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鬼魂魅魃魁魄魏魈魋魊魎魍魑魔魘
自小,何梵就很怕鬼。
正常的情形是,你怕一樣東西,就會刻意去逃避,不面對它。
但也有一種情形:你對它越怕,就越想接觸它,研究它,這就形成了:越怕越好奇。
何梵怕鬼,因為他不知道鬼是什麼,所以分外害怕。
人害怕的,多半都是未知的事物;已知的,就算很可怕,也沒什麼好害怕的了。像對死亡,就是其中一例。
所以何梵很想知道鬼是什麼。
他開始跟長輩大石公他們學字,又從公子無情那兒得知了一些修辭,他特別感興趣的,就是「從鬼」的字彙。
據他所知曉的,從「鬼」字發展出來的:
魂魄魅魈魃魏魁魌魍魎魑魔魘……沒有一個字不是有大大的「鬼」在壓陣,分外顯目、十分搶眼。
──那可都是鬼么?
都是些什麼鬼?
從字形上來看,每個鬼字都活靈活現,各有各的惡行惡狀。從字義上來看,「魄」可是「白天出沒的鬼」?「魅」可是一縷幽魂十分倩女那種無力的鬼?「魃」這鬼好像十分霸道,動軋足以連根拔起、力拔山河的樣子。至於「魋」,到底是不是指:「他」就是「鬼」的意思呢?
何梵不斷追尋、討究,漸漸窺出漢字之美。他有時請教別人,有時自己動手稽查,慢慢才知道:
「魏」當然不是鬼怪。它除了指國名和姓氏之外,還是指河南之北、陝西之東、山西之西南及河北之南等地方。三國有魏,後有九魏,魏碑魏闕,都成典範。
「魋」嚴格來說不是真的鬼,也不是「其人是鬼」之意,而是古代驅疫卜筮時裝神扮鬼時所戴的面具,只是個徒具丑面的假鬼。「魊」卻是真鬼,不過很少活動在地上,而是多伏在水裡害人的陰濕鬼。
「魁」則不是鬼,而是主掌貴人「魁星」,同時也是為首、居第一位、高大偉岸之意。這「鬼」字邊反而成了好的、厲害的、威風的意思。真是好「鬼」。
「魎」字很少單獨用,它的「兩」字大概也是雙宿雙棲、同時出沒之意吧,這字通常都「魍魎」並見,通常,還四鬼並出:魑魅魍魎。──大概是一種愛熱鬧、以多為勝、虛張聲勢、喜好群眾活動的鬼類吧!
「魔」則只是噩夢,像現在他猶如處於惡魘之中。「魆」只是形容「鬼一般的黑」,跟「黑黝黝」情同手足。
「魔」字何梵的理解是:鬼修鍊成精了,成了「鬼王」了,有足夠的道行出來害人了。
每一個人都有他的身世,看來鬼也不例外。
每一個人也都有他的故事,鬼的故事更是充滿了緊張刺激,曲折離奇。何梵喜歡聽鬼故事。他對鬼好奇。
可是他卻不喜歡遇鬼。
極不喜歡。
誰喜歡真的見鬼?
──但卻愛聽別人撞鬼的傳說。
何梵沒想到今番真的遇鬼了。
剛剛才遇過一次無頭鬼,這次卻又遇上了一次:還與鬼同櫃!
原來在他身邊的,不是棉胎,不是雜物,也不是活人,而是鬼。
一隻全身腐臭了的,皮肉都一大塊一大塊往下掉落,全身潰爛且流著膿水,大條的蛆蟲正在那人臉上、眼眶進進出出的「鬼」!
他打著了火。
然後,他看清了身邊的鬼──不,其實是死屍,一具死了多時的屍首──對他而言,這無疑是跟撞鬼沒什麼兩樣。
他一時驚駭得忘了叫喊。
他回頭。
火光照出了羅白乃也跟他一樣驚駭的表情。
無疑,他的表情很可怖。
誰見鬼的神情都會像鬼一樣核突。
這次,火光算是點亮了好一會兒:一屍兩人的表情,都各有各的難看。
然後,兩人不約而同,都大叫了一聲。
「颼」的一聲,不知是他們大喊的口氣,還是那死屍在吹氣,火硝石又熄滅了。
兩人再也不理三七廿一、四七廿八、五七卅五……踢破木板,砸開衣櫥,揮舞拳頭,手舞足蹈,叫嘶怪叫,奔了出來。
兩人還抱在一起,不敢分開,一個說:「鬼鬼鬼鬼鬼鬼鬼……」一個說:「別怕,別怕,先別怕怕怕怕怕怕……」
就在兩人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要往外(窗外)闖還是向內(門外)沖的好,忽然,他們都聽到了一些微弱的聲音。
羅白乃馬上捉住何梵:「噓噓噓……你聽!」
何焚也叱了一句:「噤聲。」
「篤,吱吱,軋軋軋……」有人在外面撬門的聲音。
──是「撬」門,不是「敲」門。
門板上還傳來扒搔之聲。
羅白乃第一個意念就是要往開溜。
卻沒料何梵突如其來地掙脫了他的手,「爭」地拔出了劍,徑自掠往門前,一劍扎了過去!
羅白乃沒想到何梵會有這等勇氣,居然一個人就拔劍對付那要破門而入的鬼怪。
其實何梵憑的不是勇氣。
而是駭怕。
太害怕了,沒退路了,反而忘了一切,豁出去了!
他一劍即出,劍穿門刺向來人(還是鬼?)!
──不管是人是鬼還是魂魄魅魑魍魈魌魃魔魘……他都一劍殺了再說!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他這拚命一劍,刺的不是人,也不是鬼,亦不是魔,而是他的同門師兄弟:葉告。
剛才,在隔壁房,火一滅,葉告叫了一聲「哎吔」,立即撲倒於地。
何梵料對了,其實,他根本沒有受傷,只是誘敵之計。
他趴在地上,準備只要有什麼妖魔鬼怪,一觸及他,他立即拔劍砍殺再說。
是的,他聽到何梵與羅白乃一齊撞破牆板,進入鄰房,他並沒有立即跟過去,就是要看看有沒有斬獲。
沒有。
他伏在地上,靜靜的等待。
但只有等待,毫無結果。
沒有人來。
也沒有鬼到。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看來這至少也是只聰明鬼,不上當。
他只隱約聽到:鄰房的竊竊細語,乃至時高時低的爭論;也曾看到隔壁的火光,不旋踵又黑漆漆的一團暗。
他伏了一陣子,見什麼都沒有發生,正想起來,由破牆進入鄰房,忽然,不知從哪裡,又透出一點火光來。
他不知道那是何梵在衣櫥內晃亮的火硝石。
他忽然抬頭髮現,就在午字房地上,離他趴伏之處不遠,居然還有一具屍體。
屍首龐大發脹,已死去多日,開始發臭了,還睜大雙眼瞪著他。
葉告啐了一聲,對在地上詐死誘敵(鬼?)再無興趣,所以一按而起,就在此時,窗外有一道銀灰、慘白色的人影飛快地掠過。
這窗是向內庭的。
他所看到的白影,也就是從剛才他和羅白乃用指頭戳破的洞孔瞥著的。
他立刻掠近窗前,一手撐開了窗。
窗外已沒有人。
他不帶一絲聲響的翻落到走廊上,想察看剛才外面經過的是何人,豈料不看還好,一看,他就看到剛才那具無頭的屍身,居然還伸直著手,直挺挺的呆在門前!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無頭女鬼!
沒想到,他這一翻出窗外,又形同與這無頭魔女,共處在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