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娥眉賦入畫
公孫揚眉在他慘綠少年時,已揚眉吐氣,在武林中爭了一席之地。
如果說孫青霞原是「神槍會」中「拿威堂」的英雄,那麼,公孫揚眉擺明了就是「安樂堂」的俠少。
兩人都飛揚俠烈。
兩人都教人觸目。
兩人年紀大約相差十歲,但在一次比斗后(沒有人能得悉那一場比拼的結果)兩人更是惺惺相惜,相互推重。
且相交莫逆。
不過,孫搖紅認識公孫揚眉,卻不是先見面,而是透過畫。
她先欣賞的不是公孫揚眉的人,而是他的畫。
她從手帕交公孫邀紅那兒看到了好些畫。
有的是山水。
(怎麼畫山水也也畫得那麼激情,而且有志氣!)
有的是花木。
(怎麼畫花花草草,也繪得那麼有感情,而且還注入了深情?!)
有的是仕女圖。
孫搖紅最欣賞的是他畫的女子:
(怎麼這麼像我!)
(他見過我嗎?!)
(他是誰呢?)
搖紅這樣欣賞著畫,發現每一張仕女圖的女子,的確都很像是她,不覺臉頰也微微燒燙起來了。
連何大媽、孫十二叔,邀紅、小紅……都覺得他畫得像她。
「一顰一笑簡直都是一模一樣嘛!」
他們都這樣說。
當她得悉畫者年紀還只跟她彷彿的時候,一顆芳心,還怦碰怦碰的跳如鹿撞,以致小紅、邀紅調笑著說要介紹畫者與她相識的時候,她因為羞怯,和一種莫名的親近,還有不知原由但有點像近鄉情更怯的懼意,而斷然拒絕了。
雖然拒絕了之後很後悔。
不過的,有緣的,終究還是會有緣的。
──雖然有緣不一定就有分,有結果。
公孫揚眉畫那些畫的時候,也一早聽說過家族裡有一位那麼標緻的美人兒。
可是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她。
也不特別渴望見她。
他只是寂寞。
他才華洋溢,但早熟令他提早寂寞。他打馬揚鞭,迎面撲來的不只是風,還有寂寞。他看長河落日圓,那是個圓而紅的寂寞。他望大漠孤煙直,那是條直而長的寂寞,他長街械鬥,浴血苦戰,取得勝利,還有附帶的傷、痛和寂寞,他縱橫轉戰,險勝大敵,斬殺強仇,贏回來的是榮譽、擁戴和寂寞。
他畫畫,其實畫的不是山水,不是花草,不是美女,而是寂寞。
他彈指聽聲,聽到的是寂寞。
他養了頭小狗,好像收養的是寂寞。
他的才情好像是用寂寞寫成的。
劍法也是。
寂寞。
寂。寞。
寂寞。
寂
寞。
而且孤絕。
那時仍十分年少飛揚的他,卻是怕真的去愛。
他覺得深愛很容易便會毀掉一個人,甚至要比恨來得更具殺傷力。
愛是要付出自己。
所以容易輕易輸掉自己。
──愛得太苦,不愛也罷。
是以他怕愛。
他刻意逃避去愛。
直至他遇上了搖紅。
聽到了她的笙。
她的心曲。
那天黃昏,目送歸鴻,晚霞滿天,殘暉依依,穿過畫樓西。
她在「安樂堂」的後花園「瀟湘館」,忽然感觸萬千,於是吹起笙來,那是一曲「亂紅」:亂紅飛過鞦韆去,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他聽到了一種悠悠揚揚的樂聲。
他還完全體會到那音樂里的寂寞。
他在夕照里聞笙。
怔住。
他忽然覺得好傷心。
痴了。
他找到了她。
見到了她。
震住。
──他這一輩子,不是為了見她而來的嗎?
這個七生三世的約會,怎麼自己幾乎忘了,差點就錯過了呢?
如果就這樣錯過了,自己就白來人間這一趟了。
公孫揚眉遇上了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他以前在劇戰中不會害怕.在激斗中不曾害怕,在生死關頭忘了害怕,然而當他遇上了搖紅,他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害怕。
他害怕自己不夠英俊好看,搖紅會看不上他。他害怕自己太粗魯無文,唐突佳人。他害怕自己今天沒聞笙而覓,那麼一場邂逅就成了永世的撼恨。他害怕自己會早死,因而不能和她長相廝守。他害怕自己失去記憶,以致不能為她長相思。他害怕自己害怕成真。他害怕害病。他害怕害怕。他怕……
他怕失去了她,
其實他根本不必擔心。
因為她一看見他來,就知道是他了。
他來了。
是他來了。
她知道她這一輩要等的,應等的,以及唯一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她喜歡他神情間所流露的傲氣,彷彿,每一舉一動,都足以掩蓋了星星和月亮的柔輝,每一舉手,一投足,都說明了:
月亮太老了,她的光華已照不清他們的臉。
星星太軟弱,她們自己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向。
可是他只對她專註。
對她深情。
她迷上他說話時的語氣,好像這麼一句:「讀書和學習加上期待將來,就是系住現在自由自在的過活之絆腳石。」要是由別人來說,那不知多無知和無禮。
但在他說來,卻只是霸氣和爽氣。
還有誠意。
直至他們在一起,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也分不開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她是孫搖紅;她才曉得,原來他就是公孫揚眉。
但那時候他們已下定決心,各自準備用他們分別是十八及二十年來的生命交炁養精蓄銳的力量來轟轟烈烈愛一場,並且用心應付和承擔這件事的一切後果。
到這時候,她才知道畫畫的是他。
原來用劍的手,也可以畫出這樣的畫的。
她為他吹笙。
他愛聽。
愛得像在感受一個凄涼好夢。
他為她畫畫。
他畫她。
她在瀟湘館里低垂娥眉低吟賦,他就為她描,為她繪,為她畫出千種氣質百種風情,金風細細,葉葉梧桐聚,花紅如火,亂飛如血,她把一種千呼萬喚更與何人說的、千言萬語的無聲,會注入畫筆里。
畫成。
人人說像,嘆為觀止。本來大家對這對「金童玉女」,自是人人稱羨;對他們的恩愛,更不羨鴛鴦。
可是她獨認為不像。
因為再像,很像,更像她的女子,在他未見過她時,未見過她前,都已經畫出來了,寫出來了,以致他見到她之後,所畫的女子,反而變得遙遠了,不真實了。
唯一像的反而是氣質。
以及那一種不可言說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