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錯有錯著
得得得,蹄聲慢了下來,馬背上的方立青打了一個寒噤,悠悠醒了過來。
他搖了搖頭顱,覺得渾渾然,什麼也想不起來,抬起頭來,陽光刺照著他的雙目,才猛然想起半個時辰前的事來——
他「哎呀」叫了一聲,四目環顧,一片陌生的景色,不禁又叫出聲來:
「啊,我跑到什麼地方來了呀?」
抬頭一看,高山入雲,林木蕭蕭,那一片光滑的石壁上刻著一行草字:
「峨嵋天下秀。」
「啊,我竟跑到峨嵋附近的山區來了,聽韓叔叔說,這裡離家起碼該有三百里了……」
一想到韓叔叔,那血淋淋的苦戰情景又浮上立青的腦洚,他失聲叫了一聲,連忙勒馬向原路跑回。
馬兒跑得已經疲乏不堪了,他仍是不住地催著。到了後來,他愈催馬愈慢,甚至改變成步行了,立青心中焦急,索性跳下馬,拍了馬背一掌,心裡喝聲:
「馬兒,去你的。」
他施展開十成輕功,飛快地向回奔去,也不知到底奔了多久,最後,他又回到先前他和韓叔叔被狙擊的地方。
但是此刻那兒已是冷清清的一片,不見半個人影,他大叫了幾聲「韓叔叔」,也沒有人回答,他的心猛然向下一沉,猛一抬頭,只見一縷黑煙無力地緩緩上升,立青縱身躍上一棵高樹,眺望之下,不禁失聲叫道:
「火,是我家……」
他跳下村來,拔腿飛奔,一口氣奔回村莊,已是累得氣喘如牛,老遠進入眼帘的是一片焦土,不但方家的宅子被毀了,連兩邊隔壁的簡家、梅家也都被燒得支瓦不存。
他覺得一陣昏眩,扶著一棵樹枝,定神仔細望去,只見火已是熄滅了,但仍有不少鄉民在提水往半紅的殘樑上燒,發出「滋滋」的聲音,立青鼓足勇氣,向著家走去。
鄉民們立刻發現立青的出現,霎時一片紛亂變為寂靜,立青沒有說話,快步向那碎瓦頹垣中走去。
立青什麼也沒有找著,甚至在簡、梅二家中也尋不著什麼,他木然地走了出來,那些好心而好奇的鄉民都圍了上來,紛紛問詢,立青心亂如麻忽然一個念升上他的心田:
「莫非爹爹到那土地廟去等我了?他不是約定到那裡去見面的么?」
「對,還有韓叔叔也必在那邊!」
他猛然大喜,忘記了一切,縱身一躍,竟然施展全副輕功疾奔而前。這一來引鄉民大為嘩然,又驚又駭,但是立青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忘記了疲累,像一陣旋風般飛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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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了一片橘子林,那土地廟在望了,立青心中又緊張了起來,他放慢了腳步,那兩扇木門半開半閉地隨風閃動著,立青試探著叫了一聲:
「爹爹——」
沒有回答。
「韓叔叔——」
也沒有回答。
立青呼地一掌推開了大門,廟內空空如也,那有半個人影。
立青登時好像掉籬了冰窖之中,他獃獃地上在廟中,茫然不所措。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條計策來,真想大哭一場,但是當他一抬頭,那地藏菩薩像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那模糊兒真叫立青「欲哭無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立青就躺在神像前的供桌上睡著了,在睡夢裡,他一會兒夢見爹爹,一會兒又夢見韓叔叔,一會兒夢見這魂鋼羽,一會兒又夢見艾老八和金老兒……夢中知流了多少次驚駭之淚。
立青原是一個十分洒脫的少年,什麼事他都不放在心上,遇到想不通的事,便索性不去想它,只朝圓滿的地方去想,是以他終日歡歡樂樂,不識人間愁味。
這時他如此一想,頓時愈想愈放心,便好像已經確知爹爹和韓叔叔無恙一般,最後他盤坐起來,拍了拍手,聳了聳肩,自言自語道:
「吉人天相,他們不會遇難的。」
於是他想到下一步他該怎麼辦?
他摸了摸衣袋,還有十幾兩銀子,於是他又聳了聳肩,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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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白雲悠悠,襯在那蔚藍的天上,就如一朵朵棉花球一般,涼風帶著些野花的氣息,令人心神俱爽。
立青踱出了土地廟,該向哪裡走呢?
管他哩,信步走走便了。
走著走著,天黑了,他胡亂地在路邊人家投宿一夜。
天亮的時候,他又走上了路,眼看峨嵋山又出現在遠處的晴空里。
他走著走著,只因為貪林中一隻白鶴與一條長達丈余的大青蛇搏鬥,不覺耽擱了時刻,待他想起還有十幾里山路才有小村投宿時,天色已是全黑。
他心想總不能宿在野外,便砍了幾根松枝,點了一把火,繼續前進,猶自不舍地回頭對那占勝的白鶴看了一眼,只見那白鶴長鳴一聲,從樹上又飛下一隻大小差不多的白鶴,兩隻白鶴用爪子一抓,立刻將青蛇抓斷,大嚼起來,立青心想:
「原來樹上還有埋伏,如果我能收服這對鳥兒,走山路穿林子可就不怕毒蛇了。」
他想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那林子愈來愈密,都是參天古松,月光從樹梢照進來,慘淡地灑在地上,夜風吹過,松濤似海,立青看看前面黑業業的一大片,似乎沒有一個盡頭,不覺十分煩躁。
又行了一個時辰,還是沒有走出那林子,他趕了一天路,感到十分疲倦,眼看前途遙遙,不知何時才能走到,心中非常頹喪。
正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再走,忽聞一陣悠然的鐘聲順風傳來,似乎就在不遠處,立青精神大振,快步疾走,轉了幾個彎,忽見天色一亮,明月高懸,前面不遠處,峨嵋高聳,鐘聲就是從山上傳來。
立青心內一涼,暗忖今夜只有睡在野外了,他再無氣力爬山,就坐在一塊大石后休息。
忽聞一陣凄切的哭聲從身旁不遠處發出,他一驚之下,立刻側耳傾聽,聽出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立青武功雖然不高,人倒是膽大得緊,而且心腸甚熱,當下也不思索,便循聲找去,哭聲愈來愈近,而且夾雜著憤恨的詛咒,立青聽了一會兒,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話:
「白兒,你好好去吧!我如不把那些賊和尚殺光,那些廟宇燒掉,也就不用活啦!」
立青心想定是這位女子的兒子被山上廟裡和尚殺了,所以她此悲痛。
他自幼喪母,對於母親的音容都是一片模糊,可是他心中充滿了對母親的傾慕,常常把母親想像為世間最完美的人。
這時他聽到那母親失了愛子,不覺大表同情,快步走前,想去安慰幾句,突然吼聲大吼,從山石后竄出一個絕大黑虎,虎目炯炯發光,瞪著立青,似乎阻攔他的去路。
立青大吃了一驚,倒退了幾步,拔出劍來,那黑虎也不追趕低吼了兩聲,從石后又跳出兩隻毛色斑斕挑戰虎。
立青見老虎並未襲擊,心中盤算等老虎走開了再去看看那痛哭的女子,便閃到一塊山石后,借著月光,偷偷伸出頭來觀察動靜。
忽然一聲長嘯,又尖又是悅耳,那三隻老瞘也一齊抬頭低吼了一聲,便轉身跑去。
立青大奇,忽然身後風聲大起,回頭一看,原來棲息林中這禽鳥,都為那嘯聲驚醒,振翼飛起。
又過了一會兒,立立青估量虎已走無便又向前走去,此時哭聲已止,他還是照原來方向去尋。
片刻之後,只見一個長女子,背著他弓身正在用手指划來划去,方立青仔細一瞧,驚得幾乎叫了起來。
原來那女子正揮手在一塊岩石上寫字,立青心想這岩石堅逾鋼鐵,就是用鑿子去鑿,也要費好大一番力量,這人竟然能以手指在上面刻畫,真是功力絕高了。
半晌,那女子似乎寫完了字,頭也不回冷冷地道:
「躲在樹后的小子快出來,不然,哼,可要你的小命。」
聲音又脆又嫩,分明是一個少女,立青心想自己走來時並無半點聲息,這女子又沒有回頭,怎會發覺自己藏身樹后,他正自猶豫,那女子又道:
「你當真敢不聽我說么?待會把你殺死,去喂老虎吃。」
她聲音甚是悅耳,語氣雖是極重,可是聽起來到像恐哧小孩的似的,立青心中不樂,暗忖自己一個男子漢,難道真怕你不成當下一竄身,走向那女子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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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立青賭氣走到那女子身後,吶吶然不知說什麼是好,那女子突然一轉身道:
「你鬼鬼祟祟躲在那裡當我不知么,走起跑來重得像一頭牛,還想偷偷摸摸做壞事,哼!」
立青被她一陣搶白,激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如若是像他這般年齡的少年,早該回口相譏了。可是這人天性開朗,一轉念暗忖自己終不能和一個女子爭強鬥勝,這一想只覺心平氣和,聳聳肩便欲走開。
那女子見立青被自己罵了一大頓,連一句也沒回,而且臉上並無怒氣,不覺有些不好意思,偏著頭道:
「喂,你看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我不認得那鬼草字。」
立青瞧了她一眼,這才看清那女子年齡不過只有十六、七歲,月光照在她又紅又白的小臉上,肌膚真好像透明似的,實在明艷極了,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少女卻不高興了,嘟著嘴道:
「喂,叫你看那石上的字,又不是叫你……看人啦。」
立青甚是羞愧,那少女也不深責,他趕快轉身去看石上的字,只見上面寫五個草字,筆走龍蛇,氣勢萬千,確是高匠所鑿,正是日前他見過的,便輕聲念道:
「峨嵋天下秀」
那少女哦了一聲道:
「原來是這幾個鬼字,我還道是害死我白兒的人所留下來的。」
立青見她不過十六、七歲,心想這等年輕怎的就會有什麼「白兒」,那少女又一指她身前一個土堆道:
「你看我寫的字怎樣?」
立青只見那少女身前有一塊岩石,四周刻得方方正正,上面歪歪斜斜寫著「白兒之墓」個字,字字深入石內寸余,心知是少女適才用指所刻。
他沉吟了一會兒,不好意思批評少女筆法惡劣,那少女甚是靈巧,微微笑道:
「我也知道寫得太差,我最不喜歡練字讀書。」
立青吶吶道:
「剛才……剛才哭的……哭的人是你么?」
少女揉揉眼嗔道:
「你又不是瞎子,我眼睛這樣紅又腫,你難道瞧不見的么?」
立青只覺這少女傲氣凌人,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美目流波,周圍果然紅紅的。
那少女見立青不語,氣道:
「你聽到我哭聲就想走過來看熱鬧是不是?我傷心你覺得很痛快是不是?你別得意,像你這種人再多幾個也不及我一根指間。」
立青心想這姑娘真是不可理喻,他想了想道:
「你……你的指頭的確……的確了不起,這麼堅硬的石頭也可劃得動。」
他本想稱她「小姐」或「姑娘」,可是再怎樣也說不出口。
那少女聞言甚是得意道:
「這有什麼了不起,我如果教你,包管你不到一刻也可以辦得到。」
她這一歡喜,聲音更顯得悅耳,就如春日枝頭黃鶯兒啼叫一般好聽,立青忖道:「如果她永不發怒,成天這樣笑語如珠的說著,那可有多。」
「如果她永不發怒,成天這樣笑語如珠的說著,那可有多好。」
那少女從懷中取出一物,用小手按在那刻著「峨嵋天下秀」的石上,不住揉著,等了片刻道:
「喂,你用指頭去劃劃看,啊!我忘了,你工夫差得遠,這石頭雖然軟了,你也划不動的,你用劍劃劃看,便知我說的不假了。」
她說話一味天真,並不知替人留下面子,立青滿不在乎,好奇的用手一摸,那堅逾鋼鐵的石頭,果然變得潤滑柔軟。
立青好奇之心大起,拔出劍來依言劃去,那石頭果然有如朽木一般,劍劍深入,石屑橫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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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得興起,不覺寫完一首「兵車行」,還待寫下去,那少女學素養好像甚差,很多字認不得,可是偏偏要念,念了半天也念不出一個所以然,她見立青還要寫下去,便不耐地揮手道:
「算了算了,就算你字寫得好,也不必這麼神氣。」
立青笑笑住手道:
「你真有辦法,你……你手中拿的是什麼啊?」
少女笑道:
「化石丹,你聽過嗎?我想你一定沒有聽到過,天下能夠配製在的人不過寥寥幾人而已。」
立青道:
「你……你一定也是其中一個。我剛才聽到有人哭,想來勸說幾句,現在你既然不哭了,我還得趕路投宿哩。」
那少女道:
「這周圍幾十里全是大山,你到哪裡去投宿?像你這樣路都認不得便到處亂走,不要迷在山中,給野獸吃了。」
立青心想自己明明依照路人指引之方向行走,怎會走錯了,便向少女告別。那少女也不留他,立青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對少女道:
「你剛才講到野獸,我才想起適才來時,果然見到一隻大虎兩隻小虎,你……你武功很高自然是不用怕,可是如果睡著了,可要小心點兒。」
那少女笑生兩靨,立青只覺眼前一亮,心想這少女怕是下凡的仙女,又美麗又本事高,少女道:
「你瞧見的可是一隻大黑虎,兩隻小花虎?」
立青點點道:
「正是,你怎麼知道?」
少女笑得彎下身子,半晌道:
「那是我養的呀,大乖小乖本和白兒頂好的朋友,不然如果是山裡的野虎,不把你吃了才怪。」
立青覺得那少女好像很瞧自己不起,他雖則毫不介意,可也不樂意老是受人奚落,但他心中奇怪,忍不住問了一句道:
「白兒……白兒是你的兒子么?」
那少女聞言,羞得臉色通紅,道:
「喂,你再胡說八道試試看。」
立青怔然不知所措,那少女輕嘆一口氣,柔聲道:
「這也怪不得你,白兒是一雙頂乖頂乖的小猴子,它比人還懂事一點,昨晚給山上的和尚打死了。」
她說至此,眼圈又紅了,立青安慰道:
「一隻猴子算不得什麼,我有空捉一隻給你。」
他一向住在鄉下,是以對猴子絲毫不覺新奇可愛,那少女怒道:
「哼!你說白兒算不了什麼,比你這頭笨東西可要聰明得多了。」
立青聳聳肩道:
「猴兒鬼靈精有時真的比人還聰明些,你本事真大,養了這許多野獸,那黑虎你是當作坐騎吧!」
少女聽立青贊她,果然回嗔作喜道:
「這回給你這笨……笨人猜中了,大乖真會走哩,比最快的馬還走得憶多騎著它到處耍子。」
立青看看天色道:
「我得走了,趕到山上廟裡投宿去。」
少女冷冷地道:
「那些和尚個個都是殺胚,你被他們害了,休想我來救你。」
立青奇道:
「和尚幹麼要害我?」
少女道:
「你真沒有見識,看你也練地年武功的樣子,怎麼你師父就沒告訴你,這峨嵋山的野和尚都是黑道隱身佛門避仇的,暗地裡還是干著殺人劫客的勾當。」
其實她也從沒有聽別人說過峨嵋僧人的惡行,只是她心恨愛猴被殺,是以加油添醬的把峨嵋山僧人形容得萬惡滔天。
立青怪道:
「別人都說峨嵋派戒律精嚴,有許多得道之士,你聽誰說的啦?」
少女臉一紅,似乎羞慚謊言被拆穿,立青並沒有注意,少女裝得生氣道:
「我也懶得和你-嗦,你要進鬼門關也由得你去。」
立青江湖經驗毫無,他見少女認真,心中不禁又有睦猶豫,暗忖如果真的像少女所說,自己白賠上一條命可不划算。正自沉吟之間,少女見他回意,便柔聲道:
「你要到哪裡去?」
立青隨口答道:
「天南地北,東飄西盪,也沒有一定的去處。」
那少女道:
「那就這樣好了,等我把這峰和尚全部殺光,你便可以安安穩穩過峨嵋山了。」
立青心想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怎麼開口閉口都是殺人,其實那少女只是一個人寂寞,想要找個人陪她聊天,是以用計困住立青。
立青見那少女以企求的眼光看他,他又習慣的聳聳肩,正想要答應不走,那少女驀然一迴轉,身形如箭,竄進林里,立青連看也沒有看清,便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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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半晌,夜風吹得很疾,風聲中夾雜著山上各寺院悠揚的鐘聲,此起彼落,令人感到寧靜無比。
立青心想:
「久聞峨嵋是天下第一佛門勝地,高僧如雲,聽這鐘聲就透著無限平和,怎會像那少女所說?看來多半是女子量窄,心愛之小猿被殺了,因此橫加毀謗。」
他愈想愈覺有理,事補卻也被他猜中,他見少女還不回來,便邁開大步走了。
立青才走得兩步,背後一個仙樂般的聲音叫道:
「喂,別走,我有話跟你說。」
立青只得又轉回來,只見那少女俏生生地站在不遠樹上,她輕躍而下,就如柳絮墜地了無聲息。
少女道:
「我老遠見你要走了,所以來不及只有從樹梢上跳來跳去,找近路趕來,你瞧我倒像小猿子了。」
立青驚異道: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少女想道:
「剛才我跟你說話時,背後有一個人偷聽,等我發覺追去,竟然追不到了。這人武功不錯,只怕就是殺我白兒的和尚。」
立青道:
「我面對他怎麼沒有看到。」
他話一出口,立刻感到甚是羞慚,那少女抿嘴笑了笑,還好沒有出言相譏。
立青又道:
「你找我要我幫什麼忙?」
少女笑意更深,說道:
「你……你脾氣真好,心地也好的,我要你幫忙的時候,一定會來找你的,我……我脾氣很大,……很大是不是?」
立青還沒有回答,少女又道:
「好,咱們再見了,你從這條路上山去,只需半個時辰便可到達一廟,我還有要事要辦哩!哦!你對化石丹很感到驚奇是不是?我……我給你一粒。」
她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遞給立青,便飛身離去。立青愕然不知所措,連道謝也忘記了,耳畔傳來少女的嬌喚聲:
「那些和尚也沒有這樣兇惡,我剛剛是騙你的,你只管放心投宿就是,要走……要走半個時辰……時辰哩。」
她說到最後,人已走到老遠,民以斷斷續續,立青只覺一陣茫然。
那少女先前對他很兇且蠻不講理,他卻滿不在乎,溫和地應付那驕縱女孩,最後少女竟然對他客氣關心起來。
一種未有的滋味從他腦中澎湃起來,立青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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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青在峨嵋山上玩了數日,這夜一個人獨自坐在林中聽著松濤,忽然興起思家之念,爹爹和韓叔叔怎麼一點音訊都沒有?
他愈想愈是擔心,暗忖:
「自己已經離開爹隱身的村落千里以外,倒不如慢慢走回去碰碰看。」
他這主意一定,次晨便下山而去。
他心中惦念爹爹叔叔,再也沒有來時悠閑。
每天白天趕路,找不到宿頭便睡在山穴野廟之中,直往與韓叔叔分離之處奔去。
這天他又睡在一座破破爛爛的土地廟中,睡到午夜,忽然胸中煩悶得緊,他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一賭氣爬起身來,想到外面透透空氣。
忽見供桌之後,一道藍色光芒射在牆上,陰森森地顯得十分可怕。
他素來大量,猶豫了一會兒便推開供桌,借著屋頂上照進來的月光一看,嚇昨他倒退了五六步,原來那桌后坐著兩個磷磷白骨的人。
立青定神仔細一瞧,原來是兩個死人骨骸,一個手握著一把藍森森的短劍刺入對方胸骨之間;另一個一手按在對手小腹之處,立青看了一會兒,心知這兩人定是搏鬥,結果同歸於盡,死在這荒廟之中,也不知多久了,也沒有人發覺,只剩下兩堆白骨。
立青心想:
「既然被我瞧見了,待明兒挖個洞把他們埋了便是了,免得再做了孤魂野鬼。」
他主意打定便又睡去,次日果然挖了一個大洞,累了一個早上,總算把兩堆白骨埋好,他心中想道:
「這兩人生前不知是什麼深仇大怨,落到拚死決鬥,他們再也想不到死後會埋在一起吧!人死了便一切都完了,何必在生前過分認真計較?」
他一向洒脫無滯,但道世億都應讓人一步,其實世間恩怨名利,又有幾個人能夠擺脫?他俯身拾起遺落在地上的藍色匕首,暗道:
「一個人生前再是英,死了也凡人一樣,一堆白骨而已,倒是這匕首不錯,受了風吹雨打也不生鏽。」
他收起匕首,走出廟門,忽然蹄聲的的,凶奔來一騎,那山道本窄,立青急忙向旁一閃,砰然一聲,懷中匕首掉了下去,深深插在岩石之中。
那馬上之人本已奔到十丈之外,忽然飛身下馬,向立青走來,口中搭訕道:
「小哥,你這匕首真不錯。」
他邊說邊就俯身去拔,立青見他滿面貪得之色,心念一動,握住匕柄,微一用力,竟然拔不動。他急中生智,用力一轉,那岩石就如豆腐一般應手被切了一個圓柱。
立青運勁一挑,一個圓圓正正石柱飛起,隨手拔出短匕。那馬上漢子一見立青手上之短匕發著藍光,心中想起一事,嚇得臉色大變,栗聲道:
「閣下可是……可是司空大俠?」
立青天資敏悟,心中雖覺愕然,但臉上卻毫無表情。他見那馬上漢子身手甚高,如果動強來搶自己匕首,自己未必是他對手。他對這事一點也不明白,心知一開口便出漏洞,是以只哼了一聲。
那漢子見立青毫無表情,更是驚恐萬分,結結巴巴地道:
「小的不知大俠駕臨,大俠……大俠可憐小的不識你老人家,冒犯這看在小的主人面上,多多擔當。」
立青又哼了一聲,忽然後面塵頭起處,又來了高高矮矮几個騎士。
立青轉過身一看,那最前面一個中年漢子翻身下馬拜道:
「司空大俠……您老……您老回來啦!」
立青只得揮手示意那人站起,中年漢子身後一個年約五旬老者作揖道:
「大俠駐顏有術,十多年前小的在狼牙谷見過大俠一面,十年之後,大俠愈發年輕了。」
立青沉著嗓子道:
「好說,好說,各位有事只管先行。」
那群人如獲大赦,紛紛向立青長拜離去,立青心中好笑,暗自忖道:
「這些人武功都不錯,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樣子,看樣子多半不是好人,但那司空大俠不知是什麼人,這般人對他怕成這樣子。」
他一路行去,心中很是得意,也悚得想這件糊塗怪事的其中因果,只覺得那個漢子太粗心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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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了幾步,後面又是人聲喧雜,立青心中好生奇怪,低下頭來讓那些人先行,自己跟在人群之後。
轉了一個彎,前面豁然開朗,山窪中一大塊光禿禿平坦之地,總有數百丈方圓其中高高矮矮總有幾十個漢子,席地而坐,立青恍然大悟,心想原來是在此聚會,他見先前騎馬幾個漢子也在其中,暗想自己還是不露身形為妙,免得露出馬腳。於是就閃到一個高丘之後,想等眾人不注意時再溜走。
忽然場中喧嘩聲突止,一個老者站起身來,向場中諸人作揖道謝,眾人也紛紛起身還禮,老者等眾人靜肅以後道:
「各位師父為小弟之事遠道而來,小遞真是感激不盡,待咱們辦完正事,由小弟作東,請列位痛飲數日。」
他話還未說完,眾漢子已轟然叫好,他身旁一個瘦漢叫道:
「李老哥是天下第一酒客,他請咱們喝酒,真是口福不淺了。」
他乾笑兩句,眾人紛紛附和,立青只覺他聲音宏亮已極,震得耳膜嗡嗡發響心想這樣一個瘦漢,內力倒是充沛。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
「好說好說。」
一揮手對身後一個漢子道:
「把奸賊推出來。」
那漢子應聲從眾人身後挾起一個青年,一擲拋在場中,那青年眉清目秀,長得甚是挺拔,雖然受制於人,臉上神色自若,並無半點恐懼之色。
那老者對眾人道:
「這小子死也不肯招認師承,以他所行所為,的確該當碎屍萬段,老夫見他年紀輕輕,又怕是各位師父的弟子或有關係之人,是以請各位一同裁決此事。」
立青暗忖:
「這人年紀輕輕,不知犯了何罪?」
他凝神聽去,忽然背後有人冷笑一聲道:
「分明是怕人家師父是高人,想把責任推給這群賊胚去共同負擔,還要強嘴。」
立青大驚回頭,也不知什麼時候走來一年輕人,滿臉精悍幹練之色。
那人見立青回頭,便向立青點頭一笑,立青感到甚是親切,但覺這人雖然好像飽經滄桑,可是笑起來卻是親切誠懇。
這時,老者身後的瘦漢冷冷地道:
「兄弟倒不信這小子嘴硬。」
上前向倒在地上的青年協下戳了幾下,立青旁邊那人恨恨道:
「這瘦鬼好毒的手」
立青問道:「怎麼?」
身旁青年喃喃自語道:
「他怎麼不來?再遲些就一切都完啦。」
立青見他滿面焦急憤怒的樣子,他注目一看,那場中的青年似乎強熬著痛苦,蒼白的臉上豆大的汗一顆顆往下滴,立青不禁大感同情。
那瘦漢道:
「小子,只要你說出師承,老子給你一個痛快。」
場中青年哼都不哼一聲,目光中一片漠然,似乎對所受的痛苦置之度外,這當兒還在想什麼別的事情。
立青問他身旁青年道: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那青年似乎沒有聽見,不住自語道:
「再等一刻,大哥再下來,只有一個人幹了。」
他見立青疑惑的看著自己,低聲道:
「場中這人是血性青年,這老傢伙是惡不作的壞胚,是以結下樑子,可是他偏偏和這老傢伙的女兒要好了,這壞胚的女兒可不像他,真真是個好姑娘……啊,不成了,我們得趕快去救,不然再挨下去,他一定會廢了。」
立青自忖武低微,說道:
「我們?我們一齊去?」
那人一怔,隨即道:
「對於,你和他一面不識,我不該拉你去冒險。」
他說到縱到另一坡后,這才現身竄入場中,立青心知他不願自己身形被發現而遭連累,心中好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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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手揮長劍對準瘦漢就是一劍,眾人見突然來了一個搗亂的,都起身圍住那人。那人武功甚好,劍光閃爍中,連連劈倒幾人,立青看得心頭大喜,幾乎喝起采來。
那瘦漢冷笑一聲,一揮手,從人群中走出四個人,圍住那青年進招,打了一刻,瘦漢忽然失聲道:
「原來又是你,流浪漢林立,你以為你臉上塗黑便騙得過我們?咱們也不為難你,你走開就好啦。」
他似乎對那青年有些忌憚,那被喚著姓林的青年手上長劍連攻幾招,逼退五人道:
「好哇!伏波堡五位舵主,只要讓在下將這位帶走,咱們當家的一定不忘今日之情。」
那瘦漢道:
「流浪漢,我是看在你大哥面上才放你一條生路,你別以為伏波五雄怕了你們。」
林立又攻了兩劍,漸漸走近倒在地上的青年身旁。伏波五雄以五戰一,猶自守多攻少,瘦漢大喝一聲,一劍直逼林立面門,林立回劍一擋,另外四支長劍一齊壓了上來。
林立面色懼色,一劍挑了上去,六支長劍像凝在一堆,立青看理緊張萬分。
伏波五雄運盡生平之力也占不了上風,林立臉上笑意時露,內力綿綿不斷,伏波五雄眼看不妙,忽然林立虎吼一聲,向後便倒,叮叮噹噹一陣亂響,伏波五雄五支長劍齊腰而斷。
原來林立眼看得得勝,忽然背後受人暗襲,他全力運在右手劍上,只有一扭腰躲過要穴,閉住氣運力一逼,震斷伏波五雄長劍后,只覺背脊一麻,勁力全失,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瘦漢正想開口說話,忽然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出,他那幾個拜弟連忙上前扶著他。那伙波五雄老三最是暴躁,眼看兄長受傷,提起林立拍拍兩記耳光,只打得雙頰紅腫,滿口鮮血。
瘦漢調息一會兒,起身說道:
「這廝不知好歹,咱們既然已經得罪了他,就乾脆把他也收拾了。」
他說完又踢了兩腳。
立青忍無可忍,他雖是隨意的天性,可是在心底深處還是隱伏著俠義之心,每到必要關頭,這種力量便會發揮出來。他平生處處讓人,可是一旦決定了的事,就沒有人能改變了。
當然他一生決定的事是太少了,只有在危機重重之際,而韓叔叔和他個性,故動手點了他穴道,不然他是怎樣也洋出坡來,叫道:
「諸位且聽在下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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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看又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後生,那先前與立青在路上相遇的馬上漢子首先叫道:
「司空大俠,司空大俠,您……老也來了。」
眾人之中頗有幾個老江湖,對「司空大俠」這名兒真是如雷貫耳,不由肅然起立。
立青裝得大刺刺模樣,沉吟半晌道:
「適才在下已經在旁看到一切,這位嘛——暗劍傷人,不是大丈夫行徑。」
他指了指暗算和伏彼五雄大戰的青年的人,那人面紅耳赤,目光中含滿了憤怒,卻是不敢反唇相譏。
立青又道:
「不是在下多事,就以適才列位這種以多擊寡,還要暗劍傷人的行為,在下就一萬個看不過去。」
他逼於情勢,不得以愈說愈凶,好像真的是基於正義挺身而出,那主持的老道的揖道:
「司空大俠來得正好,有大俠替我們作主,再他什麼三頭六臂的東西,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立青被他一捧,對他惡感消了幾分。
立青畢竟是少年人心性好奇而不知厲害,隱約間真以為眾人對他都唯命是從,便點頭道:
「你且說說其中原委。」
那老者道:
「這廝殺人弟子,淫人兒女,大俠認為該當何罪?」
立青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他一轉念道:
「你說他殺人犯戒,我瞧他清清秀秀的不像那種人,你且拿出證據來。」
那老者剛喜「司空大俠」入了自己圈套,只要司空大俠贊成自己所行,那麼天大來頭也不用怕了。
這時聽「司空大俠」追根到底,他臉色大變,一時之間吶吶說不出話。
立青見他變色,只道他心虛,但又逼了一句道:
「只要你說出證據來,在下便可撒手不管此事。」
那老者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立青見眾人都是怒形於色。他冷哼兩聲,尋思下一步驟。
老者咽下一口氣,沉聲道:
「這人侮辱的就是老夫小女。」
立青很是奇怪,正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披頭散髮飛奔出來,一路哭喊道:
「別殺他,別殺他。」
那老者臉色鐵青,對身旁一人低語了幾句,立刻從人群中走出兩人,上去強扶那女子而去。
立青揚手道:
「且慢!」他轉身向老者道:
「這就是令媛了。」
老者老臉通紅,立青又大剌刺地道:
「這就是你不是了,你女兒分明和那人很要好,你卻偏偏說別人蓁你女兒。依我看,倒不如大家成為親家,在下也可喝喜酒。」
他輕描淡寫的說著,還道頗為有理,那老者臉上由青變紅,由紅變白,一刻之間轉了好幾次,最後一咬下唇道:
「既是司空大俠吩咐,在下遵翕就是。」
他懍聲說著,似乎忿怒已極。立青見自己混冒的名號真管用,不禁得意之極,對那瘦漢道:
「就請老兄替他二人解開穴道。」
瘦漢看了立青一眼,俯身去解穴道,驀然石后唰的一響,眾人還沒看清,場中已立了一個英挺壯漢。
那老者一見,忙向立青一揖道:
「在下吳志天,代表吳家堡恭祝大俠長命百歲。」
立青見他臉上毫無表情,雖知他無誠意,但他年幼面嫩,別人給他客氣,他也只道:「豈敢豈敢。」
老者一言不發,率先前走,那剛來的壯漢冷冷地道:
「吳老大,伏波山五舵主,咱們這筆帳記下了。」
那吳志天也冷然道:
「別人怕你林璜的風雪掌,老夫卻是不怕。」
他受了一腔怒氣,此時已按耐不住,不禁反唇相譏。
姓林的壯漢也不理會,回顧倒在地下兩個青年,他向和伏波五雄道:
「老二,怎麼了?」
林立站起身來道:
「大哥,你怎麼來得這麼遲?」
他雖滿面精悍,可是在壯漢面前卻是稚氣十足,一開口便怪他來遲,那姓林的壯漢見他無恙,呵呵笑道:
「有一件事情耽擱了。」
這時場中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立青、林璜兄弟和那受制的青年,老者的女兒,奔到那青年身旁,低聲的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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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青見她目光中充滿了愛憐,柔聲地向那青年訴說著,林璜問他兄弟道:
「這位是誰?」
「司空大俠。」
林璜大驚拜道:
「原來就是失蹤十年的司空大俠,難怪那批東西怕成這個樣子。」
正在這時,那女子忽然尖聲哭道:
「大哥,你是不是肯信我的了。」
她身旁青年慘笑道:
「我相信不是你害的,又有什麼用,我……妹子……包已成了廢人了。」
那女子哭了一陣,忽然住聲站起,她凝視著青年的面孔,眼光中儘是柔聲蜜意,良久,她道:
「好,大哥,這樣你總肯原諒我了。」
她話未說完,一頭撞向一塊大石上,立青、林璜搶救不及,眼睜睜看著那女子撞得頭蓋破碎,死在地上。
那青年慘笑連連,聲音比哭還要凄涼,他揮手向立青示意,立青走了過去,那青年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對立青道:
「這是我無意……無意間得到的崑崙心法,司空大俠仗義拯救晚輩,晚輩無以為報,這個千萬……千萬請大俠留下,大俠武功高強,這其中全是高深武學,只有大俠能夠參悟了。」
立青正要推辭,那青年回頭對林氏兄弟叫道:
「兩位一再顧我,小弟衷心感激,只有來生報答了。」
他說完飛快向大石撞去,立青拉了一把,竟然拉之不住。
林立大叫一聲,上前一看,只見那青年氣息已絕,他不禁放聲大哭,林璜嘆息道:
「這人性子烈得很,他武功被人所廢,死了倒落得乾淨。」
立青問道:
「這青年是兩位朋友么?」
林立一怔,隨即道:
「萍水相逢,我兄弟見他處境可憐,便伸手管閑事啦!」
立青心中一陣激動,林璜道:
「我兄弟人稱風雷掌林璜,流浪漢林立,大俠有所吩咐,在下兄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斬釘截鐵地說著,便和林立動手埋了男女二人,立青獃獃站在那裡,兩人填平了土,對墳上行了一禮,向立青道聲再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