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月色如刀
這小女娃子粉砌酥搓,臉上粉嫩中又隱透絆紅,像蒸發得恰到好處的壽桃包子,但她樣子卻不是艷麗到絕頂,但卻十分甜美,看來一點也不妖冶,反而有點像鄰家小女孩的樸素與平凡。
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才一出現,場中劉獨峰、無情、戚少商三大高手,無不回頭。
那小女孩的話一出口,人人都知道她便是「泡泡」。
這樣一個女孩子,便是三次在眾高手中護走她師父九幽神君的人,而且,也是九幽神君三次棄時都把她攜走的「泡泡」。
劉獨峰心忖:自己跟九幽老怪交手四次,竟連他的臉孔也瞧不著,這「泡泡」也神秘莫測,沒想到,竟是一個嬌柔的小女孩。
戚少商更是如臨大敵。
雷卷、唐晚詞身陷敵人布設的奇陣之中。
銀劍僮子正竄去鶴伏鷺行的破陣。
車中有三個無還手之人,要仗他這個獨臂人來照護。
他不能有失。
車裡的幾個人,都可以說是為他才落到這個地步的。
他雖然曾破了泡泡的奇門兵器,但這回泡泡居然敢現身,定必勝算穩操才會幹冒奇險。
泡泡向戚少商噘著嘴兒道:「我不要,你要賠我泡泡。」
戚少商冷笑道:「你過來呀,我給。」心裡暗道:你要是敢過來,我就賞你一劍。想到這裡,心中一寒:怎麼自己對一個看來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也這般殘狠,莫不是這段日子在逃亡與殺戮中渡過,真的把自己的天性都磨得這般猙獰了!
泡泡歡顏地道:「好,你可不許賴啊。」走了過來,伸出了手。
劉獨峰猛想起張五被制住的情形,叱道:「不要碰她的手!」
戚少商本想一劍剁下她的手,但面對這樣一個嬌柔的女子,也覺得無從下手,劉獨峰這一叱喝,他便不由自主的反退了一步。
泡泡欲軟腰一伸,伸手迎空虛點。
戚少商見狀大吃一驚。
泡泡這凌空虛划,仿似全無勁道,但究竟是不是運施極高深的內力,隔空打穴,遠距傷人?戚少商全無把握,當下心念電轉,想起武林中絕少有的幾種越空制人的指法:「金剛指」、「訶摩指」、「拈花指」、「多羅葉指」、「六脈神劍」、「彈指神通」、「一陽指」等,但卻無一樣,跟眼前少女一般,臉上笑嘻嘻、渾身不著勁的、五指軟綿綿的架式相似!
戚少商正要設法閃躲,又發現對方出指全無勁道,便要觀而後動。
劉獨峰和無情也一時摸不著頭緒。
倏地,張五長身而起,十指箕張,雙手已抓住戚少商背後的靈台穴與志堂穴。
戚少商手緊握劍,但全身不能動彈。
泡泡尖嘯一聲。
張五飛身而出,抱住戚少商,大步往松林密處疾奔!
這一下,變起驟然,就連在車中的劉獨峰和無情也措手不及,戚少商便受制於人。
劉獨峰大喝一聲:「張五!」
張五渾然不覺。
劉獨峰再怒吼一聲:「張五!」
張五已奔入樹林里,他本來腿部受傷,但而今彷彿也不覺得痛。
劉獨峰臉色紫脹,突然盤膝打坐。
無情變色道:「不可!」
泡泡甜甜地笑了一笑。
她走近馬車。
狐震碑也逼近馬車。
兩人正好一左一右,向馬車行來。
無情長吸一口氣,再徐徐吐氣,然後又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氣,接著,又長吸一口氣——
然後撂起長衫,移位出簾,往馬車篷前端然一坐,眼睛平視二人。
泡泡眼睛骨溜溜一轉,向無情招呼道:「大捕頭,你可好?」
無情微微一笑,望著她。
泡泡緩緩自腰畔,抽出一根竹管子,又慢慢的把竹管子舉了起來,然後小心翼翼的對準無情,才道:「聽說,你一雙腿子,已經廢了,是不是?」
無情沒有說話,只看著她。
泡泡說:「也聽說你的一雙手,現在也不大靈便,對嗎?」
無情臉無表情,望著泡泡,泡泡突然覺得有些心寒,不禁升起速戰速決的念頭。
泡泡仍甜笑道:「而且,你那一頂寶貝轎子,好像也毀了,也就是說,你沒有腳,動不了手,機關也廢了,所以,變成百無一用了,對不對?」
無情冷冷地,沒有言語。
泡泡用眼稍往車裡探了一下:「還有裡面那位捕神老爺,捱了家師一記『空劫神功』,又著了『落鳳掌』和『卧龍爪』,大概已跟廢人差不多了罷?」
無情這才變了臉色。
他現在才知道劉獨峰不止著了「空劫神功」,還硬受了「落鳳掌」及「卧龍爪」這兩種陰毒絕倫的邪門掌功。
泡泡用一對美目,向狐震碑瞟了瞟,道:「大師兄,看來,我們這大捕頭,和裡面那位老捕神,都是外強中乾的貨色,你還不過去向他們請教請教、親近親近?」
狐震碑似乎對這位「小師妹」甚是畏懼,捂胸乾咳一聲,應道:「是。」
驀地,馬車內風雷之聲大作。
無情一回首,只見劉獨峰五絡長髯,無風自盪,一雙電目,神光暴射,胸臆間一連發出四道悶雷般的響聲。
然後「轟」地一響,車篷震飛!
劉獨峰只說了一聲:「我去追回戚少商!」人已似怒鵬沖霄般直掠出車外。
劉獨峰重傷之下,居然有這般聲勢,泡泡本要出手,但心念一轉,向狐震碑叱道:「截下!」
狐震碑鐵鵬凌空,左落鳳、右卧龍,截擊劉獨峰。
狐震碑並非無懼,而是認定劉獨峰只是虛張聲勢、不堪一擊,便要用落鳳掌與卧龍爪置之死命!
只聽長空一聲霹靂!
青光如電,一閃而沒!
一條人影飛起。
一條人影掠入林中。
飛起的人影叭地撞在山壁上!
這人被撞得五官血如泉涌,但貫胸一把青碧色的劍,把他釘在石壁上,沒及劍鍔!
這人正是狐震碑!
劉獨峰如巨鳥投林,遇挫不頓,已掠入林中。
只聞林里一陣如狂賤驟雨之聲、愈漸遠去。
泡泡為之玉容失色。
如果那一劍是向她擲來,她一樣閃躲不了,如果不是一念之間,改變主意,而向劉獨峰發出攻擊,只怕此刻被釘入崖壁上的人,不是狐震碑而是她!
劉獨峰因為強持一口氣,且痛恨使「落鳳掌」與「卧龍爪」的人,又急於追敵,將自己手中的一口「碧苔劍」凌空飛投,把狐震碑釘入了崖壁上!
狐震碑一死,泡泡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聳聳肩,伸伸舌頭,笑了笑道:「嘩!幸好送死的還不是我。」
然後又向無情道:「那不好脾氣走了,剩下你好脾氣的一個兒了,也怪寂寞的。」
無情冷冷地看著她,眼光里有一種澈骨的寒。
泡泡的眼眸子往上面溜了溜,又往林子里瞟了瞟,竹管子遙對著無情:「車內的老捕神,還勝一口氣,已經飛走了,只剩下一個飛不走的小捕頭,是個廢人,想走,也走不了,對不對?」
無情目光暴長,「對!」嘯地一聲,一物自口而發,閃電般擊中泡泡額前!
泡泡手腕一掣,竹管一震,已射出一道黃朦朦的光線。
那兩匹健馬突然踣地,哀鳴半聲,整個身體都在融化中。
泡泡撒手仰天而倒。
一人從天而降。
鐵塔般的巨人。
同時間,林子里疾掠出一條人影。
正是龍涉虛與英綠荷,他們是配合行動!
無情一低首,一陣弓弩之聲,三枝急箭,一齊釘入龍涉虛小腹上!
龍涉虛怪叫一聲,半空一個翻身,落在丈外!
三矢命中,但他「金鐘罩」護體,居然簇尖見血但未入肉。
英綠荷馬上停步。
她還沒有出手。
但她已發現武功最神秘莫測的小師妹,已經倒在地上,沒有聲息,七師哥中了三箭,要不是他銅皮鐵骨,肯定也報了銷。
無情卻還是安然一端坐在車轡上,雖然車子因馬匹路地面漸漸下塌傾斜。
她自度可沒有龍涉虛的鐵功護體,也不比泡泡刁鑽犀利。
她不知道那個看來文弱無力的殘廢書生,還會有什麼厲害法寶。
她可不想輕試。
她不想死。
無情冷冷地望著她。
那種冷的感覺彷彿冷入她的骨子裡去了。
那眼神彷彿也是無形的暗器。
「你想怎樣?」無情問。
英綠荷看看地上的泡泡,額上滲出了鮮血,生死不知。龍涉虛呆在那裡,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正在慶幸自己是以「金鐘罩」護住全身,然後再撲擊而下,準備以巨力砸死對方,要是平常貪圖快攻,護體內勁不夠周密,這三箭豈不是要了他的命?
就算要不了他的命,只要射低兩寸,也要自己絕子絕孫!
他想到這裡,天大的勇氣都成了半空折翅,沉到十八層地底里去了。
英綠荷看到了他的樣子,想到他所思跟自己大致一般,當下咬牙跺了跺足,話還未說出口,已聽到一個小童的歡笑聲:「你們出來了!」
英綠荷更不敢怠慢,疾喝一句:「走!」急掠而去!
龍涉虛一向以英綠荷馬首是瞻,只怔了一怔,也跨步追去;兩人都相繼消失在林子里。
無情這才舒了一口氣。
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剛才,英綠荷與龍涉虛用一根手指都能殺得了他。
他所有的暗器,都因為雙手不能運力而發不出去,而幾道不必動手就可以發射的暗器,也都已發光了。
那頂藏有無數機關和暗器的轎子,又已經毀了。
無情只有強作鎮靜。
如果他一旦撐不住局面,龍涉虛和英綠荷來一記反兜截殺,銀劍童子斷非所敵,這竹籮陣不破,雷卷和唐晚詞也就危險了。
他以背弩射擊龍涉虛,但此人畢竟有過人之能,中而不倒,他心裡就涼了半截。
他口中含的一塊飛棱,因要先把泡泡這個極難纏的敵手擊倒,只好先行噴射,如果龍涉虛與英綠荷再行逼近,他可無法應付。
但他們終究不敢。
而且兩人一聽銀劍說:「你們來了」,嚇得立刻就走!
銀劍這時冒了出來,樣子十分可愛。
他探著頭問:「公子爺,那兩個惡人走啦?」
無情微笑的點了點頭,說:「雷堡主和唐二娘呢」」
銀劍嘻的一笑,「我已照公子的吩咐做了,但到現在仍不見有人出來。」
無情啐了一口道:「好小子,把我也欺瞞過去了!」
銀劍伸伸舌頭。
只聽轟地一聲大響,像引爆了什麼威力極大的地雷似的,一人倒飛上老半天,才一個倒栽蔥似的落了下來。
來人臉色青、人瘦、身子裹在毛裘里,鬢髮被燒卷幾處,毛裘被灼焦了數處。
正是雷卷。
雷卷一落地來,就問:「二娘呢?」
忽聽嘩啦啦一陣響,一條艷紅色的人影像游魚一般,自竹林間疾閃了出來。
她緊身的紅衣已濕透,越發突現出她誘人的身裁,一頭的黑髮也濕透,束披在紅彩上,有一種驚心的艷。
正是唐晚詞。
雷卷喜形於色,走前一步。
唐晚詞回身撂發,嫣然一笑道:「你也出來了。」
雷卷道:「我一進去,只見暮合霧深,風雲乍起,雷電交加,驟生大火,我在火中左衝右突,到處是火妖四起,火球四迸,火中喊殺震天,但卻又偏不見去路,覓不著敵人,正危急間,忽有山分火裂,現出一處洞天,我一闖進,即似遭雷轟,震了出來,才知道竹子仍是竹子,不曾著火。」
唐晚詞道:「我跟你全然不一樣。我一頭鑽了進去,就見風雲變色,海飛波立,浪高如山,波濤洶湧,我被吞噬在水裡,便是怎麼掙扎迴避,仍被奔流急湍所控制,以為這次難有生機了,不料雙足突然著了陸,但馬兒卻大概淹在裡面了。」
雷卷喃喃地道:「原來只是虛幻一場,好厲害的陣勢!」
無情道:「馬仍陷在裡面,無礙,一會兒就會出來。」
唐晚詞問:「這兒的情形究竟怎樣了?」
無情急道:「雷堡主才進陣中,唐二娘也跟了進去,劉捕神和我商議了破陣之法,我便囑銀兒進入陣中攻破,不料泡泡和狐震碑突然出來,戚寨主正要力抗,不料,張五原來是著了『押不盧』和蠱術合併的暗器,神志已為泡泡所制,碎然出手,制住戚寨主背後要穴,往林子里就跑,大概是九幽老鬼在松林里發聲縱控罷。當時情況緊急,劉捕神竟運起『雷厲風行大法」硬生生把內創壓住,一拔劍就殺了狐震碑,然後全力追逐張五。」他頓了頓,又道,「我跟泡泡對峙,終用暗器把她擊倒,但她應無性命之礙,我要留她活命,找出救張五哥之法,不料來了英綠荷與龍涉虛,要乘隙討便宜,但銀兒正好出來了,他們知道你們也將脫陣,畢竟沒有勇氣再戰,也逃之夭夭了。」
雷卷望了唐晚詞一眼,只說:「看來,我們是闖禍了,既未顧全大局,還全仗公子相救。」
無情道:「快別這樣說。現在更嚴重的情形是:劉捕神不止著了『空劫神功」還身受『落鳳掌』與『卧龍爪』之傷,他若強用深湛內力逼住,再貿然與人動手,只怕——」
雷卷疾道:「我去接應。」
唐晚詞身形也一展,雷卷道:「你留在這裡!」燕子掠波,已沒入密林間。
唐晚詞返首問無情,在月下好一股英凜的艷色:「只怕怎樣?」
無情嘆了一聲:「輕則殘廢,重則走火入魔——」話題一轉,向銀劍囑道,「你去把那女子扶起,制住她氣海、建里、章門三處穴道,把她手上的竹管子拿來,要小心一些,竹管子里,是九幽門下最歹毒的『大化酞醪」沾也沾不得的。」
銀劍應聲去辦。
唐晚詞上前一步,撂了撂濕發,她的手上揚的時候,胸前的紅衫皺了一些微紋,更顯出她胸脯豐滿而腰肢如柳,她自己卻似未覺察,只問:「卷哥怎樣才找得到他們。」
無情沒有去看她。
他只看著月色。
月色如刀,為死亡的千歲明辨細毫。
「你有沒有聽到雷聲?」
唐晚詞側耳細聆了一陣,道:「有,很是隱約。」聽到一聲像隔著棺材發出的悶響,一聲,兩聲,三聲。
無情道:「既然我聽到,你聽到,雷堡主也定必聽得到。」
他的臉色因月色而煞白:「劉捕神也該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