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之 登壇2
3、天下輿圖
「天下鍾靈有幾輩?」
南昌城外,關帝廟中,牟奔騰沉吟地說。
他面前的案上,放著一張輿圖。
那張圖上色線斑斕,紅黑交間,勾勒而出的卻是當今天下的四海輿圖。這樣的地圖,在當今,本為內府秘藏,外人絕難見到。看圖上字樣,分明還是欽天監承上命所制——東密勢力果然了得,連這樣的圖本也盜得出來。
而圖上這時標註的卻象是天下兵鎮的兵力。
每一處的兵力都詳細的數字,這是萬車乘手裡才有的秘圖。只見圖上一片紅點,那紅點如此之多,似乎東密所控制的軍力幾已遍布天下。
只有江西一地還是黑的。而江西東面不遠的江蘇楊州地段,卻標出了一桿紅色的直欲迎風張揚的旗。
那卻是當今天子之叔寧王的盤距之地。
「滅寂王他老人家真的快來了?」
牟奔騰的手指還點在那輿圖之上,他指點的正是江西。據密中密報,滅寂王法相已出京師,目前要前來的正是江西一地。
他案邊站的人卻是「瘟家班」里的瘟老七。
瘟老七點了點頭,他那混濁的膚色上結的是一層比膚色更加混濁的水銹——東密要有大動作了,連向不出教門的『滅寂王』法相也親自要蒞臨江西。他之此來,就是要親自處理鷹潭華、蒼二姓之事。蒼九爺與華老太,這兩個不太好料理的人物,他是要親自出面料理了。
所以才有今日自己與牟奔騰的深宵密議。他們是在彼此互通消息。
牟奔騰的手指在圖上點著,「留下杜護法他一人坐鎮京師。清流社一干黨人現在只怕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也夠杜護法煩一陣子的了。」
他笑了笑,伸指彈了彈圖上的京師之地,象是覺得清流社不過是癬疥之患,不足為慮。
然後,他伸指指向了皖南之地:「其實,萬車乘萬帥算起來應該已到皖南了。」
然後他呵呵笑道:「萬帥親至,四方布局必妥,寧王這一次大舉,該沒有什麼問題。咱們東密這次布局布得也算周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東風只怕就在這江西之地,也只差除去裴琚。」
牟奔騰的獨目放出微光——屯居楊州的寧王已整裝待發,時刻準備舉旗造反了。這大事已拖了多年。因為,肖愈錚那個鐵骨御使一直阻擋在那裡。東密在當今天下,一向最忌的也就是肖愈錚了。如今肖愈錚已死,這一局棋,他們可說籌備已久,只等著一朝揭竿而起。
所以牟奔騰才會這時到達江西。——以當今之勢,能威脅寧王舉事的也只有裴琚了。裴琚的江西一地,一向水潑不進。有他在,軍民兩道,加上地利,足以對寧王構成極大的鉗制。牟奔騰此來江西,就是為了攪亂裴琚之局。
瘟老七忽道:「滅寂王問牟先生的事辦得究竟怎麼樣了?」
「還有,牟先生為什麼一定要放了那個姓裴的女子?」
牟奔騰沒答,他的獨目還在盯著那副地圖,半晌才反問了一句:「你知道我們為什麼一直不肯放過她嗎?」
瘟老七一愣。
「是因為《肝膽錄》。肖愈錚死後,那《肝膽錄》據傳一定就在裴紅欞手裡。肖愈錚死得太過突然,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他這一死,卻讓多少人措手不及?那《肝膽錄》如果所傳不錯,確實足以威脅我東密舉事。可是,那東西還要看誰來使。當今世上,能完全動用得了它的威力的只有肖愈錚。他即一死,嘿嘿,這個世上任何一人,想發揮它的威力,只怕都要苦心經營一段時間。只要有這麼一段時間,對我們來講已經足夠。何況,你以為,肝膽錄雖在那裴紅欞手裡,她就會真的象個平常女子一樣隨便卸脫責任的就那麼把它交到她哥哥手裡?」
溫老七一愣,卻聽牟奔騰含笑道:「這個世道人情,我可能懂得要比溫兄多上一點點。這個世上,矛盾是無處不在的,哪怕親如兄妹。肖愈錚在世時,他都沒有認真信託過裴琚。他死後,他的妻子——能逃過那麼多追殺還沒神志錯亂的妻子,想來精神也極為強韌,會那麼輕易地把它交給裴琚?」
「其實,我一直都在想,肖愈錚臨死前,到底想要他的妻子把那東西交到誰的手裡?」
牟奔騰停了下來,看著溫老七想了一會兒,接著才漫聲問道:「七兄,你可知道什麼是《鍾靈賦》嗎?」
瘟老七面色一愕,遲疑道:「《鍾靈賦》?」
牟奔騰點點頭,「不錯,正是《鍾靈賦》。我想,你也許沒聽說過《鍾靈賦》,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月旦主人。」
瘟老七更是一愣:「月旦主人?」
他腦子裡轉了兩下——這個名字太生疏了,接著好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牟奔騰所說的大概就是那個號稱『天下鍾靈有幾輩,請君叩取月旦亭』的『月旦亭』里的月旦主人了。
——據說那月旦主人不知是男是女,可江湖中人大多傾向認為她是一個女子。她也幾乎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女子了。世人除了猜測她是一個女子外,別的,姓氏名諱、容貌身量、出身遭遇就統統不知道了,連她的年紀也是一個謎。
——「欲禁不禁夢華峰,陷空島在晦明中,最有一處不可到,捫天閣里哭路窮」,夢華峰、陷空島與捫天閣本為江湖中歷經數百代的三大禁地,也是江湖中上幾代人心目中最神秘的地方了。可自從這三大禁地都已式微之後,近數十年來,江湖中最讓人難測、飄忽世外的也就只有這一個『月旦亭』了。『月旦亭』亭主據說承受的就是當年『捫天閣』的衣缽。『月旦』二字本為品評的意思,那『月旦亭』里的主人最擅長的也就是品題天下人物,但有所語,無不中的。可卻很少有人見過她,更沒有人知道她的廬山真面目。牟奔騰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事?
只聽牟奔騰道:「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忽然扯到了『月旦亭』吧?據我所聞,東密教中,杜不禪杜護法當年曾有緣見過『月旦亭』主一面。杜護法心懷天下,當時曾以天下大事叩問。他問:當今江湖,除我『東密』勢傾天下外,『屠刀門』雄踞於白山黑水之間,『天下悅』一力經營白道鏢局事業,俱都與我東密為明存於天下的大股勢力。此外,諸暨『蕭門』雖一向少現塵世、但猶可謂卓絕一代,還有一個『暗湍岩』,潛隱晦藏——暗湍急急、吾自巋然。除了這『三明兩暗』之外,當今天下,卻還有些什麼不隸屬於這五股勢力的人足以允稱一代豪雄?」
「杜護法之所以問出此言,實在是因為那月旦亭主也實在是天下大局之所系,杜護法那一次也算是『問鼎』之意了。」
「月旦亭主於是就念給了杜護法幾句話,那幾句話就是後來流傳於江湖的《鍾靈賦》了。這名字想來起意於『地靈人傑』之意,那幾句話也是依著地理評點。南七北六,天下十三路,那『月旦亭』主所稱道的也不過還不足十數人而已。可這江西一地,目前就已獨佔了兩人。那就是……」
「『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星分一劍』周翼軫,『地靈千掌』木衡廬。這兩個人的名字你可能沒太聽說過吧?也是,從三十多年前,他們可以說就已經歸隱了。他們歸隱之時,還俱當盛年。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江湖,只怕已很少有人會記得他們二人當年的聲名了。」
牟奔騰看了瘟老七一眼。他今日能與瘟老七相會,是出於彼此的私交。他在還沒有入東密萬車乘帳下參預機密時,因緣際會,曾幫過瘟老七一個大忙。但今日他與瘟老七的相見,主要的原因倒不是論交敘舊,而是為了彌合那日強逼瘟老大撒手圍襲裴紅欞之事所構就的彼此間的嫌隙,為了即將到來的滅寂王,也是為他們要圖的大事。只見他獨目中忽有精芒一盛:
「我還在童子之齡時,曾隨先師見到過那周翼軫與木衡廬二位一面。」
一語未落,他攸然出指。這一招全無先兆,如隕石划野、星光突濺。他左手二指駢在一起,其餘三指俱蜷於掌內,卻有一點星光猛地在他駢住的兩指指間上亮起。那光芒猛地在他指間一爆,然後就向前彈出。那一點璀璨可見的光芒一彈而出后,牟奔騰一卷雙袖,雙掌俱出。只見那一點星光飛度,一瞬間已把窗邊為風所滅的一支蠟燭點燃。那蠟燭一明之後,然後突然光焰一滯,瘟老七便注目向牟奔騰掌間——『千里明見、一目奔騰』果然非凡!只見他雙掌互搏,憑空發力,瘟老七就見那一點才明的燭光慢慢黯了下來,直至熄滅。這一燃一滅之間本來極快,可瘟老七已看出,那燭火之燃是因為牟奔騰指間飛度出的星光,可燭火之滅卻不是出於他的掌風,是他的掌風似鐵罩一般籠罩在那燭焰之外,隔絕空氣,生生把那燭光窒息而死的!
只見牟奔騰一卷雙袖,他的雙手又半隱於袖,只聽他淡淡道:「七兄,這兩式只怕還可一看吧?」
「這就是當年周翼軫與木衡廬指點過我的『星分一劍』與『地靈千掌』中的一點小花巧。可就是這一點東西,也費盡了我三十年中每天午後休憩的那點小時間。我這次叫溫老大溫兄收手,不只是因為顧忌鷹潭華家之忌,實是因為我已得知,『清流社』這次對那裴紅欞手中的《肝膽錄》已是勢在必得。為了這《肝膽錄》,他們不只派出了幾個秘密殺手暗伏於道,希翼暗殺裴紅欞於江湖之內。還怕萬一失手,她已為東密所擒或已避入她娘家裴府,不好下手,專門倚著當年丁老中書的面子,請動了周翼軫與木衡廬。」
「這兩個人,不只是我,只怕就是萬車乘萬帥他也不想輕易招惹的。『星分一劍』與『地靈千掌』,當年名盛江湖之時,不知有何等風勢!可是據我猜測,江西一地現在還不只他兩人,那當年化名『勿忘伊』遊走江湖的一個《鍾靈賦》中高手,估計也正在江西。——所以得罪之處,七兄這次回去還請與溫大兄說上一說,望他務必見諒。兄弟所為,也是為了我們東密的教中大事。」
然後他微一沉吟:「裴琚自己,只怕也是江西外來的《鍾靈賦》里的另一個神秘人物。嘿嘿,裴紅欞已入裴府。這一次,我倒要看看他兄妹間的火拚到底會是什麼結果,那肝膽一錄到底落不落得到裴琚手裡。」
瘟老七面上神情一釋,他也不希望自己老大由此一事就這麼跟深藏莫測的牟奔騰就此鬧翻,有個台階給彼此下是最好。
「你是故意放那裴紅欞遁入裴府的?」
牟奔騰含笑不語。
瘟老七搓了搓手:「這算是一招『移禍江東』了?」
牟奔騰點點頭:「沒錯,就是一招移禍江東。裴琚雄琚南昌城已歷七年,至於其家世根源,朝中班底,更是不可小視。我對他是絕對不敢有一點點輕視之意的。當今朝中,拖金曳紫輩正多,但,他裴琚雖不見得官居極品,卻是極少的一個讓萬車乘萬帥,杜不禪杜護法與滅寂王法長老也心存忌憚的人。只憑一個鷹潭華家與他構隙,我怕還不足以撼動他於江西一地的根本。裴琚為人深藏潛忍,其暗中實力有多少,究竟憑什麼可以在紛雜朝爭、滔滔江湖中屹立多年而不倒,卻是連杜不禪杜護法也不能猜透。」
「所以,裴紅欞既已遁入裴府,那『清流社』殺手圖謀想來已敗。他們與周翼軫與木衡廬有約,如果裴紅欞遁入裴府,周、木二人就定要代他們出手一次,務誅裴紅欞與裴琚,也務求拿回肝膽錄。我們東密即圖大事於江西,『星分一劍』與『地靈千掌』之力,我們不借來一用,豈不可惜?」
瘟老七怔怔地望著牟奔騰,怪道大哥老說『上將伐謀』,果然不錯,這等彎彎繞繞的事就算讓他想破頭只怕也想不出來。牟奔騰主管萬車乘帳下消息刺探,他一向還以為那僅只是一個閑職,現在才明白,刺探而得的消息如運用得當,確實可省卻己方千軍萬馬之力。
只見他搓了搓手,遲疑道:「牟兄,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
「如果你不方便回答,不說就是。」
「那肝膽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牟奔騰一抬頭,「我只能跟你說,它絕不是現在的清流社中諸人想象中的那東西。「「『清流社』中,那幫頭巾酸材,在朝中雖自負風骨也甚,但多半是為意氣之爭,肖愈錚真正的實力並不在此。且肖愈錚當年手創清流社之後就遠隱社外,也與他們一向不是全合得來的。如今,他人一死,清流社群龍無首——他們一向內鬨頗烈,中間原有多種黨派,他們人人都想取得這肝膽錄。也許,他們以為那肝膽錄中所藏,就是肖愈錚這麼多年在朝在野,積累而下的種種人脈。什麼是權利?權利不過就是一個人影響他人的能力。這一副關係網,落到誰的手裡,中間種種細密一旦為誰所悉,他只怕也就擁有了這一份這世間唯一可以力抗我東密的實力。」
「他們一定以為那《肝膽錄》就是肖愈錚手中的在朝中他那些臂助的名冊。所以肖愈錚一死,他們怕《肝膽錄》落入敵手,才會如此自危,不得之而難后快。但,他們這些書生才子豈會想到,肖愈錚憑之與我們東密相抗十數年的,豈會只是那麼簡單的一樣東西?」
牟奔騰頓了下,加重口氣道:「我東密之勢三年之前可以說就已經勢成。之所以潛忍至今天,倒不是為了裴琚,也不是為了清流社,而是為了那肖愈錚。因為他手裡握有這樣一個東西,所以杜護法才力主穩妥……」
外面門上忽傳來幾聲剝啄聲,三長兩短。
牟奔騰忽展顏一笑,回頭對瘟老七道:「周翼軫與木衡廬好象已經來了。」
「而那個裴府總護院,以一身苦練得儕華、蒼二姓中、除華老太與蒼九之外三大年輕高手之列的蒼華已奉族命,棄職而去。」
他捲起案上地圖,用一塊細布細細地擦著自己的手指:「我倒要看看,蒼華已去,裴琚雖有滿府護衛,但究竟用什麼來對付那『星分一劍』周翼軫與『地靈千掌』木衡廬的蘊勢一擊。」
「還有,我們在南昌城中的暗助已經發動。我要看看裴琚他究竟殺還是不殺那個華溶,看他怎麼應付眼下的危局。」
他的隨從忽然閃了進來,在他耳邊附耳低聲了幾句。牟奔騰目光一凝:「我料得果然不錯。」
「溫兄,我們要去潘陽湖一趟。潘陽湖邊有事。」
「我一直都在猜測,那肖愈錚死前,到底想讓他的妻子把那肝膽一錄交託在誰的手裡?沒想,月旦亭主人派來的使者現在果然已至江西。」
「萬帥明見,已派出帳下六駒,下嚴令全力狙擊月旦亭門下,不許其接近肝膽錄。六駒料來不會出錯。嘿嘿,肖愈錚,肖愈錚,你就算留下了肝膽錄,又怎奈,它可能只能爛在你妻子手裡?」
溫老七忽詫聲問道:「牟兄,那月旦亭主人到底是誰?」
牟奔騰微微一笑:「她是誰?她現在就住在宮裡。當年杜護法與她朝相,也不過是當面問鼎之意。沒想到她母儀天下還不夠,當真要插手江湖這一局亂棋。」
4、鞦韆
「俯仰軒」所處是一個幽靜的小院。軒前臨水,軒后倚山。水為曲水,山是假山。這山水雖是鑿池壘土所就,卻也極盡自然恬靜之致。
那水邊有一小圃。圃中花木,種植得法,一長排葛蔓在小圃架頭蜿蜒舒捲,結成草書「暮卷」二字。
而假山之上,如有登臨,就會見到一塊石碣,石上有字,銘為「朝飛」。
把這四字聯在一起,也就是「朝飛暮卷」了——依山而接朝飛之雲,鑿池而納暮卷之雨——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大概也就是這四字的興味所寄。
裴紅欞垂睫低低一嘆,這幾個字她已看得熟了。又怎麼會不熟?從她來那天起,裴琚就安排她幽居於這一個單獨的小跨院里已經數日。這數日以來,她得三哥之囑,哪兒都不能去,連嫂子侄兒都沒能跟她一見。她日日也只有登皋臨水,聊渡暇日罷了。
這種閑暇本也是她所期待的,可她期待可與之共度閑暇的人卻已經不在。
還是那七月懊熱的天,裴紅欞獨自徘徊於晚涼幽徑,心裡卻全無歡愉。她不是不知道,如果進了三哥的裴督府,就如重又投入了一個鳥籠,一切事都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可這裴府外面,就是一天一地的網羅——自由,哪裡才有她可以一肆心志,隨心舒捲的自由呢?
裴紅欞用手輕輕地在自己的左臂上從肩頭一直向下輕輕地按著,象要自舒下那滿身滿骨的疲累。這麼幾個月的驚風暴雨,她都撐了過來,可此刻一旦有暇,可以小憩,她反覺出一種說不出的累。她口裡喃喃地沉吟著幾句話,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
楊白華,飛去落誰家?托寄黑衣雙燕子,紅巾烏桕可好么?
呢語不應答。楊白華,蹤跡總偏差。不是泥中沾不起,便是枝頭輕輕掛。相失已天涯……
這幾句到底是個什麼意思?為么什麼愈錚說,那肝膽錄可托之人,排在第一的那人名諱不可說、不可說,只交託給她這幾句隱語。道是,那人會派人來找自己的。如能碰見,自會認出,這幾句又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而為什麼愈錚會說這肝膽錄於此世間可以託付的只有兩個半人?舉世滔滔,愈錚他矚目可以託付大事的也只有這麼少的人嗎?第一個還是那無名之人;第二個,卻是水部侍郎丁夕林——以她所聞,丁夕林在朝中跟自己相公是曾頗有睚眥小隙的;第三個,也就是那半個人,就是裴琚。
他是自己的親生哥哥,所以當日裴紅欞接過肝膽錄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她想帶小稚回愈錚的故鄉諸暨,意思也是順路可以把這亡夫的心血交託給他。沒想、他卻會不接。
東密如此追殺,而三哥又不肯接受,這份擔子,卸也卸它不下呀!
可愈錚卻分明說過,他這一去,東密只怕也措手不及。但他們圖謀大事已久,能留給她的時間,最多不過一年。一年之內,如還沒找到該找的人,沒有把肝膽錄交託出去,只怕,天下登成一大亂局。
裴紅欞心下憂亂,如今、大半年已經過去,東密是不是已要發動。而自己,是不是已註定要辜負亡夫之所託了?
她腦中正自沉吟細索,眼角忽飄過一絲紅影。
那紅影似是在那邊牆頭晃了一晃,裴紅欞一抬頭,怎麼?隔院有人?那卻是誰?
可她一抬頭后,那片紅影卻已不見。
七月的夏,滿院的天空,只見槐榆楊柳那遮天遮日的碧綠。讓裴紅欞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一時眼花看錯,那隔牆適才飛起的只不過是一朵靚紅的飛花。
這時,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裴紅欞一回頭,只見三哥正自慢步走來。
三哥的身影也較年少時富態出許多了。一張黃白凈的臉上雖依舊沒有什麼皺紋,裴紅欞卻心驚地發現,他的鬢角,卻添出了几絲白髮。
僅僅幾天前,上次見面時,她還沒有注意到。難道,這白髮竟是新添出的嗎?
裴紅欞伸手指了指裴琚的頭髮。
裴琚笑著嘆了口氣。只聽他含笑道:「裴家之人慣白髮。我小時總還不信,爺爺和父親就都是這樣的。他們三十才過,就已鬢角沾霜。沒想到了我,也還是這樣。」
裴紅欞答不出來,只有苦笑著搖了下頭。
她的父、祖與兄,可以說都還是當權的難得的還算銳力圖強的官員吧?他們操心處盡多,就是想不添白髮料來也難了。雖然她知道他們所要護持的和愈錚並不一樣。說起來,他們與愈錚要護持的甚至不是同一個天下。愈錚著眼的是天下生民,而三哥他,眼中的天下只怕只是那些典章文物和與他們同班的權貴門閥了。
他要的是一場儘可能長久的統治。
裴琚的眼角沾上蒼松古翠的陰影,現出一兩絲平時難見的魚尾細紋來。只聽裴琚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年少時總不懂得,通才大略如東坡老,為什麼會發此慨嘆。沒想自己還沒到他那個年紀,卻已明白其中之意味了。」
裴紅欞苦笑著搖搖頭。她心裡明白三哥是為什麼前來,哪怕他口中故做著閑淡之語。
但世路是世路,兄妹間那一份溫情畢竟是兄妹間的溫情。她伸指輕輕縷了縷裴琚鬢邊的頭髮,含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年輕時總愛亂放狂言,爺爺對你的回答通常只有三個字『不老成、不老成、不老成』。現在卻好了,他如見到現在的你,總要說你一句『老成』了吧?」
「何況,你面貌本就出少,添上這一絲白髮,還更顯得有氣度一些。」
她知三哥是個極重儀錶的男子,所以才會這麼輕言撫慰。想起當年那個總是粉面珠履、熏衣沐香,死愛漂亮的三哥,裴紅欞的心底一陣茫然——雖然當年的三哥總不乏輕浮之氣,但她情願他那樣,而不要三哥象現在這樣已經沉穩如許,一張黃白色的面上,彷彿罩了一張一經戴上便永不脫下的面具。
裴紅欞給她三哥整了整衣衿,微笑道:「三哥,怎麼,你貴為江西督撫,也算是一方諸候了,也過得很不開心嗎?」
裴琚慚笑道:「欞妹,別人取笑我也就罷了,連你也取笑我?你還不知我當年那愛玩愛樂的心嗎?只是,繫於政事,那些快樂好久都尋找不到了。」
說著,他一揚頭,象要搖去什麼不快:「世事如棋,小時還總以為自己可以當一個布局的人。沒想大了大了,越活越回去了。慢慢發現自己也只不過是這盤大棋里的一個棋子而已,再怎麼努力操持,也只是可以做到一個當其位而謀其政的棋子而已。做一個棋子,你說會快樂嗎?操盤的就算不是誰人,也是命運,咱也只能做到讓他們不敢輕易挪動罷了。」
裴紅欞頷首一笑,聽他說到話尾,語意里還是露出了那一絲他無法自控的驕意,當下溫聲答道:「江西一地你治理得也算不錯了。我每次收到老父家書,信里雖寥寥幾語,對你還是很滿意的。怎麼,最近碰到了什麼難題?」
裴琚微笑道:「難題總是會有,不過沒想,都是從最熟悉的人帶來。阿病——那個小時候總獃獃看你的阿病,鼻涕蟲阿病,你應該還記得吧?」
裴紅欞點了點頭。
裴琚含笑道:「他半月前突然給我解來了一個人。那人犯了王法,當處極刑,他就是鷹潭華家的華溶,也是華家老太最寵愛的一個孫子。可鷹潭華家,是我穩定江西局面的一大臂助,這人,你說我殺還是不殺?」
他一抬頭,舉目望向西北:「三哥自七年前入主江西政局,一力操持,雖不敢說做得很好,但總算還沒有遺人『肉食者鄙』這四字之譏。喧擾天下的『東密』之勢也一直還沒有能浸入江西,我也算是保得一方安寧了。可這中間,種種苟且,種種妥協,只怕外人是不知道的。鷹潭華家這四個字你可能已經聽說過,『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琚哥跟他們一向還算相處甚好。當政之道,老父當年就說過,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總有那些不甘平淡,自命入世的人會冒然舉措,給你惹出無數麻煩來。那陳去病,就是給我出難題的人。」
裴琚的臉上神情一黯:「我現在殺與放都不是。殺之,怕由此事與鷹潭華家構隙,那樣就更給東密以可乘之機了——鷹潭華家現在還是我得罪不得的。可若放之,民心必怨。東密的牟奔騰已到了江西,他虎視於側,絕不是什麼好相與。有他鼓動,放只怕比殺的麻煩還要大。而且,你知不知道,當年我為斬了宮中盧老公公的義子,已在朝中惹下大仇了。嘿嘿,不過三四天前……」
「……南昌城斜街的鋪翠樓忽然燒著了。你知道為什麼原因嗎?是前任南昌守備的公子在樓里跟龜奴口角,一怒之下就放火燒了它的。這人我已扣了下來。但目前怎麼辦,辦他還是不辦他?這樣的事這些日子一連出了十餘起,我想,那都是東密在逼我呢。沒有他們攙和,我一向清寧的南昌哪一下就冒出這麼多事了?」
裴琚微微冷笑:「這些惹事的人又都是些鄉紳貴族,個個都拿眼看著我呢,個個背後都有勢力。我如放任不理,南昌必亂,民心生怨,東密必然得隙勢力大張。我如要辦,必得先斬了華溶,那與鷹潭華家之盟必潰。這是東密給我做就的一個局。東密只怕就等著那個局面吧?所以說,咱們小時的那個玩伴阿病,現在可是把你三哥架到火上烤呢。」
他一扶裴紅欞,兄妹兩人坐了下來。
「沒想,這時,你又來了。」
他輕輕拍了拍裴紅欞的肩膀:「三哥不是厭煩你來,可是,你身上帶有愈錚的肝膽錄,那可是東密與清流社志在必得的一樣東西。只一個東密,就足以讓你三哥和江西之地危懸一線的了,哪裡還當得再多出個清流社?不瞞你說,三哥的侍衛統領蒼華如今已為華、蒼二姓召回,你三哥這裴府如今貌似安全,其實防衛已經漏洞百出。欞妹,你能不能交出那個肝膽錄,咱們選一個恰當的時候燒了它,剛好可以讓東密與清流社都知道地燒了它,不給他們下手之心?你好好想想,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呀……」
裴琚嘆了一口氣:「然後,你安安心心地在三哥這兒好好盤桓,咱們兄妹倆過一點清靜日子,這樣不好嗎?」
裴紅欞微微一垂頭,避開了裴琚那貌似關切的眼。
她知道,這才是三哥今日此來的真正用意。
他得不到《肝膽錄》,就要燒了它?
就算怎麼的兄妹情深,但、世事蹉跎之後,當年的那一點溫情在如此艱難的時局中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她只不過是三哥不得不面對的一盤亂棋而已,如果可用,哪怕用溫情相誘,三哥也會把她切切看重的《肝膽錄》只當做他朝局爭鬥中的一招棋路而已。
可他怎麼會說出「燒了它」?
裴紅欞極快地在暮色中掃了兄長一眼。別人不了解他,她豈會不了解他!那不過是示人以弱的一個假象罷了。他是不是已經知道,形式上的《肝膽錄》盡可以燒了它,而實際的《肝膽錄》早印在她這個妹子的心裏面了,他自信早晚有一天可能套出它的。
那裡面所關聯的秘密即大,權力也大,在三哥這樣一個酷愛權勢的男人眼裡,他怎麼會當面錯失,不把它收入囊中呢?他不過是要一來安自己之心,二來借燒《肝膽錄》暫時延緩一下他目前的危機。
愈錚生時在朝中,雖未曾與裴琚當面碰撞,但裴紅欞也知道,他們兩人,其實本為政敵的。
想到這兒,只見裴紅欞微微一笑:「怪道愈錚他去前說起這可托《肝膽錄》的人時,最後一個才提到你。」
裴琚眼中光芒一閃,看似無意地隨口笑問道:「那愈錚他臨去前,卻是說這東西可以託付給哪幾個人?」
裴紅欞心中警覺一現,但她還是心存寄望的,淡淡笑道:「你是在套我的話嗎?他說,這東西可托的當今只有兩個半人。」
裴琚聽著象是越發感興趣了,問了聲:「噢?」
裴紅欞笑道:「可惜,第一個人我也不知是誰,第二個人我知道,但不能告訴你。至於那半個人嘛,就是你。因為只是半個人,必須要加上『附心蠱』才可付託的。」
裴琚臉上失望的神色一現即隱。他呵呵笑了起來,貌似無心地道:「小妹,這兩天我聽下人說,你最近口裡老在念著幾句詞兒,什麼『楊白華,飛去落誰家』,怎麼,你想知道是誰寫的嗎?」
裴紅欞顏色微微一變,怪道父親都曾說三哥『冷辣』。她淡淡笑道:「那不過是隨口念的,怎麼,三哥知道那寫詞的是誰嗎?」
裴琚微微一笑:「倒似聽人說過。不過寫它的人遠在千里之外,你大概永遠都碰不到她的。據宮中人傳出的消息,好象那是當今太后最喜歡念的幾句詞兒了。」
「據說,當今太后出身於捫天閣,在江湖中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她就是那個讓人神秘莫測的月旦主人。對了,這兩天,潘陽湖地界小有搔亂,據說,月旦主人派來的三批使者都被東密萬車乘帳下六駒已截殺於潘陽湖畔。欞妹,你說這天下夠不夠亂?」
他微微含笑地看著裴紅欞。
裴紅欞驚「咦」一聲——三哥分明似在說:你可託付那東西的人有一個你幾乎永遠也看不到了,因為,有東密阻隔在那裡,他們已猜出了愈錚想交託肝膽錄的排在第一的是誰。而另一個,你即入我裴府,也幾乎永遠沒有碰面的機會。近在你眼前的只有我了,你不託我,還要給誰?
裴紅欞一揚頭,望向那樹陰濃密處,似要在那濃碧陰中尋找她此時渴望見到的愈錚的眼。他沒有死——對於她而言,他的死並不代表他真的離去。
三哥看來真是不可托的了,愈錚所思果然沒錯。她在心底說:但愈錚,你放心,縱然舉世無托,但你還有觸到底線時總還會為你而堅強的妻子。哪怕這堅強帶來的是東密的追殺,是你一手創建的清流社的伏擊。也哪怕、這堅強帶來的是我必須的與自己的親生兄長鬥智鬥力。
裴紅欞唇角閃過一絲微笑,除了她自己和裴琚,怕沒人會看出那微笑下面藏著的真意是如此寒冷的冰鐫雪鍥。只聽她含笑道:「好呀,燒了它吧,有些東西本來就已不該在這世上存在的,燒了又有什麼可惜?」
「三哥,你從小比我多智,何況我力大,如果硬要奪,我一定護不住它的。不過,這是愈錚給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念想兒,也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牽繫。你如果一定要搶它去燒了。我正好就沒別的牽挂了。」
她一垂頭:「從此以後,慈嚴面前,小妹不孝,就請三哥獨力照拂吧。」
好久好久,裴紅欞身邊都再沒有半點聲息。因為,裴琚已經走了。
——裴紅欞那句話出口后,裴琚就已經色變。她在以父母雙親在威脅他。他沒有開口,起身就走。走到園門時,才回身笑道:「也罷,小妹,你既已意決如此,我即然是你哥哥,只好與你同擔那滅門之禍了。」
他知道小妹一但堅決起來,就是刀刃臨胸也只會當成一場快意。他只有這麼的催迫她,用一把裹挾著溫柔的銼鋸。
裴紅欞含笑看向他,心裏面卻慘然一笑:三哥呀三哥,你可也是……連老父老母都利用上了。
她眼底的主意卻堅利如刀:「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天下為一大巢,天下傾覆,難道你真的以為你我真的可以恰好是那覆巢之後剩下的兩枚完卵嗎?」
裴琚淡淡笑道:「我只希望高堂父母可以平安地渡過餘生而已。」
裴紅欞的臉色一變,心底突突地打了個顫。只見她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半晌才嘆了口氣道:「也許,你是對的。即然那月旦主人我是想見也見不著了。這肝膽錄,還是燒了的在理。你讓我再想想,也許,真的該把這東西交給你燒了它去。」
裴琚微笑道:「你是不是怕我口不應心,口裡說著燒了它,私下裡卻破解它的秘密。」
裴紅欞含笑道:「這我卻不怕,因為,那肝膽錄卻是用這世上最少見的『女書』來書寫的。當今天下,能認得的人不多。何況,就算認得,裡面還盡多隱語。除了你這小妹,除非有人用生死威逼,套不出那如何破解的秘決,得到手裡也不過無用之物而已。」
園門一聲吱呀,裴琚閉口不答,已推門而去。
裴紅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看著天上晚來之雲——朝飛暮卷,朝飛暮卷。而人世的事,人的心事,就註定沒有也如這天上之雲般的那一份舒捲自由的道理?
眼角忽又有紅影一閃,那是什麼?裴紅欞猛地一回頭,鞦韆,居然是鞦韆。當年她閨中遇悶,最愛玩耍的鞦韆。
那是生於深宅內戶的女子們唯一的遊戲了。
只見一抹那紅影又一次飄起,那一架鞦韆又在隔院高高地盪起。
裴紅欞仰首而看。
鞦韆之上,是一個女子——綠楊樓外出鞦韆,好久遠好美麗好綺綣的一句詩了。
只見那個女子一身紅衫,那紅飄飛出一院牆頭滿滿的碧綠的樹冠之間,似那萬綠叢中飄飛於綠海之上的一點夢影。而那鞦韆上的女子,衣飛袂卷,翩然而起,一盪出牆如欲憑風而飄,一晃沉下又如嫣然墜落。裴紅欞愕然之下,心頭浮起的卻是兩個字。
那是一個人的名字:
嫣落……
——綠楊樓外出鞦韆。
縴手執索,綣起嫣落……
那是,她的表妹、沈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