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夢
一驚天動地的寂寞著
太白山為秦嶺最高峰,摩雲插天,冰雪不消,像一個亘古的巨人,頂天立地,皓首傲立於天地間。
寂天寞地,而且還驚天動地的寂寞著:這是鐵手一進入武功縣遙見太白山的感覺。
鐵手經過阡陌地之時,金風細細,田間掠起了一陣曲折的稻浪,比海綠,更比浪柔。
鐵手因為這人間栽種出來的美,而怔住了一陣子。
三五成群的小孩,拍手唱歌,有的手裡捏著只正吱吱叫鳴的蟬,有的用繩子套住只會啯啯鳴響的青蛙,還有的嬉鬧地趕著頭哞哞呻吟炭色的大水牛,歡呼而熱鬧地走過。
沒有比這更美的圖畫。
人間的景象要比畫中的仙境更美。
仙境只是畫者的夢,人間卻是夢者的畫。
鐵手忽然把視線移到遠處,原來那山還是在山外山處,遠遠的白著頭,俯視著大地,既高傲而深寒,但又與天地連為一體。
鐵手看著那寂寞的山,忽然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意念:
──那山,真在召喚著他;且帶著一股詭奇的殺意。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終會進入那座山去。
這時,一男一女迎面走來,有說有笑,正走過這段阡陌小徑。
男的清俊隨和,看去倒只有近三十歲吧,但從他眼神里流露的滄桑、表情間流露的倦意,還有雙鬢間的微霜,便可知道,他實際上已四十餘歲了,而且從他眉宇間的起伏就讓敏感的人覺得他是個不許自己變老的人。
鐵手再去看那女子,第一個感覺是「小鳥依人」,第二個印象是「恬美」.但還未曾細看她的容貌之前,鐵手突然覺得那男子似乎一震。
這一震,只是對方身體一種輕微但不尋常的震動,尋常人就算望定對方,甚至能觸摸著對方的手,也未必能觀察得到,但鐵手卻感覺出來了。
這使他改而去注意那個男子。
可是那對男女這時已經過了他的身側。
鐵手回頭望的時候,那男子也正好回頭。
然後那男子臉上,浮升了一種奇特的表情,他整個身上像被利針扎了一記似的,神色卻像是一朵花以極快的速度綻放了開來。
「是你!」
奇怪的是,一向沉著穩重的鐵手,也似被感染,有了相近的表情。
「是你!」
兩人一齊發出大呼。那男子忽然漲紅了臉,沖近,一抬腿,就踢向鐵手。
任何人──就算是武林高手──出腿攻擊的時候,上身。尤其是雙肩,總是要微微一晃,或稍稍一沉,但這人出腿,毫無徵兆,當對方發現他出腳的時候,往往已被踢個正著。
鐵手幾乎也避不過。
他及時沉肘,雙手一交,架對了對方一踢,閃電般變招,要抄住對方的腳。
但那男子已然收腿,就像壓根兒沒有動過腳一般。
他一擊不著,立即後退。
很快,可是鐵手更快。
鐵手的手已快按到他胸膛。
那男子忽然回身。
在這生死關頭,他竟把背門賣給對方!
就在鐵手的手快要拍中他的背部之際,他的腿像鬼影一般,已到了鐵手的腹際!
那女子失驚而呼,「啊……」
可是鐵手那一掌,並沒有拍實下去。
那男子的一腿,也沒有真的撐出去。
兩人都陡然頓住。
「你們……這是幹什麼?」那女子兀自驚魂未定。
忽爾,兩個男子大笑起來。
「是你。」
「是你。」
還是這兩句一見面時爆出來的話。
兩人興高采烈的搖撼著對方的肩膀。
「好個庄懷飛!腿功煞是要得!」鐵手衷心地道,「腿傷還沒全好吧?」
「我這路『掃興迴風腿法』有瑕疵,還是瞞不了你!」男子笑著大力拍鐵手寬厚的肩膊,「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四大名捕』中第一把硬漢子,也到這窮鄉僻壤,上山下鄉,吃蟻喂蚊來了!」
「快別說這些閑扯淡!你出腳前還是愛揚一揚眉毛,沒變!」鐵手笑道,「你還是老樣子嘛,總不會老!你看我……」
「你怎樣?」男子呵呵笑道,「我還是老樣子,你卻是名動八方,上達天聽了!」
「怎麼這麼多混話!」鐵手佯作不悅地道,「你在武功縣任事……?」
「不比你老哥威皇,但總算掙回個縣衙副總捕頭噹噹。」男子向他擠擠眼睛道,「我膽子小!但比你會計算,說句實在話,我雖然妒忌你,但要我像你這般為朝廷官衙拚老命,我可不幹!」
「你知道,我這不是為官老爺……」鐵手苦笑著分辯。
「我當然知道,你上有諸葛先生撐後台、而且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法紀,除暴安良。」男子半諷帶笑的說,「咱們相交十幾年、還有連這點都不知道的嗎?堂堂大捕頭這回駕臨武功縣,大概又是為了天大的公事了!」
「還不止我來呢,知審刑的杜漸、陝西總刑捕上風雲都得往這裡跑,沒想到卻在這兒讓我碰到你,」鐵手道,「我還要到郿縣去呢。」
「勞動你老哥到這兒山野來,連『鐵面無私』的杜漸也驚動了,還會是小得了的事體么!」男子道,「總算,讓咱們又會面了!」
「咱們又會上了!」鐵手仍有點激動,不禁望向那女子,「這位姑娘是你的……」
那女子目中還有一絲絲懼意。
很小家碧玉,也很嬌柔的一個女孩子,看得出來是家世很好,嬌生慣養,但又心地善良,並無小姐脾氣的好女子。
「是謝姑娘,我叫她戀戀,」男子庄懷飛介紹身旁的女子的時候,有一種很滿足,也很自豪的神情,「我們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希望你遲點破案,就可以先喝我們這一杯再走。」
「不管破不破得了案;」鐵手為朋友高興,」我都吃定你們這一杯喜酒了。」
「好!」庄懷飛滿懷喜悅忍不住要溢出來,對鐵手道,「她是郿知縣謝夢山謝大人的掌上明珠,她是位很難得的女子……我真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
「你呀!」因為聽到自己喜歡的人當面讚美,謝戀戀紅著臉,她的聲音聽起來糯糯的,很好聽,「一見面就打架,我給你們嚇死了。」
──一個小捕頭居然能得到知縣大人的女兒的青睞,的確是不容易啊。
鐵手這樣想著,想到這暌別多年浪子般的好友,滄桑了半輩子之後,有了這麼如意的紅顏,心中也為他們祝福。
「確是很難得的了……」他感慨中卻帶了點罕有的神秘,半笑著道,「原來是謝知縣的千金……你放心,這回兒。大家往來機會可多著呢!」
兩個別重逢的男子敘著舊,話題特別來勁,但也沒忽略中間那讓人珍惜呵護的女子。他們一起在長長的路上走著,後來鐵手要去城裡報到,大家約了會晤時地,鐵手就說我一定會來找你,庄懷飛也表示就等他來,兩人暫且各自分手,各取其道。
庄懷飛和謝戀戀很親密,也很恩愛地走著,他們一面走,一面有著幸福的憧憬。
在這條姻緣道上,他們一度幾乎不能攜手并行,因為知縣謝夢山當然不贊成自己的獨生女兒嫁給一個隨時都會「因公殉職」的捕頭。
偏生謝夢山的權力,又大得剛好可以約束庄懷飛的舉措。
直到庄懷飛逐漸有錢為止。
庄懷飛知道要娶謝戀戀,就必須要有錢,而且還得要非常有錢,有錢得可以不再吃捕役這一行飯,才不必受制於謝知縣,如此才有望分庭抗禮,受到尊重。
庄懷飛在鎮上開到第三家店鋪和買了七塊地皮之後,謝知縣就對他完全變了態度。
尤其在知道他將要辭去衙捕班頭的職位,他才放心讓女兒跟庄懷飛一起趕街子、逛熱鬧,並表示庄懷飛是他的「得意門生」,他非常信任。
關於這一點,謝戀戀和庄懷飛都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否則,庄懷飛就要勸謝戀戀跟他私奔,而謝戀戀也準備不顧一切地跟著庄懷飛,不管到天涯海角。
他們是真的相愛。
他們是真心相愛。
「他到底是誰?」謝戀戀對武林中事並不太懂。
「他是鐵手,很有名氣的捕頭,列為『大下四大名捕』之一;」庄懷飛答,「這小子實在要得!當日我們一起闖江湖,在六扇門闖出名堂來的,就數他最好漢!」
「鐵手?」謝戀戀秀眉微皺,她想不通怎麼有人會姓『鐵」名「手」,「四大名捕?」
「對。『四大名捕』即是冷血、追命、鐵手、無情;」庄懷飛解釋,「他們原名是冷凌棄、崔略商、鐵游夏、成崖余,可是他們的外號太有名了,使得知道他們原來姓名的人,反而不多,不過,這四個江湖中人給他們起的綽號,倒很合乎他們的性情武藝。」
謝戀戀偏著頭說:「那麼這位鐵大哥一定是鐵石心腸,心狠手辣的了?」
「才不是,」庄懷飛見她可愛,用手擰了擰她的臉頰,笑道,「這外號只是形容他那一雙無堅不摧的手,和深厚無比的內力。他在『四大名捕』里排行第二,江湖人多稱他為二哥或二爺。」
謝戀戀笑得像一朵嬌柔的花,「我明白了,正如大家都叫你做『打神腿』一樣。」
「聰明!」庄懷飛摸摸她的秀髮。近的山,遠的雪,稻麥青青,忽爾生起一種與伊生死相依的感覺,「那山真美。」
「我們改天到山上看看。」
「看……?」
「看花呀,蝴蝶呀,兔子呀,還有雪啊……」謝戀戀發現他似沒有細聆,嬌嗔地道:「你在想什麼啊,你?」
「我在想……」庄懷飛有點怔忡地道:「要不是大案子,他便不會來這兒……」
「可不是吧?他剛才還說,這兒他人生路不熟,還要你多多幫忙他呢!」謝戀戀依在他臂彎說,「可是,這又關你何事?」
「對,關我啥事!我一天當捕快,這兒的事就沒少得了我的!」庄懷飛笑了起來,「不過,說實在的,這人追捕起犯人來,沒有什麼熟不熟的,總逃不出他的掌下……」
「他來了,」謝戀戀抬起美眸看他,看他英氣的眉宇、英偉的臉龐、英朗的鼻樑、英秀的唇、英挺的氣概,「這不就省了你的事嗎?」
「有他在,我可輕鬆了,」庄懷飛笑著說,眼裡已流露出一種難為人所察覺的隱憂,「可是,我還是去見一見紅貓他們的好。」
庄懷飛是經驗豐富的捕頭。
像他這種人,自然懂得把隱憂藏在心底最深處,就算做夢的時候,也不會觸及。
庄懷飛尤其精於此點。
可是謝戀戀還是看得出來。
她沒有追問下去。
二鐵打荊州
她問的倒是他和鐵手的交往。
──她看得出來:庄懷飛跟鐵手是有著深厚的交情。
「你們是怎樣相識的呢?」
一向在閨中,對刺繡、女紅、廚藝、琴棋詩書畫無有不精的謝戀戀,嚮往的卻是江湖上的風雲軼事、男兒漢義氣相交的鐵血傳奇。
「我們?」庄懷飛倒是想起了往事,笑得也非常神思遄飛的,「我們真的是不打不相識!」
──其實,他和鐵手,倒不算是深交,但卻很有情義:
因為他們共過生死。
共過患難。
江湖上的男女。其實最注重也最微妙的感覺,就是注重這個:
共生死。
同患難。
──而且也共富貴,同進退。
這點很重要。
──只有共歷過這些,大家才是一家子,不然,只是豬朋狗友,湊熱鬧的腳色而已,醒時共交歡,醉后各分散,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罷了!
只有在有難時同當,有敵時聯手,有事時不離不棄,有危時不舍不負,你遇上問題時他第一個趕到,他得到喜訊時第一個就是通知你,別人罵他你比他還生氣,你失戀時他比你更不平,只剩一兩銀子他讓你用一半,你有百萬家財時不會忘了他,這才是江湖上真正有過命交情的朋友。
如果你已有這樣的朋友,恭喜你,夫復何求?如果還沒有,趕快去至少找一個,讓自己無枉此生。
當然,庄懷飛跟鐵手的交誼,還沒那麼深。
不過,他們也曾是患難之交,而且是化敵為友。
他們相識時正面對一大堆敵人。
分別時卻只剩下了他倆是朋友。
那是發生在十二年前,荊州的落馬地一帶。
鐵手在荊州遇上一場晚雪。
庄懷飛則在落馬地趕上一場殺戮。
所以他們同在漫天風雪的「三周庄」中作出一場殊死戰。
──鐵打荊州,雷打不入三周。
「鐵打荊州」,人所皆知,荊州天險地利,固是兵家必爭之地,易守難攻,聞名天下,但所謂「雷打不入三周」,指的便是盤踞在荊州落馬地一帶的「周氏三兄弟」的「老巢」。
──「三周」便是」單手棍」周丙,「雙手金鏢」周旋,以及「三手大劈棺」周東得三兄弟。
這三兄弟因恃著是朝中當權得勢的大官王黼的遠親,加上他們一身武功,呼嘯劫掠於荊州一帶,號召了四十四名荊州綠林好漢為他們賣命,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無所不為。白道中人不敢惹他,官府也奈何不了他們。
不過,後來州里來了位知州大人軒轅一失,此人清正嚴明,「三周」的日子就過得沒那麼愜意了。
軒轅一失雖有意剷除這等巨惡狂寇,可是,苦無人可以制伏「三周」一黨人馬。就算有人手可用,周氏兄弟一見軒轅一失有意嚴辦他們,他們便暫斂猖狂,力避鋒頭,還以三周庄名義捐款賑災,賒米行善,若沒有真憑實據或在犯案時逮個正著,或在他們居所取得贓物劫款,軒轅大人是無法動用軍令,處治這干匪人。
可是,就連進入「三周庄」搜查一事;因周氏兄弟背後靠山權傾朝野,也無人敢執行──一旦周氏三兄弟將劫來的財物珠寶藏得夠機密,抓不到辮子,搞不好就給這三頭豺狼倒打一耙,告上朝廷,觸怒王黼,那時丟官事小,還吃不了兜著走,走不了橫著躺了!
但軒轅一失還是處心積慮要為民除害,要「動」三周。
他一面請救兵於京里的請葛先生,一面借重兩位由他物色過來的江湖人物:
一個是已半退隱江湖的捕房大老,人稱「翻案十三妖」之一的」老虎狗」暴老跌。
這是一個怪人。所謂怪人,是指他脾氣壞,也脾氣怪,他行事風格怪異,上茅坑每一去一兩個時辰,十分享受。喜歡與不善飲的人比喝酒,若是遇上能飲不醉者,他就比灌粥,要是對方比他能吃粥,他就比吞飯──總之,一定要贏。
此人擅於易容,亦善於替人翻案,而且,只要一進入搜索範圍,不管物贓還是人質,都決逃不過他的法眼,一定給他翻查出來。
他為人行事作風雖然古怪,但極有才幹,辦事決不怯場,翻案不遺餘力,作為「翻案十三妖」之一,他亦受之不疑,當之無愧。大家說他作風近似追命,他也很喜歡。
另一人便是庄懷飛。
庄懷飛那時仍未屆中年。
──不過,無論什麼時候的他,樣子都十分年青俊朗。
他的腿法極佳,但脾氣犟,從不屈附阿諛,辦案辦事勇、悍而精明,所以偵破的案子很多,但供職卻不高,遷升得慢,不過,卻能得到知州吳大人的看重,把他保薦給軒轅一失,並且受到知材善任的軒轅一失之重視和起用。
當時的庄懷飛,外號「打神腿」,江湖中又號之為「神打無影腳」,他跟「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在武林並稱為「六扇門中的四條名腿」,一時瑜亮。
軒轅一失當時的計劃是:他想一一清除地方上的惡霸,所以,得要剷除「三周庄」的惡勢力。
但他的顧慮是:「三周」有高官撐腰,若無罪證,難以入罪,反易自招罪於朝廷,不得不慎。而且:「三周兄弟」雖然怙惡不悛,但也時布施糧食,三兄弟至少其中有一個是樂善好施之士,甚得一般鄉民好感,萬一打草驚蛇,殺錯良民,只怕除惡不成反為患。
所以他的方法是:希望內外呼應,先派人做卧底,在「三周庄」找出鐵證,再裡應外合,一網打盡。
軒轅本意是派庄懷飛混進去,他一向精於尋物覓人,但暴老跌擅易容術,結果還是他去了,暴老跌雖未馬上得到周氏的重用,但還是當他是一個外圍的強援,一直未能進入核心。
正好,那時,周氏三雄終於沉不住氣了,乘夜洗劫了「東方世家」。
「東方世家」富可敵國,而且炫財耀富,難免遭匪垂涎,難逃此劫。
可是,三周庄的兇徒也夠心狠手辣,不但手起刀落,誅殺了「東方世家」男丁十七人,還擄劫了婦女八人,席捲返回「三周庄」。
軒轅一收到消息,立即懷疑是「三周庄」乾的好事,馬上派暴老跌去探個虛實。
也就是說,打鐵趁熱,只要暴老跌發現庄內有劫回來的金銀珠寶和遭擄的婦女,或僅有其一,都可以發出訊號,軒轅便可以派兵直接圍剿三周庄了。
暴老跌義不容辭,立馬便赴三周庄。
他們約定了,暴老跌入庄一個時辰之內,一定發出旗花煙火訊號為記,他們就適時沖入庄內,人贓並獲。
暴老跌還誇下海口,開了一個玩笑說:「這事易辦,要是一個時辰內還沒我的訊號,那我就是要先橫著躺下了,要不然,就一手提三顆人頭一手扛著贓款來見大人和飛老弟,大家坐地平分了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同時,也有「唾手可得」。「應付得了」的那種氣概。
不過,軒轅還是有點擔心,他一面派庄懷飛在三周庄外布防,但千叮萬矚若無號令,沒足夠把握找到憑證,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另一方面,他飛馬請人自州府找來了剛抵埗的名捕鐵手。
鐵手一得悉此緊急情況,即趕赴落馬地。他已盡一切所能,飛快趕去,抵達時已逾一個時辰,三周庄的變故已生。
原來自暴老跌入庄后,足足一個時辰,完全沒有訊息。
其時恰當有風雪。
風漸大。
且狂。
雪下了。
漸大。
庄懷飛和軍士們在外面等得沉不住氣了。士兵是因寒凍而憋不住氣。庄懷飛則是急著要救人。
他向軒轅請示:要領隊殺入庄去!
雪很白,他卻看紅了眼。
軒轅一失也急。
但不準妄動。
他怕萬一失手,撲了個空,反讓「三周」有口實向王黼誣告自己濫用兵權。另外.他也擔心貿然闖庄,引致暴老跌置身險境,而人質也性命不保。
軒轅素有決斷之能,可是值此風雪之中,一時也不知如何取決是好。
他年輕時曾在杭州任官,圖有作為,有日得悉朱勔父子以納「花石綱」為張目.侵佔劫掠商賈羅勃高之家,還強污羅婦,軒轅即率部眾急援,因遭朱門羽翼之拒而起衝突,軒轅殺其爪牙而入,但羅勃高因受脅於朱勔,更恐招怨於朱勔在朝廷的有力支持者蔡京,只好啞忍偷生,不敢揭發朱勔父子的罪行。軒轅此舉,反而遭禍,幾乎抄家,幸得一手扶植他而又在皇上面前說得了幾句話的哥舒懶殘,為他開脫,他才得以僥倖,只流放在邊遠的僻壤任閑職,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度過一段漫長時日,屢立奇功,也無法升遷。
幸而他也藉此潛修了一身本領,交了不少朋友。
他曾有過這種經歷,故爾在處事的時候,不免會有陰影。
現在他就是遇上躊躇的時候。
雪下得很大,情況也很急,不進攻就得撤兵,不然,縱不凍死人,亦已鬥志全消,還會給三周庄的人恥笑。
──可是,如果撤兵,三周庄內的暴老跌和八名婦女人質怎麼辦?
──如果強攻,三周庄如此有恃無恐,強攻進去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又是另一場的「杭州之失」?
雪大如毛。
白似鵝毛。
──但在軒轅眼中看來,連雪花也是灰色的。
他難以取決。
──不能取決就不能取信於部屬,若遲下決斷可能置自身與屬下於萬劫不復之地。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他是軒轅一失。
他好不容易才再度官升要職,重獲重任,他可不想失。
可是人生總是有得必有失的,而得也往往從失處來,正如取與舍一樣,能舍才有得,捨得捨得,不捨不得,可不是嗎?
三鐵手斗三周
在軒轅委決難下之際,突然接到朱勔逼使荊湖軍監華德流下令要軒轅一失終止行動,撤兵回營。前後急令七道,傳令者接踵於道。最後一道命令是由副監司雷俞親自送達的。
軒轅不敢違抗軍令。
庄懷飛可不管。
他隻身闖入三周庄。
軒轅當然不忍見他孤身涉險。
「那你要眼白白的看著暴老跌孤立無援?」
軒轅道,「但你一個人入庄,形同自殺──一個人犧牲總比兩個人一齊死好。」
「我不一定死。」庄懷飛執意地道,「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僚和無辜的人受到傷害。」說罷,他不管軒轅一失是否准許,他已披風冒雨,獨自打入三周庄。
是打進去。
真的「打進去」。
──打倒一個又一個阻攔者,一層又一層的「打」了進去。
「有人闖庄。」三周一聽,立即應變,且下令制之,不惜格殺毋論。
所以,庄懷飛是擊倒了十一名敵人,才進得了「三周庄」的「莊周堂」。
但他身上也掛了六道彩。
他進得了大堂時,廳里己沒有留下任何人證物證,讓他得以制裁這窮凶極惡的三兄弟。
廳里只剩下他,還有厚厚的高牆、洶洶的人牆,暴老跌不在其間。
其中最溫和的老大周丙道:「你來幹什麼?」
「我來逮捕你們的。」庄懷飛理直氣壯的說,「你們殺人放火,擄劫橫行,我要將你們繩之於法。」
其中最陰險的老二周旋笑了:「那是妒嫉我們兄弟有錢有勢的人所放的流言──你可有什麼證據?當官的愛抓便抓,要殺便殺,那跟當強盜的有什麼分別?」
庄懷飛一時語塞,只不過他的熱血仍在流,體內身外皆如是。
其中最凶暴的周東得則狠狠的道:「好,我們且讓你放肆,儘管在這兒里裡外外好好的搜一搜,要是有啥憑證,咱兄弟任你縛綁回衙,要不然……我們將你就地碎屍萬段,休想活出三周庄!」
庄懷飛的回答居然是:
「好!」
他這一聲承諾,誰都以為他死定了,誰都知道他死定了。
因為他是死定了。
──別說沒有證據,光是周丙的「單手棍」、周旋的「雙手金鏢」。周東得的「三手大劈棺」,還加上廿多名荊州「殺馬快斬手」,區區一個捕頭領班庄懷飛,又豈是對手?!
何況他根本就找不到罪證。
──三周兄弟心裡知道,罪證在,但卻不可能給發現的!
而且,就算找到也沒有用。
因為堂內都是「三周庄」的人,他們就算說過的話不算數,也誰都奈不了他們的何。
錯。
錯的原因是有一個人正大步而入。
這人方臉、額寬、態度謙沖、堅定而溫和,但予人一種正直。敦厚。能負重責的感覺。
這人冒著大風大雪大寒和大險而來,但來得從容不迫。
說話也堅定有力。
雪霜正在他方正的臉上逐漸融化,使他的眉目有點濕,卻更見濃眉星目,擔當有力。
他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擊倒了七名守庄的高手而進入這裡的。
──「山東響馬,山西太平;荊州殺馬,辰州鞭屍」,這號稱「荊州殺馬」四十四名刀口舐血的煞星,一上來,才一照面。已前後給庄懷飛和這漢子撂倒了十八人。
這人一到,信步走入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莊周堂」,好像是回到自己家裡一般自然,並且斬釘截鐵的說:「你們最好不要食言。」
「為什麼?!」
三周在訝異中怒笑了起來。
「因為我不準。」
「你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東西,我是人。」那漢子道,「我姓鐵,名游夏。」
大家這才靜了下來。
──鐵游夏就是名捕鐵手。
鐵手來了!
鐵手趕到了。
軒轅一失依然很不放心,雖然領軍撤返,但在路上截住了正趕赴的鐵手,告訴他庄懷飛已獨闖三周庄的事。
然後他問鐵手怎麼辦?
鐵手只道:「我趕去。」
──只兩個人,行么?!
鐵手淡淡地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於是他就去了。
風大雪大。
他膽大。
他跟庄懷飛站在一道。
那是他們初次見面。
在危機中見面。
──面對的,全是敵人;只有他們兩人並肩作戰。
因為聽說來的是「四大名捕」中的鐵手,周氏三兄弟的態度才有些慎重:
「你憑什麼這樣說話?」
「人人都應該言而有信,」鐵手坦然道,「何況我是捕頭,這事我管定了。」
「你能拿得出證據?」
「我不能。」鐵手搖搖頭,望向庄懷飛,「可是他能。」
「你們是朋友,你這樣為朋友也太冒險了吧?你的上司我認得,我們不如也交個朋友吧!我們保證讓你得利可肥厚多了!」
「朋友?」鐵手笑著看看庄懷飛,「我們現在才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周東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見面你就為他冒這趟渾水?!」
「他能冒險救人,抓人,」鐵手笑道,「我為什麼不能?」
他笑笑又道:「何況,我相信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抓罪犯』的庄神腿,沒有他找不到的罪證!」
周旋怒叱道:「他沒有罪證,卻傷了我們的人;你為了他,也闖了進來,傷了我們的護院──你們若是不交代清楚,管你是誰,都休想活出庄門!」
「對,」鐵手向庄懷飛問,「你手上可掌握了罪證?」
「現在還沒有!」
「還沒有?」鐵手不禁皺起了眉頭,嘟噥了一句,「現在?」
「待會兒可能就有了。」
庄懷飛補充了一句。
「待會?」鐵手聽不懂。
庄懷飛道:「等我借到一樣東西便可以了。」
「什麼東西?」鐵手問。
庄懷飛笑而不答。
「誰的東西?」鐵手再問。
庄懷飛含笑看他。
「我的東西?」鐵手又問,「什麼東西?」
「你的手。」
庄懷飛說。
態度尊重。
鐵手的手。
──他那一雙名動天下稱絕江湖賊人聞風喪膽惡人為之披靡的手!
鐵手!
然後庄懷飛細聲在鐵手耳邊說了一句話,鐵手點了點頭。
然後劇戰幾乎是突然的、突如其來、突兀且突變式的發生了:
鐵手突然一出手。
牆就倒了。
這兩件事是連在一起的,的確是鐵手出手之後,牆才給擊毀、倒塌。
只不過在這兩件事的因果之間,還穿插了許多衝突、許多變化。
鐵手聽了庄懷飛的話之後便出手,他猝然發難,先震開了堵在牆前的七八名「荊州殺馬」,但周東得、周丙,周旋立即向他圍攻。庄懷飛也立即解圍、反擊。他把主要的攻擊全硬接上了,為的是讓鐵手有機會震倒那棟牆。
牆是倒了。
──任何圍牆,都會有倒塌的時候。
牆是種阻隔,一種劃地自限、一種包圍,也是一種安全的依靠。
至少,對「三周」而言,這牆使他們置身於安全之地。
而今牆倒了。
牆裡的東西隨著碎磚、裂泥,赫然呈露於大眾面前。
驟然看到牆內的情境,連見慣血腥場面的鐵手與庄懷飛,都倒吸了一口氣。
牆塌了,在磚泥堆里,有一大堆的骷髏、白骨與死屍。
其中有七八名婦女,赤裸裸的給嵌埋於牆內,死狀恐怖,死前大概都受到姦汙、折磨,死去也不多時。
僅有一個男子,睚眥欲裂、張口欲呼的死在裡面。
他就是暴老跌。
誰也沒有想到「罪證」就在牆裡邊:
──至少,那都是殺人的證據。
「三周」已沒有話可以辯說了。
周丙卻問:「你是怎麼知道有死人在裡邊的?」
鐵游夏看著那些婦女和暴老跌的屍體,眼睛似要噴出火來:「我不知道,他叫我推牆,我想一定有道理,便出手了。」
周旋忍不住又問庄懷飛:「你從哪兒得知牆裡邊有死人?」
他總是覺得「卧底」不只是暴老跌一個。
──他們也是受到人的通風報訊,才能及時除掉這姦細的。
庄懷飛道:「我也不知道。」
周旋更不解:「不知道你又叫他推牆?」
庄懷飛答:「我只是猜。」
「猜?」
「我鼻子好,聞到氣味。那是死氣。另外,牆有裂縫,且黏土未乾,我就想試一試。但憑一個人之力,對付得你們,便推不倒牆──幸好你來得合時。」
最後一句話,庄懷飛是對鐵手說的。
至於其他,已不用多說了。
要說,也是不用嘴巴說。
而是用拳頭。
或腿。
鐵手的話已不能用別的方式說了。
因為周丙、周東得和周旋一併找上了他,用他們的棍、鏢和大劈掛刀。
周丙的棍很可怕。
他的熟銅棍逾百斤重,但他發棍,只憑單手之力,另一隻手,卻隨時出掌、出拳、出招,乃至發放暗器,這更教人防不勝防。
周旋的鏢很可怖。
他不止是以一手放鏢,甚至可以雙手連放,一輪打完,又發出另一輪,有時,他的鏢可以連在一起,成了金鞭,時舒時卷,能放能收,更迅似游龍,疾如毒蛇,既是暗器,又是武器,能軟能硬,可剛可柔,令人無法防範。
但還是周東得的「三手大劈棺」最恐怖。
他用的是一柄大劈掛刀。
刀很薄,刀柄很長。
刀鋒風快且利。
他每一刀發出,均用雙手抱刀,外加一陣掃動刀杆子,使得這輕薄快利的大刀,每一刀斫出時,蘊發了極大極巨的力道,而又沒有大刀的沉重、累贅、轉動變招不易,叫人更無法招架。
鐵手空手。
他沒有兵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手。
他以一雙空手獨戰「三周」。
四全不知死,永不言倦
庄懷飛這時候卻衝進那「荊州殺馬」二十六名綠林大盜中,跟他們作出殊死戰。
這個時候的局面,就似是庄懷飛和鐵游夏各自為政,一人專心做好一件事:
鐵手負責打倒「三周」。
庄懷飛對付剩下來那二十六名劇盜和十三四名「三周庄」的家丁惡奴。
驟爾看來,兩人各攬上一群人在惡鬥,彼此並不相干。
其實不然。
庄懷飛看來揀多的,但其實反而不是強手,他要速速把敵人解決了之後,再來相幫鐵手。
鐵手也一樣。
他選了幾個惡啃的,但人數卻少多了──-他想迅速解決這幾個元兇,再全力助庄懷飛一臂之力。
不過事到頭來,卻是誰也不必助誰了。
原因?
因為當鐵手一拳打死了周東得、一掌打潰了周旋,而周丙已趁亂逃了出去之時,庄懷飛已解決了。
解決了什麼?
敵人都給他解決了。
──二十幾名「殺馬客」,十三名爪牙,合共三十九人。
全喪命在他一雙「打神腿」下!
所以誰也不必幫誰。
看到這樣的戰力,鐵手也不禁為之瞠目,震動。
庄懷飛也沒想到鐵手能那麼快就收拾了這幾名匪首──也許就是因為他沒料到,所以周丙逃遁時一度掠過他身邊,他也未及阻止;他原以為能迅疾打殺得了周東得和周旋的鐵手,一定也不會讓周丙活出「三周庄」。
不過,事實上,「單手棍」周丙是逃得了活命。
把敵人都打垮了之後,鐵手和庄懷飛這才互道招呼:
「你好。」
「你好。」
「素仰。」
「久仰。」
「聽過你的大名,早想結識,苦無機緣。」鐵手道,「沒想到一見面就跟你一齊辦案,一遇上就有幸目睹你一人面對眾敵而不懼的英風。」
「我?我只是全不知死而已。」庄懷飛道,「『四大名捕』為民除害,不看狗官臉色,不理朝廷包庇,不愛錢,不要權,百姓個個喝彩,我們同行的人人稱羨,而今得見『四大名捕』中最敢擔當也最以溫厚稱道的鐵二哥,這一趟三周之行真打死也不枉了!」
「我們只求儘力,永不言倦,庄兄過譽了。」鐵手道,「我們能辦的事,庄兄一樣可以辦到,且能辦得更出色,我們的二哥追命,對閣下『打神腿法』,就推許得很。」
庄懷飛苦笑了一下:「我們畢竟不同,你們成就高,根基厚,名動天下,有大人物罩著,行事方便,辦事便宜。我們?盡再大努力,也得看人嘴臉,過多則招怨,過甚易招怒,過度也會惹殺身之禍,只能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鍾,儘可能做些該做的事而已!像我這等性子,要不是有軒轅大人、柔翅居士為我開脫、美言,這門公家飯早已啃不下去了。」
鐵手擊節地道:「能做些該做的事,誠已是大丈夫所為矣!庄兄身在江湖,辦案必受掣肘,仍能堅持職志,為民請命,鋤強扶弱,這才是披荊斬棘難能可貴之處。我們身在廟堂,看來當得了事,其實擠兌更大,招禍更易,動輒得咎,牽制極多,隨時禍亡無日哩!惟與我兄共勉之,亦共挽之,日後相見,再數舉平生快事了!」
庄懷飛也展顏笑道:「快事就是義所當為之事也!」
兩人步出三周庄,風雪中,卻見副監司「九索飛環」雷俞跟二十六刀槍手就守在庄外,一見二人步近,雷俞持索環迎出,問:
「元兇可都伏誅了?」
庄懷飛心知這些命官的把戲,跟兇徒搏戰,必走開一邊,隱身不見,俟打出了結果之後,這些人才會一一現身領功,這是「例牌」舉措,每次衝鋒陷陣,平息匪黨之後,必有這種人來收拾場面。當下就敷衍的道:
「都解決了。」
雷俞又問:「贓物呢?」
「還沒尋著。」庄懷飛答,「大概還在莊裡,暴老跌他卻……」
雷俞顯然一點也不關心,責道:「沒有贓物,算什麼罪證?!」
鐵手忍不住插口道:「他們殺了不少人,都是無辜的,把屍體砌在牆內,給庄兄搜出來了。」
「哦,這樣是嗎……」雷俞見鐵手也開了口,這才不想追究下去,只點頭道,「兩位過來有事待議。」
二人左右走近,雷俞親切且神秘地道:「二位辦這件案,都在州府里下令終止侵進三周庄,下了諭示要撤兵之後的事,兩位如此冒進,未免也太令下官為難了吧………」
鐵手和庄懷飛久在江湖,見慣這種朝廷命官嘴臉,便道:「哦,這樁案子,我們只在雷大人英明領導下才湊巧插上一手,這破案之功、當然與我等沾不上關係了……」
本來二人正要推功予雷俞,猝然,雷俞左手一翻,右手一抽,欽手只覺雙腿一絆,已給鐵索套住扯緊;庄懷飛一失神間,即發現自己雙手已給鋼環扣住。
兩人各自力掙,不脫。
雷俞哈哈大笑,抽身退開,道:「你們完蛋了,暴老跌給揭發身份,正是我告的密。三周庄每劫一筆財富,都定必往州監處納交,你們這是絕我們財路。你們現在一給廢了雙手一被毀了雙腳,看你們還能飛到哪裡去?!──給我殺!」
那三十六刀槍手立即一擁而上,要把庄懷飛與鐵游夏亂刀急槍分屍,立斃當堂。
鐵手見情急,勉力立起,對庄懷飛疾道:「看來,要借你的雙腳了。」
庄懷飛也毫不猶豫的道:」沒有你的手,今日我也得認栽。」
兩人全力,協力並且猛烈的反擊。
大風。
大雪。
鐵手與庄懷飛在狂風舞雪中奮戰。
雪花未飄落地之前還是白皚皚的雪花,待落到了地上,已成了血花。
風不再只是呼嘯。
風在哀號。
雷俞一開始就成功了。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並不代表另一半也一定成功。
後半段對雷俞而言,非但不成功,簡直是非常失敗。
早知道是這樣、會那樣,雷俞動手暗算的時候,會先扣住鐵手的一雙手、庄懷飛的一對腳了!
他原以為鐵手的手太過霸道,而庄懷飛的腳法神乎其技,他擔心萬一鎖羈他們不住,自己得首當其衝。
他又不能一舉格殺這兩人──因為財物還未有下落,他怕萬一人都死了,富可敵國的贓物卻尋不回來,那就太遺憾了。
他是想活捉鐵手和庄懷飛。
但弄巧反拙。
──若果他先扣起鐵手的手、庄懷飛的腳,是否就可以計劃得逞呢?
這也很難說。
──要鎖住庄懷飛的神腿、鐵手的鐵手,真有那麼容易得手嗎?
就是因為這疑慮,雷俞才致要舍難行易。
結果,鐵手跟庄懷飛同心協力,庄懷飛借了鐵手的手,替他出手禦敵。
鐵手借了庄懷飛的腳,為他立穩步樁,反攻敵手。
兩人同心拒敵,互為照應的結果是:他們比原來的一個鐵手或庄懷飛更強大、武功更高、更難應付。
所以雷俞幾乎立刻就後悔了。
而在雷俞還沒來得及後悔之前,庄懷飛和鐵手也幾乎立刻就把他們的問題解決了。
他們的問題就是他們的敵人。
五遇險時請讓我同行
「殺人是不是必要的?」
「不,我是迫不得已才殺人。」
「殺人是不是一件樂事?」
「不。絕對不。」鐵手痛苦的回答,「沒有比殺人更討厭的事了。」
《武林紀事》的作者溫百閑曾經有問於鐵游夏。
鐵手曾作過以上的回答。
「殺人會不會成了習慣?」
「當然不會。每一次殺人,我都想起自己為人所殺的滋味。」
「殺人是否一件趣事?」
「怎麼會?!」庄懷飛啼笑皆非的說:「殺人如殺己,自己給人殺戮的滋味怎會有趣!」
製作《武林紀事》的「知不足生」溫百閑也曾走訪過庄懷飛,庄懷飛亦作過如此回答。
不過,「知不足生」沒有問過鐵手或庄懷飛:殺死雷俞的滋味又是如何?
如果問了,回答便是。
「那是少見的愉快。」
「他是一個該殺的人。」
或者:
「他是個該死的人。能由我殺他,簡直是替天行道。」
「因為殺了他,我交了個好友,所以殺他成了一次愉快的回憶。」
雷俞死了。
風雪漫天,鐵手替庄懷飛拗斷了銅環,庄懷飛跟鐵手踩斷了鐵索。兩人一面應戰,一面為對方解了圍、脫了困。
兩人曾並肩作戰。他曾作為對方的手,對方則成為他的腳。他們一起力抗強敵。
風雪漫天飛。
庄懷飛笑道:「和你並肩作戰,真是件愉快的事。」
血在他們的身上、衣上,手上,腿上。
雪在融化。
血在凝結。
他們彈去身上的雪,拭抹身上的血,有時,也伸出手來,為對方揮揩去雪和血。
鐵手也眼睛發亮,心頭髮熱,「但願能常常和你一齊應敵──他日漫漫江湖路,如果遇險,請讓我與君同行。」
庄懷飛心中也一熱,不知怎的,像一股燒刀子和著冰雪強吞入喉頭裡去了,「江湖風險多,君子多珍重。」
鐵手望著他,以一種男子漢的感情,大大夫的熱血,說下一句:
「為國保重。」
也不知怎的,兩人在這一次分手的時候,除了相知相惜之外.卻都有點異樣的感覺:
──幸好是友,如果是敵,那就很遺憾,甚至極遺恨了……
──會不會有一天大家形同陌路,如同強仇,大家在拳腳上見真章呢?
為什麼會生起這種想法?
不知道。
有時候,人會在高興的時候想到快樂易逝,會在看到一條繩子的時候想起自己長了尾巴,會在跟心愛的人纏綿時想到野店裡的老闆娘,會在吃飯的時候想到屙屎,會在大風中想到一個啞巴……
誰也不明白為何會忽然想起這些。
風雪風雪。
漫天漫地。
鐵手跟庄懷飛分了手。
風風雪雪狂。
漫漫天地間。
日後。在江湖道上,鐵手曾遇上過庄懷飛;在辦案過程里,庄懷飛也遇上過鐵手。
他們倆還是跟對方站在同一陣線上。
他們仍並肩與敵手作出殊死戰,相互惜重,互為奧援,相交莫逆,而武林中對這一對名捕也常常相提並論,人稱之為「佛手神腿,降魔伏妖」。
他們也日漸熟稔,見面時,有時也會突遞出一掌,踹出一腿,跟對方開開小玩笑,也是雙方相知愈深的一種親切舉措。
不過,鐵手名聲日噪,地位愈顯,庄懷飛年歲漸大,又因為上司軒轅一失屢遭調度,在宦海上浮沉不已,而漸行漸遠,兩人因江湖路遠,少在一起,漸漸也少見面,少信息,也漸無音書了。
而今,他們卻在山道上重逢。
那座山美得像一個夢。
山意有點寒。
所以夢也有點冷。
但他們的血仍是熱的。
他們彼此仍有一股熱誠和關愛,以致兩人招呼過後各往前走,前行了許多路還回憶起過去一起殺敵、飲酒狂歌當哭、滿懷理想的日子。
一時間,這情懷恍似走回當日行過的山道,寂徑無人行,卻越發令人想起昔日立願要冬天上山巔的豪情和夢。
山夢。
庄懷飛一面追緬,一面斷斷續續擇要的跟謝戀戀敘述了一些有關與鐵手往日相交的事。
謝戀戀聽得十分嚮往。
其實,那個紛爭中的風雨江湖,跟戀戀在武功縣裡每天都過著平凡、平淡,安逸而安樂的日子,不啻有天淵之別。
所以戀戀很醉心於那種傲劍狂歌、鮮衣怒馬、快意恩仇、闖蕩江湖的生活。
因此她很傾慕他爹手上的這號紅人:庄懷飛。
因為他正代表了種種武林中波詭雲譎的傳奇、江湖上俠影萍蹤的傳說。他的過去是江湖的傳說。他的背景是江湖的架構。他的說話是江湖的切口。他的眼色是江湖的滄桑。連他的傷痕也是可代表了江湖的腥風血雨、刀光劍影以及它的波瀾起伏也波瀾壯闊。
所以他是她的江湖夢、江湖情。
很多人都嫌他年紀太大,而且官位不高,就連奶媽「姑姑」,還有手帕交沙浪詩也這麼認為,還說他年紀已接近她爹爹了。
不過,她可不贊同,也不喜歡。
相反的,他如果官位高顯,那就一定像爹一樣,身不由己,阿附權貴,任由朝廷擺布,一天到晚只能周旋於筵宴酬酢間,那多沒趣啊!
他就是因為年紀大,所以才歷盡江湖風霜,洞透世情,還保持了孩童的心,常逗她歡笑,讓她了解許多她本來不解的世道人心。
──他才沒老!
──他還精壯,體魄過人,那是一種成熟的魅力,她喜歡。
現在連沙浪詩和姑姑也不了解她,不再支持她了。
幸好,最近卻來了一位稀客。
那是她最好的知交。
那是最善解人意的朋友。
在戀戀的心中,只怕沒有人比她的身世更可憐了。
但也沒有人比她更冰雪聰明了。
她好喜歡她。
她一定會支持她的。
不過,她近日也有點擔心。
因為庄懷飛老是神思恍惚,滿懷心事似的。
她常聽庄懷飛向紅貓和何爾蒙打聽:「他來了沒有?「他們是不是出事了?」
「紅貓」擺明了是庄懷飛的「大跟班」,至於何爾蒙,外號「惡人磨子」,本來曾因盜竊、通姦,傷人、劫掠等不同罪狀先後下過十次以上的牢獄,但都給庄懷飛保釋開脫,得以全身,故對庄懷飛十分感激,留在他身邊效忠心。
「他」或「她」還是「他們」,到底是誰、發生了什麼事?
戀戀擔心的倒是前些時候幾乎每年都來一兩次的「貴賓」。
每一遭,庄懷飛都竭盡心力的接待他們。
那是一對父女。
──他們似乎有點神神秘秘,但舉止間堂皇貴氣,連爹看到他們也禮儀有加。
她倒不擔憂那當父親的,他看來是個精明、有權威、但善於內斂的人。
她擔心的卻是那女子。
她那種美不是她可以擁有的。
那女子哪怕一次微笑帶媚,也七情上面,不可方物,那一種鄭重的惹火,足以慎重的勾引所有男人,甚至連女子也一樣心動,但又不致惹火了正在妒忌她的人。
她的艷很寬容。
像一座山的夢。
夢中的山。
她看到那女子也覺神馳。
那女子姓吳。
她連媚也是單純的。
她怕她的男人會把持不住。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她不禁有點微微的激越。
庄懷飛馬上就感覺到了。
那彷彿是在他們纏綿的時候,她那矜持的反應。
──儘管很歡快,但還是很含蓄。
所以他問:「怎麼了?」
戀戀馬上答:「沒什麼。」
庄懷飛因為在深思其他的問題。因而也就沒追問下去。
構思於九七年四至六月。
助好友余牧師成立出版社期間,常夜訪沙田「魚居」,午夜傳真「情挑」,凌晨電話「劍」挑,神神化化,黐黐線線,作風虛無,手段奇情,「老字號」溫某、「太平門」梁靜、「下三濫」何動、「唐家堡」康詩父、「蜀中」唐零、「飛斧隊」余春(加半個「四分半壇」陳曌)相聚樂也融融。
校正於九七年五月七至八日。
赴珠海初約芳芳即打得火熱。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含情而來,帶笑而去,上下周遍,出入自如。值得記取,不妨忘卻。把感情真正和真誠的鋪展表達,就已經是完美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