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午夜狂嘯
就在搖紅輕泣於虎山上、山梟前之際,也就是「孫氏七虎」全都喪命之後,在「一言堂」的鐵手和劉猛禽,正在讀搖紅親手所記的「慘紅」下篇:
下篇里搖紅的遭遇,也真是急轉直下。
很慘。
那一夜,小兩口子約好了相見之期、相會之法后,搖紅擷了一朵艷紅的花,別在他襟上。公孫揚眉則在他送她的畫上題字:「花落送搖紅」,寫完這五個字后,他只覺一陣迷惘,也不知怎的,竟很有些凄迷。於是又寫上了:「此情可待成追擊,只是當時太愴然」等字。
那一晚纏綿后,公孫揚眉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晚,搖紅只聽到院子外傳來風聲、雨聲,還有爭執聲,甚至打鬥的聲音。
然後就是狂嘯聲。
那嘯聲里充滿了悲憤、悲恨、悲慟與悲憾,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不會發出這種嘶喊,那就像是一個給烈火焚燒著的人,浸在熱油鍋里給煎炸著的人,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親人慘受比自己更可怕的折磨,才會有這樣撕心裂肺的呼喊。
搖紅聽了,從手裡凍到心裡,自足底冷到發頂。她決定要去「淺水埗」看個究竟,候次日,她的閨中至交公孫邀紅來了之後,兩人議定,決意要「九鼎廳」去跟孫疆問個清楚,至少,也要找到公孫小娘從詳計議。
可是她出不去。
她住的「緋紅軒」,已給監視,沒有堂主孫疆的批示,誰也不許出入。
連搖紅也不可以。
這時候,這個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出現了。
這人長像嚴正沉著,處事彬彬有禮。
當搖紅大吵大鬧要出去甚至不惜動手的時候,這人就跟她說:「你不能去。」
搖紅怒道:「你知道我是誰?!」
那青年只冷靜地道:「你是搖紅姑娘。」
搖紅忿道:「既知我是誰,還不讓路!這兒是誰的地方!」
青年冷冷地道:「可是令尊大人下令不許你出去的。」
也不知怎的,搖紅總是對這陰沉沉的青年很有點畏懼,覺得他很「邪」,於是問:「你又是誰?」
青年道:「我是襲邪。」
這是搖紅第一次看見和遇見襲邪。
也是第一次見他出手以及跟他動手。
先出手的不是襲邪。
而是公孫邀紅。
公孫邀紅是「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孫女,手上的功夫,也很有兩下子,她並不因為祖父的寵護,而過於驕縱。
相反的,她是不值孫疆所為。搖紅離開「安樂堂」后,常感寂寞,故邀公孫邀紅來相伴。公孫自食夫婦頗覺孫女常遠到「一言堂」作客,叨擾不當,然而邀紅與搖紅交厚情重,故仍一再毅然前往。
就是因為這樣,她陪同搖紅在「一言堂」里遇過一些非常耿耿於懷的事,例如:
她們有一次,無意間經過「淺水埗」和「六頂樓」等地的後院,發現那兒有不少地窖,隱約露出了一些鐵欄,在草堆花叢里,作為通風口。她們聽到有人嗚咽,有人呻吟,於是好奇心大作,拔開草藤探首一看:
只見裡面有不少赤身露體的「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人形的「獸」更妥切,但那些「獸」的樣子,又十分可畏可怖,且殘缺不全,畸變核突。
所謂「殘缺不全」,是因為他們有的少目,有的缺鼻,有的給割去了耳朵,有的失去了雙手。有的趴在地上,全身長鱗,像一隻穿山甲;有的沒了雙眼,全身起藍,臉上鋼須如戟,像一頭海象。
他們都是「人」的樣子,但絕對不是人。
他們不會說話,只呀呀嗬嗬發出怪鳴。
至於畸變核突,像指他們雖有「人」的雛型,但有些不該在「人」身上出現的東西(或者說是「器官」),卻偏又出現的,連在一起,成了怵目詭異的景象:
譬如一個人形的小孩,卻在屁眼上長了一條又粗又黑且長毛的豬尾巴。一個看去還算「面目較好」的「女子」。一張嘴,居然有一條分岔的藍色的長舌,足有一尺三寸二分長,另一個,張開了嘴,居然沒有舌頭,只有一叢亂毛,看來像是一個長在臉上的陰阜。還有一個,嘴,唇、舌都正常,卻有一排排殭屍般的尖齒,齒沿還成鋸狀。有的眼睛只有一隻,長在印堂上。有的只有兩隻眼睛,但完全沒有眼珠,只有眼白。有的眼睛長在後腦上,眼睫毛還特別長。有個有一對完好的眼睛,然而卻是金色的,而且什麼都看不見。有的則完全沒有眼睛。有的長出獸角。有的長著獸毛,有的則長著獸爪。有的根本是獸,但卻會寫字,用的還是左手楷書,右手草書,筆走龍蛇,龍飛風舞。
他們都有一共同的特徵:憤怒和驚恐。
他們都沒有衣服可穿。
他們擠在地窖里,互相咬噬,奔走狂嘯,禽獸不如。
他們看到光亮時,會感到非常害怕;看到陌生人來看他們的時候,會齜著牙、咆哮著、表示拒抗。
但他們沒有東西可吃,自己互相咬嚙、吞噬。
搖紅和邀紅,不僅在「一言堂」的「鹿死誰守苑」內見過這種:「怪獸」,連在通向一言堂、拿威堂、一貫堂的「老街」一帶的市肆間,也在地底裡布滿這種「地窖」,那些「怪物」都給關在裡邊,它們的琵琶骨或肋骨都給一條長鐵索貫穿連著,拖行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它們也任由宰割,任憑處置。
他們活得連市肆里的家畜、家禽還不如。如果有人願意買下「它們」,則付出少許便可得到一大批,拖扯了回去,當奴隸也好,宰了當肉生吃也好,腌成臘肉也好,都沒人理會。
要是賣不出的、就只有等死。
到了雨季,水浸地窖,淹死了不少。它們在黃泥水中翻著白得發紫發脹的肚皮,但全身瘦得像一隻風乾的蝦米,有時浸得太脹了,還波的一聲爆了開來,炸出一肚子的綠蛆和黛色的海藻來。
浸不死的,經過發霉、發臭和發酵的春夏之季,很快便產生了瘟疫,一下子,虐疾蔓延,這些「異獸」死得更是迅捷簡便,有時候,在啃一隻人手,啃到第三隻指肉時,便已三眼(這是只三眼「怪物」)一翻,去了。有時,有隻滿身都是肚臍但腸子流在外面的,正在大解,大解得臭氣熏天,才解下一半,忽然的,毫無來由的,「它」就死去了。
誰也不知道這些「怪物」是「怎麼來的」,只知道「它們」全來自」一言堂」:孫疆一手製造出來的「好戲」。
要是還不死的,孫疆就下令人用火燒,總之,一把火,連怪物,屍蟲和傳染病,一齊燒個精光,就不必再擔心有後顧之憂。
火燒的時候,他們擠在地窖里,掙扎掙動,有的全身已著火,有的像一團火球,在滾來滾去,翻翻波滾,「孫氏七虎」:孫紅虎、孫黑虎,孫黃虎、孫花虎、孫虎虎、孫色虎、孫飛虎等,常派作監督「火燒怪物」的事,他們看著放火,當是一種過節慶典似的,時拖朋喚友來觀看,在火焰肆威中為之大樂,拍掌喝彩不已,彷彿在看一場比賽,遊戲。
聽說,這些「怪物」都叫做「人形盪克」。
好像天意在造人時,打了一個噴嚏,一時失了手,把人的胚型打翻了,又像是太不重視,將之交給一隻猴子或猩猩將之信手且惡意重塑一般。
當然,也不見得全都給病死、淹死或燒死、殺死,但這樣折磨下來,大都免不了一死,剩下來的,一定是那些特別剽悍、勇猛而且可怕的傢伙。
重返「一言堂」的搖紅,還有她的手帕交邀紅,目睹了這麼多詭異的「妖獸」,自然一震驚。
她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來歷」,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製造」它們出來,但「生產」它們的人,也未免太傷天害理,慘無人道了:
那「生產者」,想當然就是「山君」孫疆了!
所以她們都想向「山君」抗議。
要勸孫疆收手。
──不管為了什麼,有什麼用意,都不該大量製作出這樣狂暴、卑微而酷烈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