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殘琴·苦海·紅劍御空
空中忽地飄起一縷輕柔的琴聲,顧劍南才走了幾步,便被那和悅美麗的琴音所感動,而停下了腳步。
他暗忖道:「這人雖然出言無狀,言語可憎,但是這琴聲卻是有如仙凌,真虧得他能彈奏得出來……」
一念剛起,突然和柔的琴音里,「錚!」的一大響。
那一聲短促而又極高的琴音,宛如在一片落飄之後突然刺出的一柄利劍,根本使人無法提防得到。
顧劍南只覺突然之間,全身血液都為之凝結,那一縷琴音有如利刃,刺進心底。
這時,他的全身鮮血又是一陣翻騰,全身骨節根根欲散,再也立身不住,忍不住大叫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仆倒地上。
琴聖鄭無心眼見顧劍南跌倒在地上,嘴角不禁浮起一絲笑意,漸漸的這絲笑意愈來愈濃……
他昂首蒼穹,仰天大笑,笑聲震蕩,在斷腸谷不停的回蕩……
好一會兒,笑聲方歇,他沉聲自語道:
「這不能怪我辣手,是你這小子自尋死路……」
他的話聲突然一頓,凌厲的目光隨著幽谷中突然出現的一個白色人影而變得柔和起來。
那條白色的人影在月光下飄動著,像是隨著晚風凌空虛步而下的仙子……
她全身雪白,輕紗蒙面,長發垂直,衣袂飄飛,浴著淡淡的月光,絕塵脫俗,聖潔空靈,使人一見之下,便能立生敬慕之心,而不會有瀆褻之念。
鄭無心目光柔和無比,投注在這白衣人身上似乎被她身上發出的聖潔之光逼得立身不住,而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那白衣人雖似緩緩行來,但是衣袂飄飛,腳下有如行雲流水,輕盈靈巧,很快便已到了顧劍南卧身之處。
她垂首望著顧劍南,看了好一會兒,方始抬起頭來,仰望站在絕壁之上的鄭無、心。
鄭無心全身因為興奮而起了微微的顫抖,他訥訥地道:「素素!」
那白衣人默默無語,就那樣站在好一會兒,方始幽幽地嘆了口氣。
只見那蒙面輕紗微微一動,空中響起一陣似銀鈴的話聲:
「你的惡性還未改變,真是令人可嘆!」
鄭無心全身一震,道:「我……」
他深吸口氣,大聲道:「江湖上誰又不知道我的脾氣習性?他屢次用言詞冒犯於我,且又打傷了玲玲,所以……」
白衣人緩聲道:「據銀姬說,這孩子不是你的徒兒?你怎又下得了如此毒手?」
鄭無心道:「但是,他……他不該冒充是我的徒弟,所以我要將他殺了!」
白衣人緩緩搖了搖頭,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該這樣對付一個孩子!他畢竟還小,怎麼能擋你的『殘琴之操』?你這樣豈不是太毒辣了?」
鄭無心辯道:「我也曾幾次警告他,但是他一點都不聽,逼得我只好……」
白衣人嘆了口氣道:
「你十多年來還沒改掉臭脾氣,我……我對你真是失望得很……」
「素素!」鄭無心叫道:「我……」
白衣人道:「我想,我已沒力量改變你,唉!當初我又怎會有這個念頭呢?到底人的本性是不易改變的……」
鄭無心急聲道:
「素素,你不會想要趕我離開斷腸谷吧?我發誓下次絕不再犯,我……」
白衣人搖搖頭道:「沒有用了,再也沒有用了,我已對你完全灰心了!」
鄭無心大聲叫道:
「素素,難道你不能原諒我的無心之過?我本來就是無心的……」
白衣人俯首望了一眼顧劍南道:
「可憐這孩子,也不知道他為何要到斷腸谷來……」
鄭無心見到白衣人沒理會自己,幾乎想要躍下斷腸崖,但是好幾次他都壓抑住了,似乎有所顧忌,而不敢這麼做。
他大聲道:「素素。你難道不能再一次原諒我嗎?如果你想要這種小娃兒解悶,我可以為你走遍天涯海角,找他十個八個……」
白衣人凄然搖首道:「心已碎,情已斷,我還有什麼悶好解?」
她轉過身去,道:「你走吧!今後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鄭無心大吼一聲,眼見白衣人轉身正欲離去,他情急之下飛身便待躍下斷腸崖。
白衣人倏然轉身,叱道:「鄭無心,你待如何?」
鄭無心人已凌空,身軀正緩緩向絕崖落下,一聽白衣人之言,急忙右袖一拂,右手著金琴橫伸而出。
琴聖鄭無心的那張金琴兩端各雕龍之狀,此刻他人在空中,手持的金琴疾剌過去,立即將整個龍首插進崖壁中。
他就借著那份力量,整個身軀微微在空中一頓,立刻便疾射而起,凌空翻躍,帶著那張金琴,竟又躍上崖壁。
他這份借著琴首一刺之力,將那疾落之勢煞住,而又翻撲飛起的功力,的確是已將輕功中幾種最精奧的秘訣都使了出來。
可是白衣人似對鄭無心不屑一顧,她緩緩的又轉過身子……
鄭無心望見白衣人又要轉身離去,他急忙叫道:
「素素,你難道真的認為我已不值一顧了么?」
白衣人默默無言,依然緩緩向石筍後行去。
鄭無心高聲道:「素素,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不要走好嗎?」
白衣人依然默默無言,好似沒聽到他的話似的。
鄭無心低聲哀求道:
「素素,你……你難道連再聽我為你彈奏一曲都不肯嗎?」
白衣人身形微微一頓,不再向前走去,鄭無心大喜道:「素素,你聽聽我昨夜新寫的這首風雪操,看我的琴技是否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白衣人緩聲道:「你的琴技,在十年前便已登峰造極,舉世無雙,但是你的心性在十年前尚不至萬惡無赦,沒想到十年之後,竟已是登峰造極,惡不可赦了!」
她這一番話像是一柄利劍,深深刺進鄭無心的心坎,他名雖無心,其實那一顆心卻較任何人都要敏感。
他痛苦呻吟一聲,喃喃道:
「素素,你,你真的認為我們之間已經無法挽回了?」
白衣人輕聲道:「我心早已碎滅,你也知道它早在十年前便已隨著祈郎而去,我與你之間並沒有什麼牽連,既無開始,也無終結,你去吧!」
鄭無心全身一震,那金色的衣衫無風自動,顯見他的心情激動至極。
月夜之中,他發出裂帛似的一聲大吼,凄然道:
「天哪!我鄭無心何其不幸!」
白衣人似是被這悲慟的話聲所感動,她嬌柔的瘦削身軀顫動了一下,腳步略停片刻。
只聽她幽幽的道:「你去吧!這十多年來我感謝你在此陪伴我,但是江湖遼闊,你盡可馳騁在天涯海角之間,勿須回顧。」
她的話聲微微一頓,繼續道:「臨行之先,我只有一言相告,你若是依然仗著絕世琴技,造無邊殺孽,那麼我靳素素絕不容你逍遙江湖!」
她的話開始說得很柔和,到了最後卻凌厲至極。
鄭無心微微一呆,狂笑道:「好!素素,我總算認清了你!」
靳素素低聲道:「時間也許太晚了!」
鄭無心道:「靳素素?我早就知道你與祈白之間的事,但我卻一直容忍你,希望以無比的忍耐換取你的感情,誰知十年來你依然故我……」
「不但如此!」他提高聲音道:「而且你還這樣的對我,真是使人痛心!」
靳素素語聲冷漠之極,說道:
「我早就說過,我心已碎,情已絕,你自己執迷不悟,我又有何辦法?」
鄭無心一聽大叫道:「氣死我也!」
他手捧金琴,不顧一切從絕壁之上飛身躍落下來。
靳素素倏然轉身,望著飛躍而落的鄭無心,冷冷道:
「鄭無心,你忘了我在十年前對你所說的話?」
鄭無心立身於三丈開外,狂笑道:
「我怎會不記得你的話?不許踏進斷腸谷一步,否則便將要以利劍取我首級!」
靳素素寒聲道:「你既然知道便行了!」
鄭無心沉聲道:「我鄭無心一生縱橫,歷經九死之境,還怕項上首級無存?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他雙膝一盤,跌坐於地,將那張金琴橫置膝上,沉聲道:「愛恨之間,不容一線,我鄭無心更是如此,我若不能得到你,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得到你。」
靳素素寒聲道:「你今日是要與我一拚了?」
鄭無心狂笑道:「你我之間,早晚便會如此,我鄭某人就以『殘琴之操』三篇,領教你苦海離亂人的『紅劍御空』之術吧!」
靳素素雖然面上蒙著輕紗,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可是她面上的面紗不斷拂動,顯見她的情緒也是非常激動。
她默默無言,像是一尊玉刻的雕像站立在谷中,好一會兒她方始說道:
「你既然要如此,也怪不得我。」
只見她右手一動,傳來一陣「嗡嗡!」輕響,月色之中,一線紅光陡然漾起,不知何時,她的手中已握著一柄狹長如帶、透明似血的薄劍。
「錚錚—!」
兩聲清脆的琴音飛將起來,琴聲立即流淌出有似高山流水,淙淙而行,回蕩在整個斷腸谷。
靳素素右手持著紅霓劍,木然凝望著盤膝而坐的鄭無心,從輕紗之後射出的目光愈來愈是凌厲……
就在這時,她突然看到顧劍南躺在地上,被鄭無心以殘琴之音所殺,自己以為早已死去的那個孩子,身軀一動,竟緩緩的爬了起來。
她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只見顧劍南坐在地上,楞楞的望了望自己,又望了望正在操琴的鄭無心!
她心頭大驚,那縷琴聲已悄悄的滲進自己的心神,頓時神智微微一亂。
雖然她知道顧劍南此時處身在兩大絕世高手之間,受到雙方以最上乘的以音克敵的神功侵襲,必然會立刻死去。
她卻毫無辦法可想,只好眼睜睜的望著顧劍南坐在那兒等死。
因為,她此時無可選擇必須施出絕技將鄭無心擊敗,而高手對壘之際,是絕不能有絲毫分神的。
只見他左手圈指一彈,一縷指風彈在劍刀之上,隨著聲吟道:
「紅劍舞動兮;驚四方,風掃落葉兮;日月無光……」
她所吟的正是自己所作的紅劍吟,隨著曼吟之聲,她開始緩緩的舞起劍來。
霎時只見劍影如虹,紅光漾動,巨鏈似的劍芒縱橫飛舞,與皓潔的月光爭輝。
歌聲劍嘯,在那一陣琴韻弦音之中,就像是一個脅生雙翅的天界仙子,輕盈而舞,翩翩而飛……
鄭無心琴弦初撥時,立即便將心神與琴弦融合在一起。
但他將琴音的序章一奏完,抬起頭來便看到顧劍南緩緩坐起。
他這一驚,較之靳素素尤為過之!
對於自己的琴音,他是素來都極具自信,十五年前,他能在南北綠林兩道會盟時,以半章殘琴之操,同時殺死幾個江湖大寇。
方才他也是以半章殘琴之操將顧劍南心脈震斷,明明親眼看到那孩子吐血倒地。
此刻,他竟眼見顧劍南「復活」過來,這豈不是超出他所能想像的範圍,而使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霎時,他的心神無比震驚,使得琴音為之一亂,錚錚的琴音立刻就被對方的彈劍吟唱之聲蓋過!
鄭無心心中又是一陣震驚,一個意念飛快的掠過腦海!
「這小子處身在絕世兩大高手對抗之間,儘管我並沒有專以琴音對他,但是,劍嘯琴音對峙之時,他心神必被波及,而致心脈齊斷……」
意念泛過,他凝神貫注於金琴之上,不再過問顧劍南的死活,全力操撫琴弦,與靳素素的吟劍之聲對抗。
顧劍南果然如他所料,處身在兩大高手相抗之下,飽受痛苦。
他也真是可憐,體內冷熱交流,使他血液翻騰,好不容易才壓制下去;眼前又夾在這兩大高手中間,不但受琴音摧心之苦,還要忍受彈劍長吟之痛。
每一個琴音飛出,他的心弦便是一跳,血脈便是一震,而靳素素的吟聲雖然悅耳,那彈劍的叮叮之響,卻有如根根長針,不斷的釘進他的心底。
他臉上肌肉痛楚無比的扭曲起來,儘管他儘力掩緊耳朵,但依然無法避過那恍如有形的琴聲劍嘯刺進耳朵。
僅僅一會兒工夫,他臉孔流血,青筋暴露,汗水一滴滴的湧出體膚,全身便如熱鍋上的蝦子,隨著刺心錐骨的琴音劍嘯,弓著背一跳一跳的。
這種痛苦,較之剛才體內冷熱交逼更為厲害,使得他無法穩定自己的情緒,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神。
迷亂之中,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壓在九淵之下,地府之內,飽受輪迴之苦。
他嘴裡發出凄苦無告的慘叫,一縷血線自嘴角沁出,神智即將崩潰……
眼見只要片刻,他便將經脈斷裂,七竅流血而死……
在那一剎那,他突然好像看到父親魁梧的身影,那堅定的笑容,炯炯的目光,強韌的毅力,似在給他一種鼓勵。
他喃喃道:「爹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