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中州五大劍派百年來自少林寺不問世事後,執武林之牛耳,喧喧赫赫,不可一世。但是就此一戰,完全毀在辛捷、吳凌風的手中,所謂滄海桑田,白雲蒼狗,世事變幻之快,令人感慨系之。

五華山上,寒風正冽。

七妙神君梅山民一手握著一個少年的手,幾十年來的恩恩怨怨在他腦海中一晃而過,十五年前合力暗算他的仇人,現在已經死的死,逃的逃,他心中似乎不再有什麼牽挂了。

兩個少年的武功不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簡直可稱中原百年最傑出的人材,對七妙神君來說,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山風蒸起,風雲變色,梅山民縱聲高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一夜大雪,長安城頓成銀色世界。

清晨,雪停了,天色漸漸開朗,西大街上趕驢車兒的老王,叱喝拖出正在發抖的驢子,套上車兒,開門出去。

他抬頭看看雪后高朗的藍天,再瞧瞧地上盈尺的的積雪,喃喃道:

「昨兒夜裡這場大雪,只怕是交春來最大的一回哩?」

一陣凜冽寒風吹過,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寒慄,拉起了棉大衣的領子,蓋住兩耳。

一路上不見一個行人,老王心道:「再過一會兒,等到大家都起身出門,這樣滑的路,就是平日不雇車兒的人,也只有光顧我老王了。」

他趕到西大街中段,只見一家大門口,正有一個小廝在掃雪,老王眼快,立刻認出是平日做散工度日的小余,便喊道:「小余,難怪一個多月不見你啦,原來你竟跑到林大爺家去了,喂!你晚上怎樣也不來推牌九了?」

那喚著小余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健壯少年,他穿的雖甚單薄破舊,但精神昂揚,不露絲毫寒意。

小余道:「王大哥,我再不賭了,現在我可忙得很,每晚蘭姑都要教我認字讀書。」

老王哈哈道:「倒瞧不出你小余,這大年紀了竟還讀書認字,難道還想中狀元不成。」

小余正色道:「我以前也只道咱們窮了,除靠賣勞力混飯吃,那還能幹什麼,可是自從蘭姑教我識字念書以來,這種想法可有了改變。蘭姑說窮人也是人,為什麼別人能做的事,咱們便不能做。你別笑我年紀太大,蘭姑說宋朝有個姓蘇的大學問家,從二十幾歲,才開始讀書哩!」

老王搖手道:「我可不與你爭辨,那蘭姑我只道知她手藝巧妙,想不到竟還是個知書識禮的女學士哩!」

小余聽他贊自己心中最佩服的人,不由大喜道:「蘭姑可懂得多哩,你沒吃過她燒的菜,那可是好吃極了。」

老王點頭嘆道:「她和方婆婆原來就住在我家片面,她那手刺繡,我活到這麼大,也還沒有見過第二個人有這能耐,不要說她是瞎子,就是『光子』,誰能趕得上她呢?唉!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小余,唉,你們老爺……」

「小余!小余!」一陣清脆叫喚聲傳了出來。

小余急放下掃帚,向老王點點頭,就奔了進去。

屋中爐火熊熊,靠窗坐著一個清麗姑娘。

她開口低聲埋怨道:「這麼冷,大清早只穿兩件夾衣,著了涼怎麼辦?」

說著,從身後拿出一件棉衣,便逼著小余穿。

小余剛才在雪地里都不覺冷,此時屋中生火,額角已微出汗,但聽那女子柔聲埋怨,心中感到一陣溫暖,立刻穿了上去。

小余道:「蘭姑,老爺後天可回來了嗎?」

蘭姑道:「乘他還沒回來,我們待會兒到牢里瞧瞧方婆婆。」

小余道:「方婆婆己經走了。」

蘭姑大驚道:「她幾時被放走的?」

小余道:「前幾天,我遇到獄卒老李,他告訴我的。」

蘭姑呆了半響嘆氣道:「唉!她一個人年紀那麼大,能走到哪去呢?是我害了她。」

小余道:「那怎能怪你,那些捕頭兒,就只會欺侮老弱窮人,哼,真正的飛賊大盜,他們可連影兒也碰不到。」

蘭姑急道:「小余,你以後快別再說,被老爺聽見了,可不是好玩的。」

小余道:「哼!我可不怕,大不了被他們去殺頭。」

蘭姑賭氣:「好,你不聽話,我是為你好呀!」

小余見她臉上微怒,心中大急,低聲道:「蘭姑,您別生氣,我以後再也不說啦!」

蘭姑嫣然一笑道:「這才是好孩子。」

下午,天色更見晴朗,雪后初霧,空氣十分清鮮。

蘭姑正在替小余縫一件外衫,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便問小余道:「門旁蘭花又開了。」

小余道:「不但蘭花開了,梅也開了,對了,我摘幾枝來插花瓶。」

蘭姑道:「好生生開在樹上,不要去摘它,那香氣好聞極啦,我要走近去嗅嗅。」

她輕步跨出門檻走向大門牆邊的梅樹下,動作之伶俐,完全不像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

她彎下腰,微嗅著初開的草蘭,心中浮起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從小,她就愛花,尤其是蘭花,因為這和她名字湊巧有關。

「在我眼晴未瞎之前,」她想,「每年初冬,當小茅屋四周草蘭開放的時候,我總愛一個人站在花叢中,用力嗅著那令人忘俗的淡淡的香氣,每當我心神俱醉的時候,突然從後面伸出一雙強而力的手,遮住了我雙眼,輕聲要我猜是誰?那是大哥——我心中最崇拜最敬愛的大哥,我不用猜也知道的。」

她自哀地微笑一下,接著想道:「後來,我眼睛瞎了,媽和大哥對我更是百依百順,我想要什麼,大哥從來沒有使我失望過,我雖瞧不見他愛我伶我的目光,可是我能感覺到他是更加喜歡我了,在這世界上,只有媽,只有大哥是真正待我好的,不要說是我雙目失明,就是我雙手雙腳都殘去,他們依然不會嫌棄我,依然是愛我的。」

「我天天數日子,在夕陽下,凝望著那遙遠的小道,雖然我知道大哥至少要半年才會回來,可是我卻希望有奇迹發生,天暗下去,天幕上閃起了幾顆流星,媽縫著棉衣,時時抬頭看著高朗的蒼穹——她心裡也在惦念著大哥哩!挂念的日子顯得很慢,可是在希望——光明的希望鼓勵下,我和媽平靜的過著。」

「幾場大雨,眼見河水愈來愈高漲,人們開始惶急不安,可是誰都沒想到那會來得這麼快,那天晚上……」她想到此處臉上閃起了一陣驚悸之色,顯然的,在她腦海中,那夜的情景,是多麼深刻驚惶。

「大水來勢真如千軍萬馬,待媽和我驚醒時,水已淹到齊胸,我和媽一個抱著一個木桶,隨著洶湧波濤飄流,突然一個大浪打來,媽和我就分開,我心中一急,便昏了過,待我醒來,天色漸漸亮了,那真想不到,在昏暈過去時,我雙手竟能緊抓著木桶沒有鬆開,那是人類求生的本能發揮到了最高點吧!」她自嘲的笑了笑,想道:「我手足都快凍僵,只聽到滾滾巨波,水聲似乎愈來愈大,媽媽呢?我親愛的媽媽呢?一種不祥的感覺從我內心深處傳了出來……我愈來愈不能支持,真想一鬆手讓波浪捲去算了,可是有一種無比的勇氣支持著我,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再見大哥一面呀!後來,我終於得救了!被巡視災區的金大人教起來,這金大人為人可真是好,他那義女蘇姑娘也極是和善,我寄住在金大人家中,到處打聽媽媽的蹤跡,然而,人海茫茫,就算幸運,媽不被大水衝去,我又到何處去尋她呢?我盤算著到水退後,就立刻返家,這樣,當大哥回來時,也不會找我不著。」

「想不到大哥竟會和蘇姑娘相識,而且那麼熟悉,大哥,雖然不是那種見異思遷,負心無良的人,可是,我親耳聽到的,大哥那愛戀橫溢的情話,那難道不是真的嗎?哼,他怎麼可以對另一個女孩子說出那種話呢?」她情緒變得很是激動,忌妒的怒火慢慢的燃燒起來,可是,溫柔有如江海一般深遽的她,刀轉瞬間,怒意便消,轉念想道:「唉!如今我還盡想這些事幹麼?我相信大哥心中還是會記得我的,蘇姑娘雖是大家閨秀,但要佔住大哥全部的心,只怕也沒有這麼容易。唉,大哥愛著她又惦念著我,他一定不快活的,我……我倒不如那日被水衝去。」她愈想愈是哀傷,忽然,一陣響亮的擊鑼聲,打斷了她無盡的哀思。

小余原來一直站在身旁,他見蘭姑神色凄苦,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心中正自納悶,他童心未混,一聽鑼聲,如釋重負,便奔出去看熱鬧。

阿蘭正準備回房,突然一聲清脆叫聲:「蘭姑娘!蘭姑娘!」

她眼雖看不見,但耳朵卻是靈敏已極,但覺那聲音甚是熟悉,但頃刻間又想不出到底是何人?

小余急忙進來喘息道:「咱們陝西新巡撫金大人的小姐,她在叫你哩!」

阿蘭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心想:「原來是蘇……蘇姑娘,那麼他也一定來啦,我何必要見他們。」

便對小余說道:「你去對她說,我並不認識她,一定是她認錯人了。」

小余心中好生為難,正在這時,蘇惠芷已經走到門口,介面笑道:「蘭姑娘,你當真不認得我么?」

阿蘭心中微窘,想到自己一生幸福,就是斷送於此人之手,不覺氣往上沖,譏諷道:

「原來是蘇大小姐,民女家中陳設簡陋,是以不敢相接待芳駕。」

她話中出口,心中已有些後悔,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說出這種尖銳傷人的話。

蘇惠芷並不生氣,柔聲道:「蘭姑娘,你還生我氣?你知道你吳大哥現在在什麼地方?」

一提到吳凌風,阿蘭情不自禁的注意起來,她搖搖頭道:「她難道不和你在一起?」

蘇惠花凄然道:「你吳大哥正在天涯海角尋你呢?」

阿蘭一聽,頓時如焦雷轟頂,她強自文持,顫聲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嗎?」

蘇惠芷走上前持著她雙手,柔聲道:「蘭姑娘,不,我叫你蘭妹妹好嗎?」

阿蘭聽她說得誠懇,便點點頭。

蘇惠芷很誠懇的說道:「那天你負氣一走,次晨吳大哥一知此事,便如失魂落魄,他迫不急待的就和我告別,也不知他到哪裡去找你了?蘭妹,當真,吳大哥就只喜歡你一個人。

你……你真有福氣。」

接著又羞澀道:「蘭妹,不滿你說,你……我原是很喜歡……很再歡吳大哥的,可是我真笨,我一直也以為他喜歡我,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他心中只有你一個人。那日酒醉,他誤認我為你,是以造成誤會,蘭妹,他用情真專,有這樣英俊的少年,專心一意的愛你,你真幸福,我……我也替你高興。」

阿蘭愈聽愈是哀痛,悔恨、自責的情緒,一齊涌到她胸中,但見她臉上時而紅暈,時而慘白,最後,她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小余趕忙扶扶住她,蘇蕙芷急道:「蘭妹,你怎麼啦!你哪兒不舒服?」

阿蘭強慘笑道:「蘇姐姐,我一時頭暈,所以支持不住。」

蘇惠芷道:「你先進屋休息,我也要走了,今晚長安城的縉紳替我義父接風,我也要去,改天再來看你。」

阿蘭點點頭,扶著小余,走進屋裡,關起卧房的門,對小余說:「我要好好睡一覺,你可別來打擾。」

小余剛才聽她和蘇惠芷一段對話,心中略有所悟,只覺不幸的事便要發生,脫口道:

「蘭姑,你可千萬彆氣苦。」

阿蘭嫣然笑道:「小余,你別瞎想,我有什麼好氣的。」

小余無奈,只得退出。

阿蘭躺在床上,心內有如刀絞,她心想:「原來大哥還是這麼愛我酌,我……還有什麼面目見他呢?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最完美的女孩,這是不用他說,我也明白的,因為這正如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我……我要設法使他永遠保持這個完美的印像,但有什麼方法呢?啊!對了!只有死,只有死,才能達到這種目的。」

想到死,她心中漸漸安定下來,轉念又想道:「可是,我總還要再會他一面,然後,然後再了卻我這一生。」

她盤算已定,心中反覺泰然。時光倒流過去,她這一生短短十多今年頭的情景,一幕幕如飛的從她腦海深處浮起,又飛快的逝去。

冬陽照在牆上未融的積雪,反映著她慘白的臉,她的心漸漸下沉,下沉……

世界上的事,往往都不可思議的,就在阿蘭碰到蘇蕙芷的第二天,吳凌風也到了長安,而且那麼湊巧的遇到了蘇惠芷的婢女小芙,小芙告訴他阿蘭的情形,凌風內心砰然直跳,他問明了阿蘭的住址,便奔了去。

原來吳凌風和辛捷在五華山和四大派掌門人決鬥大獲全勝后,凌風父仇己報,心中只有一件牽挂之事——尋找阿蘭母女,辛捷也急著要去找那天真無邪的張菁,是以兩人告別「七妙神君」梅山民,分兩路尋訪,並約定一月後在長安西城門會面。

凌風一路上跋山涉水,但毫無結果,算算與辛捷的約期已近,無奈之下,只有直奔長安,這日清晨進了城,不料撞著小芙,小芙因為是蘇惠芷貼身待女,是以對於吳凌風、阿蘭及蘇惠芷間的誤會極為清楚,昨日蘇惠芷與阿蘭相會,她也就坐在蘇惠芷轎中,她對凌風很感同情,所以便急急告訴了凌風阿蘭的情況。

凌風依著小英所指示,走到西大街,心中愈來愈緊張,也愈來愈高興,他心想:「要是阿蘭發覺我突然找到她,她不知有多高興,如今,蘇姑娘即已給她解釋清楚,她一定不再恨我了,如果,她知道她大哥費盡心力終於把那千載難逢的血果找到——那能使她在黑暗中重見光明的靈藥,她會怎樣感激我呢?」

終於,他到了小芙所指的屋子,他輕步上前,敲了兩下門,一個小廝出來開門。

凌風問道:「蘭姑娘可在?」

那個廝正是小余,他打量了凌風兩眼,引凌風進了客廳,便進去報信。

凌風舉目一看,只見陳設頗為華貴,心中正自詫異,暗忖:「小芙末說明阿蘭住在誰家,這主人很是有錢。」

等了半天,也不見阿蘭出來,凌風心中很是不安,正想站起身走近些去看看,忽然門帘開處,顯出了一張俏生生的俏臉。

原來阿蘭一聽小余報告,便知是凌風到來,她可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是那麼突然,她天天盼望著見凌風一面,可是此時凌風來到,她心中猶豫不定,竟像做錯事的小孩,害怕見父母一般。

最後,她下了決心,想道:「世界上難道有比死更令人害怕的事嗎?我死都不怕,那還怕什麼?」是以便走了出來。

那張臉,曾使凌風如痴如醉過,也曾使他捨生忘死過,此時陡然出現,凌風呆了一會,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兩步,輕輕握住阿蘭的手,激動道:「阿蘭,我……我總算找,找到你了。」

阿蘭順勢倒在他懷中,反覆哭到:「大哥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我天天盼望著你,你終於找來了。」

凌風鼻一酸,眼角含淚,柔聲勸道:「阿蘭,快別哭了,快擦乾眼淚,咱們應該歡喜才對呢,你真的別哭了,我有樣東西送你,你一定高興。」

阿蘭哭了一陣,心情漸漸平靜,想道:「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大哥了,從此以後,大哥便永遠不會再看到我了,對,我應該使他快樂才對。」

她擦乾了淚,低聲問道:「大哥,你這大半年到了些什麼地方,伯父的仇報了嗎?」

凌風見她一開口便問自己的報仇大事,對於她自己的賴以復明的血果有沒有得到竟一字不提,凌風心中大大感動,便道:「我這半年多的經歷真是又驚險,又有趣,待日後有空我再慢慢講給你聽,我包你愛聽。就在不多一個月前,我和捷弟在五華山,以二敵四,殺得四大門派掌門人,落花流水,那武當派赤陽道人,崆峒厲鶚都被我們殺了,當年,他們四人聯手以此陣式害了爹爹,哼,他們沒想到在十多年後,會喪生在這陣法上吧!」

她心中雖然悲苦,但聽到凌風大仇己報,也不禁血脈賁張,振奮贊道:「大哥,殺得好。」

凌風道:「阿蘭,大娘呢?」

一提起大娘,阿蘭又忍不住流下眼淚,她抽泣道:「媽多半被大水沖走了。」便把那日大水情形講給凌風聽。

凌風柔聲安慰道:「阿蘭,那一定不會的,老天爺永遠是幫好人的,大娘一定會轉危為安。」

凌風接著道:「阿蘭,你猜我送你的是什麼東西」?

阿蘭想一會,搖頭道:「我猜不著。」

凌風道:「你現在最希望的是什麼?」

阿蘭道:「只要媽和你安好,我還希望什麼呢?老天爺都是小氣的,我要求太多了,反而失望得厲害。」

凌風從懷中,取出兩個磁瓶,一個是裝著雲爺爺贈送的萬年靈泉,另一個裝著在大戢島得到的血果汁。

凌風柔聲道:「阿蘭,我說過要替你找到血果,使你雙眼復明,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竟讓我找著了。來,我替你醫治。」

阿蘭感到一陣歡欣——但那只是一刻,她想道:「時間過去一刻,我和大哥在一起的時候便短了一刻,何必要治什麼眼晴,來耽誤這寶貴時間。」便道:「咱們先談談別的事,別忙醫治。」

凌風見她神色平靜,大感意外的說道:「朱夫子說過,只要把血果汁服下,靜息三個時辰便見功效,

何況現在又有萬年靈泉,可以先把眼內被毒所侵爛的肌肉復原,阿蘭,你先吃下這瓶血果汁。」

阿蘭拗他不過,只得接過玉瓶,一飲而盡。

凌風要了一杯水,倒了幾滴靈泉,用一塊乾淨棉布浸濕,小心替阿蘭洗完了后,他用布把雙眼包起來,歡然道:「過三個時辰,當我把布拆開時,你便可以重見光明了。」

阿蘭溫柔道:「大哥,謝謝你啦。」

凌風道:「阿蘭,你這就去休息。」

阿蘭搖頭道:

「不,大哥!我要聽你講故事。」

凌風無奈,便把自己這半年的經歷揀有趣的說給她聽,凌風越說興趣越高,阿蘭靜靜的聽著,當她聽到凌風經歷艱苦,才把血果得到,不禁感激流下淚來。

凌風道:「現在,苦難己經過了,仇也報了,阿蘭,咱們回家去,種田栽花,永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離了。」

阿蘭微笑,但笑容斂處,眼角閃起一種凄涼神色。

凌風喜氣洋洋,是以並未注意,他繼續道:「咱們找到大娘,我可要好好報答她老人家,家鄉的房子一定被大水沖走了,那也好,我們就搬到泰山腳下,在那裡蓋一棟房子,這樣我們便可常常去看雲爺爺。阿蘭,那雲爺爺喜歡你得很,他再三叮囑我要帶你去見他哩!

啊!對了,他住在那兒棗子真好,又大又甜,你一定喜歡吃。」

阿蘭忽覺眼晴發癢,伸手去解蒙住雙眼的布帶。

凌風開口阻止,問道:「你有什麼感覺?」

阿蘭道:「我眼晴癢得很。」

凌風大喜道:「成了,成了,想不到這靈藥功效真快,阿蘭,沉住氣,我來替你解開。」

他心中默禱,急忙的解開阿蘭眼上所包布帶,阿蘭只覺一陣不能忍受的亮光,使她昏眩倒地。

凌風急道:「阿蘭怎麼了?怎麼了?」

阿蘭慢慢站起來,她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凌風,半晌,豆大的淚珠順頰流下。

凌風問道:「你可能看見我吧?」

阿蘭點點頭,凌風歡叫一聲,抱起她高興在屋中打轉。

阿蘭柔聲道:「大哥,你把我放下來。」

凌風微一錯愕,便道:「你瞧我真樂昏啦,對,阿蘭,你雙目初復,不能久用目力,你趕快到床上去睡一覺。」說著,就抱著她走進卧室去。

他輕輕把阿蘭放在床上,替她蓋上被子,柔聲道:「我等會再來看你。」

阿蘭抓住凌風的手急道:「大哥,你別離開我。」

凌風見她臉上的神色惶急,便依言坐在床邊。

阿蘭注視著凌風,但見凌風俊目中包含著千般憐愛,令人不能自抑。

阿蘭忽道:「大哥,你相不相信天上有個樂園。」

凌風茫然,不解她問話之意,搖頭道:「那恐怕是假的。」

阿蘭好生失望,想道:「難道媽講的故事都不是真的?」

凌風勸道:「你別瞎想,好好養養神吧。」

阿蘭不依,纏著凌風只是談著兒時的趣事,凌風聽她娓娓說起,不禁也回憶起小時情景,內心很感溫馨。

阿蘭道:「大哥,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咱們上山采野菜,遇到一頭大灰狼?」

凌風介面笑道:「那時我們嚇得手腳都軟了,氣都不敢出重一些,總算沒被那隻該死的大灰狼發覺。」

阿蘭道:「我永遠記得,那時你雖然嚇得不得了,可是你小手上還緊握著一枝樹枝,站在我前面保護我,大哥,你待我真好,要是我這一生無法報答你,我就是變鬼也報答你的恩情。」

凌風道:「阿蘭,不要再說喪氣話了,我們好日子已到了,阿蘭,我對江湖上的事一直不感興趣,只要和你廝守在一起,就是餓著凍著,我心裡也是高興的,我們住在山下,天天可以一起去爬山、聽泉,散步,摘果子。還有辛捷弟,我那武功蓋世的義弟,他一定會常來看我們,阿蘭,你說這種生活愜意不?」

阿蘭見他俊臉放光,神色愉已極,她幾次想開口點醒他,竟是不忍出口。

日已當中,凌風驀的想起和辛捷的約會,便向阿蘭說了,起身欲走。

阿蘭深深望了他一眼,低聲道:「大哥,你當真永遠記得我么?」

凌風一愕,隨即點點頭。

阿蘭又道:「大哥,譬如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都肯……都肯……原諒嗎?」

凌風笑道:「阿蘭,你處處為我向我,怎會對我不起呢?」

阿蘭長吁低聲凄然道:「那我就放心啦!好,大哥你去吧?」

凌風轉身正待離去,阿蘭叫道:「大哥,你再讓我瞧瞧。」

凌風內心大奇,只覺阿蘭行動古怪,但他在狂喜之下,理智已昏,是以並未想到其他。

阿蘭凝望著凌風,但覺此生已足,再無留戀,她嫣然笑道:「你可要快回來。」

她目送凌風走出,笑意頓消,她想:「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太美滿的事,太美滿了那不長久,少年情侶,情深愛重,每每不終老,愚夫俗婦,往往偕老終身,我這一生也夠了,我得到最高貴的情感!雖然那是短暫的,可是比起那些終生混混沌沌的愛,那又有意思得多了。」

她推開窗,抬頭看著碧藍的晴空,用力嗅著草蘭的芬芳,於是,她很平靜的去安排自己……

凌風滿懷欣喜快步出城,到了城門外一看辛捷並未來到,他就在附近隨意走走。

此時正當天下清平,又恰七渭河平原關中之地三年豐收,凌風但見城高壁厚,氣勢壯嚴,來來往往商賣、農夫都面帶喜色,凌風不覺怡然。

他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辛捷來到,心知辛捷一定有事牽挂,便向一家小店老闆要了紙筆,留書觀上,告訴他自己所在之處。

他輕鬆的走著,但覺自己得到宇宙間的一切,陽光照在他身上,他不但感覺身上暖暖的,在他內心的深處也充滿了暖意。

他細細咀嚼阿蘭的話,突然,一種從未有的感覺襲擊著他,在一剎那間,他分不出是喜是悲,只覺手足無措,他定定神,想道:

「我怕是樂昏了吧!」然而恐懼的陰影突然愈變愈大,漸漸的籠罩著整個的他。

凌風原是極聰明的人,此時狂喜之情一消,頭腦便見清醒,當想到阿蘭最後向他一笑的神情,那真是纏綿凄愴,似乎心都碎了……

他怕極了,不顧一切發足狂奔,待他趕到,只聽到一陣哭聲傳了出來。

凌風心知不妙,一提氣越牆而過,匆匆進屋裡,只見阿蘭倒在地上,小余伏地痛哭。

小余哭道:「蘭姑死了,你還來幹嗎?」

凌風衝上前去,抱阿蘭,一探脈息,已是手足冰涼,他眼前一花,幾乎昏過去。

他輕輕放下阿蘭屍體,漠然的向四周瞥了一眼,忽然低聲唱道:

「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期。」

唱聲方止,哇的一聲噴出兩口鮮血來。

小余抬頭只見這俊少年在一刻間如同變了一個人,在他眼中是無限陰暗,無限的絕望,令人如置身寒洋砂野,小余不禁打了個寒慄。

凌風痛極之下,反而鎮定,他不再言語,抱著阿蘭屍體,頭也不回,徑自走了。

小余慢慢擦乾眼淚,蘭姑的話又浮到耳邊:「……小余,我的事你都很明白,現在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

方去,你今後可要好好做人,我的事,你千萬別向吳公子提起想到此,小余不覺又垂下淚來,自責道:

「小余,你這笨東西,你竟真閃為蘭姑要遠離他去,你竟想不到她會上吊自殺。」

轉念又想道:「方婆婆和蘭姑原是最好的人,可是他們的結果呢?那該死的縣長,他見蘭姑貌美,流浪異地,竟誣她們為飛盜家屬,然後再假裝出面替她洗脫罪名。可憐蘭姑那知他的詭計,他乘蘭姑對他感激不防時,用迷藥玷辱了她,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這種奸惡之徒,依然作官發財,難道就是天理嗎?」

「蘭姑忍辱偷生,原來就是為了見吳公子一面,如今心事已了,她自然會去死的,她不讓吳公子知道,那是要在吳公子印象里保持完美的回憶,可憐她為了愛吳公子,竟放過自己委曲大仇。這事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蘭姑從不以下人待我,處處以大人態度照顧我,我小餘一生哪裡有人疼過,憐過呢?蘭姑,蘭姑,我如果不替你報仇雪恨,我真是豬狗不如。」

他憤恨的出了門,流浪江湖,遍訪名師,日後終成高手,了了心愿,此是后話不提。

凌風雇了一輛車,他怕抱著阿蘭屍體,惹人注目,一到郊外,便順手拋給車夫一錠銀子,抱起阿蘭,如飛而去,那車夫以為遇著財神,咋舌不已。

凌風專走小路,奔了一陣,到了一處山腳之下,他施展上乘輕功,如瘋狂一般翻越嶺,那山路甚是崎嶇,凌風跑到一個山洞裡,把阿蘭放下。

他這一生苦難太多,此時心意己決,反覺無所依戀,拔出長劍,挖了一個大洞,把阿蘭葬了,在她墳前輕聲說道:「阿蘭,大哥這一生是陪定你了——無論天上、地下,你等著呀,我就來了。」

他如夢吃喃喃,沒有一絲感情衝動,好像這種決定,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根本就不用考慮了。

他輕嘆一聲,走到山邊,太陽已漸偏西了,長安城一切歷歷在目,自覺生命已至盡頭,就站在阿蘭墳前,舉起劍往脖子抹去。

突然,他覺得右手一震,一股大力使他寶劍把持不住,一聲若洪鐘的聲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凌風只覺如雷轟頂,又覺宛如被潑了一桶冷水,一霎時間,又像是糊塗了,又像是清醒得很,他猛然轉身一看,卻不見一人,他舉目前視,只見兩個黑影如飛而去,其中一個是瘦長的老僧,另一個背影好生熟悉,奇的是那老僧肋下似乎挾著一個暈迷的女子——

但他心中一些不曾想到這其中的古怪,他腦中渾渾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會像是千百個巨濤大浪在洶湧,一會兒又像是碧湖一平如鏡,漣漪不生,而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幾個字有如洪鐘般在他腦中響著……

突然,他像是大徹大悟了,他俊美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堅毅的顏色,於是他舉步——但是,立刻他大停住了。他心中暗道:「我原想去尋那雲爺爺,伴著他終此一生算了,但是我和捷弟的約會呢?儘管這世上再也沒有一件事會令我牽挂,但是大丈夫立於世豈能言而無信?我,我得等他,然後——唉,我還有什麼『然後——』呢?」

想到這裡,他陡然驚起,剛才那老和尚脅下挾的女子好生眼熟,倒有幾分像那菁兒哩—

他更不遲疑,一飄身向方才那人方向追去。

他服血果后,輕功之高,世間罕有,只見有如一縷輕煙般滾滾而前,不一會就到了郊野。

這時,忽然一聲清嘯發自左面,他陡然一震,收足長嘯相應,不一會,左面小丘后出現一條人影,那人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只三四縱,就輕輕飄過三十多丈,呼的一聲,已到了眼前,正是辛捷!儘管他身法美妙絕倫,但他的臉上掩不住一絲失望與焦急混和的神色。顯然,他並沒有尋到菁兒。

凌風見了辛捷,不知怎的,眼淚險些奪眶而出,他強忍住激動,顫聲道:「捷弟,前面……

前面有一人……一個女子……好像菁兒

他說得斷斷續續,但辛捷可聽懂了,他心中狂喜,大叫一聲:「咱們快!」如飛而前!

他可沒窪意到凌風的神色,雖然俊美依舊,但是樵悴消瘦,眼神帶著一片灰色,活像是驟然老了十年!

辛捷自然想不到分手幾時,他吳大哥不僅已尋到阿蘭,而且已懷著一顆破碎了的心!

郊外山陵起伏,但這兩人都是當世一等一的輕功,那崎嶇黃土高原,在他們腳下如履平地。

突然,兩人停下腳來,原來前面出現分歧兩條路。

凌風道:「咱們各搜一條——」

辛捷道:「不成,若是兩條路碰不到頭,那麼咱們就越走越遠啦——」

兩人好生為難。辛捷道:「咱們一起往左走吧,天意——」

說到「天意」他住了口,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蔚藍色的,天角有些黃黃紫紫,當頂上一大塊白雲——

世事的安排,有時是巧之又巧,如果辛捷選的是右邊一條路,他的一生也許就改變了樣子。

左面那條路的頂頭,是一個小山谷,兩人分頭尋了一回,一點線索都沒有,辛捷嘆道:

「咱們多半走錯了路——」

凌風卻忽然叫道:「捷弟,瞧,那邊有個山洞,咱們去瞧瞧。」

辛捷宛如黑暗中發現光明,一飛而去,這些日子來,他不知失望過多少次,但他仍抱著巨大的希望,這隻能說是愛情的力量在支持著他吧。

遠遠望去,山洞前竟好似站了一個人,正是,是一個人,他似乎也發現了辛、吳二人,而且從腰間抽出一柄長劍,作戒備之態。

辛捷、吳凌風兩人躍到前洞,齊聲哦了一聲,原來那人竟是武林之秀孫倚重!

辛捷心中有如萬箭齊戳,既然這是孫倚重,那麼和菁兒是沒有關係的了,但他仍勉強地道:「孫兄,別來無恙?」

孫倚重也道:「兩位怎麼到這兒來——」

凌風忽然道:「捷弟,你瞧那是誰?」

辛捷順指過去一看,只見一個人靜靜蹲在雪地上,對著地上一個小洞不停地吹氣,手中拿著一柱大紅色的香不斷對洞中薰,辛捷對「毒」的玩意兒嫻熟於胸,一看便知此人在捕捉一種極少有的毒蛇,喚作「金舌兒」。

仔細一看,不禁大驚,原來那人面上刀疤凸凹,竟是那天魔金欹。

他心中一轉,反倒釋然,心想:「這天魔金歌不遠千里跑到這裡,想必是要配製那『血魂毒砂』。」

敢情這些全是從毒經而來。

那天魔金欹端的是天下第二弄毒高手,居然連眼晴都沒有抬一下。

凌風恐辛捷失望,道:「捷弟,咱們到洞中再找一趟。」

那孫倚重卻緊張地道:「不成!」

辛捷不禁大奇,道:「什麼?」

孫倚重似也發覺自己緊張過度,解釋道:「我是請兩位暫時不要到洞中去——」

辛捷急道:「為什麼?」

也許是他心中焦急,聲音不禁大了一些,那孫倚重似乎也是微怒,但卻一點沒有說話。

辛捷疑心大起,沉聲道:「為什麼?你說——」

孫倚重也怒道:「不為什麼,又怎樣?」

辛捷本來以為菁兒不可能在洞中——

孫倚重長劍一立,橫步站在洞口,但這樣一來,倒非進去一看不可,他一言不發就準備進洞。

正在此時,忽然一聲陰森森地冷笑來自背後,辛、吳二人轉身一看,只見三丈外高高矮矮站著五人!

為首之人竟是天蘭高手金魯厄!

辛捷大吃一驚,反身視凝相待,那金魯厄上前兩步,冷哼道:「辛大俠,別來無悉乎?」

辛捷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嘴角上掛著一個不屑的冷笑。

爬在地上捉蛇的天魔金欹仍是瞧都不瞧這邊,因為他動也不動,是以金魯厄等人根本不曾發現他。

金魯厄見辛捷不理睬,也不發怒,只冷冷道:「今日咱們兄弟有一點小事要相求於辛大俠——嗯,辛大俠這柄寶劍端的是希世珍品。」

辛捷見他瞥見自己劍柄就看出是寶劍,眼力著實厲害,心中想道:「這廝有什麼要相求於我的?只恐有什麼詭計——」

口中動道:「什麼?」

金魯厄淡淡一笑道:「也沒什麼,仍是那句老話,咱們求辛大俠承認一句話,咱們感激不盡——」

辛捷奇道:「承認什麼?」

金魯厄嘿了兩下道:「只要辛大俠肯承認天竺武學在中原之上——」

辛捷怒道:「當日恆河三佛在戰島大戰世外三仙,三佛可曾佔得一絲便宜?哼!」

金魯厄冷笑道:「敝師尊們見無極島主內疾突發才罷手而去,不料辛大俠竟不識好歹—

—」

辛捷怒不可抑,哈哈大笑道:「閣下找姓辛的只是為這一件事么?」

金魯厄傲然點首。

辛捷忽覺胸中熱血上涌,他再也管不住自己,他忘了要尋找的菁兒,也忘了當前的危境,大聲道:「姓辛的回答你,叫你快滾!」

的確,此刻他忘卻了菁兒——也許日後想起來他會覺得不安——但是至少此刻,他心中覺得有件事比愛情、甚至生命都更加重要百倍!

金魯厄乾笑一聲,並不理會,竟自指著為首那矮小和尚道:「這位是敝大師兄,法號陀寶樹——」

辛捷看那矮和尚,只見他兩額太陽穴鼓出老高,雙目精光暴射,身材雖小,但氣度沉穩,宛如泰山巍立,辛捷暗驚道:

「這矮和尚內功之深,只怕比恆河三佛都差不了多少,這五人中要算以他最難斗。」

金魯厄指著左面那黃衫頭陀道:「這是二師兄青塵羅漢——」

接著又指著左面第二人道:「三師兄加大爾——兩位是見過的了。」

最後指著右面的虯髯長子道:「這是四師兄溫成白羅,哈哈,咱們五兄弟人稱婆羅五奇辛捷想起那梵文輕功秘籠上的記述,當下冷冷道:「嘿,怕是婆羅六奇吧!」

金魯厄臉色大變,哼了一聲道:辛大俠倒會說笑話——閑話少說,咱們兄弟這次來尋辛大俠乃是——」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繼續道:「辛大俠不肯承認天蘭武功在中原之上,那也就罷了,不過上次咱們在奎山上交手,兄弟回去以後將辛大俠的神功絕技說給咱師兄們聽,大家都仰慕得很,所以——所以咱們就決心尋辛大俠討教一二——」

說到這裡,他雙眼牢牢盯住辛捷。

辛捷拚命冷靜下來,把眼前形勢飛快地打了一回算盤,但是竟想不出一條脫身的辦法。

他回首望了望吳凌風,凌風也正望著他,他對著凌風苦笑一下,悄聲問道:「怎樣?」

吳凌風默然搖了搖頭,但他立刻斬鐵截鐵地道:「拼一個算一個!」

他那俊美的面孔上露出一種凜然的神色,這種凜然的神色令他的絕世俊秀中更增了一份男兒的本色!

辛捷回身仰天長笑,朗聲道:「易水瀟瀟,悲風凄凄,大丈夫生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之中——大哥,憑這五個化外蠻子就奈何得咱們兄弟倆嗎?」

那金魯厄噴然冷笑道:「兄弟倆?你們兩人么?哈——兩人——」

辛捷正待回答,突然背後一個響亮的聲音接道:「三人!」

金魯厄急忙回首一看,只見三丈之外一個青衣青年叉腰挺立,腰旁長劍穗絲飄飄,正是地奎山會過的「武林之秀」孫倚重!

金魯厄乾笑一聲,冷然道:「好啊,就連你算上吧——」

驀然左面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還有我哩!」

婆羅五奇一齊轉身看去,只見一塊巨石上站著一個披頭散髮的醜臉劍士,那人臉上交叉兩道刀疤,鼻孔殘缺不全,形態極是可怖,正是凶名滿天下的天魔金欹!

金魯厄見過天魔金欹,但覺此刻他面容恐怖,不由心中一震。

辛捷不料這兩人會出手,不由心中大喜,他豪性爽朗地長笑一聲,叮然陡響,劍光閃處,梅香寶劍己到了手上。

凌風俊美的臉上閃過一絲令人暈眩的光采,他瀟洒地一跨步間,長劍也到了手中。

辛捷低聲對凌風道:「那為首的矮和尚由我對付——」

話聲末已,刷刷兩聲,那武林之秀孫倚重及天魔金歌一齊縱到身邊。

金魯厄冷笑一聲道:「敢問兩位尊姓大名?」他雖見過兩人,卻不知二人姓名。

孫倚重哈哈笑道:「打就打,問這個幹麼?」

那天魔金欹卻哼都不哼一聲,竟是根本不加理睬!

金魯厄氣極反而仰天長笑,半晌才止住笑聲,恨聲道:「小子們休狂,今日就是你等斃命之時!」

聲響方歇,呼地一聲,那條油烏亮亮的長索已到了手中,磁的一聲尖銳大響,長索已如毒蛇穿身般飛騰而出。

吳凌風一錯步間,虹光閃過,搶迎而上,左手劍訣一繞,手中長劍挾著一縷勁風斜劈而出,正是斷魂劍法中的凌厲攻式「鬼王把火」。

那其餘的婆羅四奇見金魯厄已動了手,各自迅速地易位而立,準備出手。

辛捷一領「梅香寶劍」,回頭向孫倚重、天魔金欹兩人略一點首,一反身之間,長劍輕輕飄出,疾如閃電地刺向婆羅五奇的老大密陀寶樹。

這一招好不古怪,那梅香寶劍竟似軟鞭一般作弧形地彈將出去,那一彈之間,發出嗡的一聲,劍尖卻在那一剎那之間飛快地跳動,上下左右正好構成一個圓圈兒,然而卻分毫不爽地圈在密陀寶樹的胸前四大穴之上!

密陀寶樹不科辛捷招式如此神奇,他咦了一聲,雙肩陡然下沉,矮小的身形在辛捷劍尖下一竄而過,身軀不待伸直,雙掌猛然向後摔出,那瘦小的手掌之間,竟然挾著兩股作響的勁風,直撞辛捷「神庭」、「玄機」兩穴。

辛捷身子再快也不及收回長劍,他只得左掌一圈而出,硬迎而上,砰的一聲,辛捷以一掌接他兩掌,登時被震退兩步!辛捷暗道:「這密陀寶樹果然不愧是婆羅五奇之首,功力之深,只怕猶在金魯厄之上!」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梅香劍,清亮耀目的劍尖上發出一絲令人寒慄的光芒,金色的穗絲在微風中曳曳而動,他猛然抬頭,雙目精光暴射,白暫的臉孔上透出一絲異樣的紅潤,他長劍一吞一吐,化作萬般劍影向密陀寶樹當頭罩下——密陀寶樹旋身之間,手中已多了一柄小鏟,那個鏟非金非石,卻光亮耀眼,不知是何種質料所制。

密陀寶樹從辛捷這一劍中覺到一種平生未有的感覺——他似覺全身每個穴道無一不在辛捷劍尖威脅之下,卻拿不定他究竟是攻刺哪裡——

不言而知,辛捷施出了大衍十式的起手式:「方生不息!」密陀寶樹腦筋飛快地轉著,手中小鏟卻本能地向兩邊揮擊而出,當辛捷劍式落下,他卻倒竄而上,向兩邊擊出的招式變成剷頭點向辛捷「左膜穴」,鏟柄卻點向辛捷「右宮穴」他這招本是下意識自然揮出的招式,但在此時卻是妙絕人衰,硬迫得辛捷回身自保!

那知辛捷大喝一聲,身軀陡然一扭,軀體極其曼妙地從那左右兩鏟之中一晃而過,出乎意外的,卻攻向婆羅五奇中的老四——溫成白羅!

原來當辛捷和密陀寶樹動手之際,那幾人也開始了行動。

那五奇中老三加大爾見武林之秀孫倚重似乎不屑地冷笑望著他們,心中不由大怒,跨步就想上前動手。

那知經過天魔金欹身畔時,天魔金歌突然一聲不響地一劍刺出,而且直取加大爾肋下「章門穴」極是狠辣!渾人加大爾連忙一滾而出,方才讓開這偷襲的一劍。他作夢也想不到世上竟有比他還橫的人,當下暴吼一聲,反身一拳打出,同時拔出背上長劍,屈身而上!

孫倚重見所有的人都動了手,他哈哈朗笑,「叮」然一彈配劍,大叫一聲:「來吧!」

揮劍迎著面前的青塵羅漢而上!

青塵羅漢排行五奇之中的第二位,他單劍一領,揉身而上,剩下的一個溫成白羅大感不耐,他可不懂什麼武林規矩,大喝一聲對準孫倚重背後就是一拳——

這正是辛捷從密陀寶樹左右兩鏟之間晃過的時候,他一眼瞥見溫成白羅突施偷襲,當下涌身直刺,欲解孫倚重之危!

正是說遲那時快,只見溫成白羅拳式才出,辛捷劍尖已帶著一股刺入耳膜的劍氣如飛而至,那溫成白羅功力極是了得,竟是硬生生收回招式,反手抽出長劍瞧都不瞧望后就是一劍——

辛捷長劍連揮,虹光起落,一招分刺而出,連攻溫成白羅及密陀寶樹兩人!

那旁吳凌風力斗金魯厄,形勢又自不同,金魯厄雖在婆羅五奇中是最小的一個,但他極得師輩鍾愛,功力之高,僅次於大師兄密陀寶樹,長索一盤,然後由下而上地挑將上來,打算屈身而過——

那知吳凌風手中所施的乃是斷魂劍法中的絕招「鬼王把火」,竟然在他長索封鎖之中一穿而入,劍尖閃處,直取他腿上大穴。

他料不到凌風劍式如此之快,連忙兩打三挑才算挽回厄勢!當年河洛一劍吳詔雲在居庸關頭力戰「長白三鷹」,斷魂寶劍施到「鬼王把火」這招上,連傷兩敵,剩下的一鷹也不戰而逃,單劍斷魂的萬兒從此揚溢天下。此時凌風同樣施出這招,他年紀雖輕卻連逢奇遇,威力只在當年吳詔雲之上!

金魯厄抬頭望了望對面的吳凌風,只見他俊美絕倫的臉上泛著耀人的光芒,手中劍橫在胸前宛如一碧寒潭,他發覺幾月不見,這美少年又有了長足的進步!

於是他環目四顧,只見二師兄已與武林之秀孫倚重斗在一起,兩隻長劍宛如兩條青龍漫天飛舞,他只覺滿天都是模糊的劍影。

他暗暗心驚,忖道:「二師兄的劍法在咱們兄弟中算得第一位,怎麼竟收拾不了那小子,難道這四人竟都是這等高手么?」

他一絲也沒有料錯,這四人確都是當今中原最出色的四大高手!

婆羅五奇中除了使鏟的密陀寶樹和使長索的金魯厄,就要算這老二青塵羅漢了。他曾憑著手中一隻長劍連敗天蘭十八劍士,因此在天些西藏一帶,凡是使劍的人,沒有不知道青塵羅漢的。

但是此刻,孫倚重重施出新從平凡上人處學得的「回壁劍式」——這劍法乃是少林失傳的絕妙守式,是以青塵羅漢手下雖然攻勢如虹,但孫倚重卻一步不讓地堅守固封!

金魯厄再瞥向左邊的一對,加大爾拳劍交加,更加上如雷的吼聲,如瘋虎一般地向那醜臉少年攻去,那醜臉少年去絲毫不客氣地也是拳劍並施加搶攻,打得極是激烈,但他卻暗暗放心,忖道:

「這丑傢伙雖然兇狠,卻是這四人中卻弱的一環,加大爾盡對付得了,只要我或大師兄有一人得勝,管教他們四人一個也走不了——」

於是他又回視辛捷和大師兄的拚鬥——就在這時,耳邊響起凌風朗然的叫聲:「看劍!」

凌風叫聲未泯,手中長劍己划著一道光華飛舞而至。金魯厄心中盤算萬幸,膽氣大壯,他冷笑一聲,瞧都不瞧地反身一索揮出。

那長索飛快地在空中打了兩個圈兒,索頭兒己到了凌風臂上「曲池」。

凌風雙目凝視,右手持劍隨著金備厄的索子也打了兩個圈兒,正好躲開來勢,手中長劍往上一頂,再度施出「鬼王把火」的絕學。

金魯厄萬料不到凌風劍術居然精進如斯,他再也不敢怠慢,腕上真力叫足,一時嘯聲大起,漫天都是索影飛舞。

凌風自從五華山一戰之後,本身劍術己全部發揮無遺,只見他清嘯一聲,劍光霍霍,竟然和天些高手金魯厄搶攻起來。

突然怒叫聲起,原來那邊加大爾和天魔金欹兩人已到了肉搏的階段——

蠻子加大爾一生還沒有見過比他自己更橫的人,這時那天魔金欹竟然毫不退讓地和他硬拼硬撞,每一招一式都是從橫蠻不堪的地位遞進來的,直氣他怒喝連天。

尤其最令他忿怒的是那天魔金欹冷冷一張醜臉上顯出不可一世的狂態,襯著那兩道恐怖的刀疤,益發令人難堪。

只見人影一合一分,天魔金欹左肩被加大爾劃破一條口子,鮮血長流,他哼都沒有哼一下,雙腳一晃,施出此君金一鵬的成名絕學「百足劍法」中的絕招「毒蛤橫整」,輕悄悄地也在加大爾胸前還刺了一劍!

六盤山下,銀色世界,漫空銀光飛虹,蔚成奇觀,九個當今一等的青年高手在此展開拚鬥。

驀然——

驚叫聲驟起,雖然每個人都全神貫注於過招,但仍不住驚叫出聲,原來那天竺第一劍客青塵羅漢和武林之秀孫倚重的拚鬥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只見兩人飛騰在空中,劍光人影滾成一圈,而劍光碟匝的範圍竟然遠及三丈方圓!

青塵羅漢久戰孫倚重不下,一怒之下施出平生絕學「百合慧劍」!

「百合慧劍」一共十九式,是昔年天竺「飛龍教」鎮教之寶,青塵羅漢巧獲奇緣得了這套劍法,是以並非出自恆河三佛之手。

青塵羅漢成名以來,只用過一次「百合慧劍」那次他共用十招,就連敗四個圍攻他的強敵,這時他施盡自己所學,卻始終攻不進孫倚重緊嚴的劍圈,一怒之下,施出這套絕學!

「百合慧劍」一施出,孫倚重立覺形勢不對,青塵羅漢劍式之中生出一種古怪的旋力,每每令他劍式失去準頭。

一連三招,孫倚重險象環生,他一急之下,長嘯一聲,劍子一橫,陡然腕上叫足真力,一分一合之間,渾然推出,霎時漫天都是他的虹光劍影,竟是「大衍十式」中的「方生不息」!

這「大衍十式」乃是平凡上人從失傳的「布達三式」中化出來的,這「方生不息」更是其中最精奧奇妙的一招,這佛門絕學果真稱得上舉世無雙,使用之際,威力竟是因人而異,孫倚重施出雖不及辛捷的狠辣精奇,但他乃是佛門弟子,起手之間自有一番正大宏廣之象!

青塵羅漢眼見得手,左右各發出一股旋勁,那知兩股強勁一碰上對方劍圈,突然有如石落大海,深不知底。

他驚怒之下,劍光連閃,「百合慧劍」中的絕招全那施出,同時他身子上下飛騰,有如蚊龍出海,勇不可擋。

孫倚重一招得手,「大衍十式」也連施出手,以快搶快,霎時劍光飛舞,盤旋開來——

也正是眾人驚叫之時。

這兩套奇絕天下的劍法愈斗愈疾,劍光碟匝範圍也越來越大,足足籠罩了五丈方圓!

其他的人惟恐影響自己人,都自動退到五丈外之處廝殺。

金魯厄見自己一時收拾不了吳凌風,於是希望大師兄二師兄之中至少有一個人獲勝。哪知那邊青塵羅漢施出了「百合慧劍」

猶自勝不了對方。心中不由驚異無比,於是他乘自己長索封出的當兒,轉看大師兄——

這一看,幾乎令他忘卻揮索禦敵——

原來辛捷一人與「婆羅五奇」中的老大密陀寶樹與老四溫成白羅兩人拚鬥,他身處這兩大高手夾擊之中,大發神威,左掌右劍,配合腳下神奇絕世的「詰摩步法」,雖然密陀寶樹與溫成白羅功力深極,但他出招如風,時而「大衍十式」,左掌不時搶出「空空掌法」輔助攻勢,更兼身形曼妙無方,舉手投足莫不是當今天下頂尖奇人的得意絕學,聲威之大,出人意表!

金魯厄一慌之下,險些被凌風狠疾的一劍刺中,他大喝一聲,一連五索,才算撈回厄勢。

那邊傳來一聲悶喝,原來加大爾與天魔金欹劍式相疊,暗較內力,同時兩人左掌一齊打出,砰的一聲肉碰肉地接了一招,兩人都搖搖晃晃地退後數步,臉色蒼白,但兩人都沒有哼一下。

金魯厄見情形不對,斗然兩索將凌風長劍封開,朗聲叫道:「姓辛的有種稍停一下么?」

辛捷傲然一笑道:「有何不敢?」

只見他左一掌右一劍,腳下虛步一走,側身如箭一般退了半丈。

其餘幾人見他們住手,也都抽身暫停。

只見金魯厄乾笑一聲道:「中原武學果真還有兩下子,咱們兄弟還有一個不成氣候的陣勢要請各位指教,嘿嘿!在辛大俠這種陣法行家眼中,咱們可成了班門弄斧了——」

接著又轉身對密陀寶樹等說了一句梵語。

辛捷等人只覺眼前一花,婆羅五奇已極迅速地各自站好位置,正好把他們四人圍在中央。

這一下連辛捷這等高手都很吃驚,因為婆羅五奇閃身之快,大出意料,只覺人影一晃,已自站好了位置!

那密陀寶樹突然對金魯厄道:「傳話斯爾,河羅遠宗摩巴,因會斯潔星基。」

原來他是說:「這辛小子不過仗著怪招一時了得,再打下去我自有辦法。」

敢情他一上手就被辛捷連施奇招迫得施不出絕學,是以心中大是不服。

金魯厄也用梵語告他:「不管怎樣,咱們還是用陣法比較穩紮穩打。」

莫看金魯厄是婆羅五奇中的小么,然而卻是眾人的智囊,連密陀寶樹都聽從他的計策。

辛捷、凌風、金欹和孫倚重四人雖然沒有開腔,但是彼此心中都有默契——這些蠻子的陣法必然另有一套。

辛捷冷靜地把形勢打量了一會,精通天下陣法的他立刻發覺密陀寶樹是站在「陣主」的地位,他的左右是加大爾和溫成白羅,他的對面是青塵羅漢和金魯厄!

他提神思索著,他想:「大哥、孫倚重、金欹他們雖然不精陣法,但必然知道『以靜制動』的基本原則,是以在對方不曾動手之前,他們必然不會先動,我要冒一個險——」

周圍靜得連雪花落地都會發出清晰的聲音,辛捷雙目凝視著,心中不斷的盤算:

「不管他們是什麼陣,這矮和尚必是『陣主無疑』,我要在他們才發動的一剎那間,出奇制勝地將這矮和尚擊倒——即使不成,也至少沖亂他們的陣勢——

「呼」一聲,密陀寶樹的小鏟兒凌空一揮——

果然,吳凌風孫倚重和金歌都是按劍凝視,紋風不動——

辛捷知道時機不再,他猛提一口真氣,劍氣聲起,梅香寶劍上閃出逼人的光芒,他雙腳曼妙地一錯,半丈的距離如飛一般從他腳下掠過,他劍尖連閃,光芒盡出三丈之外,同時左掌暗藏殺手——

這招正是「"大衍十式」中最狠的一式:「物換星移」,只是在辛捷手中施出,比之方才孫倚重施時另有一番狠辣的味道。

辛捷這一撲是施了十二成全力,普天之下,除了世外三仙只怕沒有幾個人敢硬攫其鋒!

所有的人都為辛捷這以「動」應付陣法的舉動,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辛捷的梅香寶劍已飛涌而下——

那密陀寶樹大喝一聲,短鏟如戟而立,一股古怪無名的勁道從鏟尖射出。

辛捷斗然大吃一驚,他手中「物換星移」的式子正使得變化無方,便是密陀寶樹,那戟立的鏟之間的勁力直令他感到無處下手,似乎無論從哪個方位戳下都將遭到阻擋,簡直是無懈可擊的樣子。

這是他施「大衍十式」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右手劍式發不出去,左掌暗藏的殺手也施不出而他沖撲的式子已將盡——

他開始感到一陣焦急——他不該低估了這矮和尚的功力——

就在這時,身後金器接擊,顯然其他的人也動了手,辛捷猛覺背上勁風撲來,他不加思索地雙足一盪,身形暴長,輕巧地躲開敵襲,正待設法盤旋下擊,突然腿上又感勁風,他瞧都不瞧就知是金魯厄的長索纏了上來,他心中大駭,想不到這陣法補位如此之快。

他上升之勢剛盡,正要下落之際,金魯厄的長索也正好掃到——這正是金魯厄這一招的妙處,眼看辛捷就得遭殃,忽見他雙足又是奮力一踢,身體竟硬硬不借外力地拔起三尺,呼的一聲,金魯厄的長索擦靴底飛了過去。

辛捷一落地,左右兩般兵刃已自遞到,他奮力兩劍削出,閃身半退,哪知才動步,金魯厄的長索又點到頂門。

他心中大為驚駭,想不到這陣法如此之快,使那補位換招之似乎根本不需要時間,就如同一個人生了八隻手臂一般,運用靈便之極。

辛捷倒抽一口涼氣,梅香劍刷刷一連攻出二招,斜眼一看,吳凌風、金欹及孫倚重似乎也是手慌足亂。

婆羅五奇的陣法愈轉愈快,宛如百十樣兵刃同時飛動一樣,補招換式卻像一個人動手一般,絲毫不亂,辛捷連換兩套劍法,一絲上風也搶不到。

密陀寶樹正面發動攻勢,金魯厄和青塵羅漢一條長索午柄寶劍從對面輔攻,加上加大爾及溫成白羅的從旁側擊,端的配合得天衣無縫,其快無比。

辛捷只覺劍上壓力愈來愈大,他一賭氣,力貫單臂,一連刺出於多劍,但十招一邊,反而愈覺不對,對方每一招都從四五個方位遞進來,實在應接不暇。

他一面咬牙拚鬥,一面竭力苦思,但他想不出這種古怪陣勢的門道。

密陀寶樹當胸一鏟劈下,辛捷右足半退,卻碰上吳凌風的背上,原來他們被圍得愈來愈緊,本來丈多的圓圈,這時四人幾乎是背靠背的力戰了。

辛捷長嘆一聲,劍式一緩,「拍」的被金魯厄長索尾巴捲去臂上衣袖一袂!

「擦」的一聲,孫倚重手中長劍被青塵羅漢削去一截,他跟跑退了兩步扶著吳凌風才立穩身軀,那青塵羅漢手中劍子似乎不是凡品呢。

吳凌風左撐右支,汗如雨下,他只覺右臂上愈來愈重,漸漸的支持不住——

雪花停止飛舞,天空卻灰得很,烏鵝山像一個巨人般聳立著——

婆羅五奇的陣法愈縮愈小,愈轉愈快,辛捷凌風都感到支持不住,孫倚重長劍斷了一截更是毫無鬥志——

只有天魔金欹仍然一聲不響地狠命拼殺,中原四人中以他臨敵經驗最豐富,而且他為人最強悍,何況他此時根本廝殺得有點近於發猛,他絲毫沒有受到其他人氣餒影響,「百足劍」中毒辣的招式層出不窮,襯著他那副醜惡的尊容,真是有如鬼魁。只見他左一劍刺出一半,斗然抽迴向右刺去,而左面的溫成白羅也正在一劍往他肩上刺到,他若救急就顧不得傷敵——

哪知他眉目一掀,毫不理會地仍然一劍刺出,波一聲,加大爾的腿上被他刺了一劍,而溫成白羅的長劍也在他左肩上劃開寸深的口子。

他眉都不皺地反手刺出,密陀寶樹一閃而過,乘勢一鏟蓋向辛捷——

辛捷似乎心不在焉地隨手一擋,忽然金欹怒喝道:「姓辛的,這麼沒種么?」

辛捷陡然如雷轟頂,「砰」的一聲,他的梅香寶劍被密陀寶樹震開三尺,險些脫手飛出,他猛提一口真氣,身形左扭右旋,雙足雖然不曾移動分毫,但卻巧妙地閃開一鏟一劍,不消說,他施出了「詰摩步法」中的身法。

他轉眼一看,金欹肩上鮮血長流,凌風大汗淋漓,那孫倚重卻揮著一隻斷劍神不守舍,鬥志全消,他右手「冷梅拂面」,右掌「萬泉飛空」,逼開溫成白羅的兩劍,大喝道:「當年少林第七代方丈慧因大師,在終南山頂用『布達三式』連傷河洛二十一名劍客,那是何等威風,姓孫的就是等不濟么?」

孫倚重一間此語,只覺宛如被萬斤錘敲了一讓,他奮然長嘯,自言道:「我孫倚重千萬莫要折了少林威風。」

腕上加勁,一支斷劍如飛閃動,顯然他己施出「大衍十式」的絕招!

辛捷奮力削出兩劍,腳下一變,左腳尖釘立地面,右腳橫掃出半個圓弧,手中寶劍連襲三人。哪知他一反攻,突然眼前一花,一下子四五件兵刃一齊到了眼前,他駭得倒退兩步,手中連施出大衍十式中的「物換星移」,「閑雲潭影」才勉強化開。但聞密陀寶樹大聲道:

「喀折巴羅,幅成苦基摩父!」

他喝聲方歇,婆羅五奇的陣勢陡然大變,五個人有如走馬燈般轉了起來,本來他們配合得已是十分迅速,但此刻竟又增快倍余,簡直是五團灰影旋來旋去,每一招都像是五件兵刃同時達到一般,聲勢駭人!

但是密陀寶樹這一句梵語卻令辛捷陡然大悟,他大叫道:「大哥,咱們以快打快!」

吳凌風也是恍然而悟,長嘯一聲,展開天蘭密笈學來的輕功飛轉而出!

當日平凡上人曾說天竺輕功必然另有一樁妙用,敢情正是這陣法。

只見陣中兩道白虹一匝一盤,辛吳兩人同時展開天些輕功竟和婆羅五奇搶快起來。兩人輕功身法與婆羅五奇如同一轍,霎時就混人五奇陣中,五人的陣式頓時成了七人,使得婆羅五奇不知攻好還是守好!

金魯厄大吃一驚,心道:「怎麼這兩個小子竟識得咱們的輕功絕技?」

他再看一下,更是驚怒交加,原來辛吳兩人不僅步法身法施得和他們五人絲毫不差,甚至有些奇妙的姿勢連自己都不曾見過。他大叫一聲:「咯勒水平,金吉……」

精亮虹光一閃,辛捷和吳凌風已是身劍合一衝天而出,瀟洒地落在陣外!

婆羅五奇驚得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密陀寶樹突然暴叫一聲:「准巴斯,令斯也爾!」

辛捷雖不懂梵語,但也知道他是說:「小子,再接我一招!」

他心想:「你功力量高,我就怕了你么?當日金伯勝佛的一掌我還不是照接了——」

只見密陀寶樹發須俱張地一撲而至,小鏟已插在腰間,雙掌合什一拍一擦,立即收回。

辛捷只覺一股陰風迎面而至,那陰風好不古怪,雖不凌厲,但卻有一股力道直如萬斤之力推得他立足不穩,而且陰風襲處,冷寒刺骨!

他雖不知這乃是密陀寶樹苦練數十年的西域絕技「白駝寒心掌」,但他知道只要自己雙足動了半寸,那就算是敗落。但他卻無法硬拼出掌,因為密陀寶樹功力之深,猶在他之上!

所有的人都注視著這一掌,只見辛捷雙腳牢釘地面,梅香寶劍「嘶」的一聲擊出一個半圓,他全身衣衫都被真氣鼓起,有如從內灌飽了空氣一般。

莫看他這劍尖只輕輕畫個半圓;他起手時乃是「大衍十式」中的「方生不息」,施了一半又換為「物換星移」,不待施全,一收之下已成了半招「冷梅拂面」,三個蓋世名招的一半,配合得天衣無縫!

在場每個人都是劍法名家,看到辛捷這等精絕劍術卻不禁暗暗讚歎!

只聽到呼的一聲,密陀寶樹發出的狂風從辛捷劍尖畫動的半圓兩旁涌了過去,團團飛沙劍石,半圓中的辛捷卻是眉發不舉!

密陀寶樹呆了一呆,忽然仰天長笑,一擺手,帶著師弟們倒躍而出,不消幾個起落,身形已自消失。

辛捷自然地一抖長劍,「嗡」的一聲,梅香寶劍發出龍吟尺的聲響,他反手插入鞘中,茫然呆了半晌才轉身回視。

只見那天魔金欹又獨個兒匐在地上等他那條「金舌兒」了。凌風身旁卻不見了孫倚重。

正奇間,一隻柔荑的手撫在他的肩上,一個可愛而熟悉的聲音:「辛大哥,你的劍術真了不起——」

辛捷的心差點兒跳出口腔,他猛然回頭,映入眼帘的一張純真美麗的小臉,不是張菁是誰?

他險些高興得擁抱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小手,一時四目相視,再也分不開來。

半響才驚覺菁兒背後還站著兩人,一個枯瘦高長的老和尚,另一個正是孫倚重。

那老僧辛捷甚覺眼熟,仔細一想,猛然想起正是小戢島上喚走平凡上人的騎鶴老僧。

他還沒有開口,菁兒已不停地道:「大哥,那天我吳大哥分手后,竟被一個丑老鬼抓住,我打不過他,被他點了穴,後來我耍鬼計逃走兩次,可是都被他捉回辛捷正要插口相間,菁兒接著道:「那老鬼說他是玉骨魔的師弟,他說爹爹害死他的師兄,他要把我抓住,逼爹爹就範,哼,他竟用一種古怪手法點了我三十六大穴——」

辛捷驚得呵了一聲,菁兒仍不停地道:「後來幸好這和尚伯伯碰到咱們,他從我頸上玉鏈兒認出是爹爹的東西,他說和我爹爹有一面之緣,就要那老鬼放人,那老鬼驕傲得很,還叫老尚伯伯不要多管閑事,否則就要殺死和尚伯伯——」

「哼,後來和尚伯伯露了一手絕頂氣功,把那老鬼打傷嚇跑了,大哥,和尚伯伯的武功真高,恐怕和爹爹都差不多哩——」

辛捷急道:「你被點了三十六大穴,後來怎麼啦?」

菁兒道:「和尚伯伯把我帶到這石洞中,叫這位——這位孫大哥守在洞口,說誰都不準進去,他用上乘內功替我打通穴脈,是受不得打擾的——」

辛捷想起孫倚重不準自己進洞險些鬧翻的情形,不禁歉然。

菁兒咭咭呱呱地訴說,聲音好比黃鶯出山穀神情可愛之極,辛捷不禁看呆了。

忽然那旁傳來孫倚重的聲音:「祖師爺,您千萬要回去——弟子好不容易尋著您,您一定要回去。」

辛捷奇怪地一看,只覺孫倚重跪在和尚面前苦求,那瘦和尚卻微笑搖頭,辛捷恍然大悟,脫口叫道:「前輩,前輩可就是少林老方丈靈鏡大師——」

老僧哈哈長笑打斷辛捷的話,對空長嘯一聲,不一會,一隻巨大無比的白鶴降落腳前。

辛捷陡然記起一樁事,對著菁兒道:「咱們趕快到湖南去找你爹爹,前三天我聽江湖傳說,說他為了找你在江湖上亂闖亂撞,只怕要惹出大風波呢——」

菁兒喜道:「爹爹也來找我啦?咦,你看!」

辛捷向前一看,頓時大吃一驚,原來凌風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走了,他凝目遠視,只見地平線處只剩一個極小的黑影,他一急之下就想追上去,那老僧忽然叫道:「娃兒,莫追了,讓他去——」

辛捷一怔,止住腳步,再回頭看時,凌風的影子己自消失,他想到凌風不借千里奔波地為自己尋找菁兒,這時卻不知為何悄悄離去,想到這裡不覺熱血上涌那老僧(靈鏡大師)唱然嘆道:

「此子天資極佳,俊美絕世,卻是命運多厄,終是佛門中人,以他天姿精研佛理,他日必是一代高僧,你們讓他去吧!」

辛捷聽得似懂非懂,和菁兒驚奇地對視一眼——

靈鏡大師仰天長嘯,飄身跨上大鶴,那鶴兒長鳴一聲,如飛而去——

辛捷激動地望著地平線上,他不明白,為什麼凌風會悄然而去?有什麼不幸發生了么?

耳旁傳來菁兒甜脆的聲音:「吳大哥也許有別的事吧,他武功極高,我們別空擔心啦」

辛捷感到一種直覺告訴他;吳大哥這一去似乎要永別了,他聽到菁兒的話,但他沒有出聲,只是從心底里暗暗地道:「但願——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正是:虎躍龍騰黃黃日,鶴鳴一聲滿湘去。

陽春三月,野花送香——

漢陽城外龜山下,西月湖畔,幽蔓翠竹之中,隱藏著一所寺廟,廟門橫額上四個斗大的字:「水月庵」。

水月度位置險僻,行人不到,但這時竟有兩個衣衫樓襤的乞丐走到廟前,其中一個身材較胖的輕輕敲了敲廟門。

呀然一聲,開門的竟是一個清麗絕倫的妙齡女尼,雪白的僧衣上,一張俏艷的臉,烏黑大陣子嵌在秀麗的眼眶中,象牙般的鼻樑,樓桃般的小嘴;只是在那絕俗明麗之中,卻透出一絲凄苦

那兩乞丐陡然一怔,不料在這荒唐之中竟有如此清麗超俗的少女——尤其奇的她竟是個尼姑。

是什麼原因使得這美麗的姑娘用她可愛的青春來陪伴著青燈古佛?

兩個乞丐怔了一會,一個年齡較大的結巴地道:「姑娘——啊,不——小師傅,可以給咱們一些水么?咱們趕路趕得太渴了——」

那美麗的尼姑溫柔地點了點頭,轉身過去提了水壺給那兩個乞丐,然後悄悄地掩上了門。

那兩個乞丐坐在庵前一棵大樹下,一面喝水,一面開始閑談「唉,人海茫茫叫咱們去找一個只知叫做金梅齡的姑娘,這真是難於大海撈針——」

另一個道:「誰教辛大俠是咱們丐幫的大恩人呢?辛大俠托咱們的事,自們就是跑折了腿也得好歹辦得到啊。」

原先一個道:「是啊,辛大俠那份武功人品真使我姓錢的佩服得五體投地,莫說他是咱們的思人,就是他不曾幫過咱們,只要他瞧得起我姓錢的,肯差使我一聲,我也照樣心甘情願呢。」

他們談得暢快,卻不知廟門裡那妙齡女尼正側耳傾聽著哩。

她聽到自己的名字,蒼白得像冰塊般的面孔就泛出異樣的紅暈,顯然的,她內心正如波瀾般起伏不定。

她像是跌人了往事中,她的面上透著嫣紅,雙眉雖然微蹙首,但嘴角上卻合著甜蜜的笑容——

漸漸,她的笑容消失,她美麗的臉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凄苦,那種可憐的表情令每一個人見了都會由內心覺得無比的感動——,她用力噙著淚水,哺哺地自語:

「捷哥哥,你永遠也找不到我了——」

「這,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啊,我從生下來的那個時辰,就註定我這一生悲慘的命運,但是老天爺你也太殘忍了,你為什麼要將這樣一個永遠無法補償的重大罪孽,加在這樣一個弱女子的心上?……」

然後,她再想到門外那兩個乞丐的談話,她安慰地自言道:「捷哥哥他畢竟記著我的,這……這已經夠了,就這樣讓它結束,這樣的結束是最……最『好』的。」

「捷哥哥,你別找我了吧,你找不到的……我將為你祝福……」

她輕輕轉過身,仰望著神案上的觀音佛像,方窗孔外一束陽光正巧照在觀音的臉上,那慈祥而智慧的眉中好似發出令人凜然的聖潔光輝。

她虜誠地跪了下來,緩緩地點燃了一束香,莊重地插入案上的香爐,一縷輕煙裳裘上升,經過那束陽光時,變成了青色的一片。

小尼姑虜誠的祈禱聲順著那縷輕煙緩緩升入浩渺的天庭——

天色一暗,太陽又鑽入深厚的雲層中……

(全書完)

註:此書實為上官鼎《河洛一劍》,代古龍筆,是名。另請看續集《長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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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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