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太禪與守闕
左天德顯然全心全意,向那高潔、孤漠、銀冠的道人招呼。不管他們是誰,左天德的臉色,卻不是為鄧玉平和孟相逢改變,而是為了那兩人。
那道人看見大廳的情形,似十分動容。
梁斗正想說話,忽然感覺全身一寒,身上「天柱」、「神道」、「志室」二處穴道都被扣住。
他勉力一看,只見應欺天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身邊。
梁斗想叫,又叫不出,便向齊公子那邊看去,心裡也暗暗叫苦。
齊公子身邊,也站了個白鳳凰。他顯然也是穴道受制。
這時那道人「呀」了一聲,見到天正氣絕,龍虎斃命;很是震訝,沒有注意到大廳的事。
能叫的惟有蕭秋水,他直想示警,左天德忽然退了一步,往後跨走。
他看似只後退了一步,卻突然向前到了蕭秋水身邊,閃電般封扣了蕭秋水「缺盆」、「天樞」二穴,同時間,也點了曲暮霜的「伏兔」穴,曲抿描的「天象」穴。這三人穴道被封,卻與原來無異,並不墜倒。
這時進來的四人,為大廳的情形所撼,並未注意到這般情形。
那神情猥瑣的人,一跛一跛,向天正的遺體走去,到了面前,恭恭正正拜了三拜,握住了天正大師的手,冥靜默念,黯然垂淚。
那羽衣高冠的道人,也十分悲戚,顫聲道:「這……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左天德合十道:「阿彌陀佛!守闕上人,你來得正好——」
守闕上人?!
武當鎮山守闕上人!
武當派守闕上人,以武功名望,只在少林木葉大師之上,不在長老抱殘大師之下。
木蟬大師與之一比,在武林中的威望聲譽,尚矮了半截。
現在武當派守闕上人居然來了!
守闕上人長髯顫動,竟是老淚縱橫,悲聲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秋水想答,可是發不出聲音。他覺得守闕上人的語音十分年輕。
這種焦切的心情他似曾相識,高要城內,梁斗等出現,蕭秋水想開口出聲,揭發屈寒山就是劍王的姦情,但也是苦於發不出聲。
所不同的是,這次多了梁斗、齊公子、曲家姊妹也一樣的感受。
「天正大師是被暗殺的……」左天德喟嘆道。他左手的手指,拇指豎起、拇指也豎起,好像一隻手影里貓頭的形象。
在權力幫來說,「貓頭」就是行動。
而且是殺人的行動。
權力幫這次的行動,本來就叫做「地方貓頭」。
「地方」就是指天正大師,「貓頭」就是對付他和他黨羽的暗殺行動——
暗殺天正,收服龍虎,必要時也消滅之,讓木蟬當上少林掌門。
他們出動了「一翅、一殺、一鳳凰」,方才殺了天正、暗算了龍虎,但也犧牲了卜絕。
而今守闕上人既然來了,為何也不順手把他做了?——這正是大功一件。
武當派,一般的外務與決策,掌門太禪真人只屬幕後,守闕才是主持大局、分派行動的鎮山要人。
守闕既然已經來了,不如一併殺了——
餘子不足懼!
左天德伸出了「貓頭」,應欺天與莫艷霞都看到了。
他們也伸出了尾指與拇指一一「貓頭」。
這行動他們完全同意——他們本來就要殺守闕上人,同時他們也知道,這武當守闕,武功也許略遜天正,但絕對在龍虎大師之上。
守闕上人顯然在傷悲中,那容色憔悴、猥瑣的老頭,向他搖搖手,叫他不要難過——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這特殊的手勢——
他們已控制了全局!
他們決定先由應欺天以急速身法,突擊守闕。
就算守闕躲過或接下,左天德的長槍,戳刺守闕之「玉枕」穴。
他們知道武當內家功力要得——但「玉枕」穴一破,真氣盡散,縱不死也變成白痴一個!
龍虎大師的佛門「金剛不壞神功」便是這樣被破去的了;這次他們要破的是「無極神功」,這是武當派幾可與「先天無上罡氣」齊名的內功心法。
只要應欺天、左天德吃住守闕上人,白鳳凰莫艷霞便罩住鄧玉平。孟相逢,猥瑣老人等人,一擊得手,永絕後患!
左天德的「貓頭」,已垂下了尾指。
他們已決定出手。
只要再收起了拇指,「貓頭」不在,行動就要展開了。
左天德己屈起了拇指。
行動即開始!
應欺天出手!
他原本在梁斗旁邊,忽然已到了守闕上人後面。
這只是一眨眼的事——你知道一眨眼究竟有多快,就可以想象他飛躍這幾乎十七尺的距離有多快。
可是他的劍更快——只要你眨了一下眼,你就看不到他出劍,也看不到他收劍,他的劍還在他原來的腰間,好似未動過一般。
但他知道左天德比他更快。
不但輕功比他快,連槍也比他快。
只惜他一劍刺出,守閥上人已不見了。
而且他也聽不到左天德接應的槍風。
他開始還以為自己眨了眼睛,可是他很清楚自己至少沒有掩住了耳朵。
他霍然回身,全身的毛孔在剎那間都滲出了冷汗。
左天德己死,他的一丈二尺八寸四分三的黑鐵槍,已碎成一十九截,銳厲的槍尖,倒刺入他的喉管里,一雙千里獨行的腿,軟得似沒有了骨頭,原來腳碎裂得像槍桿一般。
在他面前的,是那神情猥瑣的老頭,現在卻神光煥發,神色冷峻,如大殿里的下面神像一般。
應欺天的心沉了下去——完全的沉了下去,像冷澈入骨的潭水底層的沉水一般,完完全全的沉了下去。
因為他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種功力,可以在剎那間,毫不費力,而且沒有絲毫聲響地震碎「寒鐵槍」,這功力就是「先天無上罡氣」。
而練得這「先天無上罡氣」最高明的,除了武當兩個現下生死不明的長老外,就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當今武當派掌教太禪真人。
莫艷霞已倒地。
他刺殺守闕上人時,守闕卻撲向白鳳凰。
莫艷霞要刺殺孟相逢、鄧玉平時,守闕已一手扣住了她背後的五處穴道。
莫艷霞來不及一聲驚呼,鄧玉平的劍已出手。
鄧玉平是向不習慣留活口的。
這個「貓」行動就這樣結束:
原來是莫艷霞搏殺鄧玉平,孟相逢和猥瑣老者的,應欺天和左天德狙擊守闕上人的,而今守闕上人卻制住了莫艷霞,鄧玉平殺了她。孟相逢則迅速地解了梁斗,齊公子、蕭秋水、曲家姊妹的穴道,而猥瑣老人卻殺了左天德。
配合無間,天衣無縫。
等到司空血、單奇傷、古同同和許郭柳想要出手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連應欺天定過神來的時候,也來不及了——
「貓頭」行動,徹底失敗!
只聽那原本猥瑣而今神光煥發的老人道:「『狗尾』行動,全部成功!」——
「狗尾」行動?
「狗尾行動。」那老頭眼睛閃動著精警的亮光——不是狡猾的,而是比狡猾更睿智的光芒。「對。就是狗尾行動。」他再次的擺擺手。
他擺手的姿態很奇怪,不是五隻手指在擺動,只有四隻——四指進伸,中指卻屈收。應欺天覺得這姿勢很熟悉。這姿態就像一條狗在擺尾。
在他們未動手前,這老頭彷彿也對守闕上人這樣擺了擺手,好似是在勸慰他不要太傷心。他省悟他知道得已太遲。他那時還在滿意自己等人布署的「貓頭」行動,卻不料別人已伏好了「狗尾」行動的殺著。
疏忽永遠是最可怕的錯誤——它的可怕並不止在低手,尤其高手,也一樣會犯。
而且疏忽往往與輕敵同時發生。
輕敵的結果——往往就是死!
而輕敵者在輕敵時還常常以為自己高估了敵人。
應欺天覺得很孤立。他知道守閾上人這等高手的武功。他沒有寄望於單奇傷、司空血及彭家雙虎等人。
可是他很沉得住氣。他一直很驕傲一點,他是柳五公子身邊的紅人,也是強人。所以他說:「你就是武當掌門?!」他問得很客氣,很沉靜,他是向著那本來猥瑣而今變得十分英睿的老頭問的。
「是的。」那老頭點頭道,「我是太禪。」
「你是怎樣知道我們是……?」應欺天問。向來是他暗算別人的,而今卻遭了別人的暗算。
太禪真人頷首道:「天正顯然是被暗殺身亡的,他的傷口,由后穿心而過,因而致命。
殺的兇手顯然是木蝶禪師,他手中有劍,劍上有血,而他眉心穴有一金印,乃中『拈花指』而歿的。『拈花指』只有天正諳使。」太禪真人每一點都很精細,說話也很扼要:
「龍虎大師傷口仍有血溢出,顯然剛死不久,且在天正死後發生的,他傷口在背後,也是給人暗算的,是槍所刺傷,而木蟬大師手裡倒提著槍。我了解龍虎的為人,他不可能背叛天正,那因何在天正殺了兇手而自己身亡后,再為木蟬所殺?木蟬縱不是主凶,至少也是幫凶之一。」太禪真人緩緩道。
「是。」應欺天不得不承認,「木蟬也知天正懷疑他勾串外人,所以木蟬在天正未中劍前,一直沒有出來,就是怕天正生了疑心,反而不能得手。」
「可是,」應欺天問道,「……你從何判定此事,一出手就殺人?」
武當是名門正派,而且是道教中人,理應審慎從事,而且慈悲為懷,在未百分之百肯定殺無赦時,不可動輒殺人。
太禪真人笑道:「這事開始只是懷疑,後來卻確定了,因有人告訴我的。」
應欺天不通道:「誰?」
太禪真人道:「天正。」
太禪真人緩緩走過去,靜靜地摸住了天正的手,又輕輕地把他上搭的右手牽開,露出左手,左手背赫然有幾個字:
小心木蟬。
這幾個字顯然是用鮮血點來寫成的。
敢情是天正臨死前,還念念不忘木蟬的狼子野心,但礙於少林聲名,或無證據,故寫於手背上,讓親信龍虎大師收葬時,可以看見,以便儆戒,圖有朝一日,可力挽狂瀾。
詎知龍虎大師看不見,已永遠看不見了。看到的卻是太禪真人。他了解天正大師,正如天正了解他一樣。有一種人,雖彼此沒見過幾次,但人生能相互了解。也許他們本來是同一類人的原故吧。
「何況,」太禪真人笑笑又道,「敢要殺天正的人,也定想殺我。」——
而且殺天正和太禪的原因,往往是同一個——
權!
像太禪、天正等方外高人、除了這盛名之累,還有什麼可以要爭奪的?
太禪真人無所謂的一笑,接道:」別人以為我會光明正大的找人決戰,而且絕不會施暗襲。其實不然。這也要看情形。別人要暗算我,我就可以暗算他。前輩風範、光明磊落,可不是叫人光挨打不還手,任由別人殺戮的:這點我不怕人垢病。我不是天正,天正誠於天,我只誠於人,人對我好,我比他更好。人向我使奸,我則比他更奸。人若對我不誠,我亦對他不誠。江湖上本就:『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天正是要捨身入地獄,我是主張好人上天,壞人下地。」他笑了笑又道:「我又不太壞,為何要先下地獄?天理不公平?」
應欺天無言。遇著太禪真人這樣的人,任誰都沒有辦法。這種人不怕使詐,因為他也可以使詐;這種人也不怕誠實,因為他也誠實。
「而且,」太禪真人那雙比狡獪更英睿的眼光又在含笑,「你們暗殺天正、龍虎,我們偷襲你們倆人,這個是很公正嗎?」太禪張望上面,道:「天道為公而已。」
他說完了這句話,身子就往下竄,佛塵一揚,數百「嗤」聲連響,柔軟的佛塵絲,竟如鋼刺,全直如鐵,刺入板內,只聽一聲短促的慘叫,以及樓板一陣迫急的掙扎聲,便沒了聲音。
血,漸漸染紅了拂塵。
太禪一笑,驟收拂塵,笑道:
「這個該是附送的。」
「喀喇」一聲,樓板裂開,掉落一人,胸腹間被刺千百孔,已然氣絕,蕭秋水等定睛一看,掉下來的人竟是彭九的弟子吳明。
這下子,古同同、許郭柳、單奇傷、司空血等全變了臉色,才知道是絕瞭望。
守闕上人這時才問,很認真地問:「你們要自殺,還是要我們殺你?」
他臉如冠玉,有一種公子王侯的氣態,偏偏卻是個白髮道人。但是他這般溫文說出來的話,卻令人不得不信,不得不服。
應欺天長嘆。他敗得非常不服氣。柳五公子算無遺策,這次居然沒有算出,少林天正、龍虎來這裡之後,武當的太禪與守闕,居然也給孟相逢和鄧玉平請動了來浣花劍廬!
應欺天所不服的是這次僅是柳五公子的行動,要是李幫主也有派人出手……可惜李幫主自己很少親自出手了,甚至很少親派人出手,多半都是柳隨風接管一切。而柳隨風接任以來,權力幫更是蒸蒸日上,絕少受到挫敗。
除了這次……以及在攻打浣花劍派的損失與犧牲。
如果李幫主在,或許……應欺天嘆了一聲,他知道權力幫決策的事,他是無權干涉的,就算身份已極之尊貴重要如他者……應欺天慢慢提起了劍,冷笑道:「你們應該看得出,我不是自殺那種人。」
大禪真人也冷笑道:「你也應該看得出,我也不是隨便可以放過人的人。」
應欺天道:「你要我的命,就過來拿吧。」他橫劍當胸,決心一拼。
太禪真人一笑,道:「不過我也有例外。」
應欺天緩緩放下了劍——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他是人,掙扎了那麼久,只是想要活得更好一點,更有名一點、更有權一點而已。
所以他問:「是在什麼情形之下?」
太禪真人卻不答他,卻自言道,「近日來武林中變化良多,通常都是老一代,被新人所取代,或莫名其妙暴斃,更有之的是滿門遇害,……」他的眼睛掃向地上的莫艷霞等,冷笑道:
「像她,像你,像五虎彭門,等等等等……最近又有南宮、上官望族、棲霞觀、辰州言家、雪山派等,都有變亂——這,想必是權力幫策動的了?」
應欺天目光閃動,點了點頭,他己看出來太禪真人要問的是什麼了。
果然太禪問道:「只要你告訴我,每一幫每一派的內應是誰,你就可以帶著你的劍、你的人,活著離開此地了……」
太禪真人含笑望嚮應欺天,道:「怎麼樣?」
只要告訴出別人的名字,自己就能活下去了,——這條件無疑令應欺天十分動心。可是應欺天嘆道:「如果我知道,我多願意告訴你。」
太禪真人瞳孔收縮,應欺天不由自主退了兩步,他從未碰到過如此凌厲的殺氣。
「你不知道?」
應欺天緊緊握住劍。「如果我知道,我早都告訴你了。」應欺天苦笑著道,一掌拍出。
守闕飛翻而出,這時白影一閃,白鳳凰竟沒有死,她的拂塵向太禪的臉上罩去!
太禪真人的「先天無上罡氣」,已被破掉,自然無法硬接,但他神功蓋世,雙手一合,竟硬生生把莫艷霞的拂塵抓住。
應欺天這時出劍。
他這一劍是恐懼中出手——因為他知道,再不在此時立功,他將生不如死——所以他全力出了手。
他的劍就在莫艷霞的拂塵罩向太禪真人臉門的剎那,全扎進太禪的「天宗」穴里去。
太禪狂吼一聲,猛夾住劍身,吐氣揚聲,「崩」地劍身中折,他一手抓住斷劍,雙指一拗,「叮」地拗了一截,「哨」地飛射而出,全打入應欺天的額上。
然後他巍巍顫顫,雙手抓住了兩處傷口,血染紅,他的臉,身。手也完全漲紅,他一雙眼珠子,好像凸了出來一般,瞪住在遠遠的、遠遠遠遠的那處的守閥上人,嚎道:「原來,是你——!」
大變遽然來。梁斗、齊公子、蕭秋水、曲家姊妹,甚至連同孟相逢、鄧玉平,還有彭門雙虎、單奇傷、司空血都怔住了,更連余殺等五人,都無法應付此等奇變。
太禪真人慘然蹌踉了凡步,嘶聲道,「你……你好狠的心……」
他致死也不信守闕上人會殺害他,否則他也不至於如此疏忽,全不防備。
守闕上人微笑。他緩緩抹去臉上的易容藥物,慢慢露出了一個神飛風越的英秀的臉容,他笑道。
「這是上官家的易容術,瞞得過你,真不容易。」這年輕人似舒了一口氣,很安慰地道。
「慕容、上官、費」本來就是武林之大左道旁門的翹楚,尤其易容一道,這張臉要是上官世家中上官望手制的,那精明如太禪真人者,也真箇無法看得出來。上官世家,早已投靠權力幫。得他們之助,權力幫如虎添翼。
太禪吃力地望過去,只覺得朦朧光中,彷彿有一翩翩於俗世的佳公子,可是仍看不真切,他吃力地道:「……守闕……守闕上人呢……」
那公子似怕傷害到他,用一種輕如羽毛、軟如雪花的聲音道:
「他……我只好殺了……他不能出賣你,只好選擇失去性命了。」
太禪覺得生命也即轉離他遠去了。彷彿生命之神在駕著馬車,在雲端等著他,只要他生命飛來,就可以啟程了。這旅程是去哪裡?太禪不知道。他只覺得全身輕飄飄的,眼皮越來越合攏。他吃力地張開失神的眸子,吃力地問:
「你……你究竟是誰……」
那公子靜默了一會兒,用一種悲憫的眼色望著他,終於很小心他說:「我姓柳,在權力幫里,排行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