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原四小龍
深秋了!
自漠北呼嘯而來的寒風,酷冽地襲掠黃土高原,吹帶起漫天黃沙,彷彿要掩滅高原上的一切而後甘心。
山西,太原城。
古老而斑剝的城牆。擋住了滾滾黃沙,卻擋不住風中的寒意。
城裡的人家,在如此冷悍的寒流肆虐下,全都早早閉緊大門,縮在家中抱著火爐烤暖。
奇怪?!
如此寒冷的天氣里,衣衫單薄的乞丐們,卻一反常態,逗留在冷清清的街道上閑逛,莫非他們凍昏了頭,沒事竟在街上活蹦亂跳地耍起樂子來?
就算乞丐無家可歸,但在這種天氣里,總也能找得到地方可以湊和著遮風躲雨避避寒吧?
城內東大街的轉角,一戶偌大宅院的大門前,三名年紀約在十六、七歲間的小乞丐,縮著身子,擠在足有半人高的石獅子旁。
他們三人和其他乞丐似乎不是一夥,雖然三人穿著也是打滿補釘的舊衣裳,可是手中既無一般乞丐所用的破碗,更無其他乞丐所有的獨門標誌——打狗棒!
「古董,你想老大有沒有辦法弄到咱們今晚的晚餐?」三人中,身材矮胖的麻臉擰了把清鼻涕,用肘頂頂左邊的娃娃臉,有點挑剔地問他。
古董雖然生著一張娃娃臉,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態。
他抬眼斜瞟麻子一眼,撇嘴哼道:「廢話!哪天那次出面空手而回過?你說這話,簡直是蔑視龍頭,罪無可逭!」
「噯噯噯!」麻臉急聲抗辯道:「誰說我蔑視老大?你少陷害忠良,我只是覺得今天丐幫的氣氛不一樣,你沒瞧見狗頭那潑皮和他的手下一個個都已經凍得跟什麼似的,都還不敢溜回破廟裡睡大覺,我猜呀!一定是丐幫里有啥大事發生!」
古董打個冷顫,搓著膀子道:「苦瓜,你除了講廢話,難道就憋不出其他的話?丐幫如果沒事會是這德性,這還得費心去猜?真是苯鳥,你如果猜得出丐幫究竟發生什麼鳥事,我就佩服你,我這個軍師之位,拱手讓你來坐!」
苦瓜瞪跟怒道:「他媽的!你罵誰笨鳥?」
古董故意驚訝遭:「怎麼,我都已經指名道姓,你還不知道我罵誰?我看閣下不但不竹本,而且外帶反應遲鈍!」
「奶奶的,我捶你!」苦瓜形逐像的撲古董。
古董就地一滾,躲開苦瓜,回頭扮個鬼臉,嘲謔道:「乖孫,奶奶的骨頭還沒那麼硬,不用你捶!」
苦瓜一記蛤蟆跳的架式,將半站而起的古董壓個正著古董不甘示弱扭過身子,反臂鎖住苦瓜脖子。
他們二人便互不相讓地干起架來。
一直未曾開口的大餅臉見他們居然玩真的,急忙上前,想用自己的長手長腳拉開兩人。
「別打啦!待會兒老大回來,你們就要倒大霉,你們忘啦?老大最討厭自家兄弟起內鬥,玩玩可以,別玩真的……
哎唷!」
干架中的二人不知誰誤賞了大餅臉一拳,這下大餅臉也毛開了,長腳飛踢,一左一右,各回敬苦瓜和古董一人一腳。
遭到突襲的兩人被踹得撲跌而出,結結實實啃了滿口泥沙,兩人起身後,不約而同撲向大餅臉,準備報一踹之仇。
大餅臉索性捲起衣袖,叫戰道:「他媽的,我茶壺怕你們不成?」
於是他們三人渾然忘我地混戰成一堆。
忽然——「好冷的天,偶爾運動運動倒也是挺愜意的事!」
憩戰中的三人驟聞這個慢條斯理,帶著三分調侃,七分懶散的聲音,全都見鬼似的僵在原地。
三人保持你拉我扯的樣子僵怔半晌,這才緩緩收回手腳,堆起滿險假笑慢慢回頭,異口同聲討好道:「老大,你回來啦!」
這個老大,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修長的身子,斯文的臉龐,乍看之下頗有三分窮酸氣息,只是,他那兩道濃黑的蠶眉,深邃精明的眼神,挺直的鼻粱,略豐的紅唇,在在使人探刻感受到,在他的斯文中,必然隱藏著不屈的剛毅和強硬。
他正是太原城伸手界小負盛名的四小龍龍頭老大——山仔。
此時,山仔雙手掌心中各托著一隻超級大碗公,碗公里剩菜殘羹堆得像小山。
雖說是一堆剩菜,卻也菜色豐富得足以令人口流饞涎,不但有豬腳、蹄膀、雞腿、鴨翅,還有全魚、龍蝦和肥蟹,猶自冒著騰騰熱氣。
一陣陣隨風鑽入古董他們鼻中的菜香,更叫古董等人五臟俱鳴,他們三人六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堆佳肴美食,忙不迭大咽口水。
古董嘿嘿強笑道:「老大,你辛苦了,看樣子你銀子沒……借成,改借了些山珍海味回來,是不?」
山仔斜瞄一眼碗公,道:「這個哦,今天李大戶巴結新到任的縣太爺,特地請珍寶樓的師傅到家裡包辦宴席,以前咱們在珍寶樓兼差時,我和那個大師傅混得不錯,這是他特別為咱們留下的好料。」
頓了頓,山仔忽然笑了,他笑得好甜、好純潔、好天真,他還未開口,古董他們異口同聲道:「老大,我們知錯了!」
山仔滿腔無辜道:「錯?你們在說什麼蚜?我想你們既然忙著在寒流里做體操,大概是不餓,而且也沒空吃飯,我就不打擾各位,你們繼續剛才的運動好了,請,別客氣,請繼續!」
他說完,回頭就走。
古董等人立即追上去拉著他,軟言相求道:「好老大、好龍頭,以後我們不再干架啦!」
拜託賞口飯吃吃吧!一天了也,大伙兒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你就做做好事,大發慈悲啦!」
三人圍著山仔,拜個不停。
山仔依然笑得足以迷倒眾生,閑閑道:「憑你們當伸手將軍的功力,你們何不加入丐幫?我相信三位一定可以成為丐幫的新棟粱。」
「不,我們絕對不加入丐幫。」這聲音之堅定,一聽就明白他們絕對是認真的。
古董在苦瓜和茶壺的示意下,乾咳一聲,表白道:「老大,雖然打從半年前丐幫在城內成立分舵后,咱們常被那個狗仗人勢的狗頭期負,可是再怎麼說,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咱們也是堂堂太原四小龍,十年來辛苦打下的江山,反而變成太原四條蟲!」
苦瓜附和道:「對,咱們現聲是人單勢孤,拚不過丐幫,可是老大,你不是說,只要咱們相信總有一天能壓過丐幫,就一定會有那天的來臨。」
茶壺忽然低呼道:「老大,狗頭那小子正朝咱們這裡直瞄,好像要過來了!」
山仔回過神,催促道:「衣服打開,準備分臟!」
他們四人手腳利落地將兩大碗佳肴,塞下大半到衣內,而且掩藏的巧妙萬分,大意之下不太容易發現異樣。
「吃!快吃!」山仔率先抓起雞腿啃將起來。
古董他們三人亦是爭先恐後地狼吞虎咽起來。
忽然——山仔手中的大碗公遭人劈手奪走。
「怎麼回事?」山仔裝模作樣道:「哦!原來是丐幫太原分舵藥師破廟的頭兒,狗大哥駕到。」
長得尖嘴大耳的狗頭氣勢凌人道:「誰准你們在這裡要飯?」
山仔嘻嘻笑道:「我們沒要飯,我們是在吃飯。」
「放屁!」
狗頭斥喝末歇,四小龍頗有默契地接品道:「好臭喔……」
狗頭惱羞成怒,揚手便要賞山仔一巴掌!
山仔閃頭避道:「哎喲!君子動口,小動手嘍!」
狗頭一擊未中,腳踏中宮,扭腰探臂,一把抓住山仔領口,硬將山仔摔倒在地。
哦!難怪這狗頭敢如此仗勢欺人,原來竟是個練家子,當然,狗頭這三兩下子實在比三腳描還菜,恐怕第九流都還排不上名,可是,對根本不懂功夫的四小龍來說,他的確有張狂欺人的本錢。
茶壺和苦瓜忙將山仔扶起。
古董已破口罵道:「他奶奶的熊!你們丐幫除了會欺凌弱小,還會什麼?莫非偌大一個丐幫就是如此以強凌弱、大欺小的方式成名於江湖?」
狗頭冷冷道;「窮酸小子,你說話注意一點,侮辱丐幫,你不怕死無葬身之地?」
古董猶待出言反譏,山仔擺擺手打斷他。
狗頭暗忖道:「奇怪?我剛才賞子這小於一拐腳可不算輕,怎地他卻像沒事似的?」
山仔臉色有些蒼白,但仍然談笑風生道:「狗頭老兄,火氣別那麼旺,開口就是死呀死的嚇唬人,有道是,江湖一把傘,大伙兒一起撐。自從稱們丐幫在此成立分舵后,我們這群土生土長的伸手將軍生括可就不好過了。你又何必絕人之路,分些殘湯給我們這些老弱殘兵喝喝,也影響不到丐幫吶!」
狗頭嗤笑道:「瞧不出你這小子居然也懂些扛湖俗話,可惜的是,你們這四隻太原的小毛蟲還不配稱為江湖同道,你樣若想繼續在太原討生活,就得接受丐幫的管轄,除非,你們改行不再當乞丐!」
苦瓜口沫橫飛道:「他媽的,四小龍在太原當乞丐可比丐幫早了十幾來年,誰規定當乞丐的一定得加入丐幫?」
狗頭撇撇嘴道:「我規定的,我的轄區內只要是乞丐,就得歸我管轄!」
「放你娘的狗臭屁!」古董等人異口同聲地怒吼。
丐幫弟子有十來人,立即個個捲起破袖,準備以武力解決。
山仔頗有威嚴地瞪了古董他們一眼,轉頭拱手笑道:「狗頭老兄,你說的有理,畢竟,丐幫是伸手界的金宇招牌,我這些兄弟能夠加入貴幫,實在是他們的榮幸。」
狗頭聞言大爽.滿意道:「嗯!你不愧是這四隻小毛蟲、的頭頭,果然比較有眼光,懂得些利害關係,只要你們聽話加入本幫聽我吩咐,往後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是是!」山仔眼珠子一轉,試探道:「請問狗頭老兄,今天貴幫好象很忙,是不是有什麼大事?我這兄弟就要加入丐幫,應該可以知道一些馬路新聞吧?」
狗頭故做為難地考慮片刻,這才施恩般地道:「好吧!
看在你很有誠意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們,本幫巡監長老最遲明晨會到太原來視察新成立大原分舵的工作效績,所以,這兩天大伙兒都要機靈些,免得出紕漏被報告上去,那樣子不但太沒面子,而且幫規的處罰更不是好過。」
他忽然機警地瞪著山仔,嘿嘿笑道:「對了,這兩天你們四小蟲給我安份些,別想藉機找巡臨長老打小報告,我會叫毛五、猴六他們盯住你們,等巡監長老走了之後,你們若無二心,我就將你們入會的花冊呈上去給舵主過目,否則,哼哼……別怪我不顧你們是太原城土生土長的渾貨,將你們逼出這座城!」
山仔和氣道:「當然!當然!你會發現這兩天四小龍很乖,很安份,我打算休業兩天,也好準備我兄弟加入丐幫之事。」
狗頭似乎沒投注意到山仔一再提及加人丐幫的是我兄弟,並未包括他自己。
狗頭小人得志地哼道「休業?你他媽的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居然還有業可休,算了,我忙得很,沒有時間聽你打屁,過兩天自己到藥師破廟來正式報到。」
他手一揮,帶著丐幫其他小蘿蔔頭威風八面地離開。
苦瓜恨恨地吐口沫,肆道:「我操!你他媽的狗頭又是什麼玩一(意)?不過是狗仗人勢,以強欺弱的狗屁東西!」
茶壺愁眉苦臉道:「老大,你剛才說要加入丐幫不是真的吧?你不會真要咱們四小龍就此投降或認輸,對不對?」
山仔呵呵笑道:「不是我要加入丐幫,是你們要加入丐幫,而且,四小龍當然不會就此投降或認輸,仗都還沒開打,誰輸誰贏還真拚!」
苦瓜急毛竄火地叫道:「喂喂喂!老大,咱們說好了,四小龍絕不拆夥,你怎麼可以要我們投效敵人?你別愛說笑好不好?」
古董哼聲道:「你懂什麼?老大要咱們加入丐幫,自然有他的用意,就算投效敵人,也不過是詐降而已,你急個什麼勁!只是……」
他有些不確定地瞟著山仔,低低道:「老大可能要離開太原很長一段時間。」
苦瓜和茶壺兩人,不約而同怔叫道:「什麼?!老大,你要拋棄我們離家出走?」
山仔吃吃笑道:「古董,你不愧是本幫的軍師,果然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蟲,連我的計劃都摸得清清楚楚。」
古董似笑非笑道:「早在丐幫在城裡成立分舵那天起,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雖然丐幫本身對我們四小龍沒多大威脅,但是壞就壞在他們幫中的份子良莠不齊。
譬如狗頭這種小人,就只會欺上瞞下,仗勢欺人,咱們對他是莫可奈何,而老大絕不容許咱們四小龍受這種鳥氣,吃這種悶虧!」
他有些感傷地加上一句:「只是沒想到,這天來的這麼快。」
「半年多了,也不算快。」山仔抿抿嘴道:「狗頭這渾球越來越囂張,如今他連咱們手中的吃食都敢搶,再來,對咱們他還有什麼不敢做,你們也知道,這半年來我一直想找機會找丐幫的分舵主理論,可是每次不是被狗頭攔截,就是不得其門而入……」
他惱怒地抓抓頭道:「我最近時常覺得,江湖人實在都是很奇怪的東酋,他奶奶的,我就不信江湖是什麼神秘古怪的玩意兒,—定足有什麼辦法讓我和江湖人溝通一下,所以我決定到洞庭湖君山去找丐幫幫主好好研究,尤其,我要他好好教訓像狗頭這種貨色!」
山仔越說越氣:「奶奶的,找還要問問他,究競乾的是哪門子幫主,居然會讓狗頭這種人入幫,真是沒水準,如果他不會當一幫之主,乾脆換我來當龍頭!」
古董他們喝彩道:「對,有道理,干不好幫主的人應該退位換人,老大,就是如此說定了。」
山仔哈哈笑道:「好!就這麼說定了!」
他隨即拍拍前胸,那裡正藏著沒被狗頭搶走的食物,嘿嘿笑道:「走,回咱們的龍宮去,好好享受一下美食。」
茶壺忽又問道:「老大,我們真的非加入丐幫不可嗎?」
山仔肯定道:「沒錯,至少在我從君山回來以前,你們就。委屈在乞丐窩裡,如此.一來你們不愁沒飯吃,二來省得狗頭找你們麻煩,這叫做一顆石子砸死兩隻鳥的計謀。」
古董關心問道:「對了,老大,剛才你被摔得不輕,有沒有受傷?」
山仔伸出左腳,淡笑道:「你們得搭轎子抬本龍頭回宮啦!」
古董他們低頭一看,原來山仔左腳腳踝已經腫得像饅頭一樣大。
「老大,你的腳……發啦!「茶壺和苦瓜頗有默契驚呼。
古董蹲身為山仔檢查,皺眉道:「扭傷的很嚴重也!老大,你居然挺得住。一點都不叫痛吶!」
山仔苦笑道:「我早在心裡叫翻天了,可是總不能讓那臭狗頭得意,只好硬忍啦!」
古董催促道:「苦瓜你們還傻在那裡做什麼?快把老大抬回去,站得太久,對扭拐不好。』苦瓜不服道:「老大是咱們三個人的,你為什麼就可以不幫忙抬?」
古董白眼道:「因為本軍師現在必需到同仁堂去,運用我這個聰明的頭腦,想辦法搞些草藥回來。老大這等傷勢如果不敷藥,恐怕很難痊癒,懂了沒有?!笨鳥!」
他說完神氣地一哼,甩頭就走,根本不讓苦瓜有機會反駁。
苦瓜咕噥道:「奶奶的,如果你沒有個秀才老爹,你當個狗屁軍師,那是你以前命好,不是我不如你。」
山仔吃吃一笑:「得了,苦瓜,你和古董倆真是對頭冤家,每天不按三餐定時鬥嘴會難過是不是?」
茶壺和苦瓜已疊手架著人轎,抬起山仔,他嘿嘿嘲謔笑道:「苦瓜,誰叫你沒個秀才老子的命,你除了認衰,就是吃甲魚(鱉)!」
山仔臉色越見青白,他拍拍兩人肩頭,打起精神道:「走,回宮去也!等本龍頭回去養好傷,就要到君山去篡丐幫頭頭的位!」
茶壺和苦瓜抬著山仔、「嘿吆!嘿呦!」朝街尾的暗巷緩緩行去,從他們不時傳出的笑謔聲聽來,他們對山仔君山之行都充滿信心。
因為根據他們的經驗,只要是山仔想做的事,很少有不成功,就算是闖江湖……
「江湖算他媽的什麼,惹得本龍頭不高興時,我照樣把它搞得唏哩嘩啦……」
早晨。
陰晦的無空,看不出是什麼時分,因為,綿綿密密的冷濕秋雨,早已經下了好些天……
灰瀠瀠看似沉重的彤雲,彷彿也將天空壓低許多。
天與地的距離,在此時似乎減縮了大半,好像只要你一抬手,就可以揪下一片濕濡濡的雲……
而人的心情,尤其是心中充滿離愁的心情。
更是被這種無形的抑鬱,壓擠得硬是開朗不起來。
山仔就是故意選在如此一個雲陰雨晦,天色似明猶昏的早晨,一身薄衣,兩手空空,離開他自幼熟悉的太原老家。
古董等人依依不捨地送過一程又一程,直到離太原已有段距離,仍不肯回頭。
山仔佇足道:「你們該回去,老古人不是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們再送就要送我到江南啦!」
苦瓜紅著眼,抽抽鼻子,啞聲道:「你乾脆讓我們送到江南也沒什麼不好嘛!」
茶壺聲音有些哽咽:「是呀!山仔,咱們從小就在一起,不管是討飯,還是遭人欺負,從來也沒有分開過,這次你為什麼就不肯讓我們跟你一起到江南去?」
山仔心裡雖是難捨,卻不得不強顏歡笑道:「茶壺,不是我不讓你們跟,實在是因為我聽說江南有太多好玩的事,我想一個人先去享受,所以故意將你們留在太原城裡當乞丐!」
古董了解山仔說這番話的用意是不希望讓氣氛太感傷,他配合著強笑道:「還好你不是寡婦,否則我們三人就變成名符其實的拖油瓶。」
苦瓜直覺地介面道:「只要能去江南,別說拖油瓶,要我當拖水瓶、施尿瓶我都願意。」
「拖尿瓶?」山仔誇張地嘲笑道:「我看你去拖糞桶比較合適,真是沒學問。」
苦瓜訕然地搔搔頭瞅了古董一眼,他還真是不明白拖油瓶和拖水瓶有什麼差別。
山仔白他一眼,謔笑道:「現在看有什麼用,平常古董教咱們時,你為什麼不多用心?
真是小孩子不可教也,爛木頭不可雕也,大便的牆實在臟也!」
古董吃吃笑著糾正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第三句的圬是塗抹的意思,不是污穢的污字,差太多,太糗啦!」
山仔瞪白眼:「三句對了兩句,程度已經算很高,我要是全部都對,你這個軍師還有屁用?我是故意說錯,好讓你有事可做,你懂不懂?你有什麼好傻笑。」
苦瓜和茶壺兩人早已捂起嘴巴嘿嘿偷笑,這種情形他們見多了,畢竟山仔的程度只比他們兩人高出一毛毛,而那一毛毛的彈性頗大,全要看山仔如何圓轉自己說錯話的場面。
古董了解地聳肩笑笑,這種場面他早就習以為常,不說話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山仔見眾人不再愁眉苦臉,而且天色漸轉明亮,於是蕭灑地甩頭抖落髮梢上的雨珠,豪放道:「風瀟蕭兮秋雨寒,山仔一去很快就還,告辭了!」
他學著戲台上的老生長揖到地,揮甩著看不見的衣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古董看著他的背影輕吧道:「其實山仔若是有心讀好書並不難;他的頭腦比我聰明許多,反應又快,可惜他就是喜
歡過這種遊戲人生的日子。」
苦瓜目送著山仔愈遠,語聲音啞道:「山仔就是喜歡這樣,在人前總是瘋瘋癲癲,就連離家出走也這先這種鬼天氣、說什麼比較有氣氛,有時,連我都猜不透他心裡想些什麼。」
茶壺滿懷信心道:「只要是山仔說的話就不會錯,我覺得每次都是這樣。」
古董遙望雨中逐漸模糊的身影,喃喃自語道:「你該不會真的是為了不讓我這個狗頭軍師失業,所以時常故意說錯話吧!其實,你才是真正心思細密,眼光長遠的高人……」
「什麼高人?」苦瓜茫然問道!「古董,你在嘀咕些什麼?
有話說大聲一點!」
古董大聲道:「山仔交代過,等他走後咱們一定得加入丐幫那群高人,否則咱們三人會被他們欺負,沒飯吃。」
苦瓜有些不服氣道:「若不是山仔一再交代,我才不會對那個狗頭低頭,那傢伙算他媽的哪棵蔥、哪棵蒜?要我聽他的門都沒有!」
古董拍拍他肩頭,意味深長道:「山仔要要咱們好漢不吃跟前虧,至少在山仔回來以前,咱們得窩在丐幫看人家臉色過日,日子才會容易過。」
占董接著語氣堅決道:「入丐幫算什麼,別忘記咱們是能屈能伸的四小龍,現在龍頭老大不在,所以咱們只是暫時寄人籬下而已。」,「對!」苦瓜大笑道:「這是你這個狗頭軍師和我第一次意童見相同。」
古董輕哼道:「為了山仔,我可以委屈自己和你相同。」
苦瓜被他一句為了山仔堵得有氣也發不得,只得咕噥一聲:「還不知道誰比較委屈!」
古董就算聽見苦瓜的咕噥,他也會當成沒聽見而不予理會。
看看山仔的身影早巳消失在雨幕之中,古董他們這才心懷惆悵地轉身,慢慢踱回太原,準備去過寄人籬下的日子。
雨越下越大……
山仔身無長物地離開太原,本想憑自己討飯的功夫,還不至於三餐不繼。
從未出過遠門的他怎知一路行來,竟全是荒涼無人的郊野,尤其天下著大雨,黃土道路變成爛泥道路,叫人走一步滑三跤,誰會在這種見鬼的天氣出門。
遇不見半個人,看不到一戶家,山仔縱有天大的要飯本事,也只有餓著肚皮,冒雨一程程往下趟去。
直到黃昏將近,雨未稍聽,而天色早已昏暗。
山仔好不容易看見一間小廟,他興沖沖連奔帶跑來到廟前,這才失望地發現,這間廟不但小,賄破,根本沒有住持或者香火。
山仔眼見今晚餓定了,只得自嘲地笑道:「他奶奶的,沒得吃有得住也算不錯啦!住破廟總比窩在樹下淋雨好上幾百倍!」
他推開頹傾的廟門入內,但見供桌上只剩一尊斷頭神像。不知究竟是何方神聖。
山仔習慣性地四下走動,到處打量這間破廟,準備找個較舒適的地方休息過夜。
僥倖地,他在廟后一片荒蕪的廢園裡,挖得三條又瘦又小的野生地瓜。
山仔站在雨中,喜嘖嘖地親著地瓜道:「真是老天有眼,所以才會送廟給我住,送地瓜讓我吃,地瓜兄,我真是愛死你啦!」
山仔回到廟內找著—處沒有漏雨的乾地,取出身上唯一的家當——兩塊打火石,準備生個火來場地瓜大餐,順便烘乾身上衣服。
他四下張望半天,只見這座破廟裡除了一張供桌、一尊無頭佛,以及一隻傾倒的香爐,就是蜘蛛網及黃沙遍地,哪有什麼可以用燃火取暖的玩意?
山仔皺著眉,嘀咕道:「奶奶的,這算什麼廟,—窮二白,連半根枯枝敗葉都沒有,準是以前的廟祝把所有的家當都當光了,也不會留點零頭給我這個客人用。呸,真是他奶奶的吝嗇。」
他滴溜打轉的眼睛突然一亮,隨之,他起身走向供桌,對著無頭菩薩雙手合什,大聲道:「沒有腦袋的菩薩在上,我山仔今晚路過此地;淋了一身雨,想找些東西來生火取暖,偏偏你家太窮,沒有半棍木材,我想價錢的頭大概也是施捨給了這類客人燒火去了,你真是大慈大悲,普渡眾生……」
山仔歇口氣,忍不住咯咯失笑接著道:「既然你已經施捨一個頭,應該不會介意再把身子也施捨給我這個又窮又冷小乞丐吧?」
他瞅著佛像,乾咳一聲,出莊嚴的聲音,自問自答道:「嗯,本菩薩看你這個小乞丐可憐,特准你動用本菩薩法身得以溫暖。」
「謝謝菩薩,你既然已經這麼說,我也不用不好意思。」
山仔裝模作樣地唱完這出獨角戲,咯咯直笑著自供桌上將約有半人高的佛像搬到先前所選的乾地。
待山仔忙完之後,卻又發現沒有刀斧工具可以劈開神像,而偌大這麼一尊木像,叫他如何直接用來生火。
「他媽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燒材偏又沒有刀。」山仔自言自語地埋怨道:「我說菩薩老大,你既然施捨法身要讓我取暖,幹嘛又那麼大一塊?」
他一邊左翻右轉,一邊東敲西打,希望能在神像上找到,襲縫,以方便自己將神像分屍。
然而,既是用做雕塑神像的木材,一般都是堅實無比的材質,哪有如此容易龜裂?
山仔這番心思又是白費了。
山仔驀地咬牙叫道:「他媽的,就算用最笨的方法,我也要將拆散!」
他索性扛起神像,走到傾倒的香爐旁,狠命把神像往香爐尖端砸去。
「咚!「地悶響,神像砸在爐上毫毛無損地摔落地面,山仔反而被這反震力震得跌了一跤。
他牛脾氣一發,不可能的事也要讓它變做可能。
於是他毫不氣餒,再度抱起神像,使盡自己吃奶的力氣,咚地一聲猛然砸去。
這次山仔只是踉蹌兩步就姑穩,而香爐也被砸得有些微凹。
山仔檢查一下神像,看見神像左手部份已有些裂痕,心下大喜,喃喃道:「我就不信敲不散你!」
他再一次抱起神像用力砸落,一次,又一次……
不知多久之後,天色已全暗,廟外的雨依然浠瀝不停,廟裡也有滴滴答答漏水聲……
廟中暗處,一簇微弱的火光逐漸燃起。
火光中,山仔小心翼翼地為這堆得來不易的火堆架上木材,他身邊那堆七零八落的木材,正是那尊倒霉的無頭神像。
火勢加大之後,也照出山仔鼻青臉腫的慘相,此時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幹了大半,而未乾的部分,卻是後來被汗所滲濕。
光從他灰頭土臉又氣喘咻咻的模樣看來,不難推測,他剛才與無頭神像可真是奮力大戰一場,才將神像徹底的分屍。
終於,他噓口氣,用破爛泥濘的衣袖抹去滿臉煙灰和汗水,疲備地在火堆旁坐下,將裹著厚厚混泥的地瓜仔細放在火邊烘烤。
直到忙得差不多,山仔終於得以放鬆全身,坐在火邊好好事受一下這得來不易的溫暖。
忽然——一陣凄涼哀怨的蕭聲,自廟外某個黑暗的地方弱弱傳來……
那悲涼至極的嗚嗚洞蕭,在沙沙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幽怨凄絕。
一時之間,山仔感到內心深處一份不知名的情愫,被這陣隱約斷續的簫聲所觸,使得向來堅強的他,不知不覺流下兩行莫名的淚水。
山仔怔然地坐在火旁,聽著令人為之心碎的蕭聲,絲毫不知自己已是淚流滿面,他只是盯著跳動的火舌,迷濛地想起自己伶仃的身世,想起分離的古董他們,想起為了討口飯所承受的種種嘲諷和輕視。
這些事,都是山仔以為自己已經將之壓抑在心底深處,不再去想,也不會為之傷懷的過往。
如今,在這雨夜的簫聲中,頓時齊齊湧上山仔心頭,令他難以自己地豁然起身,「啊……」然狂吼,將心中所有的傷心和難過,全部化做長聲悲嘯傾吐而出。
一陣狂吼之後。山仔感覺心頭輕鬆不少。
他抹去淚痕,定神自語道:「奶奶的,是誰吹得這撈子鬼簫,害我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場!」
他在好奇心的趨策下,冒雨走出破廟,循著幽忽的簫聲慢慢朝黑暗中走去。
離著廟不足一里地的官道旁。
一株老葉早已凋零過半的梧桐樹,孤伶伶地獨立於黑夜寒雨之中,顯得那般落寞、凄涼。
梧桐樹下,一名年屆三十五、六歲的中年書生卓然孤立,橫簫就口,吹奏著嗚咽的曲調。
他身上是—襲濕透的藏青長袍,松垮垮地垂掛於削瘦的身軀,長袍的下擺在風雨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擺晃著,一頭垂披散亂的長發,雖然掩去書生大半邊面孔,卻掩不住他蒼白似雪的病容。
雨水自這書生的髮際滑落,流過他微闔的雙眸,流過歷盡滄桑,滿布風塵的皮臉,滴落於地面的泥水中消逝無痕這名書生站在樹下,任憑風吹雨打而無動於衷,若非他的手指還隨著音律微揚輕撩,簡直會讓人誤以為他是一尊沒有知覺的塑像。
山仔不自覺地被眼前的景象和這雨中的書生所吸引,他茫然地在書生面前約七步之處停下,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名書生吹簫。
在他模糊的記憶里,似乎曾經見過如此一個畫面,聽過如此悲凄哀怨的簫聲。
山仔猛地甩了甩頭,不太肯定地揉揉眼睛,他有些懷疑眼前景象究竟是真?是幻?還是他遇見了七月半好兄弟?
想到好兄弟,山仔忍不住打個冷顫,心裡頭不是滋味的發毛。
正當山仔疑惑不定時,那名中年書生已經停下次簫,以冷寞的聲音,緩緩道:「你打擾了我吹簫。」
這短短的一句話,自書生口中平平板板地吐出,不但冷寞,而且還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好像他一開口,就已經判了別人的死刑。
山仔也被這語聲中的酷厲壓得心頭一窒,但他不服輸的個性使他抗聲道:「你打擾了我休息。」
山仔這—模一樣的口氣,引得書生終於抬起微闔的眼皮,掃了山仔一跟。
書生低沉道:「原因?」
「原因?」山仔身怔后,恍然道:「你問原因?!好,我在破廟裡休息的鄶鄶服且,愉愉快快,結果聽到你吹這撈子鬼簫,害得我唏哩嘩啦哭了一場,所以是你先打擾我休息的情緒。」
山仔舔舔唇,欲罷不能地教訓起對方:「不是我說你,吹簫就吹簫,有那麼多曲子好吹,你為什麼不吹些快樂一點的曲子,好讓聽的人也跟著高興嘛!」
「人生本來就有八、九分的不如意,要是再讓你多吹一些這麼凄涼的曲子,我看天下會有一半的人寧願一頭撞死也不想再往下活了。」
書生睜開無神的雙眼,彷彿正看向某個遙遠,不屬於人間的地方,幽幽然道:「你哭了?你也是傷心人?哈哈……」
中年書生驀然仰頭狂笑,他的笑聲之中充滿著落寞簫索的意味,卻又有幾分說不出的遺世和孤傲,絲毫沒有屬於笑所應有的歡愉。
山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恁般清楚地聽出這書生笑聲中的感情,剎那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和這名中年書生同是天涯淪落人。
「咳咳……咳咳……」
書生的狂笑被自己的咳嗽所打斷。
山仔見這書生手撫胸口咳的厲害,急忙上前扶住書生,伸手在書生背後輕拍,幫這書生順氣。
他絲毫沒注意到;這書生眼中傷地閃過一抹凌厲的神采,身子也驟而繃緊卻又緩緩放鬆。
山仔關心道:「好點沒有?你這個人真奇怪,明明生病了.偏又要在夜裡淋雨。我看你八成是不想活,是不是?」
書生似是說給自己聽,喃喃低語道:「想要安心地死也難,人生莫非就是如此,死活都由不得自己?」
山仔不以為然道:「想死很容易,只要拿把刀往脖子一抹就死了!只是怕你沒那個勇氣而已。」
他不由分說地拖著書生朝破廟方向而走。一邊接著道:「我看你是因為生病,所以覺得死活兩難。等我治好你的病之後,你會發覺,其實人活著比較有樂趣。」
書生並不推拒山仔的拉扯,順勢跟著他往破廟緩緩行去,口中淡問道:「你也懂得治病?」
山仔誇口道:「哈!我當然懂得治病,我們那一票子兄弟裡面,每次有人傷風感冒,頭痛腹瀉,還不都是我治好的,老古人說啦!病久了就會變成醫生,我卻是看別人病久了,也能變成醫生。」
書生幽幽地吧口氣道:「久病的確成良醫,怎奈醫不好自身之病而已。」
山仔呵呵笑道:「所以還是我這個不生病就能變成良醫的人本事較好。至少,我不用擔心治不好自己的病,反到砸了自己是良醫的招牌。」
書生被山仔這等荒廖的推論說得不禁莞爾,他語聲含笑道:「原來你還是個懸壺濟世的赤腳大仙。」
山仔低頭看看自己的光腳,吃吃笑道:「赤腳大仙是不錯,不過……什麼叫懸壺濟世?」
書生微怔,看著毫無尷尬之色的山仔,訝然道:「可惜……」
兩人此時正好回到廟門口,山仔停步回首,不在意地平靜笑道:「時也、命也、運也,非我所能也,我都不怨嘆,你何必感到可惜。」
中年書生仔細凝視著山仔,半晌,他忽然開口道:「傳說昔日後漢時代,有個老翁在市街中賣葯,在他住家門首懸挂著一個大壺。每當收市時,他就跳入壺中消失,後來世人即以懸壺濟世比喻大夫懸牌開業。」
書生說完之後,不理會逕自沉思的山仔,跨步進入廟內,理所當然地在火旁坐下,同時,順手又拋了塊術材到火中。
書生看著轉旺的火堆,暗嘆忖道:「可惜如此上等資質的小孩,卻沒有良好環境的調教,否則,他必也能闖出一番成就,果真是造化弄人?」
山仔坐下后,書生徐緩道:「你很認命?」
山仔想了想,點頭道:「對於不能改變的事情,我寧願認命。」
書生面無表情道:「認命的人往往安於現實,不會有所突破、長進。」
山仔輕笑道:「對於能夠掌握的事,我會盡全力去造命,能造命的人,成就是不可限量。」
書生目光微閃,瞥了山仔一眼,低哼道:「你也很滑頭,懂得見風轉舵之道,先將話留一半,看準情勢后再決定如何說。」
山仔故意莊重地道:「那不是滑頭,而是黠慧,反應機靈。」
說完這話,他還是忍不住得意地朝書生眨眨眼睛。
中年書生似是沒看見山仔的頑皮相,臉上依然保持一片淡寞,令人看不出他心裡究竟有何想法。
山仔有些無趣地聳聳肩,自顧自地撥開火灰,挖出方才燜上的地瓜。
山仔抓著燙手的地瓜以拋又吹,手指俐落地撥開泥土,登時,空氣中漾起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烤地瓜香。
山仔極其自然地將手中地瓜送到書生面前,一邊笑吟吟道:「老兄,淋過雨蠻冷的,吃些熱地瓜比較暖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吶!」
書生雙眼倏睜,兩道如電的眼神筆直盯著山仔。
山仔不由得心頭一跳,吶吶道:「怎……么了?幹嘛那樣子看我?」
書生冷冷哼道:「多大年紀的娃兒,憑你也敢和我稱兄道弟?」
山仔本待油嘴滑舌地反駁一番,但是當他瞥及中年書生的眼神,心中又是一震,不自覺地折服於書生那股無形的威煞。
他咽下到口的俏皮話,無辜道:「我只是覺得叫你大叔會把你叫老了,我又不知道你姓什麼名什麼,如何稱呼?」
書生臉色稍緩,淡然道:「獨孤羽。」
山仔異想天開道:「獨自孤單的雨天?!嗯,好名字,和今晚我看到你那時的氣氛很相襯,我叫山仔。」
山仔猶自傻呼呼地為獨孤羽的名字做註解,孰不知他眼前這個看似病癆鬼的書生,正是武林中人談之色變的頭等怪人,病書生獨孤羽。
獨孤羽的怪,怪在他為人亦正亦邪,行事全憑一念間的喜怒,他的怪,怪在他雖然明顯地重病纏身,但是功力之高絕,至今仍無人能和他單挑獨斗而不死傷。
任何一個江湖人物聽到獨孤羽或病書生這三字,沒有不為之目瞪口呆,驚惶失色。
病書生獨孤羽就像一道催命令符般,讓武林中人,或是畏懼,或是折服。
就是沒有人敢像山仔,將這個名字拿來拆開解釋,外帶消遣一番。
畢竟,山仔終非江湖中人,在他跟中的獨孤羽,不過是個生病的罷了。
怪的是,獨孤羽對山仔將他的名字拆開來消遣之事不以為忤,他只是伸手接過山仔遞來的地瓜,淡淡糾正道:「羽是羽毛的羽,不是下雨的雨。」
山仔「哦!」地應聲,機靈道:「那我就叫你獨孤大叔好了」
獨孤羽不置可否,只是又輕輕地咳將起來。
山仔一拍大腿,豁然道:「我說過要替你治病的。」他不說二話,伸出手背擱在獨孤羽的額際試探溫度。
接著,他又翻了翻獨孤羽的眼皮,甚至要獨孤羽伸出舌頭說「啊……」
獨孤羽本身為了醫治自己的病,不知翻閱過多少醫書藥典,正應難久病成良醫那句俗話,他的醫術已是當今武林少有人及。
但是他卻帶著好玩的心理一一按照山仔的吩咐而做,比一個合作的病人還要合作,若是此時有扛湖之人打此而過,看到這情形,準會嚇掉下巴,以為山仔是醫界神童,竟敢如此擺布病書生獨孤羽。
半響。
山仔搔搔頭道:「奇怪,你沒有傷風感冒的現象嘛!為什麼會咳個不停?來,我替你把脈看看。」
「你也會把脈?」獨孤羽似笑非笑地瞅著山仔。
山仔張狂道:「我常到太原城的同仁堂去要飯,把脈那回事看多啦!那麼簡單的事,怎麼不會。」
獨孤羽將到口的笑聲,壓抑成不斷地幹事咳,他做夢也沒想到竟會是這種答案。
不過他仍舊是合作的伸出右手,讓山仔為他把脈。
山仔果然架勢十足的卷卷破衣袖,似模似樣地探指搭上獨孤羽腕脈。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山仔雖然只是看人把脈,但是他如今的落指探脈卻也有三分火候,竟能分毫不差地按在脈博之上。
獨孤羽眼神為之一亮,心中暗贊道:「好個精靈的娃兒。」
他有意要捉弄山仔,於是以精湛的內力控制脈博跳動的速度,先是將脈博跳動放緩,緩得幾乎使脈博全然停止跳動。
山仔驚咦一聲,連忙貼耳在獨孤羽的心房,聽看獨孤羽還有沒有心跳。
獨孤羽暗笑一聲,立即加快心跳,俠時,他的心跳速度快得宛若一個拚拿狂奔之人的心跳一般急促。
山仔抬起頭,瞪大雙眼叫道:「完了,你完了,怎麼有人的脈象是這個樣子?獨孤大叔,我看你沒救了,你要是有什麼未了的心愿,我能替你辦到的,你儘管吩咐好了,既然咱們有緣在這裡相見,我一定盡心替你完成最後的心愿。」
獨孤羽神色古怪地望著山仔。
山仔驟然覺得自己未免太口不擇言,連忙換個口氣道:「獨孤大叔,剛才算是我誤診好了,明天我送你回太原,咱們找同仁堂的童大夫仔細幫你看看,童太夫的醫術很出名,他一定能治你的病。」
「你剛由太原出來?」獨孤羽依然是以古怪地目光盯著山仔,不急不徐地問著。
山仔連連點頭:「是呀!我走了一整天才找到這間破廟。」他可不明白獨孤羽問這事做什麼。
獨孤羽輕噓口氣,又同:「你為了一個陌生人,寧願再走一天的路回太原?」
山仔毫不猶豫地笑答道:「我們已經認識有一會兒了,又知道彼此的姓名,不應該算陌生人,我陪你回太原算不了什麼,不過是多走些路而已。」
獨孤羽淡寞地道:「你對每個人都是如此?只要認識就會幫他忙?」
山仔怔了一怔,沉吟道:「不見得。通常我都是獨善其身,這年頭你好心幫人,有時還會被人冤枉是有企圖的行為。」
「既然如此,你為何對我這般熱心?」獨孤羽神情深沉道:「難道你就不認為我會懷疑你別有企圖?」
山仔又是一怔,隨之陷入沉思。
半晌,他有些述惑地抬頭道:「我不知道為什麼對你比較特別,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你絕對不會懷疑我另有企圖。」
「是嗎?」獨孤羽語帶嘲謔道;「別太相信自己的直覺,感覺有時是會騙人的。」
他不再多說,翻身就著火旁和衣躺下。
山仔兀自瞪著火堆發怔,他似乎還沒從方才的談話中回過神來。
雨,仍是浠瀝地下著……
山仔突然覺醒,催問道:「那你明天去不去太原?我覺得去看看大夫對稱的病有好沒壞……獨孤大叔,獨弧大叔……
山仔輕喚兩聲見獨孤羽不答,便當獨孤羽已經睡著,他三兩口將地瓜囫圇吞下,順手在褲管上擦擦,隨後在獨孤羽對面睡下。
忽然,一陣風自半掩的門口吹人。
山仔打個冷顫,連忙翻彈而起,上前將門掩住,又挑了根木材把門頂牢,這才重新回到火旁準備睡覺。
他剛坐下,想想又丟了根神像的手臂到火中,而後喃喃自語道:「就算不相信感覺,我還是覺得可以信任你。」
說著,山仔脫下身上所穿唯一的一件蔽寒衣物,躡手躡腳走近獨孤羽,輕輕地將衣服蓋住獨孤羽單薄的身子。
他這才滿意地輕輕拍拍手,回到獨孤羽對面,縮起身子盡量靠近火邊睡下。
火舌畢剝地閃動著,沒多久就將山仔最後拋入的神像手臂吞噬得了無痕迹,隨著木材燃盡,火光漸弱。
山仔早己沉沉睡去,仍不自覺地感到寒冷,拚命地縮緊身子,朝火邊挪動。
獨孤羽無聲無息地翻身坐起,手中抓著山仔的衣服,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激動。
他仰著視而不見的凝視著黑暗中的廟頂某處,一遍遍在心裡自問:「莫非這就是緣分?
為什麼在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之後,讓我遇見這孩子?我該相信他的翔是果真是出於誠心?
難道這是天意?是冥冥中那個命運之神的安排?」
天亮了。
連綿的雨總算停了。
只是天空依然是一片陰沉,絲毫沒有晴朗起來的跡象。
山仔在一陣凄簫聲中,迷迷糊糊地醒來。
他伸展著有些僵硬的四肢,翻身坐起,那件縫縫又補補的乞丐裝自他肩頭滑落。
一時之間,山仔有點迷惑,為何原本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竟會自動離開身子?
隨之傳人他耳際那陣哀怨斷腸的洞簫嗚咽聲,使他驀地想起昨夜種種。
他直覺地轉尖望向火堆對面,只見獨孤羽盤膝坐在奄奄將熄垢餘燼旁,手中拿著一管雪白凝滑的白玉簫,正垂首肅目吹奏著令人心碎的凄涼簫音。
山仔穿好衣服,呵欠連天地伸個大懶腰,他有些無聊地搔搔頭、踢踢腿,撐坐於地,不挺專心地聆聽犯孤羽吹簫。
清晨冷冽的寒氣,凍得山仔直發抖,他順手抓起一塊木頭丟人火中。
忽而——他兩眼發直地瞪著那堆整整齊齊堆落在火邊的木頭。
因為,山仔發覺這堆木頭竟是廟中僅存的那張供桌,而真正令他傻眼的,卻是那張被劈成一塊塊木材的供桌,劈痕整齊平滑的就像有人拿著刨子,將它們一根根地仔細修削過一般。
別說昨天山仔找不到任何劈材的工具,就算給他一把鋒利異常的斧頭要他劈,恐怕也劈不出恁般光滑的表面。
他不禁納悶,獨孤羽究竟是如何將供桌劈成這般德性?
一曲吹罷,獨孤羽緩緩擱下玉簫,淡然道:「我有一件未完的心愿要交待你替我去辦。」
山仔脫口道:「獨孤大叔,昨晚看病我是隨便說說,你幹嘛放在心上。」
獨孤羽神色倏寒,冷煞問道:「你將自己允諾之事,視為兒戲?」
山仔被他如此酷殺的表情嚇得,心頭一跳,忙不迭將一顆腦袋搖得像貨郎鼓似的,連忙解釋道:「不是啦!你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你快完蛋這件事是誤診,你千萬別太相信我……」
山仔突然醒悟這完蛋二字未免太口無遮攔,他連忙伸手捂住嘴巴,支吾道:「奶奶的,又說錯話了。」
獨孤羽見他如此率直的樣子,心中雖然暗自莞爾,表面上依舊保持一副冷寞態度。
山仔終究忍不住來說完的話,哇啦道:「獨孤大叔,城裡的童大夫真的不是蓋的也!等他替你治好病,包管你又是生龍活虎的一個好人,好人當然不會有什麼最後的、最前的心愿,對不對?」
獨孤羽輕咳數聲,病懨懨地道:「我這是痼疾,能不能漢好我心裡有數,我不用操心,你既然答應為我辦件未完的心愿,可是說話算話?或者你想反悔?」
山仔拍著胸脯叫道:「笑話,在太原城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山仔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我答應的事哪有反悔的道理。」
獨孤羽頗覺有意思地瞟他一眼,淡淡道:「是嗎?!看不出你有那等名氣,竟能讓太原全城的人都認識你。」
山仔嘿嘿乾笑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太原城裡的大小乞丐都識我啦!」
獨孤羽不理會他的解釋,仍以那種望向虛無的目光看著廟外,逕自道:「你要陪我到峨嵋山走一趟。」
山仔試探道:「去峨嵋山是你未完的心愿?」
「我的心愿到了峨嵋自然會告訴你。」
「什麼?!」山仔誇張在大叫道:「還要等到了峨嵋再說?
那我等於要陪你去蛾嵋,又要去替你辦心愿,是不是這樣?」
獨孤羽不為所動地頷首道:「正是。」
「那我不就一箭又雕,太不划算了嘛!「山仔抓著頭直抱怨。
獨孤羽皺著眉反問:「一箭雙鵰?誰教你這句成語是如此用法?」
山仔理直氣壯道:「我自己想的,我答應你一件事,卻得去辦兩件,這不就像明明射出一支箭,卻偏偏射中二支雕兒一樣的意思,總不能說是一馬雙鞍吧?我又不是娘們。」
獨孤羽哭笑不得地瞅著山仔,他總算見識到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奇才。
獨弧羽無奈地搖頭嘆笑一聲,拂袖而起,輕催道:「上路吧!」
山仔依然賴在地上,有些猶豫地斜抬起頭,瞅望著獨孤羽,遲疑問道:「大叔,咱們從這裡到峨嵋山,咱是不是很遠?
要很久很久才會到?」
「沒錯,尤其是和你一起上路,可能要耽誤更久的時間。」獨孤羽有些不耐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