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以計還計
今夜有月。
朝天山莊。
將軍府。
後院,天井,枯樹旁,大將軍垂首沉思。
追命混入「大連盟」以來,也只是第一次,那麼接近那口古井。
那只是一口井。
深那
深是
深一
深口
得很
使深
人很
不深
敢很
多深
望的
井
只要追命探首一望,就會發現,皎潔的月色,並沒有映在井水上。
──是井裡沒有水?還是那是個月亮太陽都照不見的地方?
那麼接近大將軍,還有那口井,算來還是第一次的追命,感覺很奇特。
──就像一隻在井裡長大的青蛙,有日終於給它跳到了井邊,它還猶豫著,究竟下一步是該外躍、還是該往裡跳?
往裡面跳安全,但那是個沉悶的世界;往外躍危險,但卻充滿了新鮮刺激。
雖然「朝天山莊」是那麼大,那麼廣闊,但追命從踏入這地方第一天開始,就覺得自己好像已困在井中,井裡有另一頭野獸,正對他虎視眈眈。
一山尚不能容二虎,一井更何嘗能容二獸!
人說「伴君如伴虎」,其實,伴虎易,伴君難;伴虎大不了打虎,伴君卻不能叛君,一旦,「叛」不了,殺頭還算好遇合了。更慘的是,本無叛君意,卻有叛國罪,那才是有冤無路訴呢!
──不過,大將軍既然能把自己喚來這裡,想必是對自己愈來愈信任之故吧?
追命心裡這樣想:他總不會想把女兒嫁給我吧?
正如人不能一面生氣一面開心一樣,當然也一面害怕一面輕鬆,所以,他擇好笑的事來胡思亂想,心中就輕鬆了許多。
心裡一輕鬆,樣子、表情、態度也就自然多了。
可是居然有人一面生氣一面卻在笑。
現在大將軍就是這樣。
他的神情是在忿怒中,眼神卻在銳利的懷疑著,他的語氣充滿了擔心,但態度卻在指責──這樣看去,他倒十分像一頭非鹿非馬非蛇非麟的動物。
──那是什麼?
追命馬上想到:
龍。
誰也沒有的見過龍。
可是,那麼陰晴不定。拿捏不準,見首不見尾、四不像的動物,卻是象徵華夏之風、天子之威的神物:
龍。
「我有老婆子女,但他們只讓我擔心受怕。我的夫人成天躲在房裡敲木魚、念經,她連只小螞蟻都不忍心傷害,我的魚池裡已爬滿了她放生的烏龜。」大將軍說,「她整天擔心,我會遭人報復,害怕我們的孩子會給人傷害,有人來尋仇,一把火燒了朝天山莊。她一天到晚,擔心這,擔心那的,十幾二十年來,也沒見她正式展過歡顏。你叫我能不費心?」
「我的女兒小刀,不好好的躲在閨房裡做女紅,只愛舞刀、弄槍。你知道一個女孩兒家最吃虧的是什麼事嗎?最危險的是什麼嗎?那就是她長得又漂亮,家裡又有錢,可是對江湖經驗,一竅不通,武功也只是花拳繡腿,半肚子草包半腦袋文墨!」大將軍道,「她要不是這樣,就不會跟那姓冷的小子打得火熱,如此不知好歹,直似飛蛾撲火,你叫我能不擔心?」
「我的犬子更不長進,更不像話。你看他一出江湖,便給抬了回來。他是個男子漢,別說照顧姊姊了,他還得要姊姊照顧他哩!我這兒這麼大的事業,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愛理不理的,教他學管些事兒,他卻不知死活,只愛闖蕩;」大將軍以怒笑來表示他的無奈和惱怒,「你看他,不知從那時開始招惹了個叫貓貓,偏又是折壽的女子,現在還茶飯不思、念念不忘,把我找尚大師安排他入京當官的門路,全都置若罔顧,我能不為他擔擾嗎?」
追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他只有表示同意。
「我是個有夫人、兒子、女兒的人,我又一向那麼好打不平。勇於任事,所以也得罪了不少奸佞小人,他們只要一見我露敗象,定必群起圍攻,所以,有時候,我本著自保自救和維護公義之心,下手也只好狠辣些了。」大將軍又森然的笑了笑,「我的基業來得不易,我不想白白讓它斷送,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追命沉著地道,「我是能夠明白大將軍您的心情的:但我卻不明白您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大將軍指一指四周的亭、台、樓、閣,水榭花圃,金梁碧瓦,飛詹玉字,問:「這兒,漂亮嗎?」
涼風徐來,花香撲鼻。
追命由衷的道:「漂亮。」
「華貴嗎?」
「華貴。」
「但是你知道,在四十年前,這兒只是一片荒蕪嗎?」
「…………」
「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基業,眼看它樓起,眼看它宴賓客,我就不能也眼睜睜看它樓塌了,人去筵散!」大將軍道,「所以,我發大宏願,本慈悲心,力保江山!」
然後他望定追命,問:「你有什麼意見?」
追命喝了一口酒,緩緩的問了一句:「八十年前呢?」
「嗯?」大將軍給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沒聽清楚:「什麼?」
「我是說八十年前呢?」追命不慌不忙的道,「這兒大概還沒有起樓宇、建朱閣吧?那還不是本來一片荒涼!」
這句話一出,兩人都頓時靜了下來。
追命知道自己忍不住又勸誡了大將軍。
──這種話,聽得進去的時候就叫做「勸諭」,萬一聽不入耳,就稱作「頂撞」;伴君的誡律里:頂撞也是要殺頭的。
冷月彷彿發出輕嗡之聲,一如微顫的刀鋒。
大概是因為太靜的原故,連一隻黃犬在花間發出微鼾之聲亦清晰可聞。
追命覺得自己手心在冒汗。
直至大將軍一拍他的蛋頭。
「唷!」他哈哈笑道,「你又惕省了我一些事了!」
然後他的手拍向追命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月如刀。
手如令。
──這一掌拍下去,要是追命不避,會不會日後就變成了一座無名英雄的碑?墓碑?
追命仍然沒有避。
不避。
是福自上門,是禍躲不過,對付像大將軍這樣的人物,應變不及,只好不變。
大將軍的手眼看要觸及了他的肩膊,忽然靜止了,轉而為他撣去肩上的一些灰塵。
「你跟人打鬥過?」
追命在一剎那間決定說實話。
「是。」
「誰?」
「三人,其中一個是『下三濫』何家的人。」
「他們是阿里、儂指乙和二轉子,」大將軍說,「他們見你傷了冷血,又是我的好幫手,所以遷怒於你,要殺掉你。」
押對了!
追命是在大將軍提問的瞬間想到:昨晚他們在危城藍衫北路上交手,大將軍耳目眾多,沒理由會不知道的,還是說實話的好。
──幸好說的是實話。
「你看,我沒犯著他們,他們卻要來犯我了。虎無傷人意,人有殺虎心。但我幸好也不是紙老虎。」大將軍恨恨地道,「我手上已有兩人死在他們手裡,六人傷在他們手上,我看,再過不久,他們可真的要來傷害我的夫人、兒女了。所以,我只好先下手為強了──」
「他們連你都敢動,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崔老弟,我就為你出口氣;」大將軍仗義為懷的說,「我今晚就把這三個餘孽一網打盡,一人不留!」
追命著實吃了一驚,卻問:「大將軍已經知道他們匿伏之處了嗎?」
「我早已派出『十六奇派』子弟去搜尋格殺他們了。」大將軍洋洋自得的道,「他們就窩藏在『三分半台』那兒,正好可以一舉殲滅。我已經傳達各分盟統領,這三個人,踩上我頭來了,一個也不許活!」
「十六奇派」就是武林中十六個武功詭奇的殺手幫派,即:海、風、托、跌、撲、衰、卧、服、扭、抬、頂、捧、浸、潛、仆、溜十六派。當年在「暫時客棧」狙擊舒無戲的,便是其中三派。
「他們伏擊我,我也狙擊他們,這叫以計還計,以毒攻毒!」大將軍眯著眼,向他迷迷笑道,「我也一併為你報仇,以牙還牙!」
──不好了!
追命心念電轉:
以大將軍的實力,要剷除依、二、阿三人,易如反掌,除非是有人先行通知三人馬上逃走。
──他們並不該死。
──得有人去通知他們!
「請將軍派我去吧!」追命向大將軍請命,「正好可以公私仇一起報,新舊帳一併兒算!」
大將軍呵呵笑道:「殺他們是小事,怎能驚動你?你輕功好,今晚,我要派你捎著揚奸,看他有什麼異動,我……對他仍然有點不放心。」
──究竟他是不放心楊奸,還是不放心我?
一向遊戲人間的追命,面對著這個鬼神莫測的大將軍,也難免有點疑神疑鬼了起來:
──他要對付「三人幫」,還是對付我?
就在這時,毫無來由地,那口古井深處,忽然「咕」地一聲,裡面似有一隻水鬼,正一口吞掉了一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