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踏遍青山人未老
一善人莫欺
庄懷飛與謝戀戀游罷太白山,一路回到武功縣,將戀戀送回「夢山小築」,奶媽「姑姑」通知謝姑娘:「她們都來了。」
他愣了一下,還以為是那些人來了。幸好還不是。他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夢山小築」是知縣大人的府邸別稱,雅緻廣闊,集亭園之美,可是,今日謝夢山和他極信重的司軍監唐天海,都不在府里,也不在衙里。
庄懷飛探聽了一下,據「紅貓」說:高陽一得有請,縣太爺跟唐軍監匆匆趕去郿縣密議去了。
庄懷飛皺了一皺眉頭。
他雖不清楚謝夢山趕去鄰縣何事,但卻肯定是重要的大事,至於來訪戀戀的人,庄懷飛卻並不陌生。
一個是沙浪詩。她是七縣大戶巨賈沙東的掌上明珠。她常來「夢山小築」與戀戀交往,每次來,送禮厚,排場大,定必驚動市肆四鄰,別的不說,光是抬轎的、吹打的、奉禮的、服侍她的丫環、奴僕、老媽子,蹭蹭咧咧的就有二三十人,真的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出閨門,氣派不同,排場總有唬人處。
她父親沙東,因有意要攀附縣太爺謝夢山,自是鼓勵女兒與戀戀交往,他也常借故結納謝夢山,一年裡送了不少大禮。
謝夢山對禮既不拒,對他也只相交但無深交。他是從京師轉任的地方官,深諳官場之道。
原本,沙東很有意思讓獨生子沙本能迎娶謝戀戀,一再托沙浪詩為其兄說媒,一方面屢送名貴古董厚禮意圖打動謝夢山。惜謝戀戀對沙大少向無意思,謝夢山本來有點意動,但後來庄懷飛逐漸取得他的信任、歡心,他便任由女兒意屬了。
謝戀戀鍾情的當然是庄懷飛。
謝夢山也不反對。
沙浪詩這「媒人」作不成,但跟戀戀往來倒沒受影響,庄懷飛總是覺得,戀戀跟這種大富之家的女子過往後,居然可以對他的愛不大受影響,的確是個意外,誠為難能可貴。
由是,他更珍惜戀戀。
對她戀戀不捨。
至於今天來訪的人,叫做小珍。
小珍由於住得較遠,來訪戀戀的機會很少,上幾次,她若不是隨著習家莊二少爺來武功縣,便是陪習家小姐習玫紅入住「夢山小築」,庄懷飛倒是在座上。筵中、見過小珍二三次,對她印象,出奇的好。
小珍總是一個人,孤伶伶的,要不,就伴著同來的人,一點也沒意思要刻意表現自己──甚至是巴不得別人莫要留意她的好。
庄懷飛卻特別留意她,除了她分外美麗、動人之外,一旦要面對或應付事情的時候,小珍就表現得十分得體、可人。
據他所知,小珍跟沙浪詩對他的「評價」全然不同:
沙浪詩嫌庄懷飛「出身市井,難登殿閣」、「既無功名,又無出息」、「粗魯不文,用腳作手」。有一次,他遞給沙浪詩一杯茶,事後沙浪詩嫌他「手有血腥味」。
她曾力勸戀戀不要嫁給他。說她受了他的迷惑。當然,不管在公在私,為了她自己還是她的兄長,她自然都不會在戀戀面前說庄懷飛的好話。
小珍則不同。
不一樣。
她認為庄懷飛:「是個不開心的男子,但卻盡一切努力來使戀戀開心」,又說他「若能展布才情,成就至少要高過目前十倍」,還笑吟吟加了一句:「還不止呢!」又說他「際遇不好,抱負卻高;才幹雖佳,惟待時勢。曾經幾許風雨,可托絲蘿之身;有朝攄暢幽憤,大可指點江山」云云。
庄懷飛覺得很中聽。
覺得這小姑娘很了解他。
那時候,他就曾打聽過這位姑娘,知道習家二公子已成為她的密友,只怕迎娶這位冰雪聰敏的小姑娘也是不日之事耳。
由於他對這姑娘有好感,所以他也有點關心她,擔心她受人欺負;本來善良的人都不該受人欺的,更何況是這麼善良而又那麼漂亮的姑娘。
他也希望她能嫁得頭好親事,有個好歸宿。
但他卻不看好習秋崖:這些富家公子少爺們,沒經過風霜沒歷過難,明明是花心,卻說是風流,像小珍那樣柔順多情的女子,跟這種紈絝子弟在一起,多半不會有好下場。
最近卻自戀戀傳來的消息:小珍已經不跟習二公子在一起了。
那好。
庄懷飛也為小珍舒了一口氣。
不過戀戀也表示:小珍芳心已另有所屬:那是一個頂天立地了不起的大丈夫。
──誰有這麼好的福氣呀?
庄懷飛不禁有點好奇;除了好奇之外,好像還有點什麼別的。他曾捫心自問:
──要是自已還未曾得戀戀的青睞,會不會也去追求這善解人意、縈繞人心的小姑娘呢?
不知道。
──如果這小姑娘還未有意中人,自己便會不會去親近她呢?
也許……
庄懷飛沒有想下去。
他已經四十幾歲了,過了風雨半生了,只要能得到戀戀,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是踏遍青山人未老。但心老。
這次他又看到了小珍。
她彷彿跟以前有點不一樣。
──到底是什麼、哪裡、如何不一樣呢?
他可一時也講不上來。
說不出來。
「庄爺。」小珍對他笑,「忙咧?」
他那種令人珍珍而惜惜的笑,彷彿如落花化成蝴蝶,回到枝上葉間。
至少也讓人心中一甜。
「小珍姑娘。」庄懷飛也招呼道,「不忙,不忙,你跟戀戀好生聚聚。」
女兒家總有許多絮絮不休的話要談。
戀戀、小珍、姑姑還有沙浪詩都在房裡,沙大小姐背後,還有一位近身護院,也是保鏢,叫做沙河粉,是個壯碩婦人,所以庄懷飛便知趣的行了出去,跟「紅貓」一道。
他本來也跟「紅貓」有要事商量。
他才一走出去,沙浪詩就趁姑姑正與小珍問短長的時候,向戀戀嚼舌的道:「你看你看,這男人,進來了只跟小珍招呼著,忘了我們啦,我看他眼中,只怕連你都沒有了……」
戀戀笑說:「沒有的事。」
「你看哪,還沒嫁給他便郎心如鐵的樣子。」沙浪詩窮緊張,為戀戀肉痛的說,「嫁過去了還了得?」
小珍忽問:「什麼那麼不得了?」
沙浪詩格格笑了起來,像一隻小母雞,「我說哪,戀戀要嫁的男人,才不得了,謝大人是個嚴厲的人,最講究門當戶對,但庄捕頭三兩下就把他說服了,可真有本領呀──可不是嗎?」
小珍溫柔的握住戀戀的手,說:「我真為你高興。庄爺是個好漢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戀戀很高興的反執著小珍的手,興緻致的問:「你那位呢?」
二小人無膽
「紅貓」原名夏一跳,他是班房裡直屬於庄懷飛部下,極為得力,也極得信任。至於他為何外號「紅貓」,已經很少人知曉。
現在紅貓來了,就垂手立於庄懷飛身邊。
庄懷飛一離開戀戀與閨中密友相敘的「指顧間」,」紅貓」就在月洞門附近守候著,一見庄懷飛出來,就叫了一聲:「頭兒」。
庄懷飛沉聲問:「人來了沒有?」
紅貓答:「來了。」
庄懷飛皺了皺眉。每一次他的眉一皺即展,不過,皺眉之際留下的痕印卻是一時未消,「男的還是女的?」
紅貓回答:「男的。女的沒來。」
庄懷飛,「幾人?」
紅貓:「三個。」
庄:「──其他兩人是誰?」
貓:「一個是婢女,一個是保鏢。」
庄:「人在哪裡?」
貓:「就在頭兒的『有作為坊』中候著。」
「有作為坊」附屬於「夢山小築」西南隅,有五六間房,與戀戀閨房「指顧間」遙遙相對。謝夢山為了表示信重及拉攏庄懷飛,知其孝順,便將他們母子接來「『夢山小築」居住,久而久之,那兒便成了庄懷飛調度、敘議之處,自定名為「有作為坊」喻意是「有所作為才對得起謝大人的推愛」他向愛讀書,收藏了不少古籍,約有七八千冊,書愈讀愈多,房便愈來愈窄,可見他的持志不懈、奮發圖強之心。人笑他說:「快給書擠得無立錐之地了。」他自笑曰:「書中自有黃金屋。」於是,也有稱他那幾間藏書室為「黃金屋」。
而今,庄懷飛臉上出現了一種少見的沉重。
只有他在辦理重大案件時才有的神色。
──不。以前就算是處理極棘手的案情,庄懷飛也不會出現這樣的神色。
可是他近日常陷於沉思、苦慮之中,甚至明顯的不能自拔。
有人說富人突然破產了跟窮人忽然掘到一箱珍寶,神色差不多是一樣的。在紅貓眼裡看來,庄懷飛像在奉接皇帝天子封誥和刑典獄吏判死刑的神情間徘徊。
「謝大人和唐司監是在幾時出門的?」
「今晨一大早。」
「到什麼地方去?」
「郿縣。」
「據說鄰近的公門好手現都聚集在郿縣?」
「是的。上風雲和杜漸都去了,高陽一得也在那兒。」這次,紅貓頓了頓,才補充一句,「他們連何爾蒙也叫去了。」
聽到了這一點,庄懷飛目光殺氣乍現又斂。
「現在是誰守這兒的大本營?」
「您。」
「除了我?」
「杜老子。」
「他在哪裡?」
「衙里侯命。」
「消息有無錯漏?」說到這一句的時候,庄懷飛臉上依然陰晴無定,「你知道的,這次事關重大。」
「消息都正確無比。」紅貓畢恭畢敬的說,「頭兒是知道的,小人錯不起,錯不得,為頭兒辦事,小人也無膽犯錯。」
「好,」庄懷飛先想了想自己生平最痛快的事情之一,然後才挺胸。舉步,拋下給紅貓一句話:
「我這就去有作為坊。此處就交給你了。」
「是。」
「還有,」庄懷飛欲行忽止,返過頭問:「你認為謝大人這一次為何寧可找了老何去,也不召我一道赴郿縣與會?」
「小人不敢說。」
「你說。」
「小人認為……謝大人是十分倚重你。現在正值告急,多事之秋,若謝大人,唐司監都離縣去了,頭兒你不在這兒鎮守大本營,大人怎放心走得下?」
「說下去。」
「……小人的意見就是這些了。」
「說。下。去。」
「真的要說?」
「嚕囌!」
「小人………」
「盡說無妨!」
「小人以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謝大人和司監大人可能對頭兒你……已經生疑。」
庄懷飛默然。
他斂定心神,又在回憶他比較開心,得意的一幕,然後才說:「好,我先進去,那船得備好了,隨時聽候,事關重大。」
「是。小人一定會好好打點一切。」
紅貓仍然恭恭敬敬。
他「小人」前「小人」后的,是因為確知自己並沒有太大的本領、太好的運氣。太高的武功,但只要他再這樣恭恭又敬敬的恭敬下去,持續這般惟恭惟敬肅然起敬下去,他也許就有機會做一個「得志的」或是「有錢的」小人。
──當「小人」其實有什麼不好?當朝太傅梁師成,今朝宰相蔡京,乃至方今上將軍童貫,莫不都是得志、得勢、得權,又得到信寵的「小人」而已!
庄懷飛一步入「有作為坊」,就覺得很不對勁,也很不對路。
他先看見那個丫環。那丫環是個清水臉蛋兒的女子,本來長得一張芙蓉臉,梳了兩道辮子,說話的時候,巧得連辮子彷彿也有表情。
他記得她開心的時候,讓受苦的人看了也覺甜,受傷的人也會開心起來,連孤獨的人也覺得有了乖巧柔順的小女伴兒。──可是,如今,這女子卻流露了一種忍哭的表情,大抵她受委屈多了也久了,以致她一看見庄懷飛的時候。想笑,卻兩行清淚流了出來,未流到臉邊已在玉面上抹了兩行灰。
他當然認得她。
她是離離姑娘的近身丫環。
小去。
另外一個壯漢,獅鼻闊口,儘管全身破破爛爛,到處是傷口,他也不管這個,就一身破破爛爛滿身傷口但仍大剌剌的站在那兒。
他也認得這個漢子。
這是武將呼年也。
居中的是一個文土。
他留著小鬍子,鬢髮很有點凌亂,眉宇間很有點風霜:
舉止間很累,也很倦;神情很無奈,也很恫然,惟其流目顧盼之間,依然別有一種幽情思放,默默動人。
那怕是如今滄桑。離亂之中,詩書之氣,風雅之姿,依然猶在。
那人一見庄懷飛,如釋重負,忍不住嘆了一聲。
「你來了。」
雖然眼熟,可是庄懷飛卻不認得他。
三壞人有喜
對話持續。
鐵手一到郿縣,一進入高陽府,就覺得不對勁。
氣氛不對。
杜漸是個知審刑部里有名的幹員,外號「鐵面無私」,但他看去只是個平凡得有點平庸的男子,長相就像是個慈祥的老男人──他的確也是五個幼童的公公。別人嘲笑他未屆五十,便已「四代同堂」,他就笑說,「我好命。」因為發生的案情重大,他也被調遣過來,助鐵手辦案。每次他與鐵手齊辦案,他也笑曰:「我好命。」蓋因有鐵手在,他便不必冒險犯難,而且准能破案。
上風雲是省總捕頭,外號「上窮碧落下黃泉,他要抓你走不掉」,很長,但很實際,因為說的是事實。聽說他本來是一名飛賊,他當飛賊的時候,誰也抓不住他,到他任職衙差的時候,到哪裡上任哪裡便沒飛賊。此刻,他神色凝重,使得本來就長得愁眉苦臉的他,更愁眉不展。滿臉愁容。
高陽一得平時好戲謔,而今也顯沉重。
軍師譙溪雨還是老樣子:平常聽人說話的時候,儘管反對,也一味點頭,連他自己說話的時候,也老把頭點個不休。而今,他自己既沒說話,而就算在沒有人說話的時候,他也徑自在點頭。
雖然他把首頷個不休,但以他的足智多謀,誰也不敢忽視他的分量──他的外號也正好叫做「足智多謀」。
謝夢山的長相很文雅,很秀氣,但氣態卻不動如山。他一向衣飾光鮮,也一向正襟危坐。
隨他而來的唐天海,是個臃腫肥大的胖子,只一雙圓目,骨溜溜的,又烏亮又靈動,余則臉肉橫生。
這幾個人都是武林中、江湖上、六扇門裡,官場軍方和縣省地方上首屈一指的高手──地位、聲譽、武功上都名副其實,而今都聚於一堂。
鐵手一來,他們便立時會議。
鐵手知道這些人會參與這件事,但會那麼投入和緊張,這並不尋常。
向來,他辦的案子都不尋常。
──當然,尋常事,又怎會讓鐵手名捕接辦?
譙溪雨開章明義就說:「皇上下了密旨,要上風雲通知省里縣裡的辦事人員:吳鐵翼的案子要嚴辦。」
──難怪會這般陣仗了!
鐵手向上風雲道:「這件事是誰上呈的?」
──原本,吳鐵翼有大將軍童貫撐腰,決不好辦,一般地方官都不敢沾手,就算告狀入京,只怕也呈不上去。
上風雲一句話就解釋清楚了:「受害的家族,有兩門是皇帝的外戚。」
──難怪!
上風雲補充道:「所以這樁案子不但要嚴辦,而且還要急辦!」
高陽一得接道:「所以,下官才把杜先生和鐵二爺都請過來,也請夢山兄,天海賢弟共議。」
鐵手道:「吳鐵翼確是十惡不赦,罪無可恕。問題是:他可逃往山西、折首返京,不一定便來此地。」
高陽一得笑而不答,望向他的師爺。
譙溪雨點點頭,道:「他來了這裡。」
鐵手一句就問了下去:「你親眼看見的?」
譙溪雨答:「不。」
說這個不的時候,他居然還點點頭。
鐵手的語氣有點嚴厲,「此事非同小可。吳鐵翼若走此路線,『捕老鼠』行動則應集中全部人手在此地布署,怎可以相信未經證實的猜揣?」
譙溪雨仍然在點頭:「我是沒看見。」
然後一個聲音又響又粗又沙啞的喊:「是我聽到的。」
大家轉過面去,發話的是客座的司軍監唐天海。
他還在喊話:「也是我看到的。」
他補充了一句:「我親眼看到的。」
謝夢山在剎間漲紅了臉。
但他還是巍然端坐。
「可是,你並沒有告訴我。」
他跟唐天海一道管轄武功縣軍政大事,既往來頻密,一向也合作無間,兩人之間亦情同手足,而今,這麼大的事體兒,唐天海卻不先通知他,竟先行密告鄰縣上級高陽一得和其他的人。
他當然不悅。
高陽一得即道,「他是有苦衷的──你看他,不是長得整個苦瓜模樣么!」
縱是在這時際,高陽一得依然喜歡說笑。
不過大家都有點笑不出來。
唐天海苦著臉大聲道:「我聽到絕對可信的線報:吳鐵翼已經在陝西出現。」
謝夢山冷笑:「世間沒有絕對可信的情報的。」
他跟唐天海一塊兒來,本來推心置腹,不料唐天海卻早把第一手消息賣給其他人了,他的人卻不像他氣派上那麼巍然不動。
他其實是個很容易光火的人,不過,他卻在神情上保持喜怒不形於色。
唐天海說:「可是,我消息的來源,卻一定無誤。」
他說每一句話,都像喊出來一樣,他自己也喊得頗為聲嘶力竭,額上已隱見汗珠。
鐵手問:「為什麼?」
他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因為案情非同小可,這「大老鼠」也是非逮著不可,於是,消息是否可信,就變得非常重要。
「因為我是川西蜀中唐門的人!」唐天海直著嗓子喊道。
「試想,我家族的人可會騙我么?!」
大家都怔住了。
唐天海當然姓「唐」。不過誰也沒想到他會是蜀中唐家堡的人,而且誰也料不到他會在大庭廣眾喊破──其實那也沒什麼不對。誰說「蜀中唐門」的子弟就不能當官?
與案的人。也大都明白吳鐵翼與四川唐門的糾葛與關係。
本來,吳鐵翼干下了那麼多令人髮指的滅門血案,有不少是由於蜀中唐家的指使與參與,其中「習家莊」跨虎江的血案,還是直接由唐門高手唐失驚來縱控,而曾與鐵手,冷血連場大戰的高手,也有隨身保護吳鐵翼的唐鐵蕭,唐門跟「吳鐵翼案」.本來就脫不了關係。
當然,蜀中唐家這麼大,子弟眾多,旁支外系,不可勝數,其中當然也有清正之士,不可以一竹竿打翻一船人。
不過,俟吳鐵翼事敗逃亡后,川西蜀中唐家跟他的關係,可就完全顛倒了:
吳鐵翼挾款而逃,蜀中唐門利益落空,他們也要跟官府追捕這隻」過街老鼠」,追索回那一筆富可敵國的贓款。
在這方面,川西唐門如今立場,跟刑捕官府,竟是一致的。
他們對吳鐵翼恨得牙嘶嘶的,也是合理的。
可以這樣說,為了追討失去的利益,和曾經蒙受欺騙的奇恥大辱,只怕四川唐家子弟要比各路刑捕更欲得之而後快。
「率先發現吳鐵翼出現在陝道上的,」唐天海仍在「喊」他的話,「是我們家庭以追蹤快腿出名的唐郎。」
──-唐郎,即是綽號「飛天螳螂」的唐郎,在座無有沒聽說過的。
鐵手問,「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唐天海臉無表情,但臉部肥肉抖哆不已。「他死了。」
「怎麼死的?」
「吳鐵翼殺的。」唐天海吼道,「他在死前仍通知了我,吳鐵翼已入陝道。」
鐵手望望譙溪雨。
譙溪雨仍在點頭。
一直沒發話的上風雲忽然問:「你就是那麼信他?」
「我為什麼不相信他!」唐天海眼都紅了,「他是我的親弟弟。」
上風雲卻冷冷他說:「你相信他,合乎情理──但憑什麼也要我們相信他的話?」
「他的話你們可以不信,」唐天海憤怒地咆哮了起來,「難道你們連我的話都不相信?!」
他激動得連聲音都尖了。
上風雲卻無動於衷,只淡淡地道:「有證據,我就信。」
「我見過他!」唐天海嘶聲道,「我親眼見過他!」
大家都盯住了他。
目不轉睛。
高陽一得強笑了笑:「你……見過他?」
「那是我在寶雞點察槽運的時候,曾看到一艘官家畫舫,張燈結綵;」唐天海舐了舐干唇,「我那時正在查辦一私糧案,無意中見船首站著一個人,正趕在結冰前促船離岸,指指點點的那人,似是吳鐵翼那廝……」
謝夢山怒道:「你既見到他,又不立即把他拿下?!」
唐天海吶吶地道:「那時我還不知他是朝廷欽犯,且犯天條……那時候我只收到些微風聲,知曉他好像惹了有些麻煩,背了黑鍋,卻不知──」
「你幾天前見他的?」
唐天海道:「三天。」
上風雲追問:「令弟是幾時遇害的?」
唐天海臉上肌肉又在抽搐、顫哆,「兩天前。」
上風雲再問:「你是在何時方知吳鐵翼是逃亡重犯的?
唐天海忽地又吼了起來:「我入他個先人板板,操他奶奶的卵蛋!──我知道那孬種是要犯的時候,就是我老弟喪命之際!」
高陽一得不覺皺了皺眉頭,問:「唐老弟……你認得吳鐵翼?」
唐天海恨恨地啐了一口:「他?化了灰我也認得!」
高陽一得望向謝夢山。
上風雲也一樣。
謝夢山輕咳了一聲,舒了舒身子,又回復了他的過人氣派,才清清晰晰的道:
「唐將軍肯定是認得吳鐵翼的,而且還是極為相熟。」
高陽一得目光閃動,「哦?夢山兄之意是……?」
唐天海漲紅了臉,怒道:「你……?!」
謝夢山不卑不亢,道:「不但唐將軍與之相熟,下官與他,亦有過從。──在出事以前,大約是這兩三年的事,吳某曾七入秦嶺,且都在武功勾留過。大家份屬同袍,也談得來,所以難免有過筵宴論交。」
他這樣說,不僅證實了唐天海說的是真話,也把問題掮上一半了。
高陽一得眯著眼,雙手合抱,溫和的道:「你們大家都是名士、高手、父母官,曾有交誼絕對不是意外,據說,光是這兩年,那耗子曾偕同你們縣裡的庄捕頭及幾位頭頭,聯袂七次上過太白山哩!」
「我想高陽大人也一早了如指掌的了,」謝夢山嘆道,「我那時的確以為吳鐵翼忠心愛國,以報君恩,卻不知他是這種人!」
然後他說:「而今,大家推斷吳某逃亡路線之時,把太白山下附近一帶列為要點,可能便是考慮到他近年老在這兒鑽,說不定正是布署收藏贓物或逃亡路線之故吧!」
「吳鐵翼這老狐狸深謀遠慮,自是先有了退路,且把劫掠財物找妥了擺放之處,才會如此猖狂。」上風雲仍是冷淡得接近冷酷的說,「可是,儘管我們知道唐將軍是熟悉吳某的,但又怎能肯定他是不是為了心切於報殺弟之仇,而一力指陳他在渭水見過吳鐵翼?──要知道,這頭大老鼠在不在此地,是重要關鍵呀!」
唐天海一聽,又幾乎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向上風雲戟指氣虎虎的道:「你……你是說我為報私仇而說謊?!」
「他沒有說謊。」
只聽一人嘆了一口氣,心平氣和的道:「那個大壞人故意在船上大辦喜事,張揚排場,歌宴水上,故意欲蓋彌彰,掩人耳目,這件事,我查過了,確有這回事,這批人的來處,亦與吳某失蹤之地吻合;這些人的形容,也酷似吳某一黨夥伴,所以他說的是真話。」
說話的人是杜漸。
他的話很溫和。
但很有分量。
因為他查得很清楚。
而且很仔細。
──而且,他是一早已查得非常清楚,也十分仔細的了。
此後杜漸反問了一句。
只問了一句。
「可是,為什麼你不把此事先向你直轄上級謝大人稟告,而要渡河穿縣,先行密報高陽大人呢?」
他的問題,只一句就夠了。
一句就抵核心。
一針見血。
且入骨。
四何不幹咳五百下?
大家都轉而望定唐天海,直把他的脖子(不,下頷,他已胖得頸和頭都連在一起,分不開也分不清哪一截是哪一段、哪一段是哪一截了)也漲成瘀紫色。
謝夢山輕輕咳了一聲。
他也在等著唐天海的回答。
「我……」唐天海終於說,「我怕……」
說到「怕」字,因為羞恥,他就索性豁了出去,叫了起來,「我怕謝大人會翻面不認人,不聽信我的話!」
謝夢山仍在咳。
杜漸只淡淡的問:「為什麼你會認為謝大人是這樣子的人?」
又一句問題。
他的問題句句似箭,且必中紅心。
「他不是這種人!」唐天海喊道,「可是他總難免要維護他的女婿!」
「女婿?!」
大家都莫名唐天海所指。
「你是說庄懷飛?庄大捕頭?」高陽一得試探著問。
「因為我在渭河灘頭看到的吳鐵翼,身邊有一個人,」唐天海有點氣喘,說得聲音都變了調,但理路並不紊亂,「他正是庄懷飛。」
然後這看來魯莽滅裂的人,還不忘了補加一句:「誰都知道,庄大捕頭快要當謝大人的女婿了!」
謝夢山還在乾咳。
大家都看著他。
上風雲盯著謝夢山,「謝大人有話要說。」
謝夢山嗆咳了幾聲。
杜漸道,「謝大人既然哽痰在喉,何不索性痛痛快快的,乾咳五百下,把它咳出來好了事?」
他與謝夢山相識多年,可謂老友,共過不少事,而今卻冷言冰語,追查間一點也不留情面。
「我不知道吳鐵翼來了,」謝夢山澀笑道,「我也不知道庄捕頭竟跟他在一起。」
他頓了頓,又道:「我也不相信,庄懷飛是這種人。」
鐵手道:「就算庄懷飛跟吳鐵翼在一起,也並不代表他們兩人就有勾結或同夥──何況,那時候,庄捕頭不一定就知曉吳鐵翼是朝廷欽犯,惡極罪大。」
謝夢山向鐵手投了感謝的一眼,徐徐道:「不過,我現在才明白了:為何唐將軍與我此趟郿縣之行,千萬不可通知庄懷飛的用意。原來如此。」
唐天海又漲紅了臉,赫然道:「我對不住你,我們是同僚,一向合作無間,但這是公事,又是關係到窮凶極惡的要犯,我不敢徇私,待高陽大人集合了大夥一齊計議,我才敢明說。你不要怪我。」
謝夢山長嘆了一聲:「你是秉公行事。你沒有對不起我。」
話雖這樣說,但還是可以感覺到他愀然不樂。
他咳了一聲又道,「假如庄懷飛跟吳某是同黨為奸,我也一樣會公事公辦,大義滅親,決不維護。只不過……」
他很凝重的再說一次:「我仍是不相信他會這樣做,可是,萬一他跟吳鐵翼是同一陣線的,這隻『老鼠』可不好打。──坦白說,敝縣尚武,出了不少高手,但在腳上功夫,恐無一人是庄懷飛之敵。」
上風雲聽了,就哈哈哈哈笑了起來。
譙溪麗這次是一面點頭,哼哼笑了兩聲,頭不點的時候,又唧唧的笑了兩聲。
高陽一得大笑三聲,道:「夢山兄這般說法,豈不欺我部下無人了?」
謝夢山連說「不敢」。卻聽杜漸一字一句地道:「謝大人說的是事實,庄捕頭的武功很高,我就斷非其敵。若一對一,誰也打他不過。幸好咱們這次來了鐵捕頭。」
他的話素有分量。
這次也不例外。
他這般一說,大家就不拿謝夢山的話當作玩笑,也不敢視作滅自己威風了,倒是正視起這事來。
鐵手站了起來,道:「懷飛兄是我至交好友,這事定有內情。看來,事不宜遲,我趕去武功,問他原委,說不定,他有線索可以提供。要成功逮著吳鐵翼這號大老鼠,還得靠庄捕頭的神腿定江山呢!」
「那好!」謝夢山也推椅而起,道:「我們這就啟程。」
唐天海也慌忙跟著起來,可不知該怎麼說是好。高陽一得看看他,又望望鐵手,再瞧了瞧謝夢山,才閑閑的道:
「我看,吳某人多半已來了這一帶,他若來了,自然會到武功縣,杜兄、上捕頭,你們倆能者多勞,也只好不辭勞苦,再隨謝大人、鐵捕爺再跑一趟太白山了。」
上風雲忙起立抱拳揖道,「職責所在,義不容辭。此案宜急,遲恐生變。」
杜漸卻冷冷地道:「現在朝廷已降旨下來,務必除害務盡,上老總是忙著打老虎、捉老鼠,必能領個大功,一旦龍顏大悅,還可以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哩。」
上風雲忙道:「杜兄這是什麼話。我這是鞠躬盡瘁,奉旨行事。只敢儘力,豈敢求功!」
杜漸道:「我覺得應該兵分兩路,以靜制動,謀定後動,不動則已,動則擒賊先擒王,直搗黃龍。庄老弟一向賣命辦案,耿介負重而無所取,看來不至於自甘墮落,勾結奸黨。一旦他站在我們這邊,捉拿耗子,更十拿九穩。謝大人跟他關係非比尋常,鐵二爺跟他亦有深交,不妨先去了解一下,不宜冤枉好人,逼上梁山。若是敵人多了一個朋友,我們則多一個敵人。我們則應派人且去追索吳鐵翼畫舫去處,或有線索,找出劫奪之贓物所在,到時再作會合,將賊人一網成擒,必要時便格殺勿論。說不準,那耗子仍在江上船中哩!」
鐵手道:「杜兄所言甚是。」
高陽一得仍有點猶豫:「只怕賊人先在武功縣裡先行聯結地方勢力,誘得庄捕頭這等高手協助,那就匪勢壯大、事倍功半,更難對付了。」
「那倒不忙。」杜漸氣定神閑地說,「我早已派了人監視縣裡動靜,一旦有異,烽火為報,煙花為記。」
這次連謝夢山都甚為訝異,「內應?」強笑問:「卻不知杜先生布下的是誰人?」
杜漸反問:「你問來作甚?」
謝夢山知道這「鐵面無私」杜漸極得皇上殿前當權內監米公公的撐腰,身份非比尋常,只陪笑道:」只想預知何人為先生安頓,以免變亂時一旦失手,多有得罪。」
杜漸這次只說了兩個字:
「杜老志。」
謝夢山「哦」了一聲,這次到唐天海忍不住愕然道:
「我看杜老志平日懶懶散散的,老是自稱『老子』,傲慢自大……格老子的,原來卻是他──可是能信重么?!」
言下不勝思疑。
譙溪雨仍在不住的點頭,一面頷首一面說:「當然可信。杜先生不信他,還信誰?!」
唐天海仍然未解,喊問:「為什麼?」
「別忘了,他也姓杜。」譙溪雨點頭點腦說的頭頭是道,「正如你確信令弟唐郎一樣,當無置疑。」
「看來,不管眼下身邊,省府州縣,早都讓杜先生布下了不少人手耳目,」高陽一得和和氣氣的笑說,「所以說『若要杜不知,除非己莫為』,杜先生真不枉是米公公手上強將。」
這一回,杜漸忙起立拜揖,惶恐的道:「這是哪裡的話,高陽大人言重了,小人只是皇命在身,不敢有所輕忽而已。」
高得一得隨和地笑道說:「不必認真,我也只是開開玩笑,皆因杜兄一張鐵面,向來慈和閑淡,人說是泰山崩於前杜漸亦色不變,下官就想過:不知腹瀉時是否也一樣不變色耳?而今說些辛辣話兒,為觀容色,勿怪勿怪。」
高陽一得如此突梯,偏又處高位權重,使杜漸一時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只聽高陽一得吩咐道:「既然商議已定,夢山道台,你就代下官跟大家計劃一下,分配行動吧。」
謝夢山臉露為難之色,「這──」
高陽一得道:「你就別客氣了。」
謝夢山咳了一聲:「理應由杜先生來主持大局……」
杜漸馬上道:「慚愧慚愧,剛才逾份越級,已讓高陽大人奚落一番,愧難自容,豈敢越俎代皰?謝大人別損我了。」
謝夢山又乾咳幾聲,「若論座上名頭,除高陽大人外,又誰能及得上鐵二捕頭?不如由游夏兄來發號施令,可好──」
這回高陽一得正色截道:「夢山,你就別推辭了。事急,不宜太客套。鐵捕頭名大武功高,但這地方上嘛他是不熟的,留他個先鋒,先與庄懷飛說項便是了,其餘的事,你速速安排吧!」
謝夢山忙唯唯諾諾,不敢再有推搪。譙溪雨仍然點頭點腦,喃喃自語的道:「好,好……且辦事為要,抓賊為重……」
高陽一得笑著加了一句:「把贓物提回來,也是極重要的。」
大家都笑了起來。
笑得很大聲。
也很放。
只是笑得愈放、愈響的,眸子里精光四熠,不知在尋思什麼?掩飾些什麼?
只持續會議。
構思於九七年五月:
澳門約晤小俠女劉劍、珠海喜識小美人黃芳。
重校於同年六月底七月初:
加拿大中文報大篇幅圖文並茂介紹「四大名捕戰天王」之「風流」,我作品系列中約有十一種(大約我作品的六十分之一)無端上「網上書店」,除五部外,余皆非正版。好玩。
蜀中唐門揸Fit人為「雞飛蛋打唐玻璃」入學愁。
一足傷患一足痛,痛極依然有輕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