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鼠酒論英雄
酒宴擺下。
就在亂石間。
山外荒山。
夕陽紅。
酒過三巡。
於一鞭忽把笑容一斂,正色地問:「追命兄此番來這軍戎荒僻之地,想來有事?」
追命也把戲容一整:「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於一鞭的語音啞澀,說話時如同鐵石交擊:「你有話,請說。待會兒副將軍『金眼妖』毛猛,還有『暴行族』三位當家,都會過來跟你打照面。如果老哥的話只對我說,現在就該說了。」
追命把手中的酒,一口乾盡,然後道:「我來的目的,是勸。」
於一鞭臉上的皺紋彷彿一下子多了三五十條。
但他還是笑首。
眉心之間,卻顯出一道懸針紋,如同刀刻一樣深。
這兒沒有水塘。
卻有蛙鳴。
隱約。
──太陽下得愈快,蛙鳴愈響。
──有時難免會思疑:太陽似是蛙族們齊聲催促之下匆匆落山的。
接下來,追命說得很簡單:「我勸你只有四個字:『棄暗投明。」
於一鞭:「你要我背叛大將軍?」
追命:「就算不背棄,也可離去。」
於一鞭:「這樣做,對我豈非百害而無一利?而且還落得個不仁不義?」
追命:「非也。將軍這樣做,人皆稱頌大仁大義,雖有一害,卻有百利。」
於一鞭動容:「何解?」
「大將軍造了太多的孽,引起太大的公憤了,他遲早遭人剷除收拾,你若提早背棄他,只要登高一呼,大家都以你馬首是瞻,殲滅惡賊,那時你領導群雄,氣局忒要遠甚於如今!」
「萬一我剷除不了大將軍,反而給他消滅了呢?」
「你也可以不必倒戈反擊。你只要按兵不動,不去助他,這樣待大家群起攻殺大將軍之後,不會把你視同他的餘黨,至少可以抽身自保。另且,大將軍一旦倒台,他在這兒的兵力和權力,都集中在你身上,這才是智者所取,又何必跟這種狼子野心遲早要并吞你手上軍權的大將軍狼狽為奸呢?」
「你剛才不是說有一害嗎?卻是何害?」
「唯一的害,就是要冒險。」
「冒險?」
「於將軍沙場百戰,哪一征戰不需冒險?就算穩守不動,也一樣得提防大將軍暗算吞併,也得冒險。世上哪有成大事而不冒險的?退而求進,空而能容。害者得利,福兮禍寄。這一害,其實不是害了將軍,只會幫了將軍名垂青史,更上層樓。」
於一鞭臉上的皺紋愈來愈深刻。
暮色愈來愈濃。
月亮愈來愈清澈。
晚風徐來。
太陽紅得像一顆熟透了的蛋黃,在黃山碧雲之間浮浮沉沉。
──終於還是沉下去了。
追命沒有開口。
他已把話說了。
──說客的口才不在於能說,還要能聽,能在不該說話時緘默。
良久。
於一鞭才問:「你為什麼要來勸我?」
追命坦然道:「因為你是必爭之子:君助我等則必勝,助凌落石則使我們聲勢大減。」
於一鞭乾笑一聲:「所以你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追命道:「誰不為己利有而所求?孔子有曰:富貴若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我們只不過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而已,我們和於將軍有著共同的利益。」
「憑什麼你認為我會答允你?我不會把你賣掉嗎?自你背叛大將軍后,你的人頭叫價相當高哩!」
「就憑於將軍的為人。」
「哦?」
「多年來你跟大將軍共處,也同轄一地,但清廉耿介,同流而不合污。」
「也許你看錯了。」
「但將軍卻不會看錯。」
「嗯?」
「我在大將軍身畔卧底多時,將軍也曾見過我侍候在凌落石身邊,雖說我有易容,但於將軍神目如電,始終不叫破,必有深意在。」
於一鞭沉默。
夜已全盤降臨。
「我的一位世侄於春童,卻死在令師弟冷血手裡!」
於一鞭咯啦的在喉頭乾笑一聲,才把話說了下去:「你很失望是不是?你是英雄,當喝烈酒。我呢?我只是鼠輩,僥倖當上了將軍。我不求有功,只求無過。蟲行鼠走,要論英雄,喝美酒,我只有敬謝不敏。大道如天,各走一邊,我只合喝糊塗酒,算迷糊帳!」
這回到追命一口把盅中酒干盡。
蛙鳴驟起。
如千樂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