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可憐你!
這剎那間,張三爸腳踢開剎門,但乍聽後頭有異動,生怕張一女遇危,身不轉而勢疾退,「封神指」出,一指已捺在來人額上。
這一下變起陡然。
那人竟沒有避,還是避不了?
這失呼的同時,有四個人聲音一齊叫:
「不可──」
張三爸倏然止指。
指已印在來人的額上。
但並沒有發力。
──因為不管是張一女,還是那四種聲音中任何一人,都是張三爸至信任的人,只要任何一個聲音喊出的話,他都會聽,何況是五個人一齊要制止他的出手!
那四個聲音,當然是四個人:
四個張三爸此際心中正懸念的人:
一氣成河何大憤,
燈火金剛陳笑,
大口飛耙梁小悲,
小解鬼手蔡老擇,
──這四人不是衝鋒殺敵的嗎?
他們四人是去拚命、送死的。
他們,「聽從」了「爸爹」的命令:立即離開了張三爸。
但更重要的是:他們先張三爸一步把命拼。
他們還是「天機」的弟子。
他們還要為張三爸爭一口氣。
他們衝出去,冒雨殺敵,灑血苦鬥。
張一女是知道的。
但她要伴在張三爸身邊。
直至最後一人。
──她不能讓自己的爹爹和眾人的「爸爹」孤獨渡過,儘管那已是生命中最後的一刻。
她明知眾師兄弟叔伯在外拚死。
但卻不敢告訴爸爹。
她只閑閑對答,但不知道在每一句話里,她的兄弟都在濺血,都在殺敵,都在給敵人殺戮。
至愛無恨。
長情無怨。
大義無悔。
這四名「天機」子弟都自分必死。
他們衝殺過去,本就不抱持再見的希望。所以他們各自一點頭,就衝殺入風中雨中。
──敢於應戰的,無畏死於戰爭。
──可是往往勇於作戰的,不死於戰爭。
因為他們衝殺過去的時候,有一人也閃了進來。
他大叫他們退去。
但他們都沒有退。
因為敵人已潮水般湧上來了。
──加上「百足將軍」吳公所帶來的兵馬,足足有一百二十倍之多的強敵!
那呼喊他們退卻的只是個少年:
少年鐵手。
少年鐵手見這四名死士不退反進,就算武功再好、奮戰再劇也等於往巨魔的毒牙里送,這樣犧牲了卻與大局無補。
但那四人分了四個方向殺入重圍,立即像降落蟻窩的飛蛾一般給密密麻麻的人蟻吞噬了。
他唯一的方法是:
也衝上前去。
七名敵人攔路。
(來的只是一名少年而已!)
他一掌擊退七人,又進丈余。
十五名敵人攔截。
(這少年是什麼來路?!)
他雙掌震退十五人。
又來二十一名敵人阻截。
(這少年是誰?!)
他雙掌翻飛,又震退十五人。
這下子電掣星飛,四大高手中已開始負傷,同時,也殺傷了不少強敵。
鐵手直攻的是「百足將軍」吳公。
他離吳公仍有三丈之遙!
吳公這才知驚恐。
他一揮手。
他身邊有十八名悍將。
十八人一齊出手。
阻擊鐵手。
鐵手在跟這十八人遭遇的片刻里,連遞十八招。
這十八招是:
「金龍探爪」、「龍行一式」、「秋風落葉」、「龍門三擊浪」、「翻身盤打」、「金雕展翅」、「蒼龍歸海」、「黑虎偷心」、「進步連環」、「獨劈華山」、「倒打金鐘」、「黃龍捲尾」、「如封似閉」、「推窗望月」、「白猿摘果」、「玉帶圍腰」、「抽撤連環」、「寒雞拜佛」。
這十八招里沒有一招是奇功、奇招、奇式。
每一招都只平平無奇。
這十八悍衛一看,頓時放心。
──這少年沒啥了不起。
他們當然不知道:
世間最奇的事就是最平凡的事。
世上最偉大的事物就是最平淡的事物。
──就像作為一個人,沒什麼出奇,但一個人能夠活著、說話、工作、思想,那就是兆億個奇迹合起來一齊發生才能創造出來的奇迹!
那十八悍衛當然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們怕的是奇招、絕招!
但對方出手只是平平常常的招式。
他們蔑視。
他們在等對方招式用老,一舉殺之。
豈知鐵手的招式,反而在招式用老后才發揮出極大奇大至大的效用。
只不過,俟他們發現這一點時,已然遲了!
鐵手已擊倒他們。
接近吳公。
吳公一揚手,放出百來只蜈蚣。
每隻蜈蚣都有劇毒。
但蜈蚣到了鐵手身邊三尺之遙,全給內力激震出去。
鐵手的手是不怕毒的。
吳公身為將軍,卻不會武功。
他的軍職,扶搖直上,是靠巴結童貫、蔡京得來的。
倘若他真的身懷絕技、立有戰功,蔡京、童貫才不會擢升他呢。
他深知這一點。
所以也不必習武。
──反正,他身邊有的是人,不須他來動武。
不過,他是瑤族人,會放「蜈蚣蟲」,在這生死關頭,他完全發揮他「百足」的功能,一面放出百數只蜈蚣,一面腳底抹油似的猛溜。
他放的蜈蚣,噬不了鐵手,卻使要趕過來救助他的手下有不少都遭了殃,其他的都給嚇跑了。
他溜得太快。
有一人也來得極快。
這人滿身纏著燈光似的異彩,動作之際,漾起一片幻彩,就在這令人目眩神迷之際,他就出了手。
這人便是巴比蟲。
巴比蟲「奮不顧身」去救吳公。
其實他旨不在救人,而在「升職」。
──他知道像吳公這種至懦怯而無用的「將軍」,是因為攀附上蔡京童貫之故,成了權相手下紅人,他若救了吳公,也等於當成了半個「紅人」,他想要在官場上有一天會大紅大紫,這就是表示盡忠效力之際。
──單靠「九分半閣」,那只是在野微末的勢力,要想壯大實力,就一定得有朝廷封詣不可。
他雖然也是「相爺的人」,但畢竟只是「外圍」的,他要進入內圍,就得要多花點錢、多送點禮、多立點使蔡京或蔡京眼下紅人心欣悅然的功才行!
所以他「義不容辭、刻不容緩」地出手相救吳公。
──就像救他老子一般賣力。
「砰」的一聲,鐵手跟他對一掌。
巴比蟲全身的異彩突然「波波」連聲,一一碎裂,盡皆熄滅,他整個人也立即黯淡了下來。
原來,他身上纏繞著一種自花刺子模國運來的半透明彩珠,每一顆彩珠里都有閃爍的燈火,與人動手時,他只要一發內力,敵人就為這妖異色彩所惑,更易為他所趁了。
但鐵手只跟他對了一掌,就把他全身的「異彩火珠」全皆震爆。
他一下子成了個失去了光彩的「黑人」。
同時身子也給震飛。
卻恰好撞上逃竄的吳公,把他撞跌於地,鐵手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這位號稱「百足將軍」的吳公。
──大概,「百足將軍」的名頭,系指他溜得快之意吧!
吳公嚇得直咒巴比蟲,也忙不迭地喘息著向鐵手哀告:
「你放了我,放了我就有榮華富貴!你當捕快不外為了陞官,我准讓你高升,只要你放了我。」
「原來你是這樣升為將軍的。」鐵手仍扼著他的脖子道,「我可憐你。」
然後他大喝:
「停手!」
後面還加了一句:
「誰不住手,我就殺了吳將軍。」
因為誰都知道「百足將軍」吳公是蔡京的「義子」。
──誰敢再動手,萬一吳公有何閃失,有誰抵得住蔡京的責罪?
沒有。
他們是停了手。
可是陳、梁、何、蔡四人卻不擬住手。
「你少管我們的事!」
「我們都不打算活了!」
「爸爹求死,我們苟活又有什麼意思!」
「殺了吳公,咱們死了也夠本了!」
鐵手卻朗聲道:「你們要是真的為了『天機』為了張三爸,那就更不許死!你們敗局已成,但死局未定,只要你們在,天機不死!你們要相信我,我會勸張三爸跟你們一起活下去,重造『天機』!」
他伸出了手。
熱情的手。
大手。
友情的手。
吳公哼聲道:「……鐵游夏……你也是捕頭,竟敢違抗聖旨、庇護逆賊、大膽造反,你……」
鐵手正色道:「你少唬我,我跟『天機』諸子相處過,發現他們決不是你所說的人,便請查原旨公文,這才知道是蔡相下令要拿此人,只因私結亂黨,所謂亂黨,其實是王荊公、王韶將軍等忠臣烈士,更逞論什麼謀反叛亂,也決沒有皇帝下旨平亂敉匪的事。」
「既然仍未定罪,『天機』仍是清白平民,你們豈可任意殺戮?」鐵手仍伸出了空著的一隻,「這件事我自會上報請求複審,但此際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蔡老擇憔悴著臉卻亮著眼:
「你為什麼要救我們?你跟我們有親?」
鐵手反問:「你們『天機』為何平時總救苦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你跟他們有親?」
梁小悲瞪著虎目剔著劍眉嘶聲問:
「你不怕受我們牽累,滅九族誅三族?」
鐵手哈哈大笑:「我無親無故,但四海之內皆兄弟,要殺盡我的朋友,皇上的天下可就無人可御了。」
何大憤激奮地問:「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鐵手道:「鐵游夏。」
何大憤側著腦袋道:「這名字不好記。」
鐵手道:「叫我鐵手也一樣。」
何大憤卻一字一字地道:「好、兄、弟。」
鐵手大笑:「這名字好記多了。」
陳笑沒有說話。
他衝上前去。
他一手握住了鐵手的手。
雨是大的。
手是熱的。
心也是。
何大憤即時握住了陳笑的手。
蔡老擇抓住了何大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擇的手。
一下子,他們全都熱了。
心熱。
暖了。
他們一字橫行,一齊掠回古剎。
沒有人敢向他們出手。
因為「百足大將軍」還在他們手裡。
就算不是,他們也斷然不敢在此時出手。
──你有沒有看過:同心定事成、齊心就成城的場面?
這就是。
在風中雨中。
在風雨中。
──雖然,梁小悲虎目瞪著不甘,因為鄭重重已歿;雖然,何大憤臉頰鏤刻著不平,為了謝子詠已亡;雖然,陳笑傲笑著如許不憤,因為「天機」已給摧毀得七零八落;雖然,蔡老擇橫眉架起幾許不屈,因為張三爸負傷獨守古剎。
但他們的心頭溫暖。
心熾熱。
因為有朋友。
──這就是兄弟。
這才是比「結義」更「結義」的「結義」,一種不計較利害,可共生死患難,一種不理會得失,只求大愛長情的義氣盟結,不許人誤解,不容人誣衊,不讓人見棄,不怕人見笑的情義。
不怕強敵。
暴風雨使之更熾更烈。
──更有一種「來吧,風雨,我們不怕你」的豪情勝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