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稚子劍
那個劍眉星目,神清落拓,眉宇傲岸,意態不羈的人徐徐地站起身,漫聲道:「放了他。」語態就像一個清高儒士不想計較蠅頭小利那麼不耐煩。他胸前還裹著傷,白布染著血跡。
沐利華怒得「赫」了一聲,道:「原來是你這個窮酸。你活不耐煩啦?」
那人皺著眉,從未看過沐利華一眼,只低聲淡淡問了一句:「你要我幹什麼?」
沐利華一呆,卻聽翡翠答道:「要他們放了那個漢子。」
那人一仰脖子,把桌上的酒飲盡,嘀咕道:「酒不好喝,但我渴了。」
沐利華一時倒不知如何應付這怪人。司馬發卻眨著眼睛道:「喂。」
那人不應。
司馬發冷笑道:「小夥子,你傷如何?」
那人道:「死不了。」
司馬發道:「你的錢呢?」
那人聳一聳肩,道:「花光了。」
司馬發又問:「你餓了幾天了?」
那人淡然笑道:「你應該問我有幾天不餓才對。」
司馬發笑道:「沐公子有的是黃金寶劍,你跟他叩頭,他或會許賞你一些。」
那人想了想,道:「我不要叩頭,我只要他放人。」他指了指翡翠,道:「我欠了她一個人情。」然後指了指被捉拿住的唐寶牛道:「放了他,我就誰也不欠。」語音十分慵懶,像嫌夏日太漫長。
唐寶牛叫道:「別救我,我不認識你,我不想欠你情。」
那人倒覺唐寶牛有趣,微笑道:「江湖漢子患難相救,那有誰欠誰的情?只有小人和女子的情,才是萬萬欠不得的。」
司馬不可對他弟弟設法招攬那人本就不滿,「他是什麼人?就憑他能怎樣!」
司馬發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任,叫笑玉,三天前,他跟『奇門隱俠』簫竹天打賭,可以中簫老一劍而不死,結果,他真的去挨簫老一劍,反而把簫竹天給嚇跑了。」
沐利華暴怒地叱道:「我管他是什麼東西!去他娘的……」
這話沒有說完。
任笑玉就已經動了手。
他突然衝上前去。
司馬不可驟放了唐寶牛,攔腰抱住任笑玉,因為至此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任笑玉的危險性跟唐寶牛比起來,一個似蛇一個像牛。
牛雖力大體巨,但未必傷人。
一條蛇的危險性則大得多了。
何況任笑玉不單是蛇,而且絕對是毒蛇。
司馬不可職業的本能叫他舍唐寶牛而取任笑玉。
但他這一攔抱,並沒有抱著任笑玉。
任笑玉的劍柄卻撞中了他的腹部。
司馬不可恍似一頭被抽了筋的龍,飛了出去,叭地軟倒在地上。
司馬不可倒地的時候,司馬發的刀子已貼近了任笑玉的背後。
他只要手指再一伸,明利的刀尖就要刺入任笑玉的背心裡去。
卻在這剎那間,任笑玉的長劍劍鞘已撞在他的脅骨上。
一下子,司馬發只覺得有一千一百隻蜜蜂同時在他的左脅上叮了一口,他痛得眼淚從眼眶裡流出來也像針刺似的,萎然軟倒於地。
任笑玉依然沖近沐利華。
擋他的人和攔阻他的人全倒下去了。
任笑玉才出劍。
看沐利華現在的神情,似乎也在懊悔為何早不聽任笑玉的話放了唐寶牛,而致惹上這樣的一個人,一把劍。
在淡然如銀波的劍光下,沐利華的臉孔成了銀灰色,他雖然揚起了雙掌,似要以「須彌金厲手法」來接這一劍,但雙手手掌仍是銀灰而不是金色的。
就在這時,有人像四記春雷迸響般迸出了四個字:「劍,下,留,人!」
任笑玉乍聽這幾個字,劍眉一震。
這幾個字並不能使他的劍停止,但這說話的聲音足能改變他殺人的意向。
可是他不能在出劍后停止他的劍。
就在這電逝星飛的剎那間,他的劍忽然改變了方向。
「噗」地一聲,劍入柱樑,連柄而入。
「噗」地劍自柱另一面穿破而出,任笑玉已至柱后,一手抓住劍鋒,連柄也拔了出來。
這一劍之威,不但銳無可當,連劍柄也一樣無堅不摧!
沐利華「啊」了一聲,正運聚「須彌金厲手法」的雙臂僵直,臉如死灰。
而今他已清楚意會,剛才那一劍如若攻向自己,他斷斷接不住。
這時候,格勒勒一陣連響,足有人抱般粗的柱子,不但為任笑玉一劍穿破,柱身未破之處也為劍氣所毀,摧枯拉朽地倒塌下來。
柱樑一倒,椽瓦齊飛,人客、妓女紛紛走避,驚呼四起,當真是雞飛狗走。
不過,金陵樓建築得還算牢固,其中一柱既倒,但是廳只塌了一小爿,余並無礙。
塵煙瀰漫中,一個白面長須人,寒著臉淺笑,對任笑玉輕輕地道:「多謝。」
任笑玉劍已神奇地還入鞘中,就似那足以驚天動地的一劍與他全不相干一般:「謝什麼?」
長須人道:「不殺犬子之恩。」
任笑玉眉毛一挑,道:「他是你兒子?」
長須人嘆道:「他雖該打,但不該死。」
任笑玉微微笑道:「我本來也無意殺他。」
長須人道:「任少俠的『稚子劍』,威力之巨,老夫平生僅得一見。」
任笑玉奇道:「你以前見過我出劍么?」
長須人自然就是沐利華的爹爹沐浪花。沐浪花搖首:「沒有。」
任笑玉望定沐浪花,等他說下去。
沐浪花道:「我看過同等威力的一擊,不是劍,而是刀。」
任笑玉目光銳利起來:「刀?」
沐浪花肯定地頷首,目意遙遙:「對,是刀。」
任笑玉動容道:「什麼刀?」
沐浪花悠遠地道:「阿難刀。」
任笑玉一震道:「沈虎禪的阿難刀?!」
沐浪花道:「除了沈虎禪,誰還可以使阿難刀?」
任笑玉臉色一變,好一會才迸出了好幾個字:「好,好,好,」別人根木聽不懂他說「好」是什麼意思。
沐浪花道:「犬子劣行老夫自當嚴罰,少俠劍下留命,老夫感恩不盡。」
任笑玉忽道:「你也不必謝我。」
沐浪花不說話,他知道任笑玉會說下去。
任笑玉果然說下去:「我此來不是為了殺你兒子。」
沐浪花微詫道:「那麼任少俠的來意是……?」
任笑玉笑容一斂,道:「殺人。」
沐浪花緊問:「殺誰?」
任笑玉自牙齒舌尖迸吐出一個字:
「你!」
此字一出口,任笑玉身上每一個部位每一寸肌肉都是動作。
他拔劍。
然而在拔劍前,他已沖近沐浪花。
在他劍未抽出來之前,他的一手雙腳,已攻向沐浪花。
沐浪花無視於任笑玉任何攻勢。
他只懼於任笑玉的劍。
對他而言,那些犀利攻勢只不過是邪魔各種幻化,任笑玉的劍才是真正的魔頭。
其他的攻擊,到了沐浪花身上,僅似柳拂岩石,毫無作用。
沐浪花大喝一聲,臉上發出淡金之色。
他的雙手金芒更厲。
他雙手一合,在劍刺入胸之前,雙掌挾住劍身!
劍身銀色。
雙掌金色。
掌劍之間,所呈現的是一股死色。
這一掌的威力,與沐利華所使,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劍不能前進半分,變不能后縮半分。
這時冒起了紅色。
鮮紅的血色。
鮮紅的血色,漸漸自任笑玉胸襟的白衫上染散開來,很快擴布成一塊血雲。
大堂人雖不少,可是極靜。
靜得連流血聲也清晰可辨。
流血聲卻不是響自任笑玉胸前,而是地上。
沐浪花雙掌合著劍,劍鋒滴下鮮血,落到地上。
任笑玉一笑。
這一笑,充滿慧黯、傲慢與倦意。
他一笑就收劍。
一笑就收劍。
這下驀然收劍,就如同出劍一般驀然。
沐浪花雙掌居然合不住劍鋒。
沐浪花一個蹌踉,向前搶了半步,他畢竟是一代武學宗師,及時收穩了步樁,全身又變得無瑕可擊。
劍已回到任笑玉鞘中了。
任笑玉除了胸前一片殷紅,宛似完全沒有動過手,出過劍一樣,神態仍是瀟洒,冷竣。
沐浪花的雙掌,淌血不止。
司馬不可和司馬發一齊掩撲上來,沐浪花一揮手,制止了他們,苦笑道:「任少俠,果然好劍法。」
沐利華忍不住抗聲道:「爹,你也震傷了他要害……」
沐浪花怒叱:「胡說!他的胸前乃是三天前跟簫竹天簫大俠打賭胸可中劍不死而留下的,適才是他二度出劍震裂創口。如果沒有,我絕對接不下他這一劍。」他的雙手仍在淌著血,但神態自若。
任笑玉忽道:「剛才我可以一劍殺了你。」
沐浪花怔了一怔,即道:「剛才我是失了一招。」
任笑玉笑道:「與人交手怎能失招?」
沐浪花也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何況失手。」
任笑玉問:「你可知道我為何沒有把握機會刺殺你?」
沐浪花反問:「老夫倒極希望知道自己是怎麼撿回一條老命的?」
任笑玉道:「如果我攻你於不備,而又沒有受傷,必能一劍得手,是不是?」
沐浪花坦然道:「不但是,而且就算你受傷在先也一樣。」
任笑玉看了沐浪花一眼,眼中有一絲暖意:「但我那一劍殺不了你。」
沐浪花道:「只傷了我雙手。」
任笑玉道:「所以我不明白。我總要弄清楚你是怎樣知道我要對你出手之後,才殺你。
沐浪花捋須笑道:「一點也不錯,正如沈虎禪所料。」
任笑玉望定沐浪花,一字一句地道:「原來又是沈虎禪。」
沐浪花微微笑道:「便是沈虎禪。」
任笑玉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但他越是不悅,越有一種特別的貴氣,似王孫公子在小恙里更顯出他的尊貴,英雄豪傑在歷難里更襯出他的氣慨。
「他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他要向我借錢。」沐浪花拈著髯腳道:「他要借十五萬兩銀子;一個人有錢,不但可以買屋子,買官位,也可以買到人心壽命,」他自得地接道:「有錢總是比沒有錢好太多太多了。」
任笑玉一笑。
他這一笑里充滿譏誚與無奈。
「我看錯人了。」
「你看錯他。他可沒有看錯你,他說我能接下你一擊,你一擊不中,必定要弄清楚才會再出手;」沐浪花道:「你也是為了錢才殺人,對方是誰?」
任笑玉笑了:「你想我會說嗎?」
沐浪花道:「對方給你多少錢,我給你五倍。」
他笑笑又道:「要知道,對方要是給你十萬兩買我的命,我可以給你五十萬兩,而且,價讓你自己開,我不還價。」
任笑玉道:「我奇怪你怎麼會有那麼多錢?。」
沐浪花哈哈大笑道:「跟在『將軍』身邊的人,怎會沒有錢?」
任笑玉道:「『將軍』的錢是怎麼來的?」
沐浪花反問:「是誰派你殺我的?」
任笑玉忽道:「可惜。」
沐浪花道:「可惜什麼?」
任笑玉道:「可惜沈虎禪忘了。」
沐浪花道:「忘了什麼?」
任笑玉道:「我一劍殺不死你,還是可以殺第二劍的。」
沐浪花神色如恆:「他沒有忘。」
他撫髯垂目奸奸地笑道:「他收了我十五萬兩銀子,他就得替我保住這條性命。」
他笑笑補充道:「必要時,也可取你的性命。」
任笑玉冷笑道:「果然是萬能的銀子。」
唐寶牛忽然大喝道:「胡說八道!沈老大不是這樣的人!」
忽聽一人嘆了一口氣,道:「你錯了。」「砰」地一聲,崩倒的柱子四分五裂,木片紛飛,現出一個人,兩條眉毛如黑而亮的刀鋒,兩撇鬍子如黑而亮的刀身,背插一把刀,木鞘刀柄長於發頂。
這漢子道:「我是這樣的人。」
唐寶牛喜叫道:「老大。」
漢子道:「你受苦了。」
任笑玉道:「你怎麼知道我要殺沐浪花?」
沈虎禪道:「因為你殺了『長風劍客』宓近秋。」
任笑玉沒有作聲。
沈虎禪道:「宓近秋畢竟是『三代第一劍』,你雖殺了他,但也為他『長風劍氣』所傷,就傷在胸部。」
他指了指前胸,道:「宓近秋的長風劍氣,傷處赤紅,你怕為人識破,故意逗蕭竹天跟你打賭,讓他一劍刺入你前胸,滅了長風劍氣的傷痕,也借濺血以消瘀栓。」
任笑玉沒有否認,只問一句:「我為什麼要殺宓近秋?」
沈虎禪道:「這跟你殺沐浪花是同樣理由。」
任笑玉神色不變,即問:「我為什麼要殺沐浪花?」
沈虎禪淡淡一笑。在他一笑時兩道眉毛和兩撇鬍子同時揚起,像兩把黑刀同時交鋒:「因為你最終目的,是要殺一個人。」
任笑玉平靜地問:「誰?」
「將軍。」
此語一出,眾皆動容。
「將軍」名號,在這一帶武林已奉若「神明」,殺「將軍」簡直就像要「弒神」一般不可思議。
沈虎禪繼續道:「武林人稱『長風、須彌、鐵將軍』,誰要殺將軍,就要先得把他在外的左右翼除去。」他指指沐浪花道:「他是將軍左翼,宓近秋是右翼。」
任笑玉笑笑,笑意落寞,「就算殺了這兩人,還要把『將軍麾下,三面令旗』拔掉,才能殺將軍。」
沈虎禪道:「憑你,要殺舒映虹、王龍溪及楚杏兒,都絕非不可能的事。」
任笑玉微微一笑:「我只是個名不經傳的小子,承蒙你看得起。」
沈虎禪道:「你尚有餘裕,不必過謙。如果我猜得不錯,事實上有五十二宗一流高手離奇死亡案,跟你都有點關係。」
任笑玉這才有點震訝:「你注意我有多久了?」
沈虎禪道:「剛才。」
任笑玉道:「剛才?」
沈虎禪道:「我本來是猜想江湖上有這樣一個人,年輕、深沉、機智、可怕,但並不肯定,剛才看了你那一劍,我覺得,我還漏說了幾樣特質。」
這次是沐浪花問了下去:「什麼特質?」
沈虎禪聳眉,有力地吐出了幾個字:「像你這種人,得意的時候是英雄,失意的時候也是人傑。」他加了一句:「你現在是人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