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有女初長成
沒有人,剛才還人來人往得熱鬧非凡,但一轉眼連一匹馬也沒有留下,只剩下無數具屍首。
蘇曠按住胃部,忽然覺得渾身都在痛,痛得他彎下腰去,蜷縮起來,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活埋了,恨不得上天一個霹靂把一切結束了,恨不得從來沒有出生過,看見這一切。
那種痛苦叫做背叛,那種痛苦可以摧毀人的一切。
蘇曠想要冷笑,對著蒼天冷笑,對著一千個還在滴血的人頭冷笑,對著自己冷笑——你憑什麼相信鳳曦和?
他一手設計的圈套,他一步步把鳳曦和逼入死地,他一直到投奔鳳曦和的時候還沒有放棄緝拿他歸案——但是他居然相信鳳曦和,居然把一千多個兄弟的命交到他手裡,居然愚蠢到認為他會不顧及自己的利益保護他們。
蘇曠狠狠抽了自己一記耳光——這就是他自以為是的判斷和直覺。
這一切,北庭軍中無人知曉,可是他如何面對自己的靈魂和良心?
他想哭,但是眼裡沒有淚,只有火,復仇的火。
良久,身後一個聲音傳來——「曠兒。」
「師父!」蘇曠回頭奔了過去,鐵敖一手牽著匹戰馬,眼裡滿是憐憫和……慈愛。
長大后的這些年,蘇曠一直害怕師父,甚至想過逃離,但此刻,他甚至想撲進師父懷裡,蘇曠哽咽道:「師父……我錯了,我錯了,我該死啊!」
鐵敖輕輕撫mo了一下他的頭髮,「曠兒,你沒錯,只是不夠無情而已。」
蘇曠搖頭:「我看錯了鳳曦和,也、也看錯了自己。」
鐵敖微笑:「曠兒,人的眼睛出生時是黑的,但是慢慢會變黃,變髒,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蘇曠咬牙:「因為這個世道,太髒了。」
他的眼裡閃著絕望,前所未有的絕望,鐵敖只覺得悲哀,這樣的絕望和傷害,在自己眼裡閃過多少次呢?冷麵鐵敖,曾幾何時,也是個陽光燦爛的少年?
蘇曠抬起頭:「師父,大錯鑄成,你殺了我吧,我沒臉回去見楚元帥。」
鐵敖搖頭:「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蘇曠猛地張大眼睛:「是我帶著慕將軍來這裡的,是我勸他放下兵器的,是我,我殺了他們——」
鐵敖嘆了口氣:「曠兒,你知道么?你們五千人牽制了扎疆緬元帥的三萬精兵,那三萬精兵本來是沖著北庭軍去的,若不是你們,楚將軍現在已經危急萬分。你誤打誤撞地亂跑,卻給北庭軍贏了足足三個時辰,適才黃岡梁下,楚將軍一舉搶了先機,大獲全勝。」
蘇曠搖頭:「錯就是錯,楚將軍不怪罪我,我自己也——」
鐵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又說:「還有就是……曠兒,你想過沒有,鳳曦和若是蓄意報仇,何必匆匆撤離此處?這裡是兵家必爭之地,這些土城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築成——」蘇曠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自覺地抓緊了師父的衣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鐵敖知道這個時候本是磨礪蘇曠的最佳時機,但是不知為什麼他也不忍,不忍看見徒兒從此變成第二個見不得天日的冷麵名捕,「我想,事發一定有因,鳳曦和可能也受了重創,這才不得不趕緊離開……」
「對!一定是這樣。」蘇曠連聲音都在發抖。
鐵敖冷下臉:「曠兒,你要明白,這些人畢竟是鳳曦和所殺,我們一定要取他的性命,知道么?」
「徒兒知道,徒兒知道。」蘇曠連連道,但是眼裡還是有掩飾不住的狂喜和激動。
「走吧……」鐵敖嘆了口氣,「跟我回去,和將軍復命。」
「是。」蘇曠點頭,又問:「那……這些,這些兄弟呢?」
鐵敖搖了搖頭:「將軍難免陣前亡,慕公子的人頭帶回去交給將軍發落,其他……放把火燒了吧,唉。」
隨時不願,但如此戰局,也沒有其他法子。
屍首,散亂的帳篷,乾草……火燒得很快,轉眼間黑煙衝天,夾雜著難以入鼻的屍臭。鐵敖和蘇曠扔下最後一個火把,一前一後地默然離去。
忽地,蘇曠道:「師父,多謝你。」
那是對人性的一點希望……和,感激。
蘇曠離去后不過半個時辰,紅袍馬便急馳而來,龍晴一跳下來就掩著鼻子跳腳:「糟了糟了,他一定是已經回來過了,唉!」
女孩兒家對臭氣更是敏感,龍晴無奈之下只好縱馬返回,卻是直奔紅山。
「哼。」躺在長椅上的鳳曦和撫著胸口,口氣雖然兇狠,但極是微弱:「你就這麼放不下那小子?」
龍晴上前幾步,嗔道:「你傷成這個樣子,就不能少動些氣么?」
鳳曦和用力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是桌子晃了一晃,竟然未倒,他憤憤道:「我不殺蘇曠,誓不為人。」
「省點力氣吧。」龍晴隨手將他的傷口重新緊了一緊:「再不好好養傷,你眼看就誓不為人了。」
鳳曦和臉色難看之極:「奇蠢無比,本來就該死。」
龍晴奇道:「你說誰?」
鳳曦和沒好氣:「說我。」
龍晴嘻嘻一笑:「難得啊難得,鳳五爺也有承認自己蠢的一天,我還當你永遠沒自知之明的。」
鳳曦和臉色一變,又咳出一口血來。龍晴再不敢取笑,只上前扶住他,緩緩將真氣渡了過去,半晌,鳳曦和才開口:「我明明答允了扎疆緬元帥兩不相幫,明明知道官匪不兩立,卻鬼迷心竅,叫那群混帳進門,平白折損了幾百個兄弟——我鳳五還有什麼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說到最後,聲音已是凄厲之極,身邊一群下屬一起跪下,哀求道:「五爺——」
龍晴輕輕按住他身子:「曦和,你命大,總算是拾了一條命——再說,那些人不都死了么,算起來我們也夠本啦。」
鳳曦和一愣:「我們?晴兒,你考慮清楚,那是北庭軍,是朝廷大軍。」
龍晴微笑:「別說北庭軍,就算東西南北庭軍齊至,我也做定了土匪。」
鳳曦和眼中先是狂喜,但轉眼又成了悲哀:「傻丫頭,何必非要和我綁在一匹馬上,唉!其實……我想不通,確實想不通。」
「蘇曠?」龍晴問,似乎知道他還在煩惱這個問題。
鳳曦和點頭:「蘇曠是個聰明人,這回的安排也算得上巧妙,他知道我提防他,就叫那個慕雲山下手,嘿嘿,一千多個手無寸鐵的士兵,一個武功低微身家顯赫的蠢貨,這個局做得夠大,夠狠,我確實失算了……但是,但是他一個小小捕快,究竟憑什麼讓慕雲山白白送死呢?」
龍晴笑道:「你有沒有想過,真的不是蘇曠的安排,是那個慕雲山自作主張?」
鳳曦和冷笑:「他瘋了不成?我那裡有蕭爽兄弟六千人馬,武功勝他百倍——」他說不下去了,胸口疼得厲害,正是那個武功差了百倍的人留下的。
龍晴依舊笑得明朗:「曦和,我覺得,你和蘇曠都是聰明人,都太多心,但是也都忘了,這個世上並不是只有聰明人的,也不一定每個行動都是籌劃和布置。你不能總用你的標準去考慮每一個人,那樣太複雜。我是蠢材,我明白世上有很多人自命不凡,但又沒有自命不凡的本錢……喂喂,你別冷笑,老毛病又犯了,我一點諷刺你的意思也沒有,真的沒有!我是在說那個慕雲山,或許他就認定可以偷襲成功,可以回去將功折罪?」
鳳曦和不說話了,他承認龍晴說的有幾分道理。幾個時辰前,慕雲山忽然倒在地上,身邊親兵一起求他救命,他一時心軟,真的上前運功替他護住心脈——他一眼就看穿慕雲山的功夫何其低微,絲毫也沒有防範他的意思。但是慕雲山卻一劍刺了出來,他的手裡還有一柄袖劍,而周圍幾個私藏武器的也亂刀齊下,當時他們離得實在太近,他也太瞧不起那個人,躲閃不及之下,真的被一劍刺穿了胸膛。
如果不是龍晴趕到的及時,他幾乎就死在那群所謂「蠢貨」的手下,這對他來說不僅僅是受傷,簡直就是畢生的恥辱——但是鳳曦和不知道,他這樣的自恃甚高的人,多半倒是毀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的手中,倒在他眼光看不見的角落裡。
好在鳳曦和武功確實極高,自身已經有了下意識的反應能力,在劍尖刺到肌膚的瞬間還是移開了半寸,就是那半寸距離讓劍鋒擦著心臟刺過,撿回一條命來。
蕭爽卻以為主上被刺身亡,立即下令大開殺戒,手無寸鐵的北庭軍哪裡是匪幫的對手,小半個時辰就紛紛被斬,人頭也掛上土牆,要祭奠鳳五。
而那個慕雲山,直到死在蕭爽手裡,還驚異於「假道伐虢」如何就這樣失敗,而他這個熟讀兵書的軍事天才怎麼可能就這樣一命嗚呼——他難道不應該是建立不世功勛,和祖父一樣成為當朝名將的么?
默然良久,鳳曦和疲憊道:「罷了,無論真相如何,我和北庭軍的梁子算是結下了,他們怕是容不得我活命了……晴兒,晴兒,不要趟這趟混水,算我求你,馬匪究竟是怎麼生活的,你並不清楚。」
他輕輕闔著眼睛,臉色因為過多的失血而慘白,只是依舊拉著龍晴的手,溫暖堅定。
「口是心非的傢伙!」龍晴對著周圍眾人打了個手勢,眾人輕輕退出,龍晴拉下他的手,平放在他胸膛,微笑:「你又拉著我,又推開我,叫我可怎麼辦呢?」
「五爺——五爺——」一個冒失鬼大呼小叫地闖了過來。
龍晴皺眉:「五爺剛睡著,什麼事情明天說罷!」
明明已經睡著的鳳曦和卻忽然開口:「什麼事?」聲音依舊沉穩堅定。
那人跪下,抱拳回稟:「啟稟五爺,蕭颯回來了——」
「哦?」鳳曦和睜開眼睛:「他還敢回來?」
門外,蕭颯已經跟著蕭爽走進,兄弟倆一樣的濃眉俊眼,只是哥哥略高了些,肩膀也寬厚了不少,看上去沉穩而幹練,他跪下低頭道:「五爺,蕭颯違令南下,請五爺責罰。」
蕭爽急了,也跪下道:「五爺,大哥他事出有因——」蕭颯卻止住兄弟的求情:「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鳳曦和輕輕點頭:「一百軍棍,蕭爽,你動手。」
鳳曦和素來治下極嚴,恩威並施,屬下有事,他極力回護,甚至到了護短的地步,但若有過錯,也容不得任何求情,是以塞北匪幫令行禁止,一時間顯赫非常。
蕭家兄弟跟隨鳳曦和多年,都知道帳下的規矩,蕭爽咬牙道:「大哥,你忍著點。」接過下人遞來的軍棍,已經虎虎生風地向蕭颯背上、臀上、腿上打了過去。
這一百軍棍何其霸道,身子稍微不濟便要被活活打死在當下,蕭爽與龍晴都一頭是汗,既心疼蕭颯,又擔心鳳曦和——鳳曦和臉色越來越白,單手撫著胸口,指縫中的鮮血又一滴一滴滲落下來。
「住手——」門外忽然一聲大喊,聲音清甜,竟然是個少女,龍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地輕呼一聲,站起身來。
一個紫衣的少女撲了進來,先是一把推開蕭爽,又大聲叫著:「姐夫,別打了——」
龍晴一把抱住那少女,失聲叫道:「晶晶,是你,你怎麼會回來?」
「姐姐!」晶晶撇了撇嘴,想哭,但是又忍住,義憤填膺:「我們遇到土匪了!」
在場的所有人臉上都不由得尷尬起來。
蕭颯低頭道:「五爺,屬下護送不利,我們幾個兄弟遇到太湖飛魚幫,他們打定了一群小姑娘的主意,幾個兄弟血戰而死。我看見飛鴿傳書,知道那些姑娘都是龍姑娘的妹子,不敢耽擱,就帶了兄弟南下——」
鳳曦和打斷:「飛魚幫怎麼處置了?」
蕭颯淡淡道:「滅了。」他說的輕描淡寫,但是任誰都能想象,那是何等慘烈的一場血戰。
「姐姐」,晶晶的淚珠終於滑下:「那群惡人抓了我們回去,要不是蕭大哥到的即時,姐妹們就……就……蕭大哥送了我們到竹林子,就要快馬加鞭回來,我放不下姐姐,跟著回來了。」
「竹林?」何等遙遠的記憶,又是何等溫馨的回憶?龍晴忍不住問:「妹妹們都還好么?你們看見師父了?雲真還在家么?碧落還怕水么?玉露呢?長大了沒有?有多高?還調皮么?」
「都好……都好……姐姐……」晶晶哭訴:「那群惡人太壞了!」
龍晴一邊摟著晶晶,一邊看向鳳曦和,鳳曦和沉吟道:「剛才為什麼不解釋?」
蕭颯低頭:「護送不利,是屬下失職。再說,抗令南下,本應受罰,沒有解釋。」
鳳曦和揮揮手:「罷了,下去吧,這是我調度不利,怪不得你。」
「謝五爺!」蕭颯叩頭,離去,背影有些佝僂,顯然那幾棍子挨得不輕。
龍晴卻陷入了沉思,這是第一次,她換了個角度,開始考慮「土匪」兩個字的意義。
很多年來,龍晴雖然談不上以土匪為榮,但是從來也沒有認為做土匪是多麼丟人,多麼恥辱的事情,甚至經常會沾沾自喜地想——滿口仁義道德何等無力?以暴止暴才是王道。尤其是以一己之力救下許多女孩子,更令她覺得生命充滿希望,恨不得有人大聲推崇:龍晴就是太陽!
但是這次……好像有了那麼些不同。
她忽然發現一個人的力量是何等有限,幫得了妹妹們一時,卻無法庇護她們一世,替她們阻隔了人心的險惡,多半還要直面更濃烈的黑暗……她錯了么?
「我當然沒錯!」龍晴向來自信滿滿。
只是,她忽然明白了鳳曦和總是要和她劃清界限的緣由——無論多少理由,多少借口,都無法改變他們劫掠商隊,殺人放火的事實。他們總是令人聞風色變,卻沒法子讓人心嚮往之。即使真的被滿門抄斬,也多半是換來一聲「罪有應得」!
鳳曦和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若真的引以為豪,就一定會大力發展自己最親愛的人進入組織,又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勒令自己不要趟那趟混水?
「姐姐」,水汽氤氳,晶晶舒舒服服泡在木桶里,用一條潔白的毛巾輕輕按著腳上的水泡。
龍晴賣力細心地替她搓著背——昔日幾十個丫頭在一處,都是一起在溫泉里,互相搓背,嘻嘻哈哈調笑的,如今晶晶落了單,這千里迢迢地趕路,背上的油膩也變得一層一層。
「幹嗎?」龍晴搭腔。
晶晶自戀地看著自己的腿:「所謂膚如凝脂,應該就是我這樣的吧?」
龍晴幾乎想把一條一條的污垢丟到她臉上,忍不住「呸」了一聲:「是啊是啊,晶晶你再凝脂一點,這裡就成沼澤了,瞧瞧桶底下一層的泥!」
晶晶「嘩啦」一下站了起來,優美的一個轉身,當然也優美的濺了龍晴一頭一臉洗澡水:「這才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是是是,你給我坐下,當心著涼。」龍晴拍了拍她的背:「瞧瞧這虎背熊腰的,嘖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真是可褻玩而不可遠觀也——」
「臭姐姐!」晶晶火了,撩起洗澡水沖龍晴潑去。
「喂喂,幹嗎,我可是乾乾淨淨的——」龍晴一邊躲一邊哈哈大笑。
「都是你教我功夫,弄得我手粗腳粗的,這會子還笑——」
「學功夫的女人多了去了,身材曼妙的也不少,你這屬於先天障礙,不能怪我——」
……
兩個人一起發瘋,晶晶已經跳出了木桶,龍晴卻一下愣住了——虎背熊腰確實有點污衊的嫌疑,晶晶,真的長成一個大美人了,雪白的皮膚被水一浸幾乎晶瑩,胸前的兩點也蓓蕾般地驕傲起來。
那種初次在陽光下展開生命的美麗,令每一個旁觀者都為之讚嘆不已。
快要滿十五歲了吧?龍晴忽然想,我的十五歲,去了哪裡了?
第二次把她丟進一個滿是清水的木桶,龍晴一邊微笑,一邊想,這丫頭,千里迢迢的,真的是來找我的嗎?
「龍姑娘,龍姑娘!」門外,蕭颯的聲音有些尷尬,顯然刻意離得遠遠的,「五爺要你過去一下。」
「自己再玩一會兒吧,啊?死丫頭弄我一身的水。」龍晴匆匆換過一件衣裳,大聲問:「什麼事情?」
蕭颯道:「北庭軍派了使者來了,五爺身子不大好,請龍姑娘壓個陣。」
龍晴的手頓了一頓——北庭軍?這水火不容的時候,北庭軍過來幹什麼?
「想不到鳳五爺竟是如此小心謹慎。」龍晴還沒踏入大廳,就聽見一個譏誚冰冷的聲音傳來,如鈍器砸碎冰凌,讓人的耳朵不是那麼舒服。
「莫無,激將法對我沒用,有什麼事情,你只管直說吧。」鳳曦和緩緩答道——如果一個人在一個月內被暗算了兩次,還不加防護,只能說,那是頭豬。
「宵小鼠輩暗算得多了,難免要小心謹慎些的,」龍晴整了整衣襟,大步踏了進去。鳳曦和依舊倚在一張交椅上,眼下已近六月,他膝上卻蓋了條毯子,身前是一列刀劍出鞘的衛士。莫無遠遠的站著,手裡握著把劍,雖未出鞘,但劍氣已是逼面而來,他看見龍晴,不苟於色的面龐就無端跳了兩跳——如果可以只動手,不說話,自然是極大的幸運,但是偏偏他今天是來談判的。
莫無咳了兩聲,開口:「楚將軍叫我來——」
龍晴搶白:「北庭軍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使者了?蘇曠呢?鐵敖呢?怕了么?」
莫無的臉色變了變:「是,怕了,蘇曠現在只想食其肉寢其皮,怕一來就要動手。」
——原來這梁子,還是結下了。
「晴兒。」鳳曦和制止了龍晴的喋喋不休,只怕再說幾句,連正事都不用提,當下就要動手,他站起身子,毯子滑落在地,鳳曦和一腳踏了過去,撥開面前眾人,走到莫無面前:「莫先生,有話直說吧。」
「好。」莫無眼裡露出一絲讚賞,「五爺,楚將軍要買幾匹馬。」
「馬?」鳳曦和嘿嘿一聲笑:「楚天河,吃錯了什麼葯,和我買馬?說——他要用什麼買?」
莫無抬頭,正色:「十年太平。」
十年太平,楚天河竟然按得住性子,用十年的太平換軍馬?眾人面面相覷,想問的都是一句——出了什麼事情了?
鳳曦和身子前傾了些:「他要多少馬?」
莫無伸出五個手指。
「五千?」鳳曦和皺眉。
莫無搖頭:「五萬。」
一陣嘿嘿嘿嘿的冷笑從各個角落傳來——五萬,賣出五萬匹馬,恐怕十個月的太平也沒了。
龍晴眼珠一轉:「換不得,萬萬換不得。」
莫無倒是愣了,不知為什麼這一屋子人竟然沒有一個讚許這場買賣,奇道:「為什麼換不得?」
龍晴搶著:「范子真的《神滅論》讀過沒有?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馬者,實也,太平者,扯也,嘖嘖,無本萬利的買賣,誰不想做?」
鳳曦和忍不住會心一笑:「瞧不出你還讀過兩年書。」
龍晴頷首:「那是自然,只是我平素深藏不露,可謂卧龍。」二人目光憑空一撞,各自在彼此的瞳仁里尋到一絲狡黠。
莫無的辯才本來就大大有礙,更沒想到剛一開口,龍晴就把這麼大的哲玄帽子當頭扣下,一口氣把問題的性質提升到了物質和精神的層面,雄辯地指出了「馬」和「太平」之間的不等價交換……他一時無語,只見龍晴洋洋得意,兩手抱在胸前,似乎準備好好地炫一把口才,莫無忍無可忍,盯著鳳曦和:「鳳五爺,你給句話吧,楚將軍許諾,只要有五萬匹軍馬,十年之內,北庭軍不動你手下一兵一卒。」
鳳曦和微微笑了起來,眼睛忽然變得雪亮:「莫先生,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楚天河究竟遇到什麼麻煩了,要折節向我求救?」
莫無一怔,鳳曦和果然一雙利眼——北庭軍,確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之中……
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驟然消失,扎疆緬元帥三萬精兵一時陷入僵局,楚天河素來就是中原第一名將,自然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勒令傾全力出擊,將騎兵精銳付之一戰,終於在烏蘭布統與扎疆緬正面交鋒,一時間人馬的屍首塞堵了窄窄的草原河道,立地成橋,夏季的達里河正是魚群擁擠遷徙的時候,無數大小銀魚失去了賴以存身的河水,紛紛在人和馬的屍體上跳躍掙扎,又被后至的騎兵踏死。而河水一時泛濫,更多的魚群隨著鮮血和死魚在草叢間倉惶奪路,在硝煙和殺戮的夕陽里,跳成一片血紅上的銀白。
三日之內,戰場以寸的衡度步步北退,楚天河的騎兵如一支尖刀,抵著扎疆緬的胸口,後退到了絕地——黃岡梁。
黃岡梁是興安嶺第一高峰,道路隱匿在兩山之間,大隊人馬一時不能過,扎疆緬既驚怒失了公主無法和大君交代,又震撼在北庭軍的死志拼搏,於是索性令精銳騎兵先過黃岡,中軍后軍殿後,擺開陣勢,堵死北庭軍的攻勢。
但是此舉無疑令北庭軍陷入窘境,楚天河令人送上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一乾衣飾,威逼扎疆緬儘早投降。但是卻沒有給扎疆緬留下喘息思索的機會,一邊調集兵馬,一邊全力出擊,北庭軍的騎兵一次又一次瘋狂地撕開北國軍隊的紡線,但一次又一次地退回,遲遲未能殲滅扎疆緬背山而立的騎兵主力,就好像一把小刀一次次刺入胖子的的四肢軀幹,卻總是不能一擊而中他的心臟。
黃岡梁之戰,楚天河殲敵二萬餘人,但是帶出來的騎兵也折損到了八千人,而那些中原男兒的胯下,已經幾乎沒有一匹完好無傷的戰馬。
戰馬……草原上的對決,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馬和鐵器的對決,是勇氣和彪悍之間的對決。
兩萬步兵,從北方數行省緊急徵調來的三萬戍軍……正在晝夜兼程趕赴烏蘭布統,八百里加急的火件,雪片似的飛向京師——馬,貢格爾草原上,竟然再也征不到戰馬。
沒有戰馬的六萬大軍是什麼概念?
你可以試著去看一隻折了翅的鷹,如何被一隻看家的獵犬欺凌。
就在此時,北國大君雷霆震怒,要扎疆緬火速尋回公主,扎疆緬無奈之下交遞停戰書,道是立即撤兵,迎回巾闐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
楚天河密謀一夜,命鐵敖師徒進軍營談判,伺機謀刺扎疆緬,同時密令調集一切戰馬,準備在事情敗露之後全力一搏。
然而,一個牧民平靜恭敬地告訴後勤軍官——全部可供軍用的馬匹,早就被鳳五爺買去,現在剩下的都是些老幼傷弱的馬兒,只能拉車,上不得戰場。
楚天河與扎疆緬約定明日黃昏時分派遣使者入營,也就是說,他必須在二十個時辰內籌集五萬戰馬,否則……北庭軍就再也沒有否則了。
即使是兩國的天子,也決不可能在二十個時辰內湊齊五萬匹戰馬的,在這片土地上,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力量——鳳曦和。
莫無靜靜地訴說,並不掩飾神色的尷尬和無奈——他是個劍客,不是說客,與虎謀皮的事情,本來就沒有人能做到,他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鳳曦和一直在微笑,微笑到莫無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他忽然道:「沒有那五萬匹戰馬,想必楚天河也不至於一敗塗地,就算人手拼完,也總可以大傷北國軍元氣的,是不是?」
莫無的心沉下去了,一片冰冷。
鳳曦和又說:「我如果借了馬,任人宰割的就不是他楚天河,是我。北國軍贏了,我背信棄義,他轉手就能滅了我;北國軍敗了,楚天河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一樣沒我的好日子過——」他的聲音越來越急:「莫無,我敬你是個江湖客,勸你莫要再和那些朝廷中人混在一起,我不出手,對楚天河已經仁至義盡——送客!」
邊上人嘩啦啦圍了起來,伸手就要趕人。
莫無的手按在劍柄上,好半天,才慢慢鬆開——「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