說。」伸手向張宇真抓來。段子羽抗聲道:「幾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出手對付一個受傷的女孩子不有失身份嗎?」范遙冷冷道:「我是捉拿竊賊,可不是比武較技,管什麼身份不身份。」
他手剛遞到張宇真肩頭,段子羽驀然一爪伸出,范遙手腕疾翻,反扣他脈門內關穴,段子羽左爪后發先至,疾如閃電般插向范遙面孔。范遙一驚,托地后躍兩尺,厲聲道:「那些兄弟都是你殺的?」段子羽道:「在下習武不精,別讓前輩見笑了。」范遙又問道:「你是周芷若的徒弟?」段子羽道:「我不認識此人。」
范遙心道,你若是周芷若的弟子傳人,我倒有幾分忌諱。周芷若和張教主情深意重,現已成了夫妻吧。傷了她的弟子須於張教主面上不好看。既然不是,就可痛下殺手了。當下不再多言,左手虎爪,右手鷹爪,一齊攻到,竟是要用爪力破段子羽的九陰白骨爪,攻勢凌厲狠辣。
段子羽不敢硬接,身形一飄,化開一招。
范遙爪勢不變,身形一進,爪風疾然已撲臉面,段子羽又使出「橫移三尺」的怪異身法,險而又險避開破面之災,范遙「咦」了一聲,道:「這小子有點鬼門道,」左手變獅爪,右手變熊掌,一攻他右肩,一攻他腹部,一發即至,快捷無倫。
段子羽雖習練九陰真經有年,但九陰真經搏大精深,他限於年歲閱歷,理解有限,只練會了「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一類速成法門,內功雖有小成,但與范遙相比,實是不可同日而語,若論招式之變化,對敵之經驗,直是初入塾的童生人眼見這兩招雖然勉強躲過,但後面即是張宇真,自己橫豎不過多活一會兒,也免不了一死。對這兩招竟不閃避,右手直插范遙頂門,意欲同歸於盡。
范遙右手獅掌已堪堪按在他腹部,方要透力而入,卻見五根手指也已堪堪插向自己頭頂,心中大駭,惻身飄閃出去。心裡對這少年已不敢小覷。要知與范遙這樣的高手對敵,求勝固然不易,想拼個玉石俱焚也須有相當功底,不是尋常武林中人能做到的。
忽聽身後一人慘叫,段子羽口頭一看,原來是一名教眾見段子羽與范遙交手,以為有機可乘,徑自上前捉拿張宇真,不料張宇真腳雖斷,手卻活動自如,發出一枚細針,竟透腦門直入腦中,登時斃命。
張宇真嘆道:「段哥,你又忘了我的話兒了,你中掌后三日內不能和動手的。」段子羽苦笑道:「真兒,動手是死,不動手又能活嗎。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憂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殷野王奇道:「咦,這小子幾時入過我教?還是你父兄姐妹有在教的,快說出來,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
張宇真不屑道:「你們魔教算什麼東西,我段哥是南帝段皇爺的子孫,你們就是請他作教主還不配呢。」
范遙道:「段皇爺的子孫?胡吹大氣,段家子孫會學這等陰毒下流的武功嗎?」
張字真撇撇嘴道:「你的武功就不下流嗎,什麼虎爪、鷹爪、獅爪、熊掌,無一不是野獸伎倆,更是陰毒齷齪,,等而下之。」
范遙氣苦道:「小娃娃嘴皮子功夫練得不錯,不過,還是得跟我們回去。野王,我拾奪這小子,你把這女娃娃拿下。」
他知道野王自重身份,若非出言相命,他斷不會出手對付雙腿已斷的女孩子。他自己又何嘗不如是,眼見段子羽胸口掌傷如烙印上的,但於手無奈,也只好出手。
殷野王舉步上前,范遙已一掌擊向段子羽左肩。段子羽一爪反攻,范遙掌勢倏轉,從奇異的角度拍他肩頸間的大椎穴。這一招又疾又狠,方位又刁,段於羽身子一旋,仍是一招抓去,他此時已全然是拚命招法,不求護已,惟求傷敵。范遙哪肯與他對命,即便殺他也並不甚難。但聖火令之事委實重大無比,心下存了活擒的念頭,是以左一掌、右一掌,刁鑽古怪,滑溜非常。十數掌后,已將段子羽引開張宇真身邊。
殷野王緩緩一掌向張宇真拍去,掌勢頗緩,相距既近,倒也頗為忌憚她那手銀針暗器。
廟中轟然一聲,大家都感詫異,停手觀看,一尊護法金剛無故碎裂,從中呼地飛出一人來。但見那人疾飛至范遙身邊,雙掌撞出,范遙本能地舉掌相迎,呼地一聲,范遙竟被震退兩步,那人借力飛起不落,身子一折,蒼鷹怒攫般撲向殷野王,殷野王不敢怠慢,全力擊出一掌,只感對方掌力渾厚,蹬蹬蹬被震退三步,那人身子也被震飛出去,段子羽忙起身把他接住,又驚又喜道:「九叔,您老人家怎麼出來了?」
那人一出手震退天下兩大高手,也被震得氣血翻湧,五內沸然,半晌才喘息道:「少爺,我的命本就是為你而活,你若死了,我就是長命百歲又有何意義。」
范遙和殷野王這才看清,此人年歲和自己彷彿,一頭長發亂草也似的,顯是常年沒梳理過,遮得面孔半隱半現,一身青衣穢跡斑斑,膝下曠然,竟也是沒腳的。
殷野玉和范遙都是心中氣苦,沒想到今日遇到三位老病傷殘的,出師無名,勝之不武,換之平日,必掉頭而去,不屑與戰,可今日卻又必戰不可。
張宇真嬌笑道:「您就是九叔吧,您老人家救孤救孤撫孤,忠心為主的英風俠烈,真兒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是古時的程嬰也比不過您。真兒行動不便,不能給您老人家叩頭了。」
歐陽九坐在地上,他本對這小姑娘恨之人骨,恨她給小主人惹來天大禍端。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人家語氣恭謹,大讚他撫孤的義烈,正搔著他的癢處,心中大是受用,面色雯和、卻也只「嗯」了一聲,余恨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