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吃吃吃吃吃吃吃
通常,一般人一天吃下去的東西,多半要比貢獻出來的多。
大笑姑婆也許有點不一樣。
她的壓力太重了,以致她不得不常大快朵頤,以減輕壓力。此外,她的長相也確無指望了,所以反正也管不了那許多,既然得天獨厚,便死心以食為樂。況且,她練的是「隔牛打山」神功,加上以「老拳」做掩飾,這些內力全得要充沛的元氣、雄厚的精氣不可,所以她是「奉旨」大吃,而且大吃特吃。
──一個人之所以會胖,除了先天因素之外,跟心情意志、身體外貌的和精益求精或自暴自棄不無關係。
追命見大笑姑婆大吃不休,吃得如狼似虎津津有味,心中既是感動,也很同情。
以前他也是跟別人一樣,雖然偶爾也會憐憫這個又丑又胖的女人──可是這種憐憫,主要是來自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優越:這跟唯有同情弱小才顯出自己強大的道理是一樣的。
但他現在才覺得她的高明。
她的可貴。
她的厲害。
──她隱姓化名,埋首苦幹;她雖無美貌,但追求不朽。
追命簡直有些崇拜她了。
──武林中的漂亮女子是幸運的,她們永遠受人注目,要是功力不夠,也有貴人搭救;如果成事不足,也有美貌補救。然而長得不好看的女人,除了成為訕笑對象之外,就往往成了邪門、魔道、大惡人,彷彿她天生不幸長得丑那麼一生所作所為都同樣不幸醜惡似的,江湖好漢鄙視她們,武林高手敵視她們,連翰林青史也常常遺漏了還她們公道的一筆。
這更加深了她們的不幸。
追命這樣忖思著的時候,看著她杯盤狼藉、一碟又一碟、一碗又一碗、一塊肉又一塊肉的吃呀吃的,心中就很難過,也很激動。
大將軍也在看她吃。
大笑姑婆正埋頭苦吃,正吃得天花亂墜、日月無光、落花流水、七零八落,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破樓蘭誓不返。吃吃吃吃吃。
他彷彿看得很有趣。
不只有趣。
也很喜歡。
──一個大人物總是喜歡看他身邊人物是率直的、天真的,甚至是幼稚的、原始的。
表現這種特性,最好的方式,便諸如嘴饞、貪婪、好玩、喜謔……
如此才能反襯出大人物的成熟、成功和成就。
──所以許多小人物,在未成為大人物前,常用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心無城府,以討大人物的歡心喜愛。
大人物一旦高興,就會栽培提擢。
──有誰活在世間,一輩子都不需要人提拔的?
追命看著大將軍在看大笑姑婆猛食狂吞的神情,彷彿也頓悟了:「一流一」花珍代的這位「大笑姑婆」貪食愛饞的另兩個原因:
這可能也是真正的原因。
──人們會對貪吃的人,或充滿弱點的人疏忽。
──饞嘴饞相,有時能討人喜歡。大人物身邊,永遠需要這種愛吃的、嗜飲的、懂得玩的、喜歡嫖的、有學識但不得志而又胸無大志的人來映襯。
──伴君如伴虎,伴虎不如伴君苦!
想到這點,追命就喝酒。
猛喝酒。
──同理,人們對一個常常酗酒的人不大提防。
──而且酒葫蘆剛好可以擋住他的臉。
這至少可以讓大將軍無法觀察他的表情。
因為大將軍正問起上太師是怎麼死的、大敗將軍是如何被殺的。
大笑姑婆邊吃邊答。
她知道大將軍一向都很縱容她。
她裝得笨笨的。
但決不蠢。
──大將軍或許會重用一個傻得可愛的人,但決不會花時間去用一個愚鈍不堪的手下!
這一點,要「恰到好處」,決不能越過火位,否則,一切便得要弄巧反拙了。
所以,當大將軍很溫和的問:「吃飽了沒?」的時候,她立即便答:「吃飽了。」並用手袖揩了揩滿嘴(臉)的肥油。
但當她說「飽了」的時候,她至少已吞下了八個人都撐不下的食物。
「傷處還疼不疼?」
「餓著的時候還真有點疼,哈,說也奇怪,吃著吃著便不疼了。」
「那恐怕不傷痛,而是胃痛。」
「恐怕是的。」大笑姑婆吃飽了,開始向大將軍「請命」了,「我們就這樣捱打不還手嗎?」
大將軍反問:「你看呢?」
大笑姑婆磨拳擦掌的道:「李國花雖然殺了司徒三將軍,也害死了上太師,但也為我所傷,『燕盟』總壇里,就剩下了鳳姑是個角色,其他『三祭酒』的余國情、宋國旗,都不成大器。她們覬覦我們「大連盟」已久,不如一舉攻下,省事省力,也讓武林同道瞧瞧,我們『朝天山莊將軍府』的人是不好惹的。」
大將軍沉吟道:「……燕盟是要消滅的…………」
大笑姑婆立即雙眼發亮,霍然站直起,道,「大將軍,請派我去。」
「去是去,」大將軍卻道,「但不是先去攻打燕盟。」
「嗄?」
大笑姑婆凸出了虎目。
「現在剩下的七聯盟中,那一盟與燕盟最是敵愾同讎?」
「鶴盟?」
「對了。你一攻打燕盟,鶴盟便一定過來救援。燕盟的鳳姑加上鶴盟的長孫光明,連同燕盟的三大祭酒:李國花、余國情、宋國旗和鶴盟的三大祭酒:公孫照、仲孫映、孫照映,這八大高手聯手起來,陣容恐怕決不在當年『殺人幫』六大堂主的聲勢實力之下!」
「那麼,我們先去攻打鶴盟,再來吃掉燕盟。」
「他們倆盟是唇齒相依,互為奧援,不管你打那一個,他們都會結合在一起對抗到底……除非──」大將軍欲言又止。
大笑姑婆咕嚕了一聲,嘟起腮幫子,臉上閃過了一掠狠色:
「那就兩盟同時攻打,一齊發動攻襲好了!」
大將軍笑了。
他一笑,那顆像巨蛋般的頭顱,彷彿數條小小青龍在裡邊閃騰一樣,什細看才知道:原來那是他額上的青筋。
「我就是喜歡你的狠、你的勇、你的忠心!」但他緊接著又摸摸他的禿頭,像撫拭一面鏡子一樣,還發出摩掌時滋滋的微響,並且緊接著說,「可是一味勇悍,是不能成大事的,對付敵人,不能意氣用事,得要準確估計,總之,用最少的心力、最少的財力、最少的代價、最少的犧牲便能換來最大的效果,那才是真正的勝利。慘勝和慘敗,付出太多了,收回的卻是太少了,不是智者所為!」
大笑姑婆似是迷惑不已。看她的眼神,簡直是崇拜大將軍已到了五「官」都要投地了。
「大將軍不是教過我們嗎?對付敵人,用手推推,用腳踹踹,鼻子嗅一嗅,耳朵聽一聽,退十步看看,走進去瞧一瞧,打一打,闖一闖,吃一吃,然後觀察那一種方式最為奏效,就用那個辦法對付的嗎?」她眨著大眼睛問,但閃亮的是她口裡的金牙。
「如果桌上擺的都是你的敵人,你倒吃了不少敵人了。」大將軍風趣的說。看來,他的確甚為喜愛這魯直、激進、坦率、暴烈的部屬:「但推的地方,不能刺穿了手。踢的所在,不要踹著釘子。吃的東西,總不能有毒。」
然後他問楊奸:「上次咱們蕩平『鴿盟』,用的是什麼方法?」
楊奸立刻就道:「第一步,大將軍先放出風聲,傳出『鴿盟』要背叛『九聯盟』,加入我們的『大連盟』,第二步,大將軍也公開讚揚:「『豹盟』是得『鴿盟』盟主『六合神鳥』沙小田大力襄助,才能殲滅的,所以大事褒獎,並為沙小田及『鴿盟』辯護:沙小田等豹盟盟主張傲爺逝世之後才這樣做,實在已仁至義盡、無虧道義了。」
尚大師知機的介面笑道:「大將軍越是這樣說,其他六盟就越是懷疑鴿盟,而且也愈恨沙小田。」
傅從也知道輪到自己說話了:「可笑沙小田也真的以為有大將軍罩著,所以也越發趾高氣揚,囂橫了起來。」
楊奸繼續道:「第三,大將軍便與沙小田立下盟約,互不侵犯,並以四月初五為『結盟日』。第四步,在四月初五當天,鬼發、鬼角、鬼腳三人去挑釁『鴿盟』三大祭酒:冒風情、冒風險、冒風霜,受了傷,大將軍便進行第五步:領兵出師,以沙小田背盟違約,出師平亂之名,在他們正大事慶祝『結盟』日之際一舉殲滅了『鴿盟』。其他幾盟,不知是真是詐,都不敢派人來助鴿盟。等發現真相之時,鴿盟都成了烤鴿子了。」
大將軍轉問大笑姑婆:「你還記得吧?當時,還是你打頭陣,殺光了『鴿盟』三大祭酒的。」
大笑姑婆頓時臉上發了光。
「大將軍,我該怎麼做,請下令,屬下願效死命。」
大將軍含笑問她:「你可記得龍虎會是怎麼滅的嗎?」
大笑姑婆「咕」了一聲,搔著頭皮,好一會、好半晌才道:「……後來,我們團團把『龍虎會』的總舵主『晴時飛雲』龍陣雨和副總舵主『白額大王』朱拔樹等人圍住,然後把他們的家人都抓了來──他們便放棄了抵抗,自刎而死。」
大將軍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又抑制住了:除非必要,否則他在平時盡量不皺眉、不駝背、不嘆氣,不做一切可能會顯出老態的動作來。
他深知也深信:一個人只要相信他年輕,而且保持心境的年輕,他就是年輕的了。
當然,必要的時候,他也會認老:承認自己年紀大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資歷、一種手段。
他呵呵笑道:「大笑姑婆,你記憶也未免太模糊了。大家可記得,在逼殺龍虎會之前,我們已先做了點什麼事?」
楊奸即道:「我們先用別的名義,付上鉅金,托『龍虎會』替我們向『蒼屏派』劫一批黑貨。龍虎會上下盡出,卻不料『蒼屏派』的貨早已給六扇門的人敉平了,駐守那批黑貨的人正是朝中欽差大臣哥舒懶殘的部下『鬼捕』沙沮尖『神差』馬金星,還有一干捕快、衙差,龍虎會殺過去,殺的卻是吃公門飯的人──這下禍子可擴大了,當時的『七幫、八會、九聯盟』都不敢冒這趟渾水,我們才以大將軍為首,替天行道,滅了龍虎會。」
大將軍摸摸銅鏡似的禿頭,「楊門主,你記性可好!」
楊奸馬上恭倨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都是大將軍的『經典之作』,使我們嘆為觀止、得益匪淺,又怎生得忘?」
大笑姑婆卻是嘆了一聲:「我一天到晚,只顧吃吃吃吃吃吃吃,真是禽獸不如。像大將軍這些空前絕後、冠絕天下的妙法,我都沒記下來,我真是該死!」
追命聽了,心中好笑,也很嘆服:楊奸和大笑姑婆二人,一個以記性好來討上歡心,一個用裝胡塗來使人不防,兩人各有各的強,各有各的出色,但唯一相同的是:可見侍君之難、承上之苦,實在是步步為營、著著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