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我要你話兒
呼喚仍來自澡堂。
但那是顏夕的聲音。
──她微弱的呼喚。
言尖和孫青霞相覷一眼,也幾乎是馬上的,同時地趕到那發聲的現場。
──要不是剛才已有過龍舌蘭的尖呼,結果是虛驚一場、白跑一趟的話,他們的反應當然會更快、更速、更不猶豫。
──不過,剛才發喊叫是龍舌蘭,現在是顏夕。
顏夕跟龍舌蘭不同。
顏夕是弱女子。
龍舌蘭其實在武林女中英豪而言,絕對算得上是個高手。
不過,儘管她是高手,但她卻不時會發出大呼小叫。
大呼小叫當然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武功,但多少會影響她的氣派和形象,但也頂多如此而已。
顏夕雖然荏弱,但一路過來,她很少叫、很少失驚、也很少故意造作讓人特別去關照她。
也就是說,她的性格很堅強。
──性子強不強,有時跟武功不一定有直接關係。
有些頂尖兒的武林高手,性情就十分脆弱,動輒大悲大喜、情緒大起大伏,但那也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的絕世武功、蓋世成就、冠世才華。
有的人認為必須要無情、冷酷才能成就絕頂、練得冠絕天下的武功,其實那也不盡然。
──絕情絕義、無情無義才練就的武功,有時以大情大性、大仁大義也可以練修成正果。
劉邦無恥、曹操冷酷、武媚娘更十分殘忍歹毒,但關羽重義、孔明護主、伍子胥鞠躬盡瘁,都各有一番驚人藝業,過人成就。
──雖然不一定是先要絕情棄義,方有大成大就,但一個能成就大功業的人,必定得要意志堅強、才情奔發、才幹過人和恆心毅力才成。
有才情的人不一定有才幹,只有才幹而無才情,就只能是一位畫師而非畫家。
有才幹的人卻無才情,那就是畫工而不是畫家。
但同時有著才幹和才情的人,卻無恆心毅力,那這一輩畫不畫得成都成了疑問。
不過,若什麼都有了,就是沒有堅定的意志力,那根本就沒有畫,也不會去畫。
小顏或許武功不濟,但似乎意志力卻很堅強,所以她才能隨著龍舌蘭和孫青霞逃亡而無尤怨。
當然,儘管龍舌蘭好像是大呼小叫、怨聲載道的那種人,但也不見得就意志薄弱:事實上,要是意志不堅定,像她那麼一個標緻的名門閨秀,斷沒可能練成這樣卓越的武藝,以及能在江湖上享有如此聲望。
江湖上是憑力論勢的。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媛。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事實上,若無堅定的意志力,根本就連一門專業手藝也學不成,那還談得上過人的藝業和驕人的成就?
學習,畢竟是件艱苦的事,只有堅強的人才能找出它的樂趣來。
修鍊,更加是件卓越的事,只有不凡的人才會反過來駕御了它。
通得過考驗方為英雄。
受得了衝擊才是好漢。
可是顏夕決不是好漢。
她只是個弱女子。
所以一旦聞聲,孫青霞和言尖就義不容辭,飛掠到她發出叫喊的所在:
兩人也幾乎是同時抵達,所不同的是,孫青霞在飛縱之際,還居高臨下,凡所過處,都打量了下周圍的環境:
許多蒼蠅,都在飛繞不去。
天空高處有蒼鷹,有時也低翱到店鋪的酒旗上面來。
狗只,的確是愈來愈多了,且盤踞在附近。
──這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人家說田鼠、蟻蝗搬窩是地震、水災的前兆,黃牛入水翻騰、狗吐舌是大旱之徵,而今,蒼蠅亂舞,蒼鷹徘徊,還有狼犬群集,卻又是個什麼樣的徵兆?
顏夕也在澡室里發出呼叫的。
言尖趕到,但他不敢踢門,只能吆問:「什麼事?!」
他不敢踢門是因為他不便。
──他雖然年紀已不小了,但武林中是很講究男女之防的,江湖上也十分重視在這方面的名譽,何況,言尖是很愛(同時也很怕,「愛」和「怕」是長相廝守,一體兩面的事兒)他的老婆於氏的。
孫青霞也趕到了,他也不敢像上次那樣一腳把門踢開。
上次的「教訓」,他當然忘不了。
──連那優美胴體的景象,他也忘不了,更不想忘。
不但想不忘,還怕不能好好深記呢。
要再換上龍舌蘭的房間,他也許還敢再起一腳,將門踢開,但對顏夕,他卻不敢故意冒犯。
因為小顏不是龍舌蘭。
她不會武功。
孫青霞當然不敢「欺負」不會武功的人,何況顏夕還是個美麗的弱女子。
──他這個「淫魔」,畢竟還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
他不便,言尖不便,有一人卻十分方便。
那當然是於氏。
於情。
於情也趕到了。
她正要一腳把門踢開,然而小顏澡室的門卻咿呀一聲打開了。
門內是小顏衣衫完好,而且已更換上新衣,澡室地上潺潺流著未褪盡於溝坑裡的水,看來她是剛洗好了澡,身上還散發著皂香味。
在澡室內的她顯然正在驚惶中。
她怕。
但她比剛才和一路上都美。
她本來就美,但現在更美的原由有二:
因為她換上了新衣。
──那就像鮮花遇上了春天,自然而然的怒放出它所有醞釀的嬌和艷。
這美是理所當然的,但也有美得不合情理的。
原來顏夕驚悚時更美:一種在平時不會出現和讓人看見的英氣和拗執,便在這瞬刻間流露在眼色里、臉色上。
「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小顏囁嚅的指著原來的門縫(那兒還有一大灘一大灘的積水),「……一直在那兒嗅著,還偷窺……」
言尖順著她視線望去,看到那幾灘水漬,也看到了幾行錯落的腳印。
他忍不住罵了一聲:「畜牲!」
顏夕一震,淚花湧上眼眶,盈盈欲滴。她的兩眼眼袋很浮顯,托住靈靈的雙目,一旦漾起了淚光,也分外讓人憐。
於情忙解說道:「他罵的是那些狗崽子!」
這時,龍舌蘭也聞聲趕了過來,也問道發生何事,孫青霞趁此偷偷的扯了扯言尖的衣袂,一起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真有座竹棚,舒適蔭涼。
院外在地上爬伏著的是西瓜,一顆顆滾圓著像一個個青皮和尚的頭顱。
爬上了藤的則是葫蘆瓜,青的黃的,東倒西歪的亂吊著,像填塞著一口口春末初夏的夢。
走到這兒,孫青霞忍不住道:「我看他們真的來了。」
言尖也停下步來,肅容道:「你是說……『流氓軍』?!」
孫青霞道:「也有人叫他們做『畜牲兵』。」
言尖道:「都一樣。凡他們所過之處,都奸淫擄掠,燒殺殆盡。無惡不作,無所不為,既是流氓,更是畜牲。」
孫青霞道:「既然言老闆也看出了來者是誰,我也直言了,我是要言老闆一句話兒。」
言尖道:「什麼話?你說。」
孫青霞道:「他們已包圍了這家客棧,現在這時候,誰離店都一定會給殺害,但守在這客棧里,也只坐以待斃。我不想連累大家,我會一個人殺出去。龍舌蘭的武功不錯,如果她願意,我會帶她一併兒闖,生死各安天命。但顏夕不會武功,我帶她去,她不死也得受活罪,而他們目標不在她身上,我想……」
言尖接道:「你是想把她放在我這兒?要我們夫婦照顧她吧?」
孫青霞馬上點頭:「我是要你這話,行不行?」
言尖馬上回答。
回答居然是:
「不行。」
這回答絕對是意料之外。
不過他也有補充。
而且是馬上作出補充。
「她當然可以留在這裡,」他大聲地道,「但照顧她的當然不是我──」
「──而是你。」
他說。
大聲,而且有力,並且十分肯定,他的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