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客廳逼仄,沙發、洗衣機、電視和一張吃飯的桌子用盡了幾何學原理組合在一起,現在又多了一張小小的床鋪。
楊問的腦袋頂著洗衣機,一條長長的軟管穿過他的小床達到衛生間門口,滿滿地積攢了三四盆洗衣剩水,以備沖馬桶。舉頭是望不到明月的,只能看見陽台上掛滿了滴水的女性內衣。平心而論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居住環境,四個人已經太多了,五個人簡直周轉不過來。
楊千里穿著秋衣秋褲走出來,坐在楊問床邊上,目光在楊問胸口的傷疤上一轉,嘆口氣:「加件衣服,我去給你拿。」
「您坐著」,楊問翻身坐起來,「我不冷。」
「還習慣嗎?」楊千里沒話找話。
不習慣,非常非常不習慣,楊問寧可住那個兩百塊錢一個月,冬冷夏熱的出租屋,他對於生活質量沒什麼要求,但是受不了擠在人堆中間。看著那張殷切盼望的臉,他笑笑,點點頭。
主卧門一響,楊問連忙手忙腳亂地套上件上衣。方芳從媽媽屋子裡溜出來上廁所,順便招招手,向楊問打了個招呼。楊千里樂了:「以前沒和丫頭住過?」
呵,那個丫頭……楊問想起丁堯堯,笑了。他打了幾轉的主意終於還是說出口:「我看我還是換個地方住吧。呃……畢竟是不大方便。」
「怎麼了?還是住不慣?」楊千里緊張起來,幾乎帶著懇求:「過幾天就好了,方芳和小岸白天要上學,你方阿姨要上班,一到白天咱們屋就寬敞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您別擔心了,我在外面有地方住。」楊問儘力避免一切稱呼,叔叔也不是,爸爸他實在喊不出口,說起話來別彆扭扭的。
「那、那怎麼也過段日子再走……我給你弄點好吃的補補身子,你看你瘦的,還有這一身傷,叫你去醫院也不去。」楊千里嘆著氣,楊問被這個父親搞得不好意思了,他四下看著,似乎要把十六年來沒看見的兒子一股腦地裝進眼睛里。他老了,甚至有點笨拙地揣度這個兒子的心思。
「這點傷不礙事的,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楊問本來想要寬慰他,結果老爺子眼淚差點就出來了,一抱頭,小床甸甸一沉。楊問不會安慰人,只在那兒直挺挺地坐著。
「你媽要是看見你這個樣子,還不知道怎麼心疼呢。」楊千里半天嗚咽了一聲。
楊問反覆地說著我挺好的挺好的,那一個「爸」字在嘴邊滾了幾遍說不出口,方芳嘿嘿樂著,出了衛生間也不進屋,似乎想要偷窺一下父子相認的感人情景。她一看到楊問稍有臉紅,索性樂呵呵地蹭過來:「爸,早點睡,來日方長,感情要慢慢培養的。」
「丫頭進屋去。」楊千里颳了一下方芳的鼻子,爺兒倆嘻嘻哈哈的親昵讓楊問油然而生一股妒忌。
「芳,幾點了睡不睡啦?」方婭在裡屋喊。
「來啦來啦。」方芳連忙竄回自己屋,順便道了晚安。
這吵吵嚷嚷的,其實更像一個家吧。楊問忍了又忍,還是問:「您跟我媽,究竟為什麼不要我?」他話一出口就略有後悔,本來想好了等合適機會再問,可是這麼多年,這個問題盤旋腦海縈繞不去,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就脫口而出。
楊千里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唉!哪兒有不要你啊……你媽……這還得從頭說起……」
「你媽是盛陽山上的火山精靈,大三那年我去盛陽山採風,正好碰上了火山爆發。」
「是妖界的盛陽山?」楊問並不記得夢城的盛陽山有火山爆發的記錄。
「嗯,火山就在我眼前爆發,我都能感覺到岩漿就順著我的腳流,可是既不燙,也不疼。要不是你媽跟我打招呼,我還以為是做夢。」
這麼一說楊問就明白了,二十年前寧也雄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通妖界和人間的傳送通道,調試運行期間出現一兩起意外也是正常。他聽說過盛陽火山的威名,那裡是火系妖怪的力量之源,成千上萬的小妖在盛陽山下祈禱,希望能夠有一場大的爆發,賜予他們地火的威力。盛陽山的火妖是那個世界隨機跳出來的美艷,她們伴隨火山而生,是精靈的舞者,但是並沒有什麼攻擊能力,一旦離開了火山口,就顯得孱弱無能。他想著那一刻的兩兩相望,微笑著問:「那,您二位就是一見鍾情了?」
楊千里也笑了:「是啊,一見鍾情。她告訴我,她不是那種可以離開妖界到人間生活的小妖,我保證我會照顧她,她就跟我走了,連猶豫都沒有。我們在夢大北門租了房子,本來想要安安靜靜等我畢業,可是我忍不住帶她四處炫,這麼好看的老婆誰能忍住不炫啊?結果一來二去的,輔導員和系領導都知道了,我當年本來就不是好學生,已經掛了兩個處分了,輔導員找我談話,叫我要麼搬回寢室,做個檢討,要麼退學。我那時候跟你一樣,別說自己沒錯了,就算是有錯,讓我檢查也比登天還難。然後我就給開除啦,那時候一票哥們兒還把我當英雄,我自己也把自己當英雄。楊問啊,逞英雄要逞一世,半途而廢了,比狗熊還難看。」
「受教了。後來呢?」誠如楊千里所言,楊問不是一個能聽進去告誡的好孩子。
「後來,你爺爺奶奶知道這事,氣瘋了,我和你爺爺那才叫代溝,基本上只要是想法,咱們全是擰的。楊家祖傳的臭脾氣,我們鬧崩了……到你奶奶不在了,也沒見過面。」
「為什麼?」楊問不能理解,但轉念一想立刻明白。
楊千里搖頭,也跳過這一節不談:「那時候我寫歌寫多了,這圈子你也知道,牛一點把你當神吹,吹著吹著我就認識殷浩了,他幫我做版權代理,畫了不少餅,也真充了不少飢,其實我不算貪,最看重的一點就是他許我,能把我和你媽弄出國去,踏踏實實地做點事業。我當時是死都不想呆在夢城,又不知道能去哪兒,被他這麼一說也就動了心。那時候我都不知道他是個妖怪,也不知道夢城居然有那麼多妖怪,就覺得天底下只有我們兩夫妻是這樣的,特別孤獨。日子交往的久了,我們也就把殷浩當自己人,我實在沒想過,他壓根不是看上我,是看上你媽。」
「你是說八音王?冰點的殷浩?」楊問胸口被王杖幾乎戳穿,寧也雄還在混沌世界里,情況不明。新仇舊恨的本來就沒了結,居然又加上這一段。
「你認得他?」楊千里緊張起來:「那傢伙陰險,離他遠點。」
「他……怎麼我媽了?」楊問不願意往糟糕的地方想。
「他要是真想勾引你媽,也還好了,你媽和我的感情放在那兒,我不怕外人誘惑。」楊千里打消了楊問的顧慮:「可他慢慢的拿著跳舞說事,他說你媽媽是火妖中的藍鳳凰,千萬年難得一見的舞蹈女皇,不應該讓自己就這麼埋沒了。如果我能上舞台,她也可以。你媽動心了,我也動心了,覺得大不了玩玩不喜歡就離開,不礙事的。可是你媽確實越來越著迷,她掙得也多,名氣也大,我提醒她小心殷浩,她覺得我妒忌她。我們的話題慢慢就變了,她每天告訴我,她需要舞台,我也需要舞台,我們天生就不該過平凡的日子。後來我們吵架了,她哭著說,她什麼都沒有,只會跳舞,跳舞讓她覺得她有存在的價值,也是那個晚上,她跟我說,有了你。」
「那個時候我們天天吵架,你出生了以後怎麼辦?算人呢,還是算小妖?我們吵完架就和好,和好之後再鬧翻。後來我想了很久,我老是覺得我一個凡夫俗子拖累她,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類拖累我,我們都說要分開,其實都為了對方好。我到後來才知道,好什麼呀?兩個人要是真心相愛了,其實就應該放開一點,遇上什麼事一起擔著,這才叫夫妻。可我……是和你方阿姨走到一起才慢慢明白一點的。她……她是個好女人,好老婆,好媽媽,這個家要是沒有她,早就完蛋了。我對不起她。」
楊問顯得冷血:「還是說我媽吧,後來呢?」
「後來她天天問我,為什麼要孩子,為什麼一定要孩子,不要好不好,會不會對孩子更好,問得多了,我嫌煩了,就說還不如給孩子起名叫楊問。我隨口一說,沒想到她真的記住了。有一天殷浩問她,說有機會回夢之都,也能順便回盛陽山,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家看看。她那次跟著我出來了,一直想回去,沒門路,聽到這個消息就特別開心。她那副快樂的樣子讓我覺得害怕,我有種預感,覺得她不會回來了,她告訴我,她要去冷靜冷靜,為期一個月,如果她不回來,我就娶一個平平凡凡的人類姑娘,過我喜歡過的平凡日子;她要是最後決定和我過一輩子,我們就正式成個家。我等了她一年,然後把我的琴啊畫布啊亂七八糟的都燒了,你方姨當時帶著小方芳,剛離婚,我們同病相憐,就結婚了。」
後來的事情不說楊問也知道了,退學這種自斷後路的事情是容不得回頭的,回了頭,已經比別人起點低了一大截,高不成低不就,拖拖拉拉,日子一混就是十幾年。
「可我還是不明白,我媽不要我了,為什麼我還在這兒?」楊問激動起來:「我媽現在到底在哪兒?」
「她從來沒有決定不要你。」楊千里無力地指了指屋角的大箱子:「她就在那兒。」
一層,兩層,三層,楊問的手很穩,他深呼吸,以過分的平靜拆開了包裹。
八音盒上的舞娘看上去那麼年輕,林舜胡說什麼自己的母親最美麗,那是因為他沒有見過這隻藍鳳凰。
「哪兒、哪兒來的?」
「林舜送給方芳的……生日禮物。」這回答在父子倆聽來都很刺耳。
楊問捧著那個玩偶,好半天,張口吸氣,帶著哽咽聲響,他死死地盯著那張臉,看一會兒,又轉頭去看楊千里的臉,試圖找出一點年輕時候的跡象。
「我早就看過啦,你的臉型和嘴巴像你媽,眉眼像我。」楊千里得意地說。
忽然之間,就找到了和這個世界的聯繫,有根有脈,有血有肉了,楊問鼻翼忽閃,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他忍得那麼艱難,楊千里摸摸兒子緊繃的後背:「想哭就哭出來。」
楊問慢慢搖頭:「收起來吧,方阿姨看見不好。」
楊千里一驚:「什麼?說什麼?」
「我心裡有數了。我……明天找個地方,把她……安置好。」楊問的眼淚終於還是流下來了,他用手背迅速一揩。
他就要動手包裝「玩偶」,楊千里一揮手攔在半空,不可置信地指著藍影的手叫:「等一下……楊問!你媽上次,不是這個動作!她是這樣的……對,是這樣的。」楊千里比劃著——上次的左手是上托在頭頂,而這一次是放在了臉頰邊。
楊問倏地轉頭:「您沒記錯?」
「我怎麼會記錯?我看了多少遍!」楊千里激動萬分:「你……你幹什麼?」
楊問雙手不停地把「母親」塞進箱子里:「妖界的事,您還是別問的好。交給我辦,您還不放心?」
「我明白了……你和你媽一樣,又想把我撇開是不是?」楊千里激動得站起來,嗓門一下子就大了:「又是為了我好?」
楊問也站起來:「爸,小岸上次差點就死了!您沒忘吧?方阿姨撐這個家真的不容易,她是替你想了,你也替她想點兒成么?我求你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已經這樣了,現在這個家,你是個男人就珍惜點兒!」
他氣沖沖坐下,*服睡覺:「不早了,您歇著吧。」
楊千里點點頭,頹然的、步履蹣跚地向裡屋走,走著走著站住,咕噥一聲:「爸?」他驚喜地回頭,一時老淚縱橫:「爸?」
楊問已經閃速縮回了被窩裡,背過身子,伸出一隻長長的手,按熄了燈。
這一夜楊問未曾合眼,妖力的伺服器關閉了,所以殷浩的封印之力也在慢慢減弱……可減弱之後會是怎樣?那個通道會關閉多久?妖界慢慢滿溢的力量,總要有個發泄的渠道吧?還有……媽媽,她能回來嗎?能真正地見上她一面?活生生的一次就好。
楊問不知道,他想知道的也多半都在那個世界里。
對於感情,他所求素來不多,這樣的一個夜晚已經是上天格外的饋贈,真的再呆下去,反倒連最初的美好也不會剩下。
清晨五點,他輕手輕腳爬起來,收拾妥了床鋪,套上昨天的舊衣,抱起那個大箱子,拉開門——樓道里又黑又冷,夾著潮濕的寒氣衝擊著在被窩裡捂得暖烘烘的身體,他打了個哆嗦,不出聲響地帶上了門。
漫漫路遠,冷冷夢清。昨夜不知何時已經落雪,此時晨星寂寥,天地幽靜。
第一班公交車打著車燈準點到站,楊問跳上車,他是今天的第一個乘客。他抱著箱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呵氣在車窗上凝成霧蒙蒙的水汽,每擦一次,窗外就亮了一分,早點攤子上升起白霧,背著大書包的小孩子打著哈欠出門,公交車上漸漸坐滿了人,早班車的感覺真是好,公車在霧氣里駛向黎明,他和這個城市一起醒來。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們面無表情,可是這般早起,每個人的被窩裡,都留下了一份對未來的憧憬。
七點鐘,他帶著早餐敲響了林舜的門。
看了看門口三雙半濕不幹的鞋,楊問笑了:「都在?」
「都在,韓冒和堯堯撐不住睡了。」林舜顯然也是通宵未眠,扔了一雙拖鞋給楊問,又從裡屋抓出一件睡衣丟過來,「見過不怕死的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最低氣溫零下十五度啊兄弟。不是骨肉團圓去了?這是幹什麼?苦兒流浪記上演第二季?」
「少廢話。」楊問三下五除二拆了箱子,把玩偶請出來:「林舜,這是怎麼回事?」
林舜剛叼了一個飯糰,他指著楊問:「我還沒問你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我送給方芳的!」
楊問皮笑肉不笑:「這是我媽。」
林舜的眼光都直了,舞娘的衣服總不會穿得太周正,林舜想誇兩句「正點」之類的,看看楊問臉色,一樂:「難怪你到處有粉絲,還真是家學淵源啊。」
楊問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昨晚的經過,「殷浩的封印在失效,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危險。你看呢?」
林舜苦笑:「我不知道。」
「林護衛長呢?」楊問吞吐了一下:「我……請教他方便嗎?」
林舜指了指屋裡,茶几和地板積了厚厚一層灰,顯然是很久沒人住過,桌子上堆了一沓速食麵空盒,以及一大堆新舊本子,上面的電話號碼都用紅筆做了標記:「和我離開家時候一個樣,不過你是找到爹了,我把爹給丟了。不止是我爹,整個公會,我一個都聯繫不上。」他指了指自己屋裡的丁堯堯:「堯堯給家裡電話,當然也沒人接。我們正說著今天陪她回趟相城,萬一丁叔叔還在那兒,這麼些天,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韓姐——」楊問一出口,林舜立刻拉著臉瞪他。楊問舉手示意無辜:「我知道……她是旱魃……但是,韓楓沙女士作為寧也雄總裁的助理,處事能力大家還是可以放心的,不管你們那天怎麼鬧騰,她會照顧丁叔叔的身體,我保證。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給她打個電話。」
「廢話當然介意……算了你打吧,堯堯哭了半宿了,能讓她舒服點也好。」林舜伸了個懶腰:「眼不見心不煩,我去睡會兒,困死我了。」
夢城昨夜上演了「今夜無人入眠」,整座城池妖力全失,對這座城市的三分之一居民而言,不啻於是火星撞了地球。韓楓沙也在擔憂寧也雄,楊問匆匆聊了幾句,知道丁建書的「肉體」一切安好,其他所有事情沒有頭緒,頓時頭重腳輕,疲憊得像要死過去。
他給丁堯堯留了一張紙條,然後一頭倒在滿是雜物的沙發上。
林舜扔了床被子出來:「怎樣?」
「沒事。」楊問看著天花板笑了,林舜和他其實蠻像的,除非塵埃落定,心裡有事就怎麼都睡不著。
「公會呢?會不會也象大陸一樣,封閉在混沌里?」
「應該不會,公會是一個虛擬空間,雖然夠大,但還是虛擬空間。我想可能是妖力消失的時候,他們落到了別的地方。」
「和我想的一樣。」林舜坐在沙發扶手上:「而且……如果寧也雄能算出來妖界和人間的連接怎麼用數據呈現,虛擬空間應該也可以,我們一旦搞清楚對應的坐標,應該就知道他們的下落。你們公司應該有程序可以分析吧?」
「有沒有搞錯?雄哥的屬下,幫你找公會?」楊問樂了。
「少廢話了,你不是這麼想的?那你來找我幹嘛?現在情況明擺著,咱們誰想做點事,單槍匹馬都不成,聯手吧,嗯?」林舜背對著楊問,伸手:「各為其主,各找各媽。」
「ok,辦成了一拍兩散,各不相干。」楊問懶洋洋伸出一隻手,和林舜手掌一握。
真實世界和網游總是很類似,永遠都不會知道下一個找你組隊的會是誰。現在他們總算有共同的目標了,當然,成人世界留下的爛攤子並不僅僅是戰爭殘局和未知世界,還有拖欠了許久的水費電費煤氣費電話費物業費上網費……總之賬單一定在最顯眼的地方,而存摺和某些有價證券,一定會鎖在某個深深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