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丹心照汗青
「阿彌陀佛,諸位檀越這場功德必有福報。」了空禪師劃下最後一個數字,疲憊之極地微笑。
這群江湖豪客們幾乎個個累得不想動彈,整整一天,他們都在追逐暴雨奔流的痕迹分發解毒的丹藥,清理四處的積水,海天鏢局四周三百六十七戶人家,總算是都平安無恙。
看上去大家都很快樂,畢竟舉手之勞的行俠仗義,極少有人不願意去做。
即使昨夜有些許不敢上船的羞愧,今天也早就煙消雲散了,每個人都很自豪——我們留下來,是有重要的善後事宜,不然拍拍屁股就走路,哪裡對得起大俠的稱號?
「蘇大俠,蘇大俠?」了空拍了拍蘇曠的肩,蘇曠縮在屋角,幾乎連眼睛都不想睜開,了空俯身道:「蘇大俠,我師兄想要見見你,不知俠駕是否方便?」
蘇曠長這麼大都沒見過別人這麼恭恭敬敬地說話,立時不好意思起來:「大師客氣了,我現在過去就是。」
了空合十:「請。」
只穿過兩條街,就是開元寺。
古寺寶剎多半在山間清凈處,但開元寺依街而建,只有一道石屏隔開滾滾紅塵。
「蘇大俠還請稍候片刻。」了空一禮,轉身去了後殿。
蘇曠望向寶像金身,不由得一笑,就在兩天前,剛剛遇見馬秦的時候,他還憤憤道要找個地方燒燒香去去晦氣,沒曾想這麼快就到了佛前。
想來這些年運氣確實不大好,蘇曠誠心誠意合十一禮,看了看香火箱,按著衣袋心裡好一番掙扎。
唔……好容易才到這裡,算來也有佛緣,不過像我這樣殺人放火的江湖人,即使給倆錢,佛祖也不會保佑的吧,給不給呢?倒是給不給呢?想了半天,蘇曠牙一咬心一橫,從衣袋裡摸出塊最大的碎銀子,閉上眼扔進箱子去,狠狠頓足道:「媽的,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阿彌陀佛——」
蘇曠大驚,回頭,見十丈開外一個白須老僧滿臉肅穆,了空緊跟身後,再後面十餘個僧人列成兩排,沒想到了空一聲通報,開元寺上下居然大禮前來迎接,又居然不知從哪裡轉到自己身後……蘇曠的臉頓時通紅,他低頭,偷偷斜眼一瞥,見幾個年輕僧人面上都有怒色,看來剛才那句話真被一個不落地聽去了。
白須老僧微微頷首:「了空,這就是你說的那位蘇大俠?」
蘇曠那叫一個手足無措啊,聲音彆扭之極:「小子無禮……大師……還望……那個見諒……」
「老衲在開元寺里六十二年,像蘇大俠這樣禮佛的,當真是生平僅見。」白須老僧搖頭道:「這邊請。」
蘇曠紅著臉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口地跟著老僧,走到了一處翠竹叢下,打定心思謹言慎行,絕不多說多話。
「坐。」白須老僧示意一方棋秤:「蘇大俠可擅手談?」
蘇曠連忙笑道:「不擅,不擅。」他心道您老人家在寺里一住六十年,不是念經就是下棋,我跟你手談,你整我是吧?
了空正送上茶來,白須老僧忽然問道:「師弟,你看蘇大俠比慕容施主如何?」
了空一邊布下茶盅,一邊微笑:「師兄為何有此一問?這兩人都是難得的年輕才俊,慕容施主誠心事佛近二十年,布施無數,與我師論禪竟可以旗鼓相當,琴棋書畫皆是道中高手,雖說人在江湖,已有塵外之相。」
蘇曠心念一動,這個慕容施主莫非就是慕容家的二少爺?這位大師莫不是真有什麼事情要對我說?
他放下茶盅,正要開口詢問,又見兩位高僧都是一臉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他嘆口氣,想想生平所見高僧沒有一個喜歡利索說話,索性又捧起茶盅,只等他們把話挑明。
了空已經接道:「而這位蘇大俠,雖然略有放誕之相……卻是一片赤子光明,菩薩心腸。」
蘇曠一口茶險些噴出來,連忙站起身道:「不敢當,大師,若有什麼差遣,不妨明說。」
白須老僧撫須大笑,又一指石凳:「坐。」
他點頭道:「昨夜情形了空也曾對我說過,如此兇險之境,蘇大俠還能顧及餘毒未清,獲及周遭黎民……了空贊你一聲菩薩心腸,也不為過。」
蘇曠被他誇得雲山霧罩,順口接道:「在下只是不忍而已。」
「正是。」白須老僧輕輕一拍桌案:「蘇大俠這不忍之心,比起無數人的布施之心來,實在慈悲許多。」
蘇曠忍不住靦腆道:「這個……也是我輩俠義之人應為之事。」
「好!」白須老僧霍然起身,合十道:「老衲便為天下百姓請命,還請蘇大俠再『不忍』一回。」
蘇曠悔得腸子都青了,心中哀嚎一聲我的娘啊該來的果然來了,這一路高帽子套下來,一時不留神還是上了鉤,只是話一出口不好收回,他只好也站起來,皮笑肉不笑地哼哼兩聲:「大師……你……先說說看什麼事兒吧。」
「坐。」白須老僧第三回讓座,這一次他不再贅言,緩緩說起一樁驚心動魄的舊事來。
「這段故事全是從一部野史上得來,老衲不過照本宣科,蘇大俠,你權且聽之——這是許多年前的一樁往事了,昔時老皇駕崩,新皇登基,一個弱冠少年,一時自然無法駕馭朝中如狼似虎的群臣。眾臣之中,被新皇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就是年輕氣盛的西王。西王手握重兵威震西陲十餘載,本人又是皇室宗親,他若有輕舉妄動的心思……小皇帝這個皇位也未必這麼輕易得來。小皇帝無奈之下,只得一力扶植征東大將軍李三江。就在此時,有個年輕的才子,一舉中了探花,依舊例授了翰林院編修,此人本就才高八斗,又生得清俊逸秀,一時間名冠京華,也不知多少名門顯貴動了擇婿的念頭。」
蘇曠雖久不知朝中事,但是這段故事他多少知道一點,昔年九門提督慕孝和就是西王的嫡系,西王與李三江左右朝政的日子,也是被後人戲稱「二虎夾一龍」的時期。他點頭笑道:「才子而美姿容,正是東床不二人選,想必此人日後必是飛黃騰達?」
老僧搖頭:「只可惜,那位探花郎自幼患了極嚴重的口吃。」
為官之道,本來就講究講究言語逢迎朝堂迎合,蘇曠聞言一嘆,也知道這人的仕途定是多少有些險阻。
老僧遺憾之意更重:「但那位探花郎絲毫不以為意……日後眾人才明白,他志不在仕宦,只想編出一部煌煌史書來。只是,談何容易……西王原本的心思是什麼,後人也無從得知,只是皇帝一而再再而三防他壓他,他漸漸也生出了反心來。那位征東的李將軍一路破格提拔,提拔之餘卻也處處挾制,又被朝中不少人議論嘲諷,他漸漸的也和西王交好,二人都是一樣的心思,不願意興兵動武,但想要再握一份重權,可以高枕無憂。本來這些也就是私下議論,但是有一日,西王前往李將軍府上做客,頓時生出一番計較來——」老僧似乎微微的有些汗顏,卻還是接著說,「李三江一介武夫,姬妾無數,子女也是無數,但最小的一個女兒是個西域胡姬所生,竟是是個妲己、褒姒一般的絕世美人。西王只見了她一面,就回頭對李將軍說——唉。」
老僧輕宣一聲佛號:「罪過,罪過,西王將那女子好生讚揚一遍,又說這等女子數百年才能出一個,你女兒才不過十三歲,但通體風流一派天真,命里註定是個是非之人。於是二人計議,要想個法子送這女子入宮。當時那女子尚未取字,又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合府上下呼之為『幺兒』」。
蘇曠忍俊不禁,武將荒淫好色本來也是常事,倒是難為了老和尚娓娓道來,想必西王言語之間也頗有艷辭,他頓時對那部野史有了些興緻。
「於是過不久,李將軍就託言壽筵,在家中大擺「雪牡丹宴」,說是有一品叫做「冷月華」的牡丹能在雪中盛放,是稀世之寶——新皇生性極愛奇花異草,欣然而往。酒過三巡,君臣前往後花園賞牡丹的時候,卻有下人回報,說是一時不察,冷月華被李家小姐折了去——而這位李幺兒,就一時迴避不及,拈花含笑見了皇帝一面。」
蘇曠暗呼可惜,雪中夜宴,美人拈花,想必這一節里還有許多眉目傳情的風流趣事,可惜到了老和尚嘴裡,卻變得平泛無奇,他又不好打探詳情,也只能姑妄聽之——
「迴轉內堂,皇帝果然問及李幺兒的身份年齡,有無婚配,李將軍自忖此事必成,忙回道小女年齡尚幼並無婚配,西王也跟著進言,說是李幺兒德才兼備,知書達禮,哪知皇帝話鋒一轉,說——西王的王妃兩年前辭世,朕就做個媒人吧,賜李小姐國夫人之號,你兩家錦上添花,如何?李將軍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說道小女年幼,一通哈哈打岔過去。事後二人密談,說當朝皇上出了名的貪戀美色,這回不上當,真是蹊蹺之極。過不幾日,西王說是蘭州有事,離京西去,這做媒的事情自然擱置下來。」
蘇曠暗中喝一聲彩,寥寥幾句,倒是把先皇的雄才大略提點出來,這西王煽風點火,皇帝居然識破,也瞧准了以李幺兒必定會興風作浪,竟是順水推舟,把這燙山芋仍回西王手上,他笑道:「以當日局勢,李家未必會同西王結親吧?」
「不錯」,老僧讚許,「李家一計不成又出一計,李夫人一位娘家姨母是宮中太妃,有位公主正在修習禮儀規矩,李夫人奔波了一番,把李幺兒送去那位太妃宮中,權作公主的伴習。那太妃一見李幺兒,也是大驚失色,說即使後宮深如海,你這樣的容貌也是如何都掩蓋不住的,我從前總不信玉環飛燕能以美色誤國,見了你,不由得我不信。她便問那姑娘——孩子,你告訴我,你是願意嫁給西王,還是願意留在宮裡?蘇大俠,你若是女子,你做何選擇?」
蘇曠聽一個年過古稀的老和尚說宮廷艷事正津津有味,沒想到白須老僧居然停下來有此一問,他哈哈一笑:「宮廷之事,豈是我等草莽之輩所能明白的?」
老僧點頭道:「那李幺兒想了片刻,只回了一句——平生之願,便是海天空闊,任我翱遊。」
蘇曠擊案道:「這等女子,真不該生在王侯將相人家——莫非……莫非她日後竟是流落到江湖?」
老僧含笑不語,此時竹葉上一滴清露滴答一聲落入杯中,襯得寶剎莊嚴,天地寂靜,蘇曠嘆道:「只怕流落江湖,也未必是容易的事情。」
老僧道:「不錯……那李幺兒雖是將門之女,卻不通武功,宮門內富貴如海,卻也不是發願之下就能如意的。人世如這杯中之露,紅粉亦不過枯骨,什麼樣的英雄佳人,最後也不過留一聲清響罷了。」
無蹤,無跡,無形,無影,江湖何嘗不是如此,多少千古風流過客,留下的,只是一聲傳說,就是這種種傳說,也要在口耳之間磨失了本來面目。
老僧續道:「那個記事之人說,入宮日久,李幺兒的性情日益陰鷲偏激,只是當時人人不知,以為她還是純澈心地,她在深宮中一住兩年,漸漸絕口不提昔日願望,籍一個女子的所能,籠絡起身邊諸人來……她最後袒露真心,全力交納的,卻是先前那個探花郎。那位探花郎因為面容清秀陰美,也被不少朝臣隨口侮蔑,說他亦不過以色事人,李幺兒只道二人必是同病相憐,又有一番計劃需要藉此人之力,於是書信暗通款曲,假意也做了真心。」
聽到這裡,蘇曠幾乎斷定這段「野史」必是那個探花郎所寫,插話道:「難怪這番敘述滿帶一股酸氣……是日後那女子舍了探花而去?」
「不錯。」老僧道:「那探花也是個異人,他自稱年幼時原本辨才無礙言詞犀利,但漸漸因為逞口舌之快得罪多人不知凡幾,偏偏自己又是疾惡如仇的性子,每每不吐不快,只好常年扮作口吃,天長日久的也就真的口拙。這樣一來,他人本來就聰明,常常在發言之前想清楚當講不當講,雖然少了許多晉陞的機會,也終於保得平安,如此忍辱負重,也算是奇才……李幺兒結識探花郎之後,常常勸他,修史乃是國之大事,非國君心腹不能為之,你一個翰林院微末清官,哪裡能有這種機會?即便有了機會,也未必有好下場,不如想法子抄錄副本帶出宮去,找個幽僻山林寫完史書,你要是願意,我自有辦法助你一臂之力——探花郎被她幾次三番一勸,還真動了心。李幺兒也真有些手腕,李三江鎮守的遼東的時候,與高麗國一位王子來往甚秘,那王子也一直渴慕李幺兒,所以李幺兒偶爾提出去高麗避禍,那王子一口就應承下來。」
「李幺兒長到及笄之年,皇帝日益目馳神搖,原先的做媒一說也自然煙消雲散,不顧皇后反對,要立李幺兒為賢妃,說不得,李幺兒也只好出宮回府,要按照禮法行事。一個月後,那位探花郎奉旨出使高麗,李幺兒見時機成熟,趁夜逃出將府,混在探花車隊中離京而去。她這一走,李將軍就是欺君之罪,被削了爵位連降七級,合府上下株連無數——但據那位探花寫道,李幺兒毫無愧色,甚至略有得意,說是他們既然不管我的死活,我又何必顧及他們?得意之餘又對那探花說,你莫要多想了,我出宮之前已經在太妃那裡留下蛛絲馬跡,不用多久當朝就會知道你截留副本,私自修史,又暗通西王圖謀不軌,借出使高麗的機會帶我離國,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罪名?現在你沒路可走,跟著我從高麗出海是上策。李幺兒實在心狠手辣,她離去不久,皇帝果然找到了她密藏的書信,以及李將軍和西王的往來書信,那皇帝多年來正愁沒有證據,再加上李幺兒一逃之下他急怒攻心,藉此機會將西王削職為民,李府合家發配——那兩個人都是老奸巨猾,但是誰竟會提防親生女兒這般的處心積慮?消息傳出,李幺兒大哭大醉,隱隱約約聽她提及了母親、報仇……」
江湖中雖有不少女俠豪邁不羈,流芳千古,但是世俗女子又有幾個能從得了本心?既然提及李幺兒是胡姬所生,想必她母親也是含恨而亡,這一番顛沛,也難怪李幺兒對父親生出刻骨恨意。蘇曠感喟:「李幺兒拋棄父族固然心狠,卻也情有可原,但是如此擺布那個探花郎,就未免過分了些,我猜她或許有長相廝守的心思,可是,但凡是個男人,怕也忍不下這口氣。」
老僧道:「正是,探花郎大怒,他雖然有隱逸之心,但從沒想過叛國,李幺兒自以為拿捏在他七寸之上,但他自稱生平從不受人要挾,拂袖而去。他的家族確實有些來歷,居然硬生生躲過了朝廷數十年的追殺,直到今日,朝廷依舊在尋覓他的蹤影。」
蘇曠眉頭一皺:「二王獲罪,朝野皆驚——只是,大師,這好像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當事人即使還在人間,也是垂垂老者……」
老僧淡淡道:「蘇大俠有所不知,李幺兒就是雲小鯊的外祖母,今日的雲家船幫,本來就是從她昔年海天翱遊的一念而起。」
蘇曠追問:「大師你又從何得知?那位探花如今何處?」
老僧的中指扣了扣桌面:「蘇少俠畢竟年輕……不過也怪不得你,江湖中本來就極少有人知道那個神秘的家族——他們姓司馬,自認是太史公司馬遷的後人,世世代代以修史為己任,然而奇中又奇的是,司馬家數百年來,一心修的,是一部武林之史。司馬家祖訓極嚴,子弟極少行走江湖,但是一旦出沒,行事務求光明磊落,不偏不倚,若遇不公,寧死也要直言,雖說難免有些迂腐死板不通情理,但江湖中人對他們多半也是禮讓三分。那位探花郎實在是個司馬家的異數,他託名換姓,非要以畢生之力修一部國史,唉,那又豈是民間的力量可以做到的?他壯志未酬,一生鬱鬱寡歡,只以五十年的精力,整理了手中全部資料,寫了一本野史自娛。老衲偶得機緣看過這本野史,不瞞施主,此書牽連過多,影射也過重,一旦走漏出去,朝中立即就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來。」
蘇曠立即想起了馬秦,她的行事談吐,倒有七分司馬家的風格。
「只是……」蘇曠不解:「這和在下又有什麼相干?」
老僧合十,輕宣佛號:「阿彌陀佛……唉,老衲是塵外之人,平生結交的方外之客,只有慕容良玉一人而已。半個月前,慕容施主趁夜而來,說是接了一樁暗鏢,送鏢之人極其神秘,交代清楚之後立即服毒自盡,連屍首也腐爛得看不清楚面目。慕容施主究竟年輕好奇,就打開暗盒看了一眼,結果一眼之後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想找一個局外人商議商議……」
蘇曠點頭:「沒想到他找到了大師,大師你也不知如何是好,就找到了我?」燙山芋這種東西,拿不好拿,扔不好扔,如果能塞給下家,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老僧仰面笑道:「蘇大俠果然聰明過人,請,老衲有一樣東西,要請蘇大俠過目。」
只是一彈指的功夫,蘇曠心中,似乎已經經過千年萬年,他雖然不知道老僧要他看什麼,但是想來這一看之下,未必還能從容脫身,難道這無牽無掛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
這個暗鏢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將一切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卷了進去。
一邊的了空似乎看出他的一絲懼意:「蘇大俠若是不想看,不必勉強。」
「走吧」,蘇曠眨眨眼:「蘇某平生好奇,這個扣子不解開,只怕我今晚再也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