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之 屠刀1
第一章:歸去來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悉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鑒,知來者之可追。時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襄陽城外近郊十幾里的一處茅舍內,一個童聲正咿咿呀呀地念著這篇晉陶淵明居士的《歸去來辭》。他的身邊,坐了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性,想來就是他母親了。他母親正給他做著一雙鞋子,針線精巧——她手裡的針還在鞋底上熟練而自如地納著,心裡卻象已飄到了遠方: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既與吾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
那熟悉的字句出現在耳邊時,只見她的神色一時就悠遠起來。是呀,『世既與吾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她的腦中不由就想起愈錚的聲音——在他活著時,難得有公務閑暇,他們夫妻有時也會坐在一起,焚一鼎金爐小藏香,安靜相對一刻。那一刻,愈錚念的最多的就是這篇陶公的《歸去來辭》了。如今回想,那一切都恍如一夢了。田園也是一個夢,他們曾一起做過的夢,可如今的她,卻是那夢醒之身了。你一旦置身夢中,自己反而是一個夢醒之身了——因為、那個你最在意的,想和他一起夢中同歷的人已經不在了。
裴紅欞眼中若有濕意。她不習慣讓孩子看見自己的淚眼,雖知小稚這時的心思現在已全在書里,還是不自覺地把頭一側,讓他注意不到自己的臉。——從長安城出來有多久了?快兩個多月了吧?自從余老人以『大關刀』衰齡一斗,驅散『東密』對她母子那一場慘厲追殺后,至今已有兩個多月了。他們先是逶迤而行到了襄陽,余老人在確定沒有人跟蹤后,把她母子寄放在這個『七家村』,自己就帶了二炳獨自上路了——說是更慘烈的追殺只怕還在後面,他不想也無力帶著她母子面對那『東密』不死不休的追殺,先一個人上路以迷惑敵人,趁機尋找他的好友魯狂喑,以期其相助一臂之力。
村居的日子是一場難得的休憩,對她和對小稚都是如此。她心中對那余老人真是感佩無限——難得這麼一個亂世她還有幸碰到這麼一個熱心的老人。村居閑來無事,她就開始督導小稚溫習他父親教他念過的書。苦難種種經過後,她似也不知該如何引導這孩子此後的一生了:出仕嗎?看他父親今日的結局,做為一個母親,她是再也不願了;習武呢?如余老人一樣,闖蕩江湖?她卻已厭倦於那種江湖的腥風血雨;但小稚、愈錚的孩子,能就這麼讓他退隱終生,務農為業嗎?能嗎?她不甘,她泉下的丈夫也不會心甘呀!
小稚開始坐在那兒被他母親強迫讀書時,心裡是大不情願的。他好想去找他新結識的小夥伴兒五剩兒玩。但讀了一會兒,念到「……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復崎嶇而登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以至「……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時,一顆心就讀了進去。
這文章本是在長安時他就讀慣了的。他從小是個又乖又聰明的孩子,萬事不讓父母操心的。但他也寂寞,長安城功德坊那院牆的四角限定了他的天空。父親讓他背好多文字,他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句子中確切的意思。可最近在農村住了兩個多月,襄陽郊外山明水秀,好多以往他讀過的所不解的句子在心中忽然豐滿明麗了起來。是呀,寫得真美呀!如果不是親歷其境,他也許一生都不會懂得那些詞句真正的含義。城裡的孩子可憐就可憐在這一點,他們總生活在第二手的資料中,無論文章詩賦、稼穡牲畜、物力艱辛,在他們心裡只是一個被灌輸的概念。如今親眼見到后,一切才在他的心裡眼裡活了起來——「我們總是先看到海的圖畫,然後才看到海;先讀到小說,然後才經歷愛情」——第二手的資料一般是精粹的,但往往也不是原生的。畢竟他們所描狀的景物如果你未曾親見,對於你來講就沒有什麼意義了。這時窗外忽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叫道:「小稚,小稚,你書念完了嗎?好出來玩了。」
叫他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裴紅欞順窗口望去,只見那孩子皮膚略黑,五官端正,就是小稚新交的朋友五剩兒了。這『七家村』中居住著七個姓氏的人家,彭、劉、馮、楊、許、路、華,據余老人講,這些人家都是他舊日『威正鏢局』中早年喪於護鏢的鏢師們的遺屬,也是他這二十九年來潛心資助的一群婦孺。
五剩兒姓馮,體格比小稚要壯上許多,最喜歡小稚這個城裡來的會念書孩子了,兩個人天天出去,榆頭桑底,河下山中,玩得最歡。
只聽小稚笑道:「完了。」然後回眼看他母親:「我好出去了嗎?」
裴紅欞笑著點點頭,小稚就一蹦一蹦地出去了。
第二章:河間婦
五剩兒的臉上卻有傷。小稚是跟他到了小溪邊上才注意到的。小稚愣了一下:「你娘又打你了?」
五剩兒一臉郁怒:「那婆娘不是我娘。」
小稚就去解他的衣領要看,五剩兒躲著,但躲不過朋友的擔心。小稚兒已扯開他領口的扣子,口裡不由就吸了一口冷氣,只見五剩兒身上的傷比臉上猶重。小稚不由分說,把他的上衣剝了下來,然後縮回手捂在嘴上啊了一聲,只見那五剩兒黑而晶亮的小身子上青一塊、紅一塊、黑一塊、紫一塊,儘是新傷舊痕,有的還正閼著血。小稚愣愣地就呆住了,五剩兒眼裡也有淚珠打晃,他倔強,不想要小稚看到他的眼淚,身子一撲,就躍到小溪里去了。四月的溪水還很有些涼,他藉這溪水凍住淚意卻凍不住心傷。半晌,他才對小稚笑道:「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教你些好東西。」
所謂好地方不過是個土谷祠,那兒空曠,平日里沒有什麼人。小稚笑道:「你要教我什麼東西?」
五剩兒不答,臉上笑著已沉腰蹲馬,擺開了一個架式,然後左拳擊出,輕輕一晃,右掌在小稚腰間一按,小稚不防之下已被他一掌推倒。好在五剩兒出手很輕,小稚沾了一身灰,卻一臉興奮地跳起道:「你也會武功?」
五剩兒笑笑,不等他再問,自顧自把一套「大洪拳」練了下來。大洪拳在鄂北一帶流傳極廣,只見他一招招如「玉門栓」、「左右交鋒」、「背心錘」……一路使下來,一時臉上就已見汗。因為了流了汗,他的臉色反漸漸開朗起來。小稚在旁看呆了,心中羨慕無限,手裡不由就鼓起掌來,笑道:「你這麼歷害,平時村裡彭小虎、劉俊兒他們結幫欺負你時,你怎麼不使?」
五剩兒已使出了最後一式,然後才收手道:「你不知道,三爺爺不讓村裡孩子們練武的。他說習武多生是非。比如我爺爺他們就都會武,但一個個都死了。所以村裡的大人都不讓我們練的。我這可還是偷著練的。」
說著,他就手把手地教起小稚打起拳來。小稚打了一會兒額上就已冒汗,五剩兒笑道:「你把夾衫也脫了吧。」
小稚聽話地把夾衣脫了,荒荒的土谷祠邊的干土地上,他的身子是這鄉村少見的一種細嫩。五剩兒看著他勻稱而瘦白的身子,不由笑了起來:「你也太白了些,象是一隻小羊羔了。」
小稚被他說羞了臉,不許他叫,五剩兒反得了趣,蹦著跳著笑道:「小羊羔,嬌嬌嬌,沒見過太陽皮兒上燒……」小稚不由便追著他打,兩個孩子一追一逃,玩得甚是痛快。
小稚追得急,眼睛沒留神,忽然腳一崴,人已跌倒,他『呀』了一聲,映入眼裡的先是一雙青布鞋。那雙鞋好大,鞋裡是一雙好夯實的腳——原來小稚不小心已踩著一個人的腳。他抬起臉,就見到一張散落著幾隻麻子的黑胖胖的過寬的臉,那臉上有一個肉實實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樣肉實厚重的嘴唇,上唇上密密地隱有一層汗毛。那人身量好高,長得胖大,如果不見到她正面,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個女人。只見她長了一頭黃麻麻的頭髮,糾結稀落,神情很是兇悍。她一隻大手一把就把小稚輕瘦的身子拎起,眼裡有一絲嘲弄譏笑的神色,口裡道:「看看呀,這就是城裡來的斯文孩子——你娘怎麼教你的,比鄉里的野孩子還要野上十分。」
她似看不慣小稚那個皙白的小身子,一支大手就在他身子上狠狠捏了一把,把小稚捏得一呲牙,身上登時留下了一道血痕。那女人卻撇嘴冷笑了聲:「不中用的東西。」然後就沖五剩兒吆喝起來:「牛也不放,自己只知道一天到晚瘋玩兒。」
五剩兒看她的目光又怕又畏,分辨道:「今天該彭虎兒放全村的牛。」
那女人卻動了怒,一巴掌拍到了五剩兒臉上:「那水呢,你挑了嗎?」
不等五剩兒辯言,她已一把捏了五剩兒的耳朵,趔趔趄趄地就把他往村裡趕。
小稚倒吸一口氣,看看自己胸前紅的那一塊,想起五剩兒身上的傷,就知這女人原來就是五剩兒的後娘——村裡自己現住著的人家路阿婆一提起來就忍不住直咧嘴的胡大姑了。她下手打起孩子來那叫一個狠,小稚看她一掌之下,五剩兒的左臉上便腫起老高。路阿婆每回一提起她和五剩兒就忍不住嘆氣:「要是她自己有孩子,對五剩兒這麼凶倒也罷了,偏她種打不下來一個,拿著前房的孩子就這麼象牲口一樣的使。」
小稚看著五剩兒趔趔趄趄被驅趕的身影,眼裡不由不爭氣地就要流下淚來。五剩兒還盡量想走得穩當些,想儘力表現出一種淡視強加在他身上屈辱的尊嚴來。可那小小的反抗與那麼無助的尊嚴更讓小稚心裡發酸。他從小接觸的都是溫柔和雅的人,再也沒想到會見到這麼粗礪的人生底色——他們就不知道一個孩子也是有尊嚴的嗎?土谷祠四周綠樹田疇的景緻一時在他心裡也失了色彩——父親從小教他讀『歸去來』,看父親的樣子,是那麼想回到一個平和的鄉村,獲得一場平和的休息,但他要回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粗劣、野蠻、照樣有人欺壓人的鄉村嗎?那又和他們出了長安城在道上被人追殺的感覺有何不同?
五剩兒的後娘是外鄉人氏,一個河間婦人。村裡人提到她的藉貫總不由有一種蔑視的表情,那表情讓小稚很不舒服。人生處處是不平——遠處田裡一個趕著牛正在犁田的農人本正在看著這邊的熱鬧,這時見河間婦已帶著五剩兒走遠了,牛卻得了空閑著偷了會懶,他就一鞭狠狠地抽在那瘦瘦的牛脊上,鞭出了一道血痕。那聲間尖嘯嘯地刺進了小稚的耳朵里,小稚一扭頭,不忍看。土谷祠看祠的老頭兒這時也正吐了口痰,狠狠一腳向那條他從來不喂、這時正縮縮地湊上來以為是什麼好吃的、要舔他吐出那口痰的那條癩皮老狗身上踹去。那老狗便瘸了一條腿低嗚著跑開了,老頭兒臉上露出絲難得的笑意。小稚的眼裡又一次湧上淚,他覺得心裡好不舒服:五剩兒回家看來又要帶著一身的淤傷干他那永遠干不完的活了。小稚走遠了些,躺在河邊的青草地上,忽然好想好想有一身好高的功夫。他也不知要功夫來做什麼,只是他不喜歡這個世界,他要——要五剩兒不再挨打、要那老牛不被鞭抽、要給那老狗一口飯吃、也給那看土谷祠的老人一點除了踢打老狗外別樣的一點快樂。在這個『七家村』住了快兩個月了,以前在長安城、生活里的熟人們或有意或無意地遮在他眼前的一點柔紗似乎都揭了開來,讓他看到飢色與不平。他象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江湖的含義。江湖是什麼?——江湖也就是孩子們逃避他們不情願看到的一切的時候所痴心妄想欲逃入其中的一個淵藪吧?雖然它其中的波詭雲譎、掙扎苦鬥可能並不真是他們所想象的那麼快意的。但小稚幻想著自己要是有一天可以有力改變這身邊讓他不滿的一切時的樣子,不由漸漸開心了起來。——他心中的江湖是個快意平生可以如煙花一般燦爛的江湖。
小稚的眼望著天上的雲,一時只覺臉中悶悶沉沉。河間婦那張黑的有著麻子和苦恨痕迹的寬臉似壓在他的眼前,他就這麼迷迷糊糊地睡入了夢裡。
第三章:械鬥
下樓子的二趕子的深一腳淺一腳地抄著近路,趟過田溝地渠,好容易才趕到了七家村。然後,祠堂的鐘聲就響起了。
——說他深一腳淺一腳,是因為他一條腿有些瘸——他帶來的消息當場就讓村裡的老人們黑了臉。不為別的,只是插秧的季節又到了,跟七家村接邊的武候庄的人們又要有所動作了。
早年,那還是十多年前,有一年乾旱,七家村為水源的事就和武候庄的人發生了一場爭鬥。七家村在這條『耿水』的下游,上游就是武候庄。那年,武候庄的人在小溪上游修了個小壩,把流向七家村的水全截住了,村裡於是井絕堰干。七家村當時沒有什麼青壯年男人,有的多是一群婦孺,不說種地,連人和牲口的飲水也全斷了,眼睜睜地看著上面武候庄的人用水恣肆隨意,他們派去上游運水的車也全被武候庄截了下來。七家村的村民也知道武候庄的用意,當年他們為一樁婚事和武候庄的人翻過臉,以後雙方就有了仇怨。何況七家村多是外來之人,是余老人當年置業把鏢局的一干婦孺安排在這裡的,對方早就看上了他們這塊膏腴之地,一直想逼得七家村的人呆不下去,好把這塊地賤賣給他們的。這一著他們可說是圖謀了多年,只是七家村的人一向忍氣吞聲,才勉強存活下來。那次他們得了機會,絕不肯輕易放手。七家村為了存活,兩村發生了大規模的械鬥。七家村裡雖還有一兩個傷殘的鏢師,無奈對方人多,他們這些年心冷江湖,也都把當年的工夫放下了。這一仗,七家村死傷了七八個人,還是沒有搶回水源來。這段事日後就成了村裡老人們常給後生小孩講的古。
——小孩兒們問:「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找著的水?」
——老人們說:「後來,實在熬不下去了,咱們給咱們的大恩人余果老送了個信,他連夜馬不停蹄地趕來,跑死了三頭牲口。是你余爺爺來了后,一刀劈斷了耿溪上游的斷龍閘邊的壓閘石,武候庄的人才壓下了他們的驕氣,答應賣水給七家村的。」
那段故事幾乎成了七家村小兒心中最精彩的故事。有人就問:「那余爺爺那麼厲害,怎麼不教我們兩手呢?」
老人們的臉上就有了一絲悲哀:「你還想學武?你知道學武是什麼下場?你滿村裡問一問,哪一家沒有爺爺輩死在刀劍之下的。——兵者為兇器,善泳者死於溺,你們小,不知道這裡面的兇險,你以為武是那麼好學的?」
村裡最德高望重的馮三炳就問二趕子道:「他們真又要在上游修閘門了?」
二趕子點點頭——他正想娶村上的二鳳,所以有了消息便忙忙來告。馮三炳就嘆了口氣:「可今年不旱呀。他們這是有意找岔了。」
二趕子也嘆道:「是呀,他們本就是有意找岔,說你們在這地兒再住下去,就真住得根深葉茂了,所以這一回,他們是鐵了心了。據他們村上的人說:當年一刀斷石的余老人現在多半也老得爬不動了,他們再不怕你們七家村有什麼能人了。何況他們莊裡現有人在襄陽城當官,這回可是特意請了『東密』的高手來。」
馮三炳就不再說話。他當然知道『東密』究竟是些什麼人。這些年他們勢力日盛,已開始插手民間糾紛了。馮三炳這麼想著,額頭上的皺紋不由就更深了兩分。
正說著,有田地和武候庄交界的農戶在田裡被武候庄的人打傷了,這時被人抬了回來。被打傷的有三個人,其中數路華強口齒最伶俐,他三言兩語已把事情交待清楚——說對方當時來了二十多人,出手把兩村之間的界石給刨了,這界石還是當初余老人出手后親自立的,說過兩村村民互不過界。七家村的路華強幾個看不過,上前攔阻,就這麼被打傷了。
路華強看著他馮三爺樣子很是傷心,只聽他道:「三爺,他們是明著欺負人呀。」
馮三爺也動了怒,一拍腿,憤道:「七家村的人還沒死絕呢!」揮手便叫自己已有十九歲的大孫子出去,然後、土谷祠門口的鐘聲就響了。
土谷祠也是七家村的宗祠所在,鐘聲一響,七家村裡的老幼就都驚了。要知,不是年節祭祖,這鐘聲可只響過兩次,一次就是十幾年前和武候庄械鬥的那一次。這鐘聲里有著血的記憶,一聽到鐘聲,裴紅欞母子寄居的房東路阿婆的手就一抖,手裡剛舀的一瓢水一歪,就全撲在了灶炕里的柴火上。柴火正旺,猛地被水這麼一澆,一片青煙就滋滋地冒了起來,嗆得屋裡的裴紅欞母子一時直要咳嗽。小稚跑出來,口裡連叫:「阿婆,阿婆,怎麼了?怎麼了?」
路阿婆的眼裡一片心傷:「出大事了。」
說完,她就已頹然無力。她想起了十幾年前那聲械鬥中喪生的她唯一的孩子。
第四章:祠堂
七家村的宗祠象所有的宗祠一樣,裡面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壓抑肅穆的氣氛。唯一不同的是,七家村的宗祠裡面一共供了七個姓氏人家的先祖,他們都是當日威正鏢局保鏢護隊的鏢師,大多已死在當日的護鏢之中。因為身死非命,七家村的人每次進這宗祠時心裡比平常人更多了分慘肅的心情。
這時,只見正案上難得地點著兩支牛油大燭。火光雖盛,但房子太大,還是照著一干趕來的人臉上陰晦不定,象看清彼此的神情一般。
正案旁邊就坐著馮三爺,另一邊坐了幾個也好有六十開外的老頭。馮三爺見路阿婆也來了,就叫人端了一把椅子,說:「阿姐,你做。」
路阿婆說:「這是你們男人家的事體,別叫我坐了。」
馮三爺卻嘆道:「當年,你男人還是局裡的副總鏢頭。這上席,怎麼會沒你的坐?」
舊日的事在七家村好少有人提起了,因為那總關聯著慘痛的回憶。可『副總鏢頭』幾個字一出口,座中幾個年老的臉上便露出了幾分又傷慘又懷念的神情。七家村的先人們可不是什麼孬種,他們干過刀頭舔血的生涯,當日威正鏢局在江湖中叱吒喑嗚、名盛一時,可都是他們打下來的金字招牌。撫今思昔,一干遺屬此時都苟活於七家村,被別人欺到頭上來尿尿,座中之人如何會不神色慘然?
只聽座中一個缺了一臂的劉姓老者道:「副總鏢頭?只要咱們現在還有一個囫圇圓的鏢師在,也不會被人這麼騎在頭上拉屎!」
一語即出,座中一片慘然。
陸續地還有人來,多是小輩,輕輕地溜進門來站住了。宗祠的鐘聲一響,七家村是人人都必須趕來的。漸漸人到齊了,一共有一百二三十口。馮三爺將眼向堂上一掃:「人齊了?」
底下人游眼四顧,稀稀落落地道:「齊了。」
馮三爺嘆道:「那開議吧。大傢伙兒可能也猜到了,距下落子二趕子來報,武候庄又在上面開始修閘了。」
堂下一時靜默。人人心裡都不憤,恨不得好拚一場,心中卻知道武候庄共有七八十戶人家,五百多口人,又多有青壯,講拚,無論如何是拚不過的。半晌,卻聽有一個年輕的聲音不甘道:「那壓基石呢?當年余爺爺一刀劈斷壓基石,不曾與武候莊裡的人言過:如果他們不能在這塊石上再來一刀,湊成個『十』字,他們就永遠不能再在上游修閘斷水?」
堂中不少人也馬上附言,齊道:「是呀,他們湊成了『十』字嗎?」
路阿婆在座位上癟癟的嘴不由一撇,想:這時還說什麼當年之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什麼時候見過那些廚師與他手裡的魚講過道理了……
馮三爺嘆了口氣:「很不幸,他們湊成『十』字了。」
堂下的人就一呆,座中記得當年情景的人都想起余老人當年單刀赴會,一刀斷石的風采。那塊石可不是一般的石,足足有千多斤的份量。余老人當年出刀,鋪以一聲大喝,刀出火濺,沒有人想到還有人可以再劈出一條同樣的刀痕來。只見馮三爺一揮手,二趕子就走上堂前說話。底下人多,他還從沒當過這麼多人的面前說話,口裡一時不由就有些結巴了。只聽他結結巴巴地道:「那天,我正在『耿溪』對面玩兒,見對面武候庄的人黑鴉鴉一時就來了不少。我見有熱鬧,就躲在小溪這邊看,但也怕他們看到,就藏在樹叢里了。就聽對面他們有人喊:『沒錯,就是這塊石了,當年那余老頭曾說,如果武候庄沒能在這塊石上再劈一刀,湊成一個『十』字,就永遠不能修閘斷水』。」
「我一愣,想他們又要開始算計上你們了。就見他們村裡管事的族長吳光祖用袖子擦那塊石頭,說『這可是我們武候庄的奇恥呀,自從那余孟當年斷石之後,有年輕的想把這塊石撬起扔了,我沒讓,我要留著這塊『恥石』給後生們記得。武候庄能不能雪這段舊恥,就看你二位了』……」
「我這時才注意到他們人堆里還有兩個外來人。只見他們原來是一男一女。都三十多歲,男的長得高挑挑,女的長相一般,卻打扮挺妖嬈的。心想:他們就是武候庄在外面請來的神仙?只見那兩人笑了下,走到那塊壓基石前,那男的挺小心地用手撫了撫那石頭上的刀痕,看著那女的講:『玉妹,看來果然是余果老的刀意了。』那被他稱為『玉妹』的女人也點點頭:『不錯,看來這兒的人沒有撒謊,果然是余果老的大關刀意。如果別人來劈,就算劈得開,只怕也不會是如此斬截的缺口。』」
「說完,只見他兩人就笑了。那男的道:『我說一個村子里的爭鬥,總舵怎麼會專找人來叫咱們兩人出手,看來總舵也果有用意,咱們算是找到余孟的老巢了。』說完,他兩人就振聲而笑,不只是我,把武候庄的人也笑愣了。只聽那男的道:『玉妹,咱們還得練練,這一刀是我劈還是你劈?』那玉妹笑道:『你明知我腕力不行,還這麼為難我。』那男的笑道;『你腕力不行嗎,掐我後背的傷可十天半個月不得好呀。』那玉妹臉上就一紅,罵了句『沒點正經的』,那男的就已從背後抽出一把刀來。」
「我一見到那刀,就愣了。我也算見過兩把兵器的,只見那刀看著象九鬼斷魂刀,卻比之要細,最奇的是那刀上居然有鋸齒,在陽光底下,森冷冷的。我一見魂兒就一飄,猜那刀底下定然死過不少人了。只見那男的抬臉衝天上嘿然冷笑了下,道:『要講腕力,余老頭雖老,但老當益壯,我只怕也比不過他的。可是,嘿嘿』,然後,我就見他不是,把刀架在那壓基石上,和當年余爺的刀鋒正好成了個『十』字,比了一比,只見他手一用力,我耳里『嗤嗤』之聲不斷,他竟用那把刀在石頭上鋸了起來。只見他頭上冒起一股白煙兒,那石頭上也不斷冒出煙火,武候庄的人都看呆了,有一刻工夫,那石頭果然又被他生生鋸斷!我都嚇傻了,武候庄的人也呆了,你們不知道那聲音有多刺耳。只聽武候庄一個小夥子道:『可是,當年余孟說,是要人再劈一刀的』,那男的臉上一肅,挺不高興,只見那玉妹就笑沖那小夥子招手道:『你覺得鋸不好嗎?』那小夥子夯實地點點頭。」
「只見那玉妹笑得象朵花一樣,淡淡道:『那你是覺得我郎哥功夫不好了?要知,江湖中,功夫各有一路,不是光有蠻力就好的。你只說說,是余老頭那麼一刀劈了你嚇人,還是我郎哥這麼慢慢把你鋸了怕人?』她眼中凶光好盛,別說那小伙兒,我聽了魂兒都嚇飛了——是呀,要這麼被鋸,還不如零剮了呢!只見她又笑道:『郎哥,鄉里人沒見識,以為你功夫當真不好呢,怕咱們對付不了那余老頭兒。這麼著,我也留一手吧』,說著,她手一晃,我只見陽光下有幾十道銀光一閃,還不知怎麼回事,就知武候庄的人驚啊一聲,然後一齊暴聲喝彩。那吳光祖就對這男女說了好多恭維的話,那男女兩個聽了似很受用,然後他們就走了。我游過那小河偷偷去看,才發現,原來那石頭上竟釘了好多細小的銀釘,想來是那女人一撒撒出的。幾十個銀釘在石上草草地刻成了一個字,『密』!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敢多想,怕你們還不知道,就上這兒來送信兒來了。」
第五章:演武
祠堂里一時一片死寂。好久好久,只聽到馮三炳干著嗓子以一種沒有一點水份的聲音道:「好呀,『密宗』的『解體刀』和『密門釘』兩樣絕活都在一天出現了,七家村真是何幸之有?咱們老哥們好久沒在江湖飄了,竟想不出這兩個人都是誰了。」
他身邊的老者們就乾咳了幾聲。一人人搓手道:「三哥,你看這事怎麼辦?要不要……」
他話沒說完,馮三炳已打斷他道:「你是說要不要再請余老局主來?」眼中忽現睥睨神色,把一隻枯瘦的大手一揮:「你難道沒聽到,密宗可能就是沖著他來的嗎?嘿嘿,我們哥幾個算是老了,也服老,但劉兄弟,我問你,余老局主今年該好大年紀了?」
余老人當日把裴紅欞母子送來,卻是偷偷進的村,所以除了路阿婆知道,還沒有人知道他曾來過,這也是余老人做事細密之處。路阿婆對外也只說裴紅欞母子是她娘家的表親眷,所以村裡人從不曾猜疑。只聽那劉姓老者嘆了口氣:「老局主去年好象就過了六十七的生了。」
馮三炳一拊手:「可不是來?我們老哥兒幾個當日殘了,但也是不爭氣,這些年委屈他奔波勞頓之處,別人不知,你們幾個還不知。如果這時還找他來,那可是真的沒……良心了。七家村的人靠老局主也不能就靠上一輩子吧。這次咱們自己爭氣。」忽然一揮手,指揮他自己的兩個兒子和大孫子道:「把後面的刀箭都給我抬來!」
那劉老者就紅了下臉。只見三炳臉色森然:「看來,當年咱們棄刀歸隱,戒子弟永生不得習武,這一招原是錯了。當鏢師時只知道那一行是刀頭舔血,一意想歸隱田園,今日我算明白了,這世上絕沒有桃花源。你要放刀,不是你一個放就算了的,別人放嗎?這世上何時少過爭鬥?孩兒們,三爺當日不叫你們練武是三爺的錯了,但你們小時或多或少也習過一些,今日咱們七家祠堂要重開一個武會,孩兒們,敵家殺到家門口了,把你們這些年藏著的本事拿出些來吧!」
抬上的刀箭都用布包了,可解開布一看,上面居然都綉跡般般。劉老者揉了揉眼,不相信似的,搶上前,抱住一把,那刀帶有九環,還是當年他哥哥用過的九環刀,他用僅余的一臂摸索著那刀上的銹跡,雙目中滾滾地就有淚下來。忽然他悲慨一聲,仰天叫道:「哥呀,哥呀,弟弟不爭氣,負你何深?負你這刀何深?」
說著,他用僅存的一臂拿起這重達二十斤的九環大刀就舞了起來。陰暗的祠堂內,只見他白髮披散,狀如冤鬼。那刀被他一帶,舞得有模有式,居然是少林正宗『伏虎刀法』。座中的幾個老人的眼本是暮沉沉的,這時被他勇意一鼓,似是有什麼一點猶未為這暮氣衰齡燒盡的余煤燃了起來。只聽劉老者已氣吁吁地道:「老局主,老局主,我今日才明白你十多年前的臨別贈言,什麼叫做『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呵呵,『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別人還無反應,只見站在那暗影里的河間婦胡大姑一張黑臉上就變了變。原來,十多年前,余老人解決了水源危機要走時,幾個老兄弟送他,問要再有什麼危機怎麼辦時,他就送了這八字真言,道『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劉老者此時才明白這一句中那於人生極無奈處卻不肯放棄的一股悍勇——如果命運已逼得你退無可退,如果這個世界不停歇對你無休止的催迫,那你還有什麼,還有什麼倚仗與救贖。眾老者才明白,余局主以一把大關刀挺立人世,六十七年不倒,靠的最重要的還不是他的功夫,而是一種勇慨。在身邊所有婦孺遭受煎迫時,你也只有: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話是如此。屠刀可不是好拿的。演武開始,七家村所有的青壯,包括不是青壯的男人都上場了,連五剩兒也不顧自己的年紀,上場打了一套大洪拳。座中的老人見他們一個一個盡心儘力地練下來,臉上的神色卻不由越來越黯——這還叫什麼功夫?又叫什麼武藝。都是庄稼人,這些子弟已不再是行走江湖的青年了,他們雖用力,但沒一個力用得得法。只見五剩兒打完了一套大洪拳后,馮三炳喊『停』,他摸了摸五剩兒的小臉,說:「孩子,打得好,真難為你了。」
然後嘆了口氣:「看了這麼多,還就這孩子的拳法有一點模樣,可惜,他不過十二歲,指望他還早著呢。」
一語說完,堂下人人齊有愧色。馮三炳沖自己二兒子、也已有四十五六歲的馮克己道:「你下去使一套給他們看看。」
馮克己應了一聲,卻面露難色。他下場撿了一把刀就舞了起來,馮三炳看得臉色卻越來越不對,忽再忍不住,跳下座去,一掌就向他這已有了個十八九歲兒子且在座的二兒子臉上扇去,口裡怒罵道:「你這叫使刀嗎,犁田犁得你瘋了吧?莊家把式,都是莊家把式。你小時可不是這樣的。」
他二兒子沒有躲,臉上卻有一股凄慘的神色:「爹,我沒碰刀把已有快三十年了。」
馮三炳看著兒子,這時,一股怒氣已忽然泄了下來,兩眼中兩行老淚滾滾而下。他不再出言,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座上。不知怎麼,混進來的小稚看著他那一步步走的樣子,就覺得:每一步他身子里似乎都有一塊骨頭就此碎去了,且永難復原。
宗祠里一片死寂。馮克己該是當初習武的孩子中最好的好手,如今他都如此,大家還能說什麼。良久,只聽馮三炳嘆了口氣道:「明天……明天,武候庄估計會有人來。」
眾人靜靜地等著他的分派,馮三炳想了想,只覺腦中空空的,但他不能表露,這是一個當家人的苦處,他只有苦澀澀地道:「各位先回家歇著吧。」
然後他雙眼望下大梁:「明天會有一場苦鬥。」
靜了靜。「我沒有別的話:是老威正的子弟,那麼明天——拚了吧!」
最後三字就是這天議題留在七家村眾人心裡最後的聲音:拚了吧,拚了吧,拚了吧……一絲深抿的苦味從馮三爺唇角漾開,泛了開去,浸入眾人心頭,七家村百二三十口人的心頭:拚了吧……
第六章:雌雄殺手背對飛
「哈哈哈哈」,一陣響亮的笑聲在土谷祠前的空場里響了起來,聽那聲音的歡悅,就可知不是七家村裡的人發出的。
——祠堂之會的第二天一早,七家村的人都起得絕早。可能是因為,頭天夜裡,根本就沒幾個人睡著過覺。那一夜是格外死寂的一夜,貓狗們似乎也知道主人們的心意,叫得比平時都凄惶了一些。小稚也幾乎大半夜沒有睡著,他的耳朵一直豎著,聽到了小孩兒們的磨牙聲,也聽到了女人們的低哭聲,但那哭聲一出嘴,就被旁人打斷了,想來是那些人家的男人們出面止住的。但這乍乍出口卻沒下文的哭聲卻更有一種別樣的悲涼,象一篇文章只起了個頭,後續的無限都沉浸入一片哀苦之中,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那天的睡都是無夢的,因為好象根本就沒睡。那種睡眠象在一大塊石頭中游泳,拚力掙扎卻也划不出半步。裴紅欞也知道了村裡發生的事,她只嘆了一口氣——年輕時,她生長尚書府,鄉村的寧靜在她來講,象一個幽麗的夢。嫁給肖愈錚之初,她發現他最愛念那首《歸去來辭》了,也曾取笑他道:「你就是從小州府鄉下來的,你即那麼喜歡那裡,還來長安幹什麼?索性呆在鄉下不出來好了。」
肖愈錚只笑笑,沒說什麼。好久以後,隨著和他生活日長,朝野多事,裴紅欞慢慢明白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世,也明白了那個所謂故鄉、所謂田園到底是個什麼——它不是浮離於生活之外的一塊飛地,同樣也艱難地掙扎在人世所有的爭鬥磨挫之中,但它其中所蘊藏的那一種美、一種精神卻依舊是對這掙扎無已的人生的一種超撥與拯救。肖愈錚說:「我也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桃花源』,但我入朝為官,就是為了可以讓這世上哪怕有一點點象個『桃花源』,然後你我可以攜手,同賦『歸去來兮』。」
愈錚這一生都沒跟裴紅欞刻意說過什麼情話,但有些話,每每讓裴紅欞事後回想起來,只覺得比情話的滋味更醇更厚。那以後她開始喜歡那個古代的美女西子,也喜歡范蠡。她開始喜歡一句詩:永憶江湖歸白髮,思回天地入扁舟——可以說,這就是那個支持他夫婦一直相互扶持走下去的夢。
可如今,他的夢被打斷了:
她——獨歸江湖悲白髮;
他——天地未回死伏波。
裴紅欞心中酸梗無數。
土谷祠里,一早,路阿婆就來了。她還帶來了幾個女人,也帶來了好多好吃的,把土谷祠後面一直沒用的大灶燒了起來。
馮三炳和幾個老哥們也起得絕早,這時已帶了一干青壯年漢子坐在土谷祠正堂屋內議事。他見路阿婆來了,不由站起身搓手道:「老姐姐,你老天撥地的,還來幹什麼?」
路阿婆笑道:「以前你們出門護鏢,哪一次不是我起早準備乾糧。難道村居了,你們要保家衛舍,我就要起變化不成?」
她說罷笑著就帶了一眾女人去入廚了。她的笑給了堂中一乾子弟一種說不出的振奮與溫暖——有時,女人是最後帶有韌性的守護者。當早點飄香時,土谷祠門口就傳來了那一陣「哈哈哈哈」的大笑,聲音頗老,卻很得意。馮三炳一撇嘴,已聽出是武候庄吳光祖的聲音。只聽他在祠堂外笑道:「七家村待客很有禮呀,連早飯都預備上了。孩兒們,你們可想在這兒喝上兩鍾?」
外面就是一群漢子們的粗聲鬨笑。那老者吳光祖已走進堂來,淡笑著對馮三炳道:「我說馮三哥,客氣就免了,我是送人來的。有兩位客人想和貴村商量點事兒,我送到就走,早飯就免領了。」他口氣里全是一種戲謔意味,聽得七家村裡的人臉色發青。
吳光祖身邊立著兩個人,都三十齣頭的年紀,意氣風發,頗有不可一世之態。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很高挑,淡青衫子,背後背了把模樣奇怪的長刀;女的則很妖嬈,一張臉上一雙眼睛可恨小了點,所以她的眼神加倍的四處顧盼,以動生姿,人更是打扮得花紅柳媚。
只為那吳光祖道:「這兩位大俠是為了小庄不平之事,仗義出頭的。這位……」
他讓了讓那位男子:「就是江湖有名的『東密』組織中『永歸堂』的左護法郎千郎兄了。」又一讓那女子:「——這位姑娘你別看走了眼,卻是有名的俠女,也是『永歸堂』的右護法蔣玉茹蔣女俠了。他們可是江湖中有名的『雌雄殺手背對飛』。」
然後他沖那二人一點頭:「二位說要和七家村私談一下,——是不是我老頭子留也無益,也好先走了?」
看來他們是說好了的,那郎千就點點頭,吳光祖就帶著一乾子弟耀武揚威地走了。臨走,一個小子還摸了祠堂門口一個女孩兒的胸口一把,口裡故做驚愕道:「呀!你偷了我家的小兔子!」聽他一說,一眾人就臉上涎笑,雜沓沓地去遠了。
他們留下的還有十餘人與郎、蔣二人助威。只聽郎千咳了一聲道:「當面可是舊威正鏢局的幾位鏢頭?」
馮三炳黑著臉沒有說話。
他沒答話,別人自然也不會吭聲。
郎千淡淡道:「不知余果老余老人可在?」
馮三炳就緩緩地搖了搖頭。——他不知內情如何,但據他聽昨日二趕子的話猜想:東密只怕又與余老人結上了什麼新梁子,所以才會為村莊械鬥派上如此兩位高手來。他武功擱下已有多年了,但一雙老眼還不差,看著郎千與蔣玉茹站在那兒的氣度與雙眉間隱現的紫氣,就已知:這兩人端得稱得上高手。
郎千面上就露出了一絲又有些輕蔑又有些失望的神色,看來他顧忌的只是余老人一人,想找的卻也是他,所以才會這麼又有些輕蔑又有些失望。據『東密』總堂口傳來的消息,余老人的蹤跡已出陝西,一定就在這湖北境內,看來、他們這次算撲了個空,只怕難以見功。
想到這兒,他心頭就已頗為不耐。淡淡道:「當年余老人刀劈的定基石上,我郎某人不才,也添了一道刀痕助助興。既然他不在,我只是來問一聲,還有沒有人對這『十』字有什麼異議。如沒有,武候庄和你們那些事也就這麼定了。」
他分明對這些鄉村爭鬥不感興趣。七家村人當然不服,但有什麼辦法,人人面露怒色,卻也說不出話來。昨晚,馮三炳的二兒子曾趁夜去那溪邊一嘆,見到壓基石上這男女二人留下的痕迹,就知這一戰,自己一方未出手也就敗了。
郎千交待了這句話本就要走,卻見蔣玉茹忽然笑道:「師哥,我看,余老人不在,咱們不妨倒在這裡等兩天。咱們在這裡混吃混喝,我看舊威正的人也頗小氣,只怕會不耐煩。咱們總要去找那余老頭兒,他們要不耐煩,派人出去找,總比我們親手去找來得快些。」
郎千一愕,已知師妹有意以七家村的人脅迫余老人出面,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是他一向高傲,自己所思便不及此,聽了蔣玉茹的話,便停了下來。蔣玉茹已拍手笑道:「好了,就這麼定了。我說,舊威正的夥計,姑娘還沒吃早飯,你們出去我給殺上三七二十一隻雞來,把雞舌頭撥出來用新尖辣椒給我炒一盤。還有什麼好的?對了,窖里藏的有什麼老酒,都端出來我聞聞吧。」
她言笑晏晏,分明視七家村人如無物。座中的小夥子馮豹兒早忍不住,怒道:「臭婆娘,你欺人太甚!」他一邊罵著,一邊就向蔣玉茹撲了過來。
只見蔣玉茹轉身對她師兄笑道:「郎哥,這兒可有人叫我是臭婆娘呀。聽著新鮮,真新鮮,我好多年沒聽到過有人這麼叫了。」說著,轉身沖撲過來的馮豹兒抿唇一笑道:「你叫得真好聽,再叫我一聲『臭婆娘』好不好?」
她嘴裡笑得甜蜜,出手可極為毒辣,只見她一伸身,在馮豹兒未近身時,就已極快地一正一反、一反一正,轉眼間抽了他四個大耳括子。別看她素手纖纖,這手下得可不輕,馮豹兒兩個腮幫子登時腫了起來。馮豹兒哪甘如此受辱,一雙拳一招『雙風貫耳』,就向蔣玉茹兩耳照來。蔣玉茹伸手一拂,馮豹兒的雙拳就已走了勢,向下一低,蔣玉茹卻把雙胸一挺,迎向他一雙拳頭。馮豹兒大驚,他是守禮之人,連忙撤勁,但他功夫本不高,哪裡就全收得回來,只聽他慘叫一聲,一雙拳碰到一雙綿軟軟的雙峰時,同時覺得尖利一刺,原來蔣玉茹胸前卻帶了帶刺的護甲。只聽蔣玉茹嬌笑道:「哥兒,我以為你真想打我呢,原來是借著題調戲我。早知道,多該把那件刺馬甲脫了的呀!」口裡說著,一隻手已拈著一隻銀釘輕輕釘在了馮豹兒的『志海穴』上。馮豹兒只覺身上一酸一麻,全身已不能動了,雙拳上刺傷之處卻一陣陣麻癢傳了上來,心裡千蟲萬蟻般地難過,他忍著不肯吭聲,一雙虎目里淚水卻熬不住,滴滴流了下來。他父親馮克己知道這孩子一向堅強,這時流下淚,可見受的煎熬,怒道:「妖婦,你用毒。」
說著,就已和堂上十幾個漢子一齊撲上。蔣玉茹卻掠了掠鬢,身形忽然飛起,一飛就躍到到撲來的人群之中,一隻手裡銀光飛灑,卻是她的獨門暗器『密門釘』。堂中的漢子『嗯啊』連聲,一個一個地跌倒。他們雖都已拋下武功日久,但這麼十幾個漢子聯合出手,聲勢也頗驚人,郎千卻沒看到似的在一旁負著手,由蔣玉茹一人人料理。只見堂中能站著的人越來越少,邊馮克己在三招之後,也被她銀釘擊中,軟倒在地,座上當年威正鏢局的老人們也坐不住,一個個就已出手。蔣玉茹百忙之中還不忘掠一掠散下的一綹鬢髮,嬌聲笑道:「唉呀,好凶,好凶。」
她口裡嬌呼,手下更不遲疑,那些舊日鏢師,力不從心,明明知道這一招該那麼使,偏偏到不了位,心中連連暗嘆,卻也一個一個就被她銀釘撂倒。最後倒的一個卻是獨臂用一把九環大刀的劉老者,直到他倒下,堂中登時一寂。除了他們雌雄殺手二人,再就是武候庄的人,堂中除了馮三炳,再也沒有能站著的。
後面廚房裡的女人聽到聲音,也出來看,一到側門口,就愣住了。只聽蔣玉茹笑道:「怎麼,我點的那道辣子雞舌你們倒是上還是不上?上完了,乖乖給我傳話給那余老頭兒,說他要不來陪,我蔣玉茹這一頓酒只怕就要吃得長了。」
馮豹兒被定在原地不能動彈,口裡卻罵道:「臭婆娘,休想,你休想!」
蔣玉茹退回他身邊,笑道:「罵得真好聽,我就愛聽你罵,有血性。這麼著……」她眼光一辣:「你今兒個要不給我罵到九千九百聲『臭婆娘』,你就別想我松你穴道了,罵呀,罵呀!」
馮豹兒氣得雙目恨不得滴血,口裡一口鋼牙緊挫,罵道:「臭婆娘,臭婆娘!」
一直坐在椅上蘊勢不動的馮三炳忽一彈而起,他一彈起,一直不動的郎千出手卻更快,也立刻彈起,只見兩個人影在空中閃電般地交會了下,然後就見馮三炳撫胸而退,一步一步退回椅上,『撲通』一聲坐下,雖強忍著,卻終於忍耐不住,一口血咯了出來。
郎千揉了揉自己的拳頭:「嘿嘿,老威正,老威正,果然名不虛傳」,他的一張臉上氣色一時也暗了一暗,看來雖勝,也吃了些苦頭。蔣玉茹已雙眼一瞪,森然道:「七家村的人聽著,你們已一敗塗地,那向余老頭遞話的事,你們到底應也不應。」
馮三炳唇角帶血,卻不理她。馮豹兒口裡叫道:「你做夢!」
蔣玉茹臉色一變:「好呀,七家村的男人果然都是漢子,那我就找那些女人來問問看。」她的一雙眼已盯在了路阿婆那瘦小的身子上,堂中七家村的人大驚,地上的劉老者忽然伸手一撥,把肩井處的銀釘一撥而落,合身就向蔣玉茹撲去。蔣玉茹沒料他還有這一手,自己一根釘子居然沒制住他。
劉老人這一招已是搏命的殺手,蔣玉茹一時來不及躲,出掌就向對方肩頭劈去,座上的馮三炳忽啐了一口血,也搏命而出。他們老哥倆兒知道今日這敗已成定局,這時要拚盡殘生,拚掉一個算一個。但郎千卻適時出手,一出手就擊飛了劉老人,馮三炳的一隻鐵掌卻已摑到了蔣玉茹的臉上,因為被她伸手一擋,這一下勁道已失,但還是『啪』地一聲脆響,只見蔣玉茹頰上就高起一塊。馮豹兒雖不能動,卻高笑道:「好,爺爺,這一招漂亮,唉呀……痛快,痛快。」
那一聲『唉呀』卻是他的痛楚呻吟。蔣玉茹大怒,一腳向馮三炳襠下踢去,一個六旬老者就被她這一腳踢飛。馮三炳落在地上后,不由雙后就抱向下體呻吟。蔣玉茹卻已然發狂:「姑娘今天要燒了這個破祠堂。奶奶的,你們敬酒不吃吃罰酒。」
她出道以來,被人一掌摑臉,可還是第一次,不由不視為平生大辱,只見她拈起一根銀釘,就要身已倒地的馮三炳眼中刺去。她有意刺得慢慢的,堂上女人們都捂了眼,慘叫不一聲,不忍再看。其中有一聲特別尖細,卻是小稚的聲音。他可不是光叫,他一早就隨了五剩兒來旁看,一直插不上嘴,這時他和五剩兩個孩子一齊合身撲上,要攔住那發了瘋的母老虎。
蔣玉茹如何會把他倆放在眼裡,一側腿,兩個孩子已一一被她踢飛出去,那根銀針已緩緩地向馮三炳怒睜的左眼插落!
第七章:屠刀
眼看那根銀釘已到了馮三炳眼前三寸的光景,小稚大叫道:「不!」卻聽有一個粗莽莽的聲音道:「茶好了,客人喝茶。」
本來什麼事都不會打斷蔣玉茹盛怒下的出手,但那聲音實在是太特別了,分明是女聲,但粗嘎嘎地卻諾般難聽,直象一把鋼勺兒刮在粗瓷碗上的雜訊,在祠堂上人人的屏聲靜氣中,分外特別。
蔣玉茹一怔,一抬頭,卻見有個高高大大、比瘦高的郎千都不見矮、卻闊出一倍的婦人身影冒了出來。那婦人奇醜無比,一張闊臉上還有幾粒麻子,敦鼻厚唇,又黑又胖,一個腰怕不有蔣玉茹三個粗,那聲音就是她口裡發出的。蔣玉茹才待冷笑,卻見師兄的眼神有些呆,才見那婦人手裡還提了個偌大的鎚子。那鎚子是個黑烏烏的鐵傢伙,再沒見過那樣的頑鐵了,也不知哪個鐵匠鋪出的生活兒,想來本想打成個八楞的,卻全走了樣,一個錘上,包包癩癩,竟凸凸凹凹,上面大的小的突起無數個鐵疙瘩,顯出說不出的丑笨崢嶸。
蔣玉茹有生以來還沒見過這麼大的鎚子,怕不有七八十斤重,拿在那婦人的手裡,卻輕飄飄的,全不見費力一般。最奇的是她拿這鎚子的姿式,她說了「客人喝茶」幾個字后,似怕不恭,把右手蒲扇一樣的手掌上托的兩個茶杯一遞,左手把那隻大鐵鎚平平舉起來,把杯子就那麼平放在鎚子上面。
杯子是好瓷,細白瑩潤,可知確是待客用的。可那白瓷映在了那麼個黑不溜秋的大鐵鎚面上,就顯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最奇的是那婦人左臂可是平舉,全沒一些彎,平平伸著,這麼七八十斤重的傢伙,在她這麼最費力的姿式中,竟然抖都不不抖上一抖。蔣玉茹都驚呆了。她是那種對自己容貌不太有信心,見有比自己漂亮的就嫉恨,見到比自己丑的就要加倍得意的人。可今日見了這醜婦人,不知怎麼,她竟沒時間花心思去得意了。那婦人這時已走到她身前,靜靜站著,道:「客人喝茶。」
蔣玉茹都呆了,這茶接還是不接。她疑惑地回望了師哥一眼,見師哥似乎也被這婦人的出現攪愣了,目瞪口呆的模樣,並不比自己更好。
那婦人似才看到馮豹兒正立在場中,似是頗為奇怪,口裡粗聲道:「小豹子,你可真沒規矩,有客人在,你站在堂中間幹什麼。」
說完,她還沒等馮豹子答話,一錘就向馮豹兒後背擊去。這一下頗為沉重,堂上不只七家村的人,連郎千和蔣玉茹都不知她怎麼失心瘋了,竟砸向自己人,口裡不由一聲驚呼。
馮豹兒也沒料到,嚇了一大跳,哪裡躲得開,就是平日他身段機靈能動時,這一錘來了他也躲不開的,不由就把一雙眼一閉。
只見那一錘重重地擊在馮豹兒後背上,眾人嚇得都忘了也來不及閉眼,卻聽馮豹兒口裡歡呼一聲,卻似頗為痛快一般,蔣玉茹還沒搞清怎麼回事,就見一根銀釘從馮豹兒身上彈了出來,直撲自己頰面,同時馮豹兒雙拳上有兩道黑血噴涌而出,也向她臉上一撲而來。那釘子黑血來得太奇太快太突然,蔣玉茹都沒躲利索,只見那釘『撲』地一下就插在了她的鬢髮上,而黑血卻濺了她滿面。沒等她反應,只見那婦人一錘一錘,惡狠狠、凶霸霸,如前世結仇、今生有怨般地身地上的眾人身上擊去,一人一錘不多不少,一時只見滿堂出銀釘飛出,落在地上,錚然做響,裡面夾混著一個個漢子『哎呀哎呀』的聲音,但他們痛呼之下,卻也一個個可以就此站起。不只蔣玉茹和郎千,連七家村的人也沒想到這個他們一向賤視的『河間婦』胡大姑還有這一手功力,隔錘傳力,舉重若輕,就是余老人在此,也不過如此了。
只見堂上之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河間婦卻面上漠漠然全無神色,直到她把在場的男子都痛錘一遍,大家才發現,那錘上的瓷杯竟還在錘上,穩噹噹地,一滴未灑。她依舊平伸了左臂,把鎚子直遞到蔣玉茹的鼻子前,悶聲道:「客人喝茶!」
馮豹兒揉了揉眼,似做夢一般,一隻手指指著胡大姑,道:「你、你、你……」
蔣玉茹也呆了,戳指指著胡大姑道:「你、你、你……」
他們倆兒只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兩人會有一天異口同聲。只聽那胡大姑道:「怎麼,客人不給面子?是嫌茶不好還是嫌我粗笨之人不配來上這碗茶?」
只見她臉上黑了一黑,卻似已經動怒一般:「剛才我好象聽說你們說什麼壓基石上的『十』字,看來你們這能刻字的人是瞧不起我這不會刻字的人了?那我也試試?」
一語未落,她左手一抖,右袖一卷,左手一抖、那頂大鎚已向大門口飛了出去,右袖一卷、卻是捲起了錘上的兩個茶杯。只見那鎚子飛雷般飛出,一擊正擊在祠堂門口一隻老石頭獅子身上,那獅子頭「咣」地一聲,被擊成粉碎。
那鎚子飛得快,胡大姑追得更快,鎚子眼看落地時,她已趕到,一抄手就接了那鎚子,口裡沙啞道:「不知我這一手,還配給兩位敬上一杯茶嗎?」
滿場人都被她這突如其來震住了,只見郎千喃喃道:「好說,好說。這位是……」
胡大姑不理他話,依舊一步一步走回堂上,還是以錘遞杯,直遞到了蔣玉茹鼻子尖前:「還不肯喝嗎?」
她這一式來得甚急,蔣玉茹情急之下,閃身一退,袖子一拂,就拂在了那鎚子之上。好蔣玉茹,這一式身法來得漂亮,只聽「當」地一聲,兩個細瓷茶杯已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胡大姑已然變色,怒道:「你不給面子!」
一語方完,已錘舞如風,直向蔣玉茹捲去。
蔣玉茹生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可算怕了這婦人,她閃身就躲,但她身子躲到哪兒,胡大姑的鎚子就追到哪兒。錘風激蕩,蔣玉茹也算闖蕩了十多年江湖,可直到今日才明白:什麼叫做雲橫海立,又什麼叫做風狂雨盪。她一人已接不住胡大姑的錘法,口裡忙呼救道:「師哥!」
不待她叫,郎千就知她已經遇險,一撥後背的鋸齒長刀,閃身已加入堂上的戰團。
只見七家村祠堂之上,刀風霍霍、銀釘閃閃,夾雜在一片狂風驟雨的錘影之中,場面之奇,連馮三炳這樣久走江湖之人,也是平生僅見。蔣玉茹與郎千二人的身影乍合乍分,乍分又乍合,不知覺已用上了他二人的平生絕技「刀針雙絕背對飛」,他們同出一門,又聯手慣了的,號稱『雌雄殺手背對飛』,那『背對飛』三字就是落在這套功夫上的。只見他二人分合之間,必是雙背一靠,然後再翩然出手,姿式曼妙。馮三炳雖敗倒在地,一直不服,覺得自己若不是年老有病,功夫放下日久,還猶可和他們一拚,這時一見,不由連連暗嘆,知道自己人等就是盛年,堂上諸人聯手,也破不了他們這合擊十式。
胡大姑的鎚子招法卻只笨笨的,卻力大招重,不一時,她臉上還沒見汗,蔣玉茹和郎千二人卻已汗濕背心。蔣玉茹惱道:「師兄,這人什麼來頭,用的什麼功夫?」
她一向信任師兄,郎千也確實多聞多見,卻也認不出這套錘法。也是,江湖中本沒有這等重鎚,這樣的招術,若不是天生神力加上後天苦練,絕不會有一人能夠施出。『轉眼又過數十招,郎千忽似恍然大悟:「師妹,她用的不是錘招,她這是——刀法!」
他這一句,莫名其妙,但場上不乏明眼之人,細看之下,才覺:郎千所說果然不錯,那婦人用的卻是一套刀法!刀法雖以悍厲勇決為高,但真還沒見人有用鎚子來使的。余老人的大關刀已算沉重了,但這鎚子要重過那大關刀何止數倍?忽然郎千驚呼一聲:「這是屠門刀法『屠刀』一派,且住,你與『屠刀門』是何關係?」
『屠刀』一門世居河北山西一帶,後來勢力泛出關外,在白山黑水之間,聲名極盛,其實力之雄,不輸於『東密』之在關中中原之地。『東密』勢力一直沒有出關,實也與『屠刀門』有關。
那婦人也沒想到對方會認出自己來歷,臉上黑了一黑:「不錯,我爹就姓屠。」
郎千已用力一刀向她錘影上硬擊而來,叫道:「停」。他本一直避免與對方鎚子交鋒,這時星火一濺,他手上本酸,刀已卷了口,有兩個鋸齒就此飛濺開去,郎千卻已與蔣玉茹趁機脫身而退。退下后,蔣玉茹胸口還起伏不定。郎千面上陰睛百變,調好喘息道:「如果你真是屠門之人,那麼,咱們今天的事還有商量的。」
胡大姑停錘道:「商量什麼?」
郎千想了想,忽一跺腳:「好,有屠門的人在,看屠老刀把子的面子,咱們『東密』和七家村這一層就先揭過。」
說著,他拉了蔣玉茹的手,兩人向門外即飛退而去。門口武候庄的人還在叫:「郎大俠,那我們庄的事……」
郎千一擺手,怒道:「不管了,他媽的,不管了!」
第八章:抽旱煙的女人
一縷炊煙遠遠地在七家村中的村落屋頂升起,平時不覺,這時看著,只覺得那麼安寧。小稚坐在七家村的後山上,看著那炊煙,心裡有一種溫暖的感動。
山中已是暮靄初升,他身邊的草叢裡就躺著那個河間的醜女子、也是奇女子胡大姑。她靜靜地躺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太陽的餘光灑在她的臉上,給她那麼醜陋的容顏抹上了一層金色。她的表情也不象平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小稚獃獃地望著她,只覺那一刻,她好美,不是虛飾——小稚覺得,她真的好美。
這世上的美可能有千萬種,形體上的,衣著上的,小稚幼居長安,可以說也看得多了。他的娘親可以說就是一個美而又美的美人。但小稚還是頭一次見到胡大姑這一種寧安之美。她胖笨的軀體很舒展地躺著,但就是這歇息之中,小稚也感到有一種渾沌的生命力在她體內掩飾不住地泄了出來,這種生命力如此原生、磅薄,在小稚的一生中他還從未見過。他父親身上的的生命力是堅挺的、也是瘦硬的,母親裴紅欞卻以一種母性的柔細表現著她的生的執著,但那些,後天教養的成份似乎都很多,小稚還頭一次在那粗粗的毛孔中見到如此原始、單純與美好的生命。
他欣賞的目光胡大姑似乎也覺察到了,雖然她也說不清,但她知道:是有一個小男人在欣賞自己呢。這一生,還是頭一次有一個『男人』欣賞自己,一個小男人。想到這兒,胡大姑不由唇角微微咧開了一絲笑意。那日祠堂一戰後,七家村的人倒是改了以往對她的敝視,但轉化為敬畏了。其實單純如胡大姑,她雖不忿於他們昔日待她之處,但她也不稀罕什麼『敬畏』的。
不知怎麼,這小小孩童澄澈目光中的那一分欣賞似乎洗去了不少她做為一個醜女在這世上多年來經歷的冰冷,心裡升起了一絲溫暖來。覺得,這太陽真好,山野真好,這場生命,也真好。
小稚是在後山上偶然碰到胡大姑的。他心裡對她滿是敬服,不覺就在她躺著的身邊默默地坐下。祠堂的事已過去了兩天了,村裡餘波未熄。胡大姑的嘴裡咬著一根草根,在那青草味中嘗出一絲甜來。兩人雖還沒說過話,小稚卻已覺得兩個人成了朋友。只見他笑著用小手指在胡大姑的青布鞋底摳摳,笑道:「你的腳真大。」
他的聲音里有一絲調笑也有一絲羨慕,胡大姑很滋潤地看著他的誇獎,臉上笑了。
見她笑,小稚也收起了好多拘謹,拉著她的胳膊道:「好粗。——大姑,你真……勇敢。」
其實從祠堂那天起,他就想找機會和胡大姑說出這句話了。也不為什麼,只是為了表示他一個孩子的仰慕。
在一個孩子這麼天真的誇讚下,胡大姑只覺得比滿村的感激都覺得舒服。一張黑臉上難得的一笑:「你也很勇敢呀。那天,那女子要用釘子釘那馮老頭的眼睛,我見你和五剩兒就撲了上去。」
她拍拍小稚細嫩的手腕:「你還算是個男人。以前我小瞧你了,以為城裡來的,除了撒嬌哼嘰,就什麼也不懂。你——不錯!」
這就是她給別人最好的評價了,太過份的話她反覺得羞於出口。
沒想小稚卻紅了臉:「我有時也撒嬌的,也……哼哼嘰嘰的。」
他的臉上很不好意思,胡大姑側過臉,呆看了他半晌,把小稚都望呆了,忽見她猛地支起身子,心裡嚇了一跳,不知怎麼又觸犯她了,卻見她用那厚嘴唇在他臉上就猛地親了一口。小稚羞了臉,就真的哼哼嘰嘰地鑽到胡大姑腋下不依。胡大姑這麼多年難得地大笑道:「孩子,真是孩子。五剩兒說得不錯,你真是只小羊兒。」
說著,想起五剩兒那天編的歌,不由笑唱道:「小羊羔,嬌嬌嬌,沒見過太陽皮上燒……」她嗓子不好,但那麼粗啞地唱來,小稚卻聽出了不弱於母親裴紅欞喚他時那種溫柔來。他報服地就去呵胡大姑的癢,一時一大一小鬧成一團。
半晌,小稚才坐好道:「五剩兒也好勇敢呀。」
胡大姑臉色就陰了陰,但可能為小稚傳染,馬上又轉睛了:「這孩子,也不錯。」
然後她就見小稚盯著她的臉,喉頭聳動了好一會兒,似有什麼要說又不敢說,不由道:「你要說什麼?」
小稚就漲紅了臉,他平生不慣於責人的,如今第一次,沒出口自己臉就紅了:「那你為什麼還那麼下狠手地打他,他是小孩兒,可也有尊嚴,也要面子呀。」
他說出這句,才能吐出了哽在喉頭的一塊骨頭一般。胡大姑就愣了,半晌道:「你不知道。」
說著,她就嘆了口氣,眼睛望著天上漸漸失了日彩的雲,口裡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剛嫁到七家村時,其實我是不情願的。我娘家姓屠,可能你也知道了,但我不姓屠。」
說著,她恨恨地吐出了口裡的草莖,似和誰賭氣似的:「我姓胡,我跟我媽的姓,反正我不姓屠。」
小稚看著她的神色,輕聲道:「你恨你爸爸嗎?」
胡大姑就愣了下,失神半晌,才道:「恨嗎?能不恨嗎?他和我媽媽生下我后,就一直漂在外面,說是闖蕩江湖。我媽媽為他恨不得哭瞎了眼睛。他又最喜歡得罪強仇,哪一回回來沒帶回麻煩來。我那老爹是個比我還劣的性子,和屠刀門的人也處不好,和老刀把子都不對付,所以屠刀門全遷出了關外,只我們家還留在河間府。他從小就不把我當個女孩兒養,教我練武,教我蹲樁,教我使大鎚。我們家的鐵鋪,從我十三歲起,可就是我支撐的。」
說著,她嘆了口氣:「這我也不怨,但小稚兒,你還小,不知道生為一個女孩家的苦處,尤其是——長得丑。」
小稚插嘴道:「你不醜。」
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時我沒遇見你,要是遇見了,難得有一個說我不醜的,哪怕你比我小十歲,我當童養媳也要找你來嫁了。——本來我也不是就真嫁不出去,要說,比我丑的還有呢,可我爹從小就沒把我當女孩兒養過,那些繡花呀、針線呀,我一樣不會……」
說著,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羨慕的神色,雖然小時,她以一個小女孩的驕傲對她不能擁有的女人的一切表現得嗤之以鼻,但從心裡說,她是羨慕的。
「這麼一耽誤,我就一直耽誤到二十有五。直到有一天,五年前,我爹他歡天喜地地回來了,說給我找了個婆家,就是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見了……」她面上露出一絲又愛又恨的神色「……那個死鬼路青楚。爹說了一聲要我嫁過來,不管我舍不捨得離開娘,就把我帶來了。快到時我才知道,他原來遇險,這村裡人人敬仰的那個什麼余老頭救過他一命,他要報答別人找不到機會,就把我添來了。他們兩個男人就這麼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給那個路青楚。路青楚當然不敢不聽他余叔的,我……雖然處處擰著我爹,但大事上,我還從沒跟他對著干過。我剛見到那個男人時,覺得,也還……罷了。」
說著,她面上露出一分神往的神色:「不知道別人怎麼說,反正,我覺得他漂亮,是那種拿得出去挺晃眼的男人。他的皮兒,那叫一個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滑入了記憶中,那個男人,那場初戀,那段姻緣……,這麼想著,兩行淚就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覺得,嫁這麼個人,也就不屈了。余老人看出我有功夫,他雖沒說,卻暗地裡似對我很放心。我知道,他們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後,這些老幼婦孺,要是受到了什麼欺負,就不會沒人管沒人顧了。如果,那個路青楚但凡對我稍好一點點,我也就認了。女人嘛,我也是個女人呀,嫁個人就圖個一生一世的。生為他劉家人,死為他劉家鬼,他家裡要出了什麼事,為他流盡我最後一滴血我也情願。可他……結婚時還好好的,結婚後一個月,他就走了,說是出去做生意。以後,就算回來看他老娘,也只呆幾日,還從來在他老娘屋裡搭一個床,從不進我房的。生意,有什麼生意值得那麼忙呀。想想,他家,田裡地里,鍋台灶上,哪一樣不是我在忙活。我圖他什麼?他上有瞎了眼的娘,下面一排三個弟弟兩個傻的,一個二語子,說話都說不清楚,還要養一個叔爺,他前房死了的女人還留下來一個孩子。我忙裡忙外圖個啥,不就是圖他個人嗎?可他……嫌我丑。」
她可能是太沒有機會訴說了,今日對著個孩子的面,不由都說了出來。只見眼淚一滴一滴沖刷著她寬胖的黑臉:「我說:路青楚,你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只要生了孩子,你一生不回來在外面有女人都可以的,可他連這一點都不給我。我原來也不是對五剩兒不好,可那小崽子,你問他,從我進門時他叫過我一聲娘不?村裡的人也不知跟他說了什麼,在他心裡種了個毒根,總是認為後娘就不是人養的,就是註定對他壞的。我頭一年二年對他也還好呀,可我心裡悶呀,要發在別人身上,大家都來說我。我一氣就拿五剩兒出氣,反倒沒人說我了。好象這樣倒合了他們的預想,我一把力氣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誰身上?」
小稚靜靜地聽著,只覺天上剛才還為余日映做晚霞的雲在失了日光后漸漸變成鐵青了。就如——如果把祠堂那日胡大姑撥錘怒擊的光彩拂去,底下的,還是這場粗礪的、無可掙扎、絕望已極的人生。「我的脾氣是大家給激壞的,小時我也不這樣,可從小時,我就不知怎麼和別人相處,我一和別人女孩玩兒,他們就笑我。男孩也笑我。我嫁到這個村裡,你別看他們現在對我感激,你問他們以前有人和我說過一回話不?就是說,也是帶著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臉上忽現怒容,似是憤恨著所有人間的不平。「你別看祠堂那日他們那麼可憐,可就是這些無用的可憐人,一有機會,他們也會伸出爪子在你的心裡肉里摳的。就是現在,我幫他們出了一回手,以後在他們眼裡,我還會是一個外人。是一個外人,這一生都不會變的。」
天上的雲已鐵青了。小稚心裡浮起了一絲絕望。他從小也是孤獨的,他懂得那種畸零的絕望。所以他雖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裡的話,但在心裡,也浮起一種同命相憐的同情。胡大姑的臉上,不知是雲影的關係,還是為了什麼,也泛出一絲鐵樣的青——那種她這一生都不甘心的鐵青。她本有著比一般人更鮮活的生命,但命里卻幾乎已註定要給她安排上一生的鐵青。
只見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來,點起煙煤,狠狠抽了一口旱煙,嘆道:「我不該跟你個孩子說這些的。總之,這是命,這就是命。」
第九章:比字
五剩兒、彭小虎、劉俊兒眼睛眨都不眨巴地盯著小稚吃完了那塊香瓜,笑道:「小稚,瓜你吃了,我們求你那件事你可千萬都要答應了。」
小稚嘆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有什麼好比的。」
五剩兒就道:「小稚,他們武候庄欺負我們七家村沒人,鬥武輸了,就想在文的上面翻出花樣來。他們不就是考出了一個明經,在襄陽府當官嗎?有什麼不得了的!居然放出話,說:不講讀書你們沒人,只怕你們七家村連一個字寫得好的人都拿不出來——這不是有意挑畔?小稚,我聽三爺說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們和他們比比,壓服壓服武候庄那幫小龜孫們,幫我們出這一口氣好不好?」
彭小虎猶怕小稚不答應,拍著胸脯道:「你要是答應,以後,我們再去偷瓜來給你吃,保證你吃一夏天。」
原來七家村的先人因心傷當年傷殘,深信『樹大招風、劍利易折』的古訓,村裡後生,從生下來就不讓好好習武、只強身健體而己,也不從文、只求認字,所以連個正經上私塾的都沒有。這時,距離祠堂那天的事已過了半個月了。武候庄的孩子知道再在武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範了,卻輸不下這口氣,放出這個話來,嘲笑七家村沒一個字寫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雖小,卻也最愛鬥氣,私下商量了,就來邀小稚幫他們出面贏這個面子。
小稚字是寫得是好,那是從小練就的幼功,一手柳字頗得風骨,還摻雜了些米字的煙水之氣,所以連他父親也是讚歎過的。他本不慣和人爭來比去,無耐卻不過面子,又被他們海灌了幾個香瓜,只有答應了。
『約斗』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兩村交界處。七家村來了十幾個十多歲的孩子,武候庄卻也來了不少,都打定注意要讓七家村出個大丑。哪想他們選了個寫得好的出來,小稚一揮筆,——小孩兒們本還斷不定字的好差優劣,但一比之下,就覺差別太大,加上小稚一個小小讀書種子的架子在那裡,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武候庄的孩子也就失了色。叫人去把他們們村裡一個讀書讀得最好的『秀才』吳緒叫來,那吳緒卻是認得字好壞的,見了小稚的字就失了色,不肯再寫。武候庄又敗一陣,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當個英雄似的迎了回來。誰也沒想到,就為這字,引出了一場禍事。
吳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帶回的字,就咦了聲:「七家村裡哪有人寫得出這樣的字!肯定是外面來的人。」這話也就傳到了『東密』耳朵里。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為晚上找五剩兒玩兒,沒見到人,聽他奶奶說他被馮三爺叫到祠堂去了,就又趟黑摸到祠堂。
他有些怕驚動馮三爺,所以輕手輕腳的。祠堂的大廳里昏燈一盞,映著幾個人影模糊糊的,坐著的似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兒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話。只聽馮三炳道:「你們就串掇著小稚去和別人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說小稚那字寫得真叫好,寫的時候,連手腕抖都不抖一下,我見他瘦瘦的,以為他沒力氣,可他腕力可真足呀,當場就把武候庄的小孩兒們給斃了……」
他還想興高采烈地往下說,馮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仗,怒道:「胡鬧,胡鬧,這場禍事就是你們惹出來的,看這下如何收場?」
彭小虎還從沒見過馮三爺發這麼大脾氣,只見他氣得嘴唇都直哆嗦,不由就嚇白了臉。五剩兒猶待辯解,只見馮三爺一支手哆哆嗦嗦地在身邊案上撿起了一張紙,低喝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麼?」
五剩兒一愣,馮三爺已冷笑道:「這就是一張催命的紙。你以為小稚母子為什麼來的?那是有人在找他們,追殺得藏到咱們村來了,你們還竄掇他拋頭露面!現在『東密』的人已經知道了,看你怎麼說?」
五剩兒也沒想到有這麼嚴重,顫聲道:「怎麼,他們知道了又怎麼樣?『東密』的人那天不是敗了,要罷手了嗎?」
馮三炳嘿嘿道:「你以為『東密』是那麼好欺的?他們那天,說起來也沒敗,實是買『屠刀門』一個面子,才丟下這段事沒再管。他們『東密』一向不想沾惹的門派也只那麼三四個,可也不是怕他們,猶其在關係到他們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時候。我也不知那裴姓女子與這小稚是個什麼來頭,今天我才回家,就見這封信已在案上擱著呢。我特意去問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麼表親,而是你余爺爺暗暗送來藏在咱們村的。你們這一鬧,可壞了你余爺爺的大計了。」
他這話看似對著五剩兒說的,其實是在對在座的老哥們兒解釋這事的前因後果。只見他嘆了口氣,抖了抖手中的那紙條子一字一字念道:
七家村屠女俠座下明鑒:半月前倉促一唔,得識大鐵鎚絕藝,受教良多。本門與『屠刀』一門歷來交好,實不欲因鄉村之事而陷兩門於反目,故當日兩護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過,鄙誠之意,特此敬達。
唯近日有聞,有長安婦人裴某攜其子隱居於貴村之中,此二人與本門大有關聯,總堂之命,見則速捕之。唯思七家村有君俠駕暫居,不敢輕犯,還望速驅此二人出村於今夜子時之前,則實為本門之幸。特此布達,萬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馮三炳倉促之間招來,本還不知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劉老者嘆了口氣:「語氣可夠客氣的呀。」
旁邊一老頭兒卻嘆道:「也夠堅決。」
座中幾個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聽馮三炳嘆道:「老局主當年也不是沒有吃過『東密』的虧,為什麼還要兜覽這樣的事情上身。」
他只輕輕一嘆,座中老者們就知他態度已明,實不欲為裴紅欞母子再招惹那『東密』纏身。他們都是老了倦了的人,當日祠堂一戰,已把當年最後一點火氣血性都消滅掉了。但余老人對七家村也有大恩,就這麼把他們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前交待不過去。幾人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稚在窗外已聽出原來事情與自己母子有關,心內緊張,不由腳下沒站穩,墊腳的那塊石頭滑了,發出了『卡嗒』一聲。門裡馮三炳已問道;「什麼人?」
小稚只有垂手進了去。馮三炳見是他,目光不由慚愧了下,卻也變得柔和:「啊,是小稚。怎麼,你怎麼來了?」
他以為是裴紅欞聽到風聲,找他來探消息的。小稚道:「我是來找五剩兒的。」
馮三炳道:「是這樣。也好,你既然來了,想來也聽到了。這麼著,你請你娘來一下吧,說我們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動著腳,心裡也不知該如何把這個壞消息去告訴母親。馮三炳沖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頭看看天色,似想判斷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不知怎麼,小稚看著他臉上的笑意,就覺出一分虛偽。他胸中怒氣一盛,沒說什麼話,轉身就走了。
小稚才出門,劉老者已探問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來,可是……」
他沒有往下說下去,馮三炳已嘆道:「不把她們遣走,咱們又如何和『東密』交待?這可事關全村一百二十幾口人的性命呀。」
劉老者猶欲進言:「可是……」
馮三炳已截口道:「就是咱們拚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過多搭幾條性命而已。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們還是逃不過這一劫的。」
劉老者知道他說的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麼就回想起了當初縱馬江湖,不計利害的歲月。那時,年輕氣盛,只計自己當為與不當為,何嘗這麼掂輕拈重過了?他答不出話,一時只聽門外腳步輕盈,卻是裴紅欞母子來了。
她一進門,大廳中一時就安靜了,馮三炳欲待開口,卻也不知怎麼說好。還是裴紅欞見他們說不出口,搶先開口道:「幾位老人家,事情大體,小稚已跟我說過了。」
說著,她嘆了一口氣:「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發愁,我們母子這就收拾離去就是。」
馮三炳嘆了口氣,猶待解釋。裴紅欞見貫世間冷暖,只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了三根金條,輕輕放在桌上,道:「叨擾日久,聊表謝意。」說著,一攜小稚的手,轉身就要離開。她來時已收拾了一個小小包裹,其實心中也知,連這小小包裹其實也不必收拾的,因為她們已沒有以後了。但她近日屢遭變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從容隨意些。視死忽如歸——就是這樣一種如歸吧。她用一種帶著小稚回家似的輕快步履轉眼已走至土谷祠大廳的門口,心裡嘆道:這樣也好,這樣,她們母子很快就可以見到愈錚了,那邊、總該是個無憂無喜的極樂世界吧。她們這一生沒曾害人,也該獲得這一場永恆的休憩了。身後五剩兒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頭,五剩兒已沖他馮三爺跪了下來,哭道:「三叔爺,你這麼讓他們一走,他們就沒命了。他們是余爺爺送來的人呀,雖不同姓,但也是至親。」
馮三炳沒有開口,五剩兒猶待哭求,馮三炳的臉上忽有了一絲怒意,卻見裴紅欞已攜了小稚跨出了大門口,口裡輕聲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內復幾時,胡不委心任去留,胡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總說不懂,現在你懂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吧。」
她知道她們娘倆兒剩下的時候不多了,這時說起這句話,是想引開小稚的心思,用一種達觀的方法引導他走完他本不該完結的生命的最後一程。她是他的母親,可惜無拳無勇,只能這麼、只能這麼盡最後的一點力,讓孩子走得沒有憂傷、沒有恐懼,只有一點視死如歸的曠達與蕭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