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條胳臂一條腿
十二隻手掌,打破了牆,伸了進來。
然而牆沒有裂,只穿破了手掌形狀的孔。而且沒有聲響。
也許擊破石牆,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擊牆只破了手掌型狀大小的洞不少一塊而且沒有發出聲響,這點天下能做到的人,不但不多,而且簡直太少得近乎罕見。
天正大師謂道:「『天王六掌』,果然內力修為、掌功稱絕,了不起。」
然後牆就倒了,走進來六個人。
六個侏儒。
他們人矮、頭大,手長、掌厚。
蕭秋水暗暗嘆息,彷彿了解為何這六人未進來前,要先顯露一手功夫——
矮小的人難免要壯聲勢,正如醜陋的人偏愛打扮一樣,豈不都是人性中極難堪而又極自然的事?
這六個人,都喜歡看著他們的手掌——
也許他們不止在看他們最驕傲的武器,也在看這一戰的勝負生死,在掌紋里有沒有印記?
「你就是少林天正?」
天正大師合什:「阿彌陀佛。」
開始問話的矮人穿黑衣,一身純黑,像只烏鴉,他說。「我叫苗殺,」轉目向一穿錦衣的矮人,「他叫蘇殺,」瞧著一玄衣人道,「他是敖殺,」又指向一灰衣人道,「他叫巫殺,」用手向一白衣人一指,「這是龔殺,」最後一指他身邊一名紅衣人道,「他叫余殺。」
天正大師說:「我知道,江湖上,你們就叫做『六殺』。」
苗殺說:「是。我們可為一個目的而殺人。」
蘇殺道:「朱大天王叫我們殺人,我們就殺。」
敖殺接道:「我們六個人,本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要不是得朱大天王收容,只是六個早死早好的孤兒而已……」
夭正大師道:「我明白。你們告訴我們,你們的姓氏原來不同,只是想證明一點,你們六個人,會有今天,會在一起,全賴朱大天王的栽培,所以不惜為他而死。」
巫殺截道:「不惜為他殺人。」
天正大師笑道:「我知道了。」
梁斗接道:「既然我們知道了,你們可以說了。」
龔殺倒是奇道:「說什麼?」
天正笑笑,梁斗道:「你們告訴我們這些,只是為了提出某個要求;要是要求不得,寧可決一死戰,所以好教我們不要拒絕。」
余殺撫掌嘆道:「兩位果是明白人。」忽然悄聲笑道:「如果諸位答應了,朱大天王也有小小的禮物要送予大家。」
他一說完,蘇殺和苗殺就突然倒飛回去。
他們倒飛的身法,竟比前掠還要無缺。
他們倒掠入牆,片刻又掠了出來。
余殺笑道,「這是三件禮物的兩件,大師和梁大俠,先行過目,請,請。」
這是說,請大家先看看禮物樣品的意思。
余殺一揮手,蘇殺背後背了個黑突突的袋子,忽然摜了下來,抽開絲緞,剝開麻布,立即出現一個人,一個光頭!
這光頭人是一個和尚。
蘇殺繼續剝下去,就現出那和尚的雙肩。
那和尚竟穿著大金紅袈裟,眼睛瞪得老大,但穴道已被封,不但動彈不得,也作聲不得。縱兇悍如血影者,也不敢與天正的雙目接觸。
那和尚竟是血影大師!
血影大師,竟是「禮物」?!
只聽蘇殺道:「血影藝出少林,後來大開殺戒,姦淫擄殺,無所不為,貴派早有追拿他之心,無奈他已投身權力幫,要追逮他,恐怕會使少林捲入江湖風波之中,無易對付……朱大天王有鑒於此,特遣我們六人,擒此叛逆,交由少林方丈發落。」
天正大師合十長聲道:「善哉,善哉。」
苗殺手上提了個布包,布包很大,上面系了個結,解開布結,只見一個拙古的書盒,上寫梵文,天正大師看了也不禁慈目一展,苗殺笑道:
「這經原是達摩東渡,留在少林的,后三百年來劫火,此經終於落入生俗之手,據悉少林歷二百四十六載遍尋未獲……朱大天王有鑒於此,特令在下交還少林方丈保存,物歸原主。」
佛門雖無嗔無欲,但此經乃真本,是佛學中至寶秘笈,饒是天正大師這樣的高僧,更越發心動,長吸一口氣,緩緩道:「尚有一物,未知……」
余殺笑著接道:「少林至剛至猛的內家拳路,與武當至陰至柔的內家拳法,一直無法配合使用,但朱大天王浸淫兩派數十載,已研得合併之法,正不知與武當太禪研討好,還是只向大師你求教是好,現在……」
余殺笑笑,再不言語。
梁斗暗呼了一口氣,忖:好歷害。就算天正無貪無欲,但少林、武當,一直並立,各據一方,如有誰先得併合兩家武功的訣門,無疑聲勢大增,武功劇進,另一派就無法望及項背了。……這等誘惑,又有誰能禁受得了?
只聽天正沉默良久,終於問道:
「只不知天王要老衲做的是什麼事?」
余殺道:「沒有事。」
苗殺立即接道:「只不過要大師和大師的朋友,不要管一件事。」
天正緩緩問道:「不管哪一件事?」
還是余殺接道:「不管一隻胳臂一條腿的事。」
天正大師繼續問:「哪一個人的胳臂和腿?」
余殺沒有答,龔殺突然大聲說出來:
「蕭秋水的!」
這連蕭秋水都嚇了一跳,一大跳。
天正大師沒有再問。
梁斗卻忍不住要問。
「你們為什麼要他的一條胳臂一條腿?」
「因為他在秭歸,帶人殺了『長江三英』。」
梁斗又問,「可是他在丹霞嶺上,曾救過『長江五劍』,而且柔水神君雍希羽也答應替他脫罪。」
「有這回事,」余殺似在這六人中,最能言善道,而且機警聰明,「所以『長江三英』的事已不計較,但是他又殺了『長江四棍』中的金北望金老三。」
蕭秋水不是因為怕死,可是他必須分辯,「他不是我殺的!」
敖殺即問:「那麼是誰殺的?!」
蕭秋水疾道:「權力幫,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一洞神魔,左常生的弟子:鍾無離、柳有孔殺的。」
敖殺無言,余殺卻道:「原來是這樣的。我知道你也不致於說謊。但是金老三雖不是你殺的,卻是因你而死的。」
這點確然,鍾、柳二人暗殺金北望,是因為要手刃他。所以蕭秋水無言。
余殺冷笑又道,「何況,天王的令,已經下了。」——
朱大天王既已下令,便無權挽救了——
他要一個人死,就得死,他要一個人生,就得生——
一個別人生死都得由他來支配的人。
天王既下了令,再說也沒有用了——余殺正是這個意思。
「而且,」余殺道,「為了柔水神君的請求,朱大天王只要蕭秋水一隻胳臂一條腿而已;」
他笑笑又接著說。
「隨便哪一條都可以。」
余殺這樣說的時候,彷彿已把一件極高價的事物,用了極廉宜的價格拋售出去似的。
如果他是一個商人,他已表示他的貨品已打折扣了。算得極是相宜:——
連你不買都不可以。
只要天正不管,別人就管也管不了。
他們六人很相信自己的武功——而且更相信朱大天王的三件「禮物」。
「三英四棍、五劍六掌、雙神君」,朱大天王的部下,除了長老級的章殘金、萬碎玉和烈火、柔水二神君之外,就要輪到這「六殺」為最強了。
他們對自己的武功,一直都很自信,也很自負。
一個人若天生醜陋,就可能會多花時間在學問上——而不是多花時間,在炫耀他們的容貌外表上。
「六掌」武功之所以高,因為他們專——
因為他們知道,若要出人頭地,就得苦練,不斷的苦練,天天的苦練,時時刻刻的苦練。
梁斗輕輕咳了一聲,他知道天正縱不會答應,也不好說話了。
這時應該由他來說話,而且該由他挺身而出。
他是蕭秋水的兄弟,無論如何,他不能讓他們這樣做。
他開始時不敢說,是因為有天正大師在,他不敢僭越,他現在敢了。他不敢,是因為尊重。他敢,是為了義氣。
梁斗說:「帶我去見雍學士,我跟他說去。」
余殺搖頭,笑了。
「沒有用,跟誰說都沒有用。」——
因為朱大天王已經下令了。
梁斗輕咳道:「那麼,我不答應。」
余殺看向天正,含笑道:「並沒有人要你答應。」——
天正大師就答允就行了。
天正大師是武林泰斗,只要天正不出手,「六掌六殺」就了無所懼。
曲暮霜忽然大聲道:「我們不答應。」
曲抿描用更大聲音喊:「打死我們也不答應。」
余殺臉上沒有表情,卻嘆了一口氣道:「那你們只好死了。」
「六殺」立意要再出手一次。
他們覺得以掌穿牆的恐嚇,還是太輕了。
先殺兩個人來開開戒,也許梁斗會知難而退。
梁斗此人在江湖一帶,頗有俠名——能不招惹,還是盡量不去招惹的好——
這是朱大天王手下的人做事的原則。
一旦招惹,趕盡殺絕:——
這也是朱大天王手下做事的另一原則。
原則常有兩面:有時一面看似不傷人,另一面卻往往殺人不見血!
他們就用殺人的一面,先行殺掉曲家姊妹。
可惜他們一動,梁斗就動了。
他擋在曲家姊妹的身前。
「六殺」其他五人都變了臉色。原本是余殺一人動手的,但梁斗攔在身前,他們也不能不一齊動手,大俠梁斗,譽滿江湖,六掌還是不敢輕敵的。
梁斗忽覺滿天掌影,他分不出哪一隻是虛,哪一隻是實的。
偌大的廳堂,連桌、椅、杯、盤,都變作了掌影。
梁斗身退,退至盆栽之前,忽然盆栽變成了手掌,向他背後按來。
他長身而起,落到橫匾處,那橫匾又忽然變作掌影,梁斗急忙一沉,向兵器架子掠去。
可是兵器架子每一件兵器,都變成每一隻手掌,向他按來。
梁斗這才知道「六掌」的武功,遠勝於上次丹霞所見的「五劍」。
這廳堂每一事物,都變作了手掌,連寸步都不能移,連半步都無法再退——
況且不能退,他要保護曲家姊妹。
這六人一出手,就是殺手——
既然出手,便絕不留情。
梁斗長嘆一聲,一道淡淡的刀光飛出。
不眩目的光芒,平凡的刀。
古道,西風,瘦馬。
四個人在天涯。
天涯不遠,也許近在咫尺。
那兩個萎頹、高冠的人、以及一個少年、一個中年人、騎馬走入胖子店。
離成都僅有數十里的胖子店。
刀光一閃而沒。
刀又回到平凡的鞘中。
刀是不是平凡的刀?人呢?——
人是不是平凡的人?
梁斗很不願出刀,因為他每次出刀,都要傷人——
梁斗很不願意傷人。
可是他一出刀,不止傷人,可能還會殺人。
這一次他不得不出刀,在交手第一回合里,他就被迫出刀——
因為不出刀就應付不了。
更可怕的,這次他出了刀,發覺還是未必應付得了。
掌都消失了。
那股逼人的殺氣,一下子萎縮,到了六人的眼神和掌心裡。
他們六人,目光除了肅殺,還有一片震訝。
因為他們掌心都多了一道痕。
刀痕。
血微微溢出,盈注在他們掌心紋溝里。他們驚訝,但已矢志要殺梁斗——
這樣的敵手,絕不能讓他活下去,放虎歸山!
所以他們目中殺氣更重。
梁斗神色依然平淡,只不過輕咳一聲。
蕭秋水立刻發覺他青衣長衫濕了一點,濕了一點點,而且青衫變成了褐色,一種極幽沉的顏色。紅色滲和青色時,兩種極鮮亮的顏色在一起,就會產生這一種消沉的色彩。難道、難道梁斗吐了血。吐的是血?
梁斗笑了。
他發現自己不是這六人合起來的敵手。
可是縱不是敵手——也只好對敵到死為止。
人在江湖,有些事是百挫不折、萬死不辭的。
人能面對死,不會驚怕,世上又有幾人?——
是有幾人!
至少蕭秋水和齊公子是。
他們已一左一右,在梁斗身邊。
六掌瞳孔收縮,他們已準備第二度出手。
掌影漫天,忽然一隻拈花般的手指,在他們手心輕輕一點。
十二指,十二點指,十二隻手掌,都軟了下來。
天正大師,臉含微笑,好像沒有動過一般。
然而六掌驚愕無比,垂著他們猶在發麻的手,看著天正大師,眼睛比血影還要驚慌。
「拈花指。」
有人失聲而呼。
然後六人盡皆變了臉色。
「少林七十二技」中,「拈花指」只是一技,但卻是很特別的一技。
學「拈花指」的人特別少,不是特別傻,就是特別笨——因為學「拈花指」有成的人,一萬個人,最多只有兩、三個,而且學「拈花指」的人,不得學其他七十一技,否則容易走火入魔而歿。
可是當時在少林絕頂聰明,很得長輩賞識年少時的天正,卻選擇了「拈花指」。
那時形神大師還在世。形神問:「你為何選擇拈花指?」天正答:「因為它要我學。」
形神後來贊這少年和尚資質能智通天地——
一個人若專心學一樣東西,或做一樣東西,首先要把自己置之於死地,斷了後路,才能專心一志去學,方可望有所成——
否則,你又想寫詩,又想演戲,既要學武,又要跳舞,搞不好對音樂也有興趣,繪畫也塗幾筆,就永遠難望有所成了。
天正專心一志,精研「拈花指」,果然得了空前未有的成就——
少林絕學,本來任何一技,都足以訓練出一代高手。急功的人貪多,反而無成。天正大師的「拈花指」,雖只一技,但己款通天地,存乎一心,形外成內,俱無阻礙,就連學會「少林七十二技」中五、六項的藏經樓高僧木葉大師等高人,都遠非其敵手。
余殺恢復最快。他雖仍垂著雙臂,但仍能笑道:
「天王說過,若天正大師、太禪真人在,則不可力敵,這句活沒有錯,」余殺笑說:
「大師好指力。」
天正笑道:「承讓。」就沒有再多說了。
余殺接著說,「不過,在下仍有事情請教大師。」
天正道:「請說。」
余殺道,「大師是方外高僧,為何要管這俗世事,好叫晚輩大惑不解?」
天正笑道:「若有人叫你折一條臂膀給他。你也不肯,他怎肯?」
余殺說:「可是那肩膀不是大師的,而是他的,這跟大師無關。」
天正道:「阿彌陀佛,誰說無關。天下蒼生,都本我佛善念,自當珍惜。」
余殺道:「所以折他一條臂膀,就等於折大師的了?」
天正笑道:「則寧可施主折老衲的。」
余殺嘆道:「那天王大禮,大師都不要了?」天正笑道:「既折老衲的,要來作甚?」
余殺道:「血影大師是叛徒,少林不要處置了?」
天正合什道:「這種人天理不容,毋須拿別人胳臂來換。」
余殺又道,「梵經神會,原屬少林,大師不要了?」
天正道:「葉歸根,塵歸土,是少林的,終回少林。」
余殺嘿聲笑道:「那麼內外家拳的融合,大師拱手讓於武當了……」
天正笑道:「天王研得內外家武功心法融合之秘,實當可賀,惟我佛中人,能恆寂天地,覺知一心,生死永棄,無相無明,才是發法門之徑。」
余殺為之瞠然。苗殺叱道:
「你這老僧,三個大禮,也換不到蕭秋水的一隻腳么——」
天正含笑道:「死物如何能換生物之理?一個活生生的人,來換這些罪孽,真是不值啊。」
六掌等無言。余殺忽道:
天王臨行前又交代我說,如天正不肯,說不願將有生命之人換無生命之物,則可以給他看一件東西——」
天正白眉一展,道,「哦?」
余殺乾笑道:「大師既然如此執迷,在下也只好被逼如此了。」
說著一拍手。
敖殺和龔殺又倒飛而出。
再掠進來時提了一個人。
又是一個和尚。
這會天正的臉色也有些變了。
那巨大的龍虎大師,眉須俱豎,滿臉漲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