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之 商裳兒2
第八章:暗川岩與醉醒石
小稚怔怔地望著她把那一杯酒喝下去時的神情,喉中卻再也喊不出一句。他的胸脯不斷地起伏,想:裳姐,裳姐,你已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了,但你依然情願一試。
他本還不明白商裳兒明明知道自己不會說謊,為什麼還會把那酒飲下去?可商裳兒那毫無神彩又似蘊含了無限神彩的望向他的盲眼卻似在極苦澀極厭倦地對他說:如果你說的是假的,我當然應該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更該一飲而盡。
小稚不知這一杯酒下去后裳姐會是何等形狀?他忽然有一種希望這如果是毒酒,也是種很烈很烈的毒酒的願望。他雖小,但迭遭大變,好多大人才能明白的心情他也能體會——如果,如果自己遭受了這一生最無法承受的欺騙,那他是不是也會情願一口飲盡那杯毒酒?情願從此長眠不醒,也不讓那個這場人生污濁中難得一做的夢不再醒來?
那種醒來,會是怎樣的心痛。
而毒我一杯——也勝過那終生梗梗,不敢回思的一場場夢冷三更!
那一杯酒下肚后,商裳兒的臉上有了一種痛苦的神情。她卻輕輕閉上眼,似乎對這場人世好倦好倦,倦得不想再將之看上一眼。古三皮也不知道這一杯酒下去后她會是何等反應,只見商裳兒輕輕軟倒,那麼衣衫薄薄地倒在了那麼冰涼的石上。好一刻好一刻,古三皮輕輕用手觸了觸她的肌膚,似乎發覺,她的肌膚也涼了。
小稚的心也涼了下去,心中曾有的一點孩童的熱情、稚嫩的幻想似乎就在那漸涼中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墜去。月華如水,卷裹去這人間最後的一點熱力。時間很長,又象很短,那古三皮探了探商裳兒的鼻息,然後手一滯,似是心中也有一絲苦澀與無力,然後他一抬頭,看到小稚獃獃地站在那裡,如同見證自己惡德的最具反諷的一種純稚。他忽然暴怒起來,一跳跳到小稚面前,一個大耳光向小稚臉上抽去:「死小鬼,幾乎壞了你古爺一樁大好生意。」
小稚木木地沒動,可那不動似更激起了古三皮對他的怒意,那是由恐懼而生的欲將之逃避的故意點燃的怒意。只見他一巴掌一巴掌抽在小稚的臉上,口裡怒罵道:「小賤皮,小賤皮!你是個小賤皮!」
小稚一聲也沒有哭,他看著月光下石頭上的商裳兒,覺得人生中最後一點生之依戀也已離他而去。生是什麼,在九死餘生逃避過那樣一場一場追殺后,就是為了活下去面對這樣一種欺騙?
園子里這時卻跳進了兩個人,正是那個白哥與青弟。那兩個人疑惑地對看了一眼,只聽白哥困惑道:「怎麼?她真的死了?難道我搞錯了?她不是暗湍岩里出來的?她身上沒有醉醒石?」
小稚得了這個機會,掙脫開古三皮,跳到商裳兒身前。他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滴淚。他忽然明白了商裳姐最後的感覺。他對這場人世終於厭了。只見他忽抬頭對那白哥青弟說道:「我不知道什麼醉醒石。」
「但我知道,你們是東密的。——你們不想建功嗎?現成的就有個最大的功勞。」
他輕輕撥下商裳兒發上的一枚釵子。輕輕笑了下:「你們東密是不是在找一個小孩兒?他叫小稚?——他就是我,我就是小稚。」
他抬眼看了下天上的月亮——如果這樣可以幫娘和五剩兒、余爺爺一把,他也只能這樣了。
那青哥白弟一驚:「你說的是真的?」
小稚輕輕一笑:「肖愈錚是我爹爹,裴紅欞是我娘親,《肝膽錄》的所在只有我知道。可我和她失散了。」
他唇角苦澀一笑:「我掉進了長江里。」
眼看著白哥青弟就要躍來的身影,他忽把那根尖利的木釵用盡全力向喉中一刺——就這樣了,也就這樣了——爹爹,小稚太小,來不及長大,來不及象你一樣和這污濁人世傾力一斗,就讓我逃吧,跟商裳姐在一起,她是個——好可憐好無辜的一個女子啊。
白哥神情一變,手已一揮,一枚戒指打出,打得小稚手一偏,可那釵還是歪歪地刺進了他細小的脖頸里。血順著他的脖子流下,一滴一滴,跌落下來,直滴進商裳兒那微啟的唇角里。
小稚猶欲再刺,白哥已飛躍而到,一把奪去他手裡的木釵,獰笑道:「小子,失之東隅,得之桑隅,好容易一個大功,我還沒建呢,你就想死?」
小稚失血不少,他靜靜地抬起眼,難道,這個人世,死也這麼不易?
第九章:當一切雪逝冰消風流雲散
就在小稚愣愣地俯在商裳兒身上,白哥青弟相顧大笑、拿錢打發掉古三皮,古三皮轉身遠去時,小稚忽然覺得身下的商裳兒的身子動了一動。
他微微一愕,白哥與青弟還在那邊竊竊商議著小稚的事——他們對長安城發生的一切並不熟悉,只知總堂下了通輯裴紅欞母子的重令,雙方正在就自己所知對著消息,全沒注意到商裳兒的異動。
這時忽聽小稚一聲驚『啊』,只聽他低聲道:「姐姐,你醒了?」
商裳兒輕輕睜開眼,舔了舔口角咸澀的血滴——那是小稚的。她腦中恍恍惚惚,卻已聽得白哥與青弟的對話,微微一嘆道:「原來是還沒到死的時候。」
白哥青弟耳目靈敏,已發覺不對,齊齊轉頭,見到商裳兒醒來,反似得了寶一般,齊聲大笑:「沒想你果真化得開『多羅密』之毒。」
商裳兒緩緩站起,她輕輕從口中吐出了一塊石頭,握在手裡嘆道:「你們不就是想測試一下我到底有沒有『醉醒石』嗎?」
——『醉醒石』為秘宗異寶,無論何種毒物,只要口含著它,俱都能解。只是它有一樣限制,那就是:必須見血乃生效用。商裳兒一杯『多羅密』毒酒入口,心中已萬般絕望。她不想再看一眼這個人世,也不想再看一眼那個人,所以她並沒有咬破舌尖以解此毒。沒想,小稚無意間滴入她唇角的血滴卻喚醒了『醉醒石』化毒的奇效。
她仰首向天——原來,小稚這孩子也是東密追殺的對象。這個人世,這些爭伐,這些無助的孤弱,倒是不容她想去就去的了。
她輕輕把小稚拉到身邊,用手摸索著在他頸上尋找著那個傷口,輕嘆道:「十七兒,怎麼?你小小年紀,這人世對你還長得很,就不想活了?」
小稚微微害羞。見裳姐醒來,他似乎覺得人世里殘餘的微光又在他眼前浮起了一絲希望。只聽商裳兒道:「那姐姐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很大很大的密秘。」
她空茫茫的眼望著這個荒園的上空:「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個從天竺傳來的教派,他們留下了很多秘典。那秘典中記下了很多前人對人生思索而得的秘悟。以此秘典為基,這教派傳入中土,除『大乘』『小乘』於世間名聲甚噪之外,最初傳入的卻還有一個秘密佛教。這教派進入中土來又化為『雜密』與『純秘』。如今追殺你的『東密』就屬於『雜密』。讓他們最不放心的除了天下爭鬥外,還有一個一直喑隱於世的『純秘』。那也就是『秘宗門』了。他們費盡心力就想找到『秘宗門』的人。因為『秘宗門』中有一句隱語,那隱語傳自先賢『耆域』。那就是——多羅多羅奄答波羅哞尼密。」
她輕輕一搖頭,解釋地對小稚道:「翻為漢語,大致意思就是:當一切——雪逝、冰消、風流、雲散……」
小稚怔怔地抬起頭——當一切……雪逝、冰消、風流、雲散?天上月華如練,這一句中的意味與悲涼,卻讓他久久默然。
只聽商裳兒道:「許多年後,很多人都傳說,如果有人解透了那句隱語的含義,他就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當她說起自由兩個字,面上就幻化出一絲神往的光彩。她輕輕撫著小稚的頭:「可惜無數的先賢大哲,都沒有猜清這句隱語的含義。小稚,你年紀正輕,答應姐姐,如果你有生一日,能幫姐姐猜出這句隱語的含義好嗎?——姐姐,姐姐大概猜不出了,但姐姐還想從你口中,領悟到那份真正的自由。」
她是用一段本門秘事引發小稚的生存之念。小稚果然聽了進去。那邊的白哥青弟也似聽了進去。只見商裳兒掠了掠鬢,低聲道:「你們想來就是東密中這幾十年一直沒有死心的『探秘』組織中『六識』的門人了,青眼放歌俱未老、白眼看它世上人——白哥與青弟?」
商裳兒臉上浮起一抹冷笑:「如果那樣,我倒不能放你們回去了。」
那面白哥青弟面色一變:「你果然來自暗湍岩!小妮子,你說吧,暗湍岩到底隱藏在哪裡?」
商裳兒卻輕輕整頓了下自己衣裳的領口。夜很涼,那兩人見她的動作,卻已一驚,互顧一眼,驚道:「不好,這小妮子原來修過『秘門』秘術。」
他們口裡說著,一個個眼裡已神色大變。只見白哥的眼裡一雙瞳子幾乎全隱去不見了,剩下的全是白眼,而青弟的眼中瞳仁漸大,黑黑的眼珠幾已填滿了整個眼眶。可商裳兒那一雙盲眼一顧盼間,已迎上他二人的眼,似乎發出種幽微的光來,又似乎變成一個深深的黑洞,要把這荒園中所有的光吞噬而盡。白哥青弟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向她那一雙盲眼投去,投入之後,再不能動,只覺那眼中幽幽深深,他二人就似全看不見了。白哥預先知警,忽向自己鼻上痛捶了一拳,喝道:「是『阿睹』之術!」
他藉這一拳,人已驚醒,然後一個身影就騰躍而起。青弟也為他一言驚醒,忽伸雙指似向自己眼中一摳,手指上就沾上了黑黑的顏色。只聽他們喝道:「青眼高歌,白目閱世!」
話聲中,兩人已齊齊向商裳兒襲來!
商裳兒一聲輕嘆,在輕嘆中忽然雙手一分,一件羅衫就被她輕輕脫下。只見明明的月光下,她解衣后的胴體在月光下輕輕一閃,幾不容人所見,手裡的羅衣翩然而舞,已重又穿到身上來。只聽口裡輕嘆道:「欲減羅衣……」
「欲減羅衣——寒未去……」,小稚怔怔地望著她,只見荒園中商裳兒的羅衣時穿時解,翩然飛舞。就在她的習舞之間,時間在小稚眼中已失去了其一向迢遞難期的躍動,那一刻彷彿很長,又彷彿很短,長得只覺得這人世間只剩下商裳兒穿衣脫衣的動作了,短得又不及讓人看得清商裳兒那解與穿之間一舞如旋的身體。泥足巷的荒園中,只見到一黑一白的兩個身影上下縱躍,而籠壓在他們身上眼中的只有那一具弱不勝衣的商裳兒的身體與一件羅衫的飄啊飄。然後衫影忽斂,這個世界的光陰似忽然開始走得好慢好慢。小稚看見那件羅裳輕輕從空中極緩極緩地垂落,重又罩在了商裳兒的身上。然後,月華忽明,好明好明,那是小稚這一生見過的最明的月夜,明如白晝。商裳兒一停之下,羅衣舞罷,整個世界竟有了重新安穩了的感覺。小稚只覺得好靜好靜,而自己的心裡也好定好定——當一切、雪逝、冰消、風流、雲散……
羅衣舞過,那一舞舞過了雪逝、冰消、風流、雲散……,而這個世界,只剩下冰雪無語寒夜中的你那難掩難遮雖千萬人也難及的光彩。
小稚忽然想哭——為那難以自扼的光彩。
然後,他見到白哥青弟的身影已萎然倒地。他們的一雙眼至死都不信似的空空地睜著,可一雙瞳仁卻已非平時的異象,恢復了常人的大小。商裳兒『欲減羅衣』之下,已破了他們平生苦修的『青白眼』異術。而她的出手,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那不是殺伐的凜冽,而只是一場消融——當一切、雪逝、冰消、風流、雲散……
第十章:寒未去
暗湍岩的功夫詭異深秘一至於斯。小稚也算見識過好多位高手的出手了,如龔海,如余果老,如胡大姑。但這一場消解之戰,卻也看得他瞠目結舌。
商裳兒羅衣重著罷,忽然變得好倦好倦。她無睹之目里卻含著這世上最後最空茫的悲情,走近青弟白哥身前,輕輕伸出一雙手,手中的藥粉和著那月光輕泄而下,白哥青弟的身體就在那月色下消失融解,漸漸只剩衣履。——這一場生命,這斗不完的爭鬥,最後也不過雪逝、冰消、風流、雲散罷了。
小稚忽有一種好同情的感覺,同情白哥、青弟,同情彼此那一樣有涯的生與無涯的憂慮:生究竟是什麼呢?——這場生、究竟又是什麼呢?
商裳兒卻在對著兩襲殘餘的衣履輕輕地用小稚所不懂的語言念著一篇《往生咒》,似是要把那白哥青弟猶未遠去的靈魂送入一個沒有爭軋、沒有苦澀的極樂之界里。
小稚默默地聽著她唇齒間輕吐而出的聲音。那象一句隱語——多羅多羅奄答波羅哞尼密——當一切雪逝冰消風流雲散……可這一句又倒底是個什麼含義?
當早晨的魚肚白重又明白入那扇歪歪斜斜的木窗里時,平庸而勞碌的一天又重新開始了。小稚怔怔地睜開眼,裳姐卻已經起身,她的臉上又化上了那怪異之妝,那件雜錦壽衣極端好笑地穿在了她的身上,小稚卻再沒有一絲好笑的感覺。他似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人世上,所有的超俗之美與越軌的一切卓異如果不想矢折而終,最好還是沉埋於一個最拙劣的面具里。
泥足巷裡的孩子們也漸漸起身,商裳兒要操心的依舊是如何補足他們今日的吃食。下面傳來了杜阿大的聲音,原來今天他又要帶幾個孩子去找辦喜事的人家討豆腐飯了。孩子們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商裳兒也不惱,最後杜阿大不耐煩了,冷著臉喝了一聲,一眾小泥猴兒們才互看一眼,個個噤聲,看來這阿大在他們中間還是很有威嚴的。
日子一天天就這麼過去。從小稚來到這泥足巷,不知不覺,已過了半月有餘了。一切似乎都重又歸於平靜,有時小稚獨坐在巷口,怔怔地望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都有些懷疑,自己這一生是不是就要沉浸在漢口這布滿了油煙與暗污的泥足巷裡了。那天晚上,他又睡不著,空空地睜著一雙眼,想:怎麼那個夢那麼久都沒有做了?——在長安時,記得那時才五六歲,有一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隱秘之夢,夢中,有一個好標挺的年青人來到他的夢裡。一連幾天,他都會在夢裡夢見那人,可他總是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記得他臉上的一雙眉,那是——劍眉。那人總會在夢裡跟他說一些好奇怪的話:比如如何氣走泥丸,如何精回紫府,如何神聚三焦。那人叫他不要把這個夢告訴任何人,包括他的娘親。他做到了。這幾年以來,他幾乎天天都要在所有能找到的空暇時間照那個人在夢中教他的做。這樣的夢每年他都會做一次,一做就是幾天。那人每次都有新的東西教給他。可如今,已又是五月了,又到做那個夢的時間,可那夢中的人還會來嗎?
小稚睡不著,不由又照著那夢中之人教他做的再來了一次氣走泥丸、精凝紫府,覺得自己的精神也健旺了很多。他的兩隻眼大大的睜著,忽然想:那個夢是在長安城做的,自己現在已出了長安,那夢中人再到長安還找不找得到自己呢?小時聽父親說書,說漢武帝小時別人老問他是日頭近還是長安近,如今他可真是覺得——日近長安遠了,舉頭見日、不見長安。忽然忽然,他就開始好懷念好懷念那個他從小長大的長安,那個功德坊,那院牆的四角限定的他有些無聊又總是平安的童年,想念那個夢。這麼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不由輕輕起身。今夜是個月弦如鉤的夜,他忽想再到那個荒園裡走走,他近來有些愛上那個荒廢的園子了。泥足巷裡的小夥伴雖然多,他也好喜歡他們,但他,不知怎麼,覺得自己畢竟和他們是不同的,也不全和得來的。那種感覺,叫做——孤獨。有時想想,如果自己也能那麼投入的和他們一起玩進去,他一定會忘記很多很多,很多不快、很多苦澀。可那不快與苦澀是和他這短短十年多的日子裡最親密的人緊緊聯繫在一塊的呀。雖然好多時他都想忘記,但,他又怕忘記。忘記了那些悲苦是不是就等於忘記了那曾和他同歷過那些悲苦的最親近的人呢?他在月光下靜靜地想起了娘,眼圈一紅:娘,娘呀、你現在在哪裡呢?是不是也在想念著你的小稚?在沒有了父親的日子,如果再沒有小稚,這樣的夜晚,你將怎麼捱過呢?會不會象是父親去后我偷偷看見的你整晚整晚的獨坐無眠?
荒園裡月光幽隱,很靜很靜中,小稚卻偷聽到有人說話。他一愣,覺得那聲音悄悄的有些詭密的味道。他雖小,但經的事已多,不由就屏住了呼吸不敢動地。只一刻,只見兩三個身影已騰躍而去,一個半高的身影在園中遠遠地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就向園外挪來。及近了,小稚才看清他是誰,不由叫了一聲:「阿大哥。」
那半高不高的身影卻正是杜阿大,他見到小稚,猛地一愣,臉上的神情瞬息變了幾變:「你怎麼也會在這裡?」
小稚怔怔道:「我睡不著,就出來了。剛才的人是……」
他一語未完,就看到杜阿大的臉色,已覺出不該問。杜阿大臉色微變了變,小稚縮口不再追問,忽見杜阿大面上笑了起來,沖小稚道:「十七兒,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你可不能告訴人呀。」
小稚點點頭,他一向很佩服阿大哥的。阿大的袖子中象籠了個什麼寶貝,示意他去掏。他伸手去掏,才伸進阿大的袖子里,就覺得指尖象是被什麼咬了一口,那一痛真是痛的鑽心。他怔怔地看著杜阿大,可那痛已轉眼不痛了,接下來的只是麻,一陣陣難過已極的酥麻直傳入他心口裡。然後,他最後的印象就是:杜阿大臉上笑著笑著,袖口裡盤出了一條蛇,黑白相間的花紋斑駁的蛇。
第十一章:『秘』為不可言之密
小稚迷迷朦朦地醒來時,只見已是黃昏,人中上很疼,似乎剛剛有人用力地掐過。然後他感到頭上冷冰冰濕淋淋的,似乎給人澆過冷水。然後他聽到杜阿大在門外的聲音,那聲音是惶急的,只聽他道:「裳姐,不好了,小稚被毒蛇給咬了。」
然後是商裳兒錯亂的腳步聲。她口裡急道:「他在哪兒,怎麼會給蛇咬了?還沒事吧?」
杜阿大慌亂中不失冷靜地道:「我也不知,今天上午我在荒園那兒發現的他,只見他手指上有塊黑傷,現在整個身子都腫了,再不救,只怕就沒救了,所以才叫人到賀樓找你。」
商裳兒急急地走上閣樓來,一見小稚,伸手先在他頭上摸了摸,滾燙,又細驗了下他指上的傷痕,舒了一口氣:「還好,不太晚,還有救。」
說著,她在袖中就摸出了一塊小石頭,齒間輕咬,已咬破舌尖,滴出了一兩滴血。她把那塊小石頭醮了舌血塞進小稚的嘴裡。小稚只覺口裡一陣微苦——他舌頭本已腫了,全沒感覺,這一下雖苦,但讓他有一絲興奮的感覺:終於能感覺到苦了。商裳兒嘆道:「這孩子,命怎麼就這麼不好?他中毒時間長了,看來只好讓他多含一會兒。」
只聽杜阿大道:「裳姐,你也好累了吧。喝杯水。」
不知怎麼,小稚心裡就隱覺不妥,可他出不了聲。商裳兒心神鬆懈之下,全然不覺,接過了水就向口裡飲去。小稚發覺那『醉醒石』當真奇效,一絲清苦清苦的感觸在他全身遊動,似乎整個身子慢慢就活泛開來。杜阿大卻已走到他身邊,背對著商裳兒,伸指硬從他口裡掏出了那塊『醉醒石』。
商裳兒一杯水飲下,先開始著急,還沒感覺,忽然就有了絲軟綿綿的味道。她本為『秘宗』中人,一驚之下,已覺不妥,驚道:「阿大,這水你從哪裡來的?」
杜阿大怔怔道:「就在廚房裡拿的呀,今天是小三兒挑的水。怎麼,不對?」
商裳兒已疾躍至小稚身邊,輕聲對阿大道:「有人下毒!是我對頭來了,你快下去,帶了他們走,走到人越多的地方越好。我如果不去找你,你們就一定不要回來。」
小稚只覺眼中一濕。他看著杜阿大的臉,發現杜阿大眼中也有濕意。
然後,商裳兒輕輕掰開小稚的嘴,卻驚訝地發現:他嘴中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了。
杜阿大也走了過來,驚道:「裳姐,他是不是把那塊石頭吞下了肚裡?怎麼,水裡有毒?裳姐,你沒事吧?」
商裳兒只覺身上一陣陣軟,這是『東密』的『陀羅蜜』,她豈會不知。這毒雖沒有她前日中的『多羅密』那麼烈,但更難解。沒了『醉醒石』,她是再無法解去的。她心中只覺一陣悲涼,低聲道:「阿大,你快抱了小十七兒走。記著,我不去找你們,你們一定不要回來。」
說話間,她已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不由地向地上軟去。
杜阿大疾去扶她,柔聲道:「裳姐,可你怎麼辦?他怎麼會把那石頭吞了下去!這石頭你是從哪兒得來的?你告訴我,我背著你再去找!」
商裳兒一雙眼重又變得空空茫茫的:「來不及了。找到也來不及了。就是來得及,那下毒的人又豈會容你我去找?」
小稚卻已明白杜阿大此舉的用意,他在問『暗湍岩』的所在——他是在打探『暗湍岩』的所在!他看著杜阿大的臉,真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人世的欺詐一至於此,連他也要來騙裳姐嗎?連他也要騙裳姐!
杜阿大隻疾聲道:「裳姐,你快說呀,我背你去!」
小稚情急之下,只覺一股氣息自泥丸直衝紫府,口裡似乎已能活動,開口急叫道:「是他下的毒!」
他眼中悲憤:「那蛇,也是他用來咬我的!」
他真的不忍心告訴裳姐這麼一個殘忍的事實,但他必須說,必須!
商裳兒的臉色一下沉靜下來。閣樓中一時一片默然。半晌,她道:「阿大,是真的嗎?」
杜阿大已向後一躍,退到了屋角。臉上一片愧色,卻仍鎮定道:「裳姐,是真的。」
商裳兒一雙空空茫茫的眼那麼茫然地望著他,口裡木木然地道:「為什麼?」
阿大的臉上卻一陣激動:「那晚,荒園裡的事我也看到了。裳姐,我只要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找到了東密,我答應那個言長老,只要探聽出『暗湍岩』的所在,他們就會把我收入『東密』,還有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兒。裳姐,我們這些年被人欺負的有多苦!我不是要騙你,我只要這一個機會。你告訴我,我入了東密后,無論如何,就是爬也要爬上去。我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再受苦了——再也不用到賀樓去洗碗,再也不用面對那些青皮們的嘲笑與調戲。只要我學會了東密的武功,能利用他們的聲勢,哪怕有一人動了你一根頭髮尖,我也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我會照看好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兒的。裳姐,我們不能一輩子在這泥足巷裡沉埋下去!」
商裳兒只覺得口裡好苦好苦,她倦倦地道:「你要武功,你要有勢力,可你要真的有了那些后,欺壓別人以逞已欲,那時,你又和欺負我們的人有些什麼不同?每個有權力要權力的人也都是在說要為他最親愛的人博得一絲生機呀。」
杜阿大的眼裡卻爆出光彩:「那些我不管,總之,為了你,為了這些小弟,我也不能在這泥足巷裡沉埋下去!」
商裳兒的臉色已白如冰玉。她嘆了口氣:「也許,我真的不該離開那裡。也許,暗湍岩中的人說的不錯,這不是一個我能存活的人世。阿大,你走吧,帶了小十六兒們先走。東密的人不是那麼的好相與。你該不會已告訴了那言長老小稚的身世吧?」
杜阿大臉上泛起一絲羞辱,怒道:「裳姐,你真把我當成了沒心肝的人?」
商裳兒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知足的神情,嘆了口氣:「那就還好。只要我知道你還沒……全忘彼此患難情誼,裳姐就不再責怪你了。」
她神色一變:「快走,要不你也走不脫了。」
她靜靜地把頭轉向窗外:「他們來了。」
窗外忽輕輕響起兩聲拊掌,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耳力。」
另一人道:「中了『陀羅蜜』還有如此聽力,果然非凡,無怪阿白阿青都折在你的手裡。」
最後又有一人道:「你說的不錯,我們是來了。」
語聲未落,閣樓里已多出了三個人。那三人長相特異,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好老好老,他們的身形都老得有如一根劈柴一般,人人俱都生有異相。只見頭一個老者的眼睛高高凸起,另一個的耳朵很長很長,最後一人,說話時,他口裡露出的舌頭居然不是紅色,而是青色的。
商裳兒嘆了口氣:「東密為了追查『秘宗』隱語,真算不惜工本了。百六十年來,從不間斷。如今為了小女子,居然出動了『六識』中的三位。三位就是『六識』中的聞、言、目連三位長老吧。」
那三個老人看著商裳兒,彷彿看著一件久尋不獲的至寶。其中一人道:「多少年了?」
另一人——那雙目凸起的目連長老道:「四十七年了。」
他輕輕一嘆:「從我們加入『探秘』,已有四十七年了。」
那舌色泛青的言長老嘆道:「我們尋得辛苦,無奈秘宗『暗湍岩』一向不履塵世,又如之奈何?」
最先一人——那聞長老忽對商裳兒一躬腰,竟行了個大禮,口裡喃喃道:「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老哥兒幾個在久尋一生后,終於有可能找到那句隱語的暗秘。我不會難為你們,只要你告訴我——『暗湍岩』在哪裡,還有《不空羅索陀羅尼經》七部的下落,我一定言出必諾,讓這阿大入東密門牆,我們東密六識會將畢生絕藝傳之於他,不負你相告之德。」
商裳兒卻閉上了一雙眼,半晌才睜開。她的眼雖盲,不知怎麼,這一睜之下,卻有一種明明凈凈、就是明眼人也沒有的清盪之色。她輕輕對阿大道:「阿大,你過來。」
杜阿大篡緊了拳頭,猶疑了下,走到商裳兒身邊。
只聽商裳兒嘆了口氣:「我為誓言所限,不能告訴別人暗湍岩的下落,因為此語一旦流傳,以東密作風,暗湍岩今後必然煩惱無限。」
她的盲眼溫溫涼涼地看著阿大:「但我還是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除了暗湍岩之外的秘密。你知道這個秘密,已足以讓你身入東密了。」
她輕輕撫了下阿大的頭,唇邊笑了笑:「裳姐懂你,懂你一個男人不甘沉埋的心。」
她忽把嘴湊在了阿大耳邊,極低極低地輕輕說了一長篇的話。說完后,她拍拍阿大的頭:「記住了?」
杜阿大點點頭。
商裳忽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阿大,只望你不要忘了對小二小三到小十七的承諾。」說著,她臉上漾開了一種平靜已極的笑,似是明知對這些泥足巷裡的孩子今後的託付並不算好,但在這個人世,也只能如此了。小稚躺在地上,已驚愕的發現,商裳兒一手撫著阿大的肩,另一手中居然有刀。那是一把剪刀,剪刀的鋒口正對著她自己。他正想大叫,已見那剪刀已經刺下。杜阿大的臉上卻一笑,忽一伸手,纏絲解腕,雖不算高明,但商裳兒此時全身綿軟無力,那剪刀已被他一把奪下。只聽杜阿大道:「裳姐,我還不明白你?你可不能去。阿大此後要償報你的恩德還沒還呢,你怎麼能去?」
商裳兒怔怔地用一雙盲眼望著杜阿大,跟他相處這麼久,她久知他是個有擔當也有心機的孩子,可也沒想到……小稚忽然一躍而起,一口就咬在了杜阿大的手上,杜阿大一痛,小稚已奪下了那枚『醉醒石』。——小稚這一口咬得凶,杜阿大手上已然見血,那血正浸在『醉醒石』上,小稚疾躍而起,一把就將那石頭塞進了商裳兒嘴裡。商裳兒一愕,一絲微苦在她舌尖泛開,那『陀羅蜜』之毒已在『醉醒石』奇效的化解里。
奇的是那三個老者居然都沒有出手。他們靜靜地等著商裳兒恢復力氣。直到商裳兒重又站起,他們才道:「『秘』為不可言之密,你即為此隱語不惜身死,我們也無法迫你。」
「但如今,你毒力已解,可不可以答應我們三個老朽,任挑一人與你一戰。你如果敗,就告訴我們『暗湍岩』到底在哪裡?」
商裳兒怔怔地望著他們,忽然不作一聲,一手提起小稚,就向窗外躍去。
第十二章:『離騷』!
這一追一逃,商裳兒與那三個老者都奔走得極快,小稚只聽到風聲在耳邊飛呀飛。快有個半時辰時,商裳兒已氣喘吁吁。她忽站了下來,他們竟又已來到了舵落口。舵落口邊,夕陽如醉。商裳兒茫茫地立在那裡。聞、言、目連三位長老轉瞬已至,他們卻不似商裳兒的筋浮氣喘,分明還未盡全力。
他們三人成個品字形把商裳兒和小稚圍在中間,彼此都久久無語。半晌,那耳朵極長的聞長老忽嘆了口氣:「姑娘,我們也不想這樣。但你如一定不說,我們只好動用『天聽』之術了。」
小稚不解『天聽』之術是何詭異,只見裳姐的臉色一變。那三位老者的面色似乎也頗為無奈。不遠的就是舵落渡口,人間熙攘的人流正在重複著那一場場此岸與彼岸間的『渡』,江風余日,日日如此,代代如此。忽然那言長老面色一肅,輕啟唇齒,口裡已低聲誦道:
毗盧遮那本地常心,即是花台具體,四佛四菩薩,醍醐果德,如眾實俱成。十世界微塵金剛密慧,差別智印,猶如鬢蕊。十世界微塵數大悲,萬行波羅蜜門,猶如花藏。三乘六道,無量應身,猶如根莖條葉,發暉相間……
他的聲間悠悠慢慢,語意平緩。商裳兒輕輕嘆了口氣,是《大日經疏》。
她忽把小稚輕輕置地,往小稚手裡塞出了一枝木釵,低聲囑道:「小稚,裳姐求你一事。」
小稚疑問地看著她。
商裳兒輕嘆道:「他們東密『六識』的天聽之術,折人心智,蔽人靈竅,慣迫人吐露此生心底最隱秘之秘事。裳姐不知抗不抗得住。如果裳姐實在抗它不住,那裳姐求你,你一旦發現我眼珠疾動之時,就把這支釵子刺進裳姐的眼睛里,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則,此秘一吐,裳姐以後無論天上地下,此生魂靈,將永遠愧對,永不安生。」
小稚還在愕然,耳中已聽那言長老繼續絮絮地念道:
……從金剛密印現第一重金剛手等諸內眷屬,從大悲萬行現第二重摩訶薩寅諸大眷屬,從普門方便現第三重一切眾生喜見隨類之身。若以輪王灌頂方之一則第三重如萬國君長……
那聲音搖搖蕩蕩,如蓮台密語,散落如花瓣,聚合如星斗。另外兩個老者雖不說不動,那目連長老卻把他的一雙眼悲悲涼涼地身商裳兒臉上罩去,而那個聞長老,雙耳微動,似是在聽著商裳兒身體中每一下心的跳動與血流的聲音。小稚望向商裳兒,只見她面上神色已不再凝定,似極力抗拒著那三個老人的『天聽』之術。接著,言長老口中的經文似越來越慢,但慢到極處又彷彿越來越快,所有的語言在風中飄忽,如散如聚,如顯如秘,不可以一言方擬。
商裳兒的衣角髮絲都在風中飄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她臉上的脂粉腮紅一點點都在簌簌而落,她唯一抗拒的方法就是——解衣。只見她輕輕地放鬆了頭髮,發上的釵環佩飾一樣樣跌落,然後,她輕輕脫衣,那一件古怪的雜錦壽衣已從她身上卸落,裡面,是一件輕軟羅裳——欲減羅衣,看她的身形,似一度度都想破風而去,可那三個老者口中之言,耳中之聽,目中之色,卻彷彿一張天羅地網一般,罩著她無法脫扼而去。她的眼珠已轉動得越來越快。小稚在心中喊道:不要——裳姐,不要。
可商裳兒分明已抗不住那『天聽』之力,她忽垂下一雙眼,眼中無睹無見,卻那麼悲涼而乞求地看著小稚。小稚嚇得縮回了左手,他把手緊緊藏在身後,那手中就是商裳兒剛才交給他的釵子。釵鋒尖利,她在要他以這尖利直刺入她盲眼深處。
小稚想一步步後退,可商裳兒的眼神讓他後退無路。他又想起商裳姐剛才的話:「你一旦發現我眼珠疾動之時,就把這支釵子刺進裳姐的眼睛,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則,此秘一吐,裳姐以後無論天上地下,此生魂靈,將永遠愧對,永不安生。」
——如果不刺,他能讓裳姐此後的靈魂陷入永不安寧的絕地?
他不能。
但這一刺,叫他如何刺下?
商裳兒的眼裡分明有焦急,她的唇角已在管不住的抖動著,似乎、似乎就要說出那個她絕不能吐出於口的秘密了。這一場秘密吐出的結果是什麼,小稚忽然心頭一驚!他是見識過東密那不死不休的追殺的,是不是如商裳姐所言,從此『暗湍岩』也會陷入跟他一樣永遠寧日的催迫?他理解那種催迫,也就理解商裳姐為何寧死也不想說出那個秘密。這是一種擔負一種承諾,可商裳兒似乎已要開口了。小稚大叫道:「裳姐,不要!」
他伸手去掩商裳兒的口,可也覺出,他掩不住,遮不住。他抖抖的手拿著那支釵子輕輕向商裳兒眼中靠近。他的手一直在抖,商裳兒的眼卻象在鼓勵著他。小稚閉上眼,狠下心,他明白裳姐,如果做為一個人,一個想有所擔負的人,此生必須要擔上最親愛的人的血,那他情願由自己來擔負,他不要——不要商裳姐的靈魂沉入那永生永世的自責與悔恨。
手裡的釵尖一顫,他知道那釵尖已接觸到商裳兒的眼皮了。小稚忽然大叫一聲,他再也承負不住,只覺一股激流在泥丸宮湧起。他不要!他一把丟掉了把根釵子,腦中忽如醍醐灌頂似地想起那個夢中人說的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你到了再無所承負之日,記得,你左臂后的近肩頭處還有一把劍,我畫的劍。有一天,你可能什麼都已失去,但你還有『離騷』,記得,『離騷』一劍!」
小稚忽然開始脫衣,五月的風中,他脫掉了那累贅之衣。他在風中露出了他那個細瘦的身子。然後扭頭,他要尋找他肩上是不是真有一把畫就的劍。心裡這麼想時,苦練多年的那夢中之人傳授的馭氣之術似乎就在他泥丸宮中蓬勃欲起。記得那人曾在夢中對他嘆道:「想不到你進境這麼快,十二歲時,你十二歲時,可能就可以撥出那把劍了。此前一定不要輕用,否則難免身毀命殞!」
他不知那人說的是什麼,又是不是真的,但此時,他真的再也承負不起。他回顧肩頭,如一支雛鳥之側頸叨翎。陽光細細碎碎地照在他細瘦的身子上,開始他全無所見,然後,他似乎真在自己肩頭看到了一柄畫就的劍。小稚大喜,伸出右手,輕輕靠向肩頭,他要撥出它,他要撥出它。
一股輕顫的寒流順著手少陽經直貫他的指尖,他覺得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就可以撥出它了。但、他還不到十二歲呀。他心中憂急,他撥它不出。然後,他就看到了商裳兒那空空茫茫越轉越快的眼,小稚只覺一股熱血上沖,腦中轟的一聲,然後,他的手裡雖沒有什麼,卻真的覺得椎骨一挺,那一挺是一股傲氣,手真似在自己瘦小的肩頭抽出了一柄傲骨之劍一般。
那邊三個老者全力施為,這時見他舉動,忽然變色,心神俱震。小稚再也不顧,掣出那『劍』,就向那口裡越念越快的老者刺去。那老者面露一絲恐懼之色,猶想在那『劍』意及身前迫出商裳兒的秘密。小稚忽然開聲一喝,那一股劍意脫手而飛,直擊向那個言長老!
言長老再也無暇念那《大日經疏》,他不顧此時收功傷身,人已飛躍而起。因為驟變襲來,三人聚力苦凝的『天聽』之術不及傷敵,反襲向己。聞長老已驚恐叫道:「離騷!是蕭驍的『離騷』一劍!」
目連的一雙凸眼幾乎凸落於地,口裡驚道:「長青門——你是長青門的什麼人?」
最先翻身而起的言長老在空中已一口血噴洒而出,慘聲高笑道:「哈哈,哈哈!『長青一劍已在手,天下誰此更蕭騷!』好個長青門,好你個蕭驍!」
他們聯手施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聞老者與目連老者口裡也一口鮮血噴出,相視一眼:「怎麼他的劍意會在這孩子身上?」
然後他們忽同時出手,這次不再指向商裳兒,而是襲向小稚。小稚瘦嫩的臂一挺,原來這劍它真的存在,它叫『離騷』,可什麼又是『長青門』,什麼叫做『長青一劍已在手,天涯誰此更蕭騷』?他不管了,他只知他要護住裳姐,如護住這人世他最後的一場珍愛。一股寒氣從他手少陽經流入手小陰經,然後,他振顫而出。以他年紀,就是再勤苦的修為,如何當得『六識』中三個老者聯手進襲?可這『長青一劍』慣破『密宗雜術』,他適才出手又在對方不意之間。這一劍,似乎掣出了他骨里的所有骨氣。天地間,那是一個孩子昂然擊刺的絢爛。『六識』中三個老者不意之下又是動用自己的『六識煞』出手。如果他們用平常武功,本可擒小稚於反掌之間。但以意迫人之術,三個老者也未必及得一個孩童的的清傲孤寒。
只見舵落口的渡頭蓬起一片血雨,那三個老者挫敵不成,再次為自己幻術所傷,他們不敢多停,內腑為己身『天聽』之術所傷極重,飛躍而退。小稚面上驚愕,實在沒想到夢中之人刻在自己肩上的『劍』會如此歷害。然後,卻覺五臟六腑一陣巨痛,似整個要翻轉過來。身中骨中,俱已倦極,似乎那一劍已抽出了他一身的筋骨。他喉中咯了兩聲,費好大勁咯出一口淤血,人已昏迷倒地。
尾聲:想飛
小稚在江流的聲音里蘇醒過來,他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商裳兒。胸腑之間,卻說不出的難受。他輕輕咳了下,又咳出一口血,低聲道:「他叫我十二歲前不可冒用的,看來是真的。裳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商裳兒的盲眼中流下了淚。
小稚卻輕笑道:「那也好,不管怎麼,我不用再刺你的眼睛了,你也沒有說出『暗湍岩』的所在。」
身邊江流急流如湍,那麼奔騰咆嘯不管人世間所有悲涼地流泄著。『暗湍岩』、『暗湍岩』,『暗湍岩』也有這樣暗流的急湍嗎?而什麼,才是這急急而去的湍流中可以不動的一岩?商裳兒看著小稚,知道不管自己如何虛言安慰,只怕都留不住這個小小的生命了。她輕輕撫著小稚的頭,「告訴姐姐,最後你還想要什麼?」
小稚張了張眼,看著江邊那漸暗的天空,真的,他想要什麼?
商裳兒的面色卻堅定起來,忽然一咬牙——就是要面對『暗湍岩』的九折九罰,此生此世永不見天日,她也要救活他,她也要。
但這裡卻要一個機緣,她緊張地盯著他的嘴,問:「你想要什麼?」
如果,人生的急流就在你身邊那麼湍流而過,如果,所有人世的風暴已捲去你生命中所能擁守的一切,在最後的最後,你想要什麼?
小稚最後一眼望了望天空,接著要來的是一個無遮無盡的夜了。夜裡,是不是一切最終的夢想終會有實現的一刻呢?他知道,這該是自己最後的一眼了。他的眼皮越來越沉,他在終於閉上那一雙如此純凈童稚的眼時,口裡低低呢喃了一句,商裳兒把耳朵附在他唇邊才勉強聽到——
小稚的嘴裡只有依依稀稀的三個字:「我想……飛……」
岸下江語,湍飛而去,裹挾而去的是一個童稚小兒無多的生命與他無它的純凈。那個孩子在最後的江流里說出了他人生最後最大的奢望:
我——想——飛——
人生如枷,而飛翔是夢。江流中一個孩子最後的願望原來還是想撲閃著他細瘦的臂膀在這疲重的人世里振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