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屈
遠處有人三招大呼,其聲壯烈:
「天不容人!」
在階前的蔡狂笑了。
眼甚亮,眼色瘋狂。
他忽然蹲下來。
鑿字。
右手錘。
左手鑿。
在階上鐫個星火迸濺。
山下有人三呼大招,山搖地動,像是連同山下所有的樹一齊連根拔起往上走來。
「人不容天!」
蔡狂披頭散髮。
錘疾鑿急。
字漸已成形。
伏鳴鳳一招手,射出一口火箭旗炮,漫空炸起七色的流星雨。
長孫光明劍眉一軒:「怎麼?」
伏鳴鳳低聲疾道:「來的是『狂僧』梁癲,我吩咐下去戍守的子弟決不要攔他。」
她及時補了一句,「攔也沒用。」
長孫光明雙眉一合,臉容一綳,「他來做什麼?」
伏鳴鳳不馬上作答。
她望向梁養養。
梁養養艷靨儘是愁色:
「他是我爹。爹每次跟蔡瘋聖會上,總要決一勝負,負者死,或允諾一事。當年,我的婚事便是如此許下的。」
鐵手聞言,頓憶起武林中一段軼聞:
「南天王」鍾詩牛和「五澤盟」總盟主蔡般若,兩人同門不同途、同師不同法、同宗不同道、同志不同心,所以鬥了個數十年。
這兩宗人馬中,鍾詩牛有個師弟,便是「狂僧」梁癲,據說修為已在鍾天王之上,且苦修密法,己得大成,向來態度也最激越,跟蔡般若的胞弟「瘋聖」蔡狂,斗得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而蔡狂在「武」、「術」、「心」、「法」上的修持,傳聞也絕不在其兄之下,同時亦在喇嘛教派中取得真佛無上密,習而有成,正好克制梁癲。
──難道他們要從門裡斗到門外,武林斗到江湖,山下斗到山上?
──現在大敵當前,梁癲和蔡狂若是在七分半樓纏鬥,對二盟一會只有雪上加霜。
他正要勸蔡狂不如規避一下,只聽不遠處傳來長號:
「人不容人!」
其聲凄切,宛若猿啼,上徹九霄,下撼十府。
這時,蔡狂的字已成:
月光下,只見階前裂鐫了幾個像在躍動看活刺刺生命力的字:
「唵嘛呢叭咪吽」
蔡狂的最後一鐫,鐫在中指上,血流如注,注入字渠里,一下子,紅藍紫綠黃,幻成繽紛之色。
只聽近處轟轟隆隆響個不絕,有人仰大長噫了一聲,悲莫悲兮,月徹中天,其鳴甚哀:
「天人不容!」
這時,一間房子出現了。
那是一棟青黃黑色相間的房子。
房屋頂上有一頭歇憩的牛。
然後大家才看到拉拔房子上山的人。
這人牙白臉黑、髭黑帽紅,最特別的是:他有一雙奇特的眼。
當大家發現屋頂上的牯牛,那一對哲人般的眼,原來是金色的,而仁立在牛背上那一雙斑鳩,眼睛也是鍍了一層金似的,這才發覺到:梁癲的雙眼也是金色的。
梁癲背著他的房子,終於上了七分半樓,一直拖到離石階約莫二丈余的魚池邊,才陡然止了步。
他的房子靜得像在那兒生了根。
他的牛靜得像是在沉思。
他的斑鳩靜得像在玄想。
魚浮出水面冒泡,聲微可辨。
他帶了一點微微的喘息,用他那一對金色的眼一一掃視眾人。
給他眼色掃中的人,都彷彿覺得臉上有滋滋的聲音,而且生起了一種給瞎了眼的人看了一眼或自己瞎了看人的感覺。
蔡狂先說話:「你還是來了。」
梁癲那對金得可怕的眼神望定了那散發人,感覺到對方野獸一般的厲利:「你果然來了這裡。」
「你找我?」
「你也一樣在找我。」
蔡狂道:「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梁癲笑了。
笑得有點癲癲的。
他的牙參差不齊,犬齒尖露,但白得令人炫目。
「你的習性我還有不知道的么?」他說著彎身進了屋裡,東抓西攥,然後還抱了一大堆東西出來。
那是石碑、木牌、篾片之類的事物,有的小如拳指,有的大如椅凳,更有的像桌台那麼巨大厚重。
它們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像本附在匾牌、驛碑、竹柬、木柱之類的事物,只不過給人颳了下來而已。
它們相同的只有一點。
那是都刻有六個字:
唵嘛呢叭咪吽
蔡狂只看了一眼,眼睛就發了亮:
彷彿那是兩顆發亮的東西,使得低重的髮絲也映著亮。
「不見得刻上這六個字就是我的手跡。」蔡狂道,「密宗六字真言,人人識得,人人念得,人人鐫得。」
梁癲指了指那六字真言的左邊。
那是「口」字。
「你的『口』字總刻成圓的,而不是方的,所以這『唵嘛呢叭咪吽』絕對是你的手跡,不會是他人的。」
蔡狂一笑:「這世間輪迴萬物,同體同心,本來都是圓的,哪來方的!就算是方,便也是圓!始和終都同在一點,又哪分先後!你認得這個,也算是我知音。」
梁癲虎虎地道:「作戰多了,難免就成了知己知彼。」
蔡狂張開血盆大口一笑:「說起對敵,我正要找你。」
梁癲不假辭色:「你找我就好,你找我女兒幹啥?」
蔡狂:「這件事你還敢提?」
梁癲:「我為何不敢提?」
蔡狂:「我們總共交手幾次了?」
梁癲:「十一次,這次不算。」
蔡狂:「你敗了幾次?」
梁癲:「連這一次一起算,各勝六場。」
蔡狂:「我呸!這次也是你敗。你可記得第七次誰敗?」
梁癲:「……你那次運氣好。」
蔡狂:「我勝了你,按照我們比武的規矩,你要辦我指定的一件事。」
梁癲:「對了對了,所以有次我要你吃狗糞,怎樣?滋味好吧?一次我要你去摸大笑姑婆的奶子,結果,哈哈哈哈……」
蔡狂:「你還記得那一次你答應我什麼吧?」
梁癲:「哪一次?」
蔡狂:「第七次。」
梁癲:「……我答允把養養許配給你。你卑鄙。」
蔡狂:「我不卑鄙,我是真愛她的。可是你不守信用,把女兒嫁給了杜怒福。」
梁癲:「那你今天來就是為了這個?」
蔡狂:「本來是。後來,我發現他們真心相愛,死也無懼,我也不為甚已。我是深愛養養的,她的相破了格,我以『無上密』和『大手印』護她,和她睡時,以『睡夢披甲護身法』祥光罩之,可以使她渡過厄運。」
梁癲:「嘿,聽來偉大。我女兒命福兩大,用不著你的妖光邪照。」
蔡狂:「我現在來問你:那一次你答應過的事,你做不到,你該給我個交代!」
梁癲這回有點期期艾艾了,「是我女兒不肯嫁你,不是我違約。」
蔡狂:「但你還是辦不到這事。」
梁癲索性認了:「那你待怎地?」
蔡狂嘿笑道:「你要不守信諾,你要撒賴,那都由你,我無所謂。『南天門』的人,一向都是不顧道義、背信棄諾的,這種人該殺當殺!」
梁癲怒道:「你別扯上『南天門』!我今天知道你會上淚眼山,我便來了,明著是候你劃出道兒來。」
蔡狂:「我來的目的,是試一試他們是否情真不渝,此外,我們『五澤盟』與『天機』合併,要廢此糊塗皇帝,殺奸臣蔡京,反腐敗朝廷,你加入我們,受我領導,教你走光明路,便可饒你不死。」
梁癲:「你要幹些大事,為何不加入我們『南天門』?我引領你,你這等資質,才有指望成材。」
蔡狂沉下了臉:「狂僧,那你是打橫著不守信約了?」
梁癲正色道:「我欠你一諾,這是賴不掉的,但你要我屈伏於前諾下,我不服;要我屈就加入垃圾不如的『五澤盟』,我更不願。不如這樣:「今天難得你我又再會上,咱們且再來文武比上一場,較量一下,輸了我認了,兩次一起作算,自殺當堂,當把命償;要是贏了,便算抵諾,各不相欠,如何?」
蔡狂血盆大口一張:「你這叫不屈?這隻叫天堂有路你不走!」
梁癲犬齒一齜:「天不容人,人不容天,狗改不了吃屎,我送你下地獄!」
鐵手聽到此處,覺得再無可忍,當下朗聲道:「兩位本是同道中人,武林好手,而且大敵當前,大軍壓境,理應聯聲共氣,敵愾同讎才是,為何要弄得這般仇深似海,玉石俱焚?鬧得個天崩地裂、天地不容,到頭來,只便宜了共同的仇敵!」
梁癲斜睨著鐵手,齜著牙道:「他是誰?你們『五澤盟』請來的幫手?不必求我加入了,一塊兒上吧。」
梁養養忙道:「爹,他是鐵游夏鐵手鐵二爺。」
突然,梁癲兩隻眼睛中,其中一隻的瞳仁里,綻出一滴如血的鮮紅:
「昨天,在苦淚鄉,在金魚坡看我拉房子的──是不是你!?」
鐵手吃了一驚。
──當時,自己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離去了。
一路上,有那麼多人在看狂僧拉房子拖牛的,但他仍只一眼認出了自己。
更令他真正吃驚的是:他已著了一擊。
狂僧梁癲看他的這一眼,使鐵手突然覺得自己天心部位(即蓮生活佛謂的『第三眼』所在處),突然麻了一麻。
這一剎間竟有身失、口失、念失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