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我對小方無悔
於是張誇就一路送方心如出外。
這兒是元朗一帶的住宅區,通常是要走到路口才有計程車可乘。
這一路上,夕陽斜照,涼風送爽,周圍的人家至少有兩三家開了收音機,正在播當年崔萍的名曲《兩相依》:
晚風起,夕陽低,柳搖曳……
只有花蔭柳堤有誰兩相依?
睛空萬里,北雁向南飛
穿過了畫樓西
早已知道音訊稀
不會有好音寄
兩相依、兩相依……
只有在睡夢裡
方心如踢著石子,慢慢的走著路,忽然一笑說,「連兩相依都只有在睡夢裡,更休提什麼千里共嬋娟了。」
張誇看著浸在夕陽餘輝里的她,忍不住說:「千里共嬋娟其實也不難得,你看到處不是安居樂業、有家有室,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又有什麼稀奇?男女之間可以舍卻情,還有義,相知相守,這才難得!──世上最強大的美是什麼?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小方,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方心如望著夕陽,她的眼裡,有著碎的記憶、冰的愛惜。
「我只知道我是個拒絕期待的女人。」方心如幽幽地說,「未曾深愛已無情,女人在沒有情的時候,只好退其次講義氣,我不像你,你是個怒向刀叢覓小詩、衣帶漸寬漸不悔的人,我不是……」
她自嘲地道:「我沒有你偉大,我是先求自己過得開開心心、平平安安、舒舒服服,然後才肯做一點事,萬一出了事,我還會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女人。」
「小方。」
「我只是不想你出事。」方心如凝定地說,「當年,你破了七十幾宗大案,我幹了六十幾宗案子,都沒有出事。雖然一向來都是你兵我賊,你追我逃,可是,在感情上,是你在逃,我抓不著……我不想你到這個時候才出事,李大鱷不是個好對付的人,而且,阿浩也加入他們……」
「阿浩?……」張誇墜入了沉思。
「阿浩是個辣手的人,」方心如說,「他一向對你促使我解散的事甚為耿耿於懷。」
「我們不談這些了……」這時「兩相依」已播到尾聲,琴聲「情情重重」的一輕一重的響著,彷彿余情未了,扣人心弦。「你要到哪裡去了?」
「回市區去,」方心如伸手攔了一部計程車,回首嫣然笑道,「然後找個不成理由的理由,讓夢夢下去……」
「小方……」
「你回去吧,」方心如坐進了計程車、隔著茶色的玻璃,更有一種剔透晶瑩似的美:「你還有那些林青霞和蓮藕湯在等著你呢。」
張誇揮手,車子絕塵而去。
張誇依然悵望。
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大力的拍了一下,張誇整個人都震了一震。
他猛旋身、出拳。
拳頭在一個人的鼻骨前頓住。
他打不下去。
他看清楚了這個人。
──那正是他的胞弟阿KAM。
「嚇死人了,」阿KAM小心翼翼地把臉部挪開了他的拳骨,「哇,火氣那麼大!我見你站在那兒失魂落魄的,特別過來招呼一下,嘿,還差點給你『招呼』了呢!」
「你來幹什麼?」張誇沒好氣的說,「下周不是要開十幾場演唱會嗎?」
「是你的好朋友,好拍檔約我來的,」阿KAM戲謔的說,「可不是我自己要來撞破你的好事的!」
「你別來這一套,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今晚加菜,」張誇一說,阿KAM連忙搖手吐舌,表示知道利害,「好朋友?誰?」
「還不是那個游白雲。」阿KAM抗聲說,「他十萬火急的約我來,說明無論死人塌樓,都要來見個面再說哦。」
「他?」張誇嘀咕:「又不知在搞什麼把戲,他這段日子,總是神不守舍、神經兮兮的。」兩人邊說邊在回家的路上走。
「老哥,」阿KAM試探地道,「別說我做弟弟的不提醒你、剛才那位不是方姊嗎?」
「是呀,」張誇不耐煩地道,「怎麼?」
「也沒怎麼,只是,我看你一副神魂顛倒的樣子,她一副芳心暗許的模樣……你一臉柔情深種的模樣,她又是柔腸百結的樣子……你──」
「夠了,」張誇打斷,「你要說就說,又不是叫你寫文藝小說。」
「你們才是在寫文藝小說,」阿KAM說,「你可別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一失足成千古笑,對不起大嫂才好!」
「得了得了。」張誇推開了家門,兩個小孩前來擁著他的大腿,「你知個什麼!」
游白雲卻已經到了,在等候著,笑問:「聽說方姊曾經來過。」張誇答:「是呀,走了。」張誇招呼過後,到廚房幫太太洗菜切肉。
張誇是個雄赳赳的男子漢,做這些廚藝工作時未免有點笨手笨腳,他大力切肉,肉骨頭都彈跳到地上了。
張太太彎身拾起。
遞給張誇。
張誇拿去沖洗,又繼續切肉。
砧板發出「碰、碰」的聲音。
張太太正在擷去有蟲的菜葉,兩人背對著,儘是水龍頭的水嘩嘩地響,時而夾雜著張誇的切肉聲,還有廚外傳來游白雲跟阿KAM對話以及小孩的嬉鬧聲。
「她走了?」
張太太問,聲音不比水聲響。
「嗯?」
張誇似沒聽清楚。
「為什麼不留她一起吃飯?」
「她走了。」張誇回答。
暮色已籠罩了這小小的家居,張誇扭亮了電燈,整個廚房都柔和得似一具完整的瓷器。
「你為啥不送她回市區?」張太太聲音低得像蚊子,「我知道,你想送的。」
張誇忽一步攬住張太太小小的肩膊,把她扳了過來,搜尋她想要避開的眼色,發現她臉上、發上、衣上都給水濺濕了。
水龍頭嘩啦地響。
「你聽著,我跟小方,沒什麼的。」張誇有力地、一字一句清晰的說。
「我知道啊。」張太太倔強地說。「可是她有,她什麼都比我強,可不是嗎?」
「是,她比你強,她武功比你好,樣子也比你漂亮,可是她不是我的太太,你才是,她也沒為我生過靈靈和比比,你為我生過;她是我的朋友,既不是我的太太,也不是我的情人。」張誇激動的說,「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對小方無悔!」
「你幹什麼嘛,」張太太掙動,「快放手!」
游白雲和阿KAM大概是聽到些什麼聲音吧,正探頭進來,剛好看到這情景。
「快放開,人家氣你的嘛,」張太太嗔道:「看你氣成這個樣子,快放手,我臉上都是洗菜的水,要抹乾。」
張誇快快地放手。
張太太轉頭洗菜,洗沒兩下,又洗臉,肩腹有些抽搐。
阿KAM見狀忙把游白雲伸過來的頭按回去,把他塞進椅子時,故意大聲的說:「老哥和嫂子在你儂我儂,談情說愛哪。」
游白雲咕噥:「老夫老妻了還談情?也沒見過這樣子的談情法。」
張誇低聲問太太:「你怎麼了?」
張太太這才轉過頭來,一張乍嗔乍喜的臉,滿是沾著水珠,她破涕為笑的說:「現在沒事了。」
張誇輕輕的把她擁著,心中感觸:八年前,他娶她的時候,她是這般天真爛漫,荏弱無依,八年後伊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卻仍是那麼心無城府,小鳥依人。
「剛才我……你說了就沒事了,」張太太撲在他懷裡含混地道,「你有什麼,都瞞不住我的。」說著又有些恐懼起來。
張誇把她從懷裡拉拔出來,凝望著她秀麗的臉容,認真的替她揩去臉上晶瑩的水珠。
「告訴你,讓你多了解女人一些,」張太太帶著玩笑的口吻,「女人要哭的時候,不想讓人知道,只好在雨里,在水中,那就分不清是淚還是水了。」
「所以你剛才哭了?」張誇深深地望進他太太的眸里,像一縷嘆息的幽魂。
張太太給她丈夫瞧得有些心慌,彷彿洪荒里一個陌生的男子,忽然在人生的陌路上停下來,向她注視,他的靈魂像透過目光鑽進了自己的靈魂里。
她發現他拇指在淌血。
「你流血……」她心疼。
「沒事,」張誇輕描淡寫的說,「剛才不小心,切肉的時候給捺了這麼一下子。」張太太忙著替他吮血,包紮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