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魔女傷心談往事 金宮盜寶話前因
柳元甲替蓬萊魔女抹了眼淚,緩緩說道:「你一定怪我為什麼要拋棄你吧?這件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那時你還是未滿周歲的嬰兒,我和你的母親,咱們一家三口,住在河南伏牛山下一個小村子里,我以醫術維持生計,過得雖然不很寬裕,卻很平靜,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蓬萊魔女插口問道:「河南伏牛山下,那不是在金國統治下的地方嗎?」柳元甲道:「不錯,咱們本來不是江南人氏,這裡的家業,是我渡江之後,才逐漸興置的,說下去你就明白了。」
柳元甲喝了口茶,接續說道:「可惜這樣歡樂的日子過不了多久,有一天,忽然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咱們一家人家散人亡的遭遇也由茲面起。金國的韃子皇帝下了密令,訪尋武學名家與醫道高明之士入京,我的武學與醫術都薄有微名,因而也受到了邀請。」
蓬萊魔女道:「你去了沒有?」柳元甲道,「去了!」
蓬萊魔女變了面色,顫聲說道:「你為什麼不逃?」柳元甲道:「你母親不懂武功,你又是剛出世未久的嬰兒.」蓬萊魔女道:「你是為了顧全我們母女,以至不惜喪了自己的名節么?」柳元甲道:「這是原因之一,但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說老實話,是我自己願意去的。」蓬萊魔女又羞又氣,含著淚澀聲說道:「是你自己願意去的?是為了貪圖祿位?是為了怕死貪生?」柳元甲道:「都不是,應召的那些人倒是有許多是為了貪圖祿位和怕死而去的,但我卻不是。」蓬萊魔女大感惶惑,問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柳元甲道:「因為我探聽到了勒子皇帝要邀請這一些人的原因,這件事發生那年,距離『靖康之恥』剛滿十年,『靖康之恥』你知道嗎?」
蓬萊魔女道:「這是中國所受的奇恥大辱,我怎能不知?那一年金虜攻破汴京,擄走徽欽二帝,宋室因此被迫遷往江南。」
柳元甲道:「金虜不但擄了徽欽二帝,還席捲了宋宮寶物,其他的也還罷了。其中卻有兩件世上無雙的國室,一件是『穴道銅人』,銅人身上刻有最詳細的穴道部位,經絡分明,任何武學典籍與醫書,關於穴道的研究記載,都沒有這個『穴道銅人』詳細精微,因此這個銅人對於武學醫學,都有極大的價值。武林中人,杏林國手,夢寐以求的就是能見一見這個銅人。」
蓬萊魔女道:「你是被這個『穴道銅人』吸引去的?」柳元甲道:「再說另一樣國室。宋太祖趙匡胤不但是本朝的創業之君,同時也是一位武學高手,這,你應該是知道的了?」
蓬萊魔女道:「太祖長拳與二聖棒在江北也極是流行,韃子武士也都是公然練習,如此稱呼,並不避忌的。」太祖長拳即是趙匡胤當年雄稱江湖的一套拳術;至於「二聖棒」的得名則包括趙匡胤的弟弟趙匡義在內,他們兄弟二人都長於桿棒,趙匡義後來弟繼兄位,是為宋太宗,故此與趙匡胤合稱「二聖」。
柳元甲點點頭道:「宋太祖不但拳棒雙絕,內功的造詣也很不凡。」蓬萊魔女道:「這是一定的了,昔無深厚內功作為基礎,任何兵器也不能發揮出大威力來。」柳元甲道:「宋太祖的武功得於華山隱士陳傳的傳授,陳傳在當時被人當作神仙一流人物的,其實他也是個凡人,不過因為德高望重,山塵絕俗,且又與太祖有過這段淵源,故而受到世人極度的推崇。陳傳將他的內功心法寫成了一篇『指元篇』,附在拳經之內,都傳給了宋太祖。」
蓬萊魔女道:「你所說的宋宮的第二件寶物,就是指這拳經、心法么?」柳元甲道:「不錯。可惜自宋太宗以後的歷朝皇帝,都耽於逸樂,無心練武,以至這拳經、心法,塵封大內之中,等於廢紙。卻便宜了金虜,在攻陷汴京之後,搜劫大內寶物,將陳傳畢生心血所著的武功秘籍與那穴道銅人,都搬到金國去了。」
柳元甲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不忍見這兩件寶物,落於敵人之手,是以甘受屈辱,自毀名節,裝作心甘情願、貪圖利祿的小人,應金主的禮召,進入宮廷。」
蓬萊魔女道:「韃子皇帝請你們這班人去,與那兩件寶物有何關係?」
柳元甲道:「穴道銅人複雜精微,若能推究清楚,對於針灸療法,以及武功上點穴的運用,都有神奇的效用,金虜當然也明白這點,但他們得了寶物之後,經過十年,集合他們本族的聰明才智之士,費盡心血,日夜琢磨,卻還是未能盡悉其中的秘奧。還有那本拳經。心法,拳經也還罷了,陳傳內功心法所載的『指元篇』,也是極為深奧,他們同樣弄不明白。是故金主要頒下密令,不論漢人、金人或是遼人,只要是武學名家、杏林國手,便都在網羅之列。目的就是要這些人幫他研究,為他效勞。」
蓬萊魔女道:「韃子皇帝就敢這樣相信你們嗎?」柳元甲道:「他當然也有一套毒辣的手法,我們入宮之後,均被隔離,每個人都有幾名大內高手嚴密監視。而且他也沒有將拳經、心法的原本給我們過目,至於穴道銅人更是不肯讓我們去摸一摸了。」
蓬萊魔女道:「銅人不許你們摸,拳經不許你們看,這又叫你們如何進行研究?」柳元甲道:「他們倒是聰明得很,將那穴道銅人,繪成圖解,分為十二經筋、十五脈絡,共二十七個部位,二十六張圖解,每人只得一份。拳經、心法也是如此處理,拳經割裂為八篇,那『指元篇』內功心法,卻因互有關聯,只能分為上下兩篇,都是另抄副本,分發各人。我因武學醫學,兩俱擅長,僥倖分得了『指元篇』的上篇,還有拳經的一部,以及穴道銅人中手少陽經脈的圖解,所得已是遠比同伴為多,但也還不到全部的十分之一。各人均破隔離,彼此間不許來往,每個人又被兒各大內高手嚴密監視,那自是不怕我們串通作弊了。」
蓬萊魔女道:「金虜防範如此森嚴,那你的圖謀豈不是要落空了?」柳元甲笑道:「俗語說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我們來說,卻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有他的鬼門道,我們也有我們的巧辦法。我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都是為了同一目的,接受金主邀請的。進宮之後,雖說形同囚禁,彼此隔離,極難見面,但也總還有那麼一兩個機會,例如在什麼慶典之中,可以見上一見的,我們早已有了準備,將金虜分發給我們的又再另抄了一個副本,秘密收藏在御園中一個所在,例如某一塊假山石下,某一株大樹的樹窿,做了記號。到了好朋友有機會見上一面時,只須說一句普普通通的寒暄話,別人聽來毫不會起疑的,只有我們才知道的隱語,我們就可以交換所得了。我們極力裝作對金虜忠誠,將研究的結果,半真半假,也寫了出來,『呈報』上去,騙取他們的信任。我因為成績特別好,後來他們又將穴道銅人的三份表解,委託給我研究,只可惜那『指元篇』的下半篇,卻始終來得。我在宮中小心忍耐,除了原來的朋友外,又結了幾個新知,在彼此試探,明白了對方心意之後,也用那個秘密方法進行交換,到了年底,我已到手了穴道銅人的十三張圖解、三篇拳經,一篇內功心法了,也就在這個時候。
監視我們的大內高手,已似有了覺察,看得出他們是隱隱起了疑心。」
蓬萊魔女雖然明知柳元甲後來是逃了出來,但聽到這裡,也不禁焦急問道:「那你們怎麼辦?」
柳元甲道:「我們幾個志同道合的遂提早發難,趁著一個風雨之夜,殺了那些甘心為金虜利用的夥伴,搶了他們的抄本,衝出宮去。唉,但究竟是寡不敵眾,在大內高手圍攻之下,和我同時逃難的良友,一個個都被他們或殺或俘,只剩下我一個人,殺了金虜十八名高手,僥倖逃得出宮。」
蓬萊魔女淚盈於睫,又喜又悲,不由自主地靠近父親,哽咽說道:「爹爹,原來你是具有如此苦心,孩兒錯怪你了。」這是她第二次叫出「爹爹」二字,第一次叫時,還有幾分勉強,這一次卻是出自衷誠,孺慕之情,溢於辭表。柳元甲濃眉一展,輕輕撫摸著蓬萊魔女的頭髮,柔聲說道:「好女兒,只要你諒解為父的苦心,我這許多年所受的苦楚也值得了。」
蓬萊魔女想起不久之前,還把自己的父親罵為「老賊」,不禁暗暗羞慚,心中想道:「我以往一直羨慕耿照有那麼一個好父親,卻原來我的父親所作所為,與他的父親竟是不謀而合,一般的仁人志士之心!他深入虎穴,忍辱深謀,終於逃出牢籠,並還鋤奸誅敵,更是令人可敬可佩!」羞愧當中,突然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華谷涵那句叮囑:「不要相信這老賊所說的話。」「華谷涵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大約他對我爹爹的往事未曾清楚,以至錯疑了好人吧?」這時她不是不相信柳元甲的話,而是不相信華谷涵的話了。但華谷涵這句話,畢竟在她心上留下了一絲陰影。
柳元甲接著說道:「我逃出大都(金京)之後,日夜兼程,趕回故里,幸好你們母女無恙,正在家中盼我歸來。
「我應召入宮之後,地方上的金虜爪牙,也並沒有放鬆對咱家的監視,我逃間的當晚,就給他們發現了。我背負著你,殺出重圍,連夜逃亡,意圖渡過長江,逃回故國,可是你母親不會武功,跟不上我的腳程,鄧是無須說了,這萬里奔波之苦,就不是她一個弱質女流所能捱的。
「我拖妻帶女,一路上又不斷有敵人迫蹤,殺了一批隨著又來一批,走了半月!還不過只是到了山東境內,未過泰山,你母親已是遍體鱗傷,又害了病,她不忍拖累我,有一日走過一條河邊,她突然就投水死了。」
蓬萊魔女聽到此處,再也忍受不住,號陶痛哭起來,喊道:「媽,你好命苦,都是女兒累了你了。」柳元甲見她哭了起來,怔了一怔,這才突然想起,自己也該表示傷心,於是揉了揉眼,擠出了幾顆眼淚,陪蓬萊魔女哭了一場,但他這悲傷不是發自內心,倘芳蓬萊魔女保持若平時的冷靜,定能瞧出破綻,可是蓬萊魔女此時正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之中,哪裡還能仔細分辨柳元甲這副急淚,是真哭還是假哭了。
哭了好一兒,柳元甲道:「好在咱們父女今日得以重逢,你母親在九泉之下亦當瞑目了。」蓬萊魔女要想知道後來的事,也就漸漸收了眼淚,聽她父親再說下去。
柳元甲抹了眼淚,往下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你母親死去這晚,追騎又到,這次來的是金國四大高手,厲害非常。我一手抱你,單掌應敵。一場苦鬥,金國四大高手,二死二傷,我身上也傷了七處,幾乎變成了血人。幸好你沒有受到傷害,強敵也終於給我擊退了。
「可是我已受了重傷,無力再保護你了,倘若迫兵續到,父女倆只怕要同歸於盡,我左思右想,也曾想到闖進一個村莊,找個人家,託人撫養。但我渾身浴血,若然闖進人家,勢將引起驚恐,那家人家也勢必要追查我的來歷,他們又豈肯收容一個來歷不明的通逃者的女兒?「我思之再三,只有一個聽天由命的法子,趁著夜晚,將你放在路旁,希望明早行人路過,發現了你,或者有人會動惻隱之心,將你收留。附近有間破廟,無人看管,我在那裡偷了紙筆,匆匆寫下你的名字,出生的年月日時,再加上幾句哀懇過路的仁人君子將你收目的話,便脫下長衫,把你包裹起來,放在路旁。那時你你正在熟睡之中,一點也不知道你狠心的爹爹竟拋棄了你。瑤兒,你怪我么?」
蓬萊魔女不禁再次哭了出來,說道:「爹爹,你愛護我無微不至,也只有這樣,才有希望保全兩人的性命,女兒感激你都還來不及呢,怎會怪你。」
柳元甲嘆了口氣,說道:「我當時也是這樣想法,但雖然如此,當我將你放下之時,心中那份難過可就不用提啦,簡直比刑刃剜心還更痛楚!」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面,幾乎泣不成聲。(這次他早已有準備,哭得很是「自然」,下似上次那副急淚的突如其來了。)兩父女對泣一會,這次卻是蓬萊魔女掏出手絹,替柳元甲抹去了眼淚,問道:「後來怎樣?你如何脫險逃到江南?」柳元甲道:「我將你放在路旁,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又走回來,在那件長衫上撕下一片破布,準備將來留作對證,這才狠起心腸,離開了你。我是金國的欽犯,在那張紙上,不能留下我的名字,父女即使他日重逢,你也不會知道我是你的父親,咯一的指望,就是靠這破布殘箋,作為證物了,唉,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不知你落在誰家?不知今生今世,能不能再見到你,這希望極是渺茫,想是老天憐念我愛女之情,今日竟在無意之中,將你送回來了。」
蓬萊魔女道:「我也是得老天垂佑,收留我的那家人家,對我愛逾親生,說來也是湊巧得很,那人像爹爹一樣,是身具絕世神功的武林高手,他收了我作徒弟,身兼養父與師父的職責,」
柳元甲道:「這人是誰?」
蓬萊魔女道:「你們同是武林高手,想必彼此知名,他是公孫隱。」柳元甲身軀微微一顫,似是頗感意外,失聲說道:「哦,是公孫隱!」蓬萊魔女道:「爹爹,你認得我的師父?柳元甲道:「見是未曾見過,但二十年前,他名震大江南北,武林中人,奉他為泰山北斗,誰不知曉?那次金國的韃子皇帝,邀請武林高手,本是以他為首。聽說他就是因為逃避徵召,棄家遠走,從此銷聲匿跡的。他還活著嗎?」蓬萊魔女道:「他老人家雖然是年過七旬,但精神健旺,稱得起是老當益壯。只是他寡居無伴,晚景卻甚凄涼。爹爹,待這場戰事過後,稍得太平,女兒想把他老人家請來,與爹爹同住,也好讓女兒得以侍奉你們二老,稍盡孝道。爹爹,你說可好?」柳元甲神色似乎有點不大自然,苦笑說道:「好雖是好,但不知何日得見太平?這事留待以後再說吧。」蓬萊魔女道:「好,那麼爹爹你再續說你的遭遇吧。女兒在師父家中之事,等下再向爹爹詳說。」
柳元甲彷彿有點精神不屬,呆了一呆,問道:「我剛才說到哪裡?」蓬萊魔女道:「說到你將我放在路旁,獨自一人,負傷面走。」
柳元甲接續說道:「我獨自一人,負傷而走,一路上的食宿等等問題,那就簡單多了。日間我躲在山洞裡,晚上方始趕路,說來也真夠運氣,以後就沒有再碰上追兵。我漸漸養好了傷,終於在一個月之後,愉偷渡過長江,來到江南。唉,想不到一到了本國的疆土,又碰上了倒楣的事情。」蓬萊魔女推算了一下時間,說道:「那時還是秦檜這個奸賊當權在位吧?」
柳元甲道:「不錯,我來到江南這一年是紹興十四年。距離岳少保被害,還不過三年,秦檜正得皇上重用,官居宰相,進魏國公。他當年與金兀朮勾結,害死岳飛,此事到如今是人人知道的了。但那時我剛從金人統治之下來到江南,對國家大事,懵然無知。怎料得到南宋朝廷,竟是權好當道、忠良退避的一副亂糟糟的局面。
「我那時正當盛年,抱著一腔熱血,想把我所得的穴道銅人圖解,歸還大內,這圖解雖不齊全,也是盡了我當子民的一點忠心。我還想投軍執戟,為國馳驅。於是我到臨安府求見府尹,意欲稟報這件秘密,請他轉達九重。哪知這府尹是秦檜的奸黨,一聽說我是從金國逃米,問了我的名字之後,突然就一拍驚堂木,指我是個姦細,叫公差把我鎖了起來,當天就打進黑牢去了。」蓬萊魔女道:「天下竟有這等狗官!」柳元甲笑道:「不過說起未我也還要多謝他呢。」
蓬萊魔女道:「這等既糊塗又無恥的狗官,對爹爹還能有什麼好處,要多謝他?」柳元甲笑道,「正是因為這狗官糊塗,只聽說我是從金國逃來。意圖投效朝廷,就把我拿下來了。要是他一開首先以禮待我,問明我的來意,我一定會把秘密說出來,穴道銅人的圖解也會交給他了,我本來就是請他呈報皇上的啊。
他這麼一來,倒讓我保存了我所得的寶物了。豈不是要多謝他么?」蓬萊魔女道:「與其交還皇上,也不過是令這寶物塵封大內之中,倒不如爹爹留下未自用了。」心想:「怪不得爹爹的武功如此高強,原來他得了十三張穴道銅人的圖解,又得了陳傳的內功心法——半篇指元篇,經過了二十年的勤修苦練,自是足以稱霸武林了。」
柳元甲接著說道:「我被押進監牢,這才知道我是犯了當時的流行罪。」蓬萊魔女詫道:「只聽說有流行病,還有流行罪么?」
柳元甲道:「這流行罪也就是愛國罪的別名,孩子,你初到江南還未懂得。」蓬萊魔女嘆了口氣,說道:「我懂得了,朝廷畏敵如虎,凡敢倡言保國抗敵者,就會給加上罪名。」柳元甲道:「現在已是好得多了,當時還嚴重呢。那時秦檜害了岳飛未久,群情憤激,秦檜一意通敵主和,不惜與民為敵,凡有口出怨言,或密謀抗金的都立即逮捕。監獄里關滿了人,在我那號監房裡就有這樣幾個犯了愛國罪的太學生。(宋代教育制度,在京師設立的最高學府稱國子監,在國子監就讀的士子稱太學生。)我也是進了監獄之後、聽得圓獄難友談論,這才知道,像我這樣從金國進回,而又揚言抗金的義民,實是最犯朝廷之忌。」
兩父女相對嘆息了一會,柳元甲接著說道:「後來出獄之後,我又知道,原來金國的密使,早已到了臨安,將我的名字通知奉檜,請秦檜教屬下,將我訪拿。我這麼一來,等於是自行向臨安府投到了。那臨安府尹、將我打過監獄,本事等待稟報了秦檜之後,第二天就移解給太師府,讓秦檜把我當作一件禮物,送回金主的。我在監牢里知道南宋小朝跳的真相之後,哪裡還能忍受,當晚就殺了獄卒,越獄而逃。」
柳元甲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從此之後,我對國事心灰意冷,索性就做起江湖大盜來。我逃出金國皇宮之時,曾順手盜了金宮的一些珍珠寶貝,十餘年來,干那黑道的營生也所得不菲,因而在三年前金盆洗手,擴建了這座園林。我雖不敢說富堪敵國,也差可比擬王侯了。哈哈,想不到我有錢有勢后,昔年要緝捕我的官府中人,如今是唯恐巴結我都巴結不到了。當然也更沒有誰敢追問我的來歷了!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是得意的自豪,也是憤慨的發泄。蓬萊魔女呆了一呆,忽道:「爹爹,你有錢有勢,官府中人固然是來巴結你,但老百姓對你確實怨聲載道呢!」柳元甲笑聲一收,眉頭略皺,問道:「你路上聽到了什麼?」蓬萊魔女道:「他們說你的手下幾百家丁個個如狼似虎,欺壓小民!」柳元甲道:「哦!有這等事?也許是我一時失查,馭下不嚴!有那麼幾個奴才,借我的名頭招搖,仗勢凌人,也說不定。以後我嚴加整肅,也就是了。
你還聽到什麼?」蓬萊魔女道:「這周圍百里之內的田地、當鋪都是你的,你的總管說一句話就是聖旨一般。」柳元甲道:「這又怎麼了?」蓬萊魔女道:「你收取貴租,盤剝重利,小百姓是苦不堪言。這些事情,爹爹難道也不知道,聽從手下胡為,向來不管的么?」柳元甲甚是尷尬,打了個哈哈,說道:「瑤兒,你要知道,我是做了十幾年強盜頭子的,我的手下弟兄不少,金盆洗手之後,靠我食飲的少說也有千人。我雖然也頗積有貨財,但我既嚴禁他們再去搶劫,長此下去,也不難坐吃山空。我薄置田產,經營典當,那也無非是為維持生計,出於無奈的啊!」
蓬萊魔女道:「爹爹要顧下下兄弟,也得要顧小民生計,否則豈不是有背俠義之道,反而變成惡霸了?」柳元甲更是尷尬,只好用笑聲掩飾窘態,哈哈笑道:「爹爹縱是不材,也不至於做個惡霸。但既有此等弊端,我也須當加以改善。田產典押都是有人專職經管的,明日我親去查帳,若有不當之處,自當改訂則例,務求當贖公平,田租合理,那也就是了。哈哈,怪不得你今晚闖進千柳庄來,敢情是聽了這些怨言,要為民除害來了?你爹爹還不至於像你想象那樣的兇橫霸道呢。」蓬萊魔女道:「爹爹力抗金虜,金宮盜寶,殺敵鋤奸,不愧是個英雄豪傑,女兒佩服得緊。只求爹爹在大節無虧之外,也能顧全小節,那就是個完人了。」柳元甲這才鬆了口氣,笑道:「我漸入老境,精神不濟,行事乖謬之處,想來也是難免的。你來得正好,有見得到的地方,可以隨時提醒我。」
蓬萊魔女道:「爹爹,請恕女兒冒昧,要問爹爹一樁事情,這可是與大節有關的了。」柳元甲皺眉道:「哦,是與大節有關的?你又聽到了什麼了?」蓬萊魔女道:「這不是聽來的,是女兒昨晚親眼見到的。爹爹,你為什麼款待那個金國國師金超岳做你的首席貴賓?」
柳元甲道:「他當真是金國的國師么?笑傲乾坤華谷涵與我作對,焉知道不是他的謊言?」蓬萊魔女道:「不,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這祈連老怪確實是金國國師。」
柳元甲怔了一怔,道:「你怎麼知道?」蓬萊魔女道:「我還曾和他交過手來。他殺了山東義軍首領褚大海,又要殺中原四霸天中素有俠名的西歧鳳,被我撞上,我對他的身份來歷,已是查得清清楚楚。」當下將那日撞見金超岳的情形,約略說了一些,但卻瞞過了武林天驕以蕭聲助她之事。蓬萊魔女之所以瞞住此事,倒不是為了面子,而是為了武林天驕也是金人,而且還是金國的貴族。說將出來,兔不了要大費唇舌,解釋一番。她正急於要盤問父親與金超岳的關係,自是暫時不要涉及武林天驕為宜。
柳元甲倒有點懷疑,道:「你能是那祈連老怪的對手嗎?」篷萊魔女淡淡說道:「這老怪的陰陽二氣雖然厲害,也未見得就勝得過女兒。那時他是在大戰東海龍與西歧鳳之後。」她所說的也是實情,以她的本領確是勉強可以和金超岳打成平手。柳元甲一想,金超岳在大戰東海龍、西岐鳳之後,給蓬萊魔女打敗也有可能,同時他心裡也有一些顧忌,便不再盤問下去了。其實蓬萊魔女之所以知道金超岳的身份來歷,都是武林天驕告訴她的。倘若柳元甲楔而不舍地追問下去,間她何以得知,蓬萊魔女就要難以回答了。
柳元甲吟沉說道:「這麼說來,笑傲乾坤之言是真、金超岳果然是國師的身份了。」蓬萊魔女道:「當然是真,怎會有假!」
柳元甲道:「以金超岳過去在金國的地位與所具的本領,他不出山則已,一出山自必要給金主重用,不是國師,也是高官,這一層我其實也是早已想到的了。」說到此處,已是不由他不轉了口風。
蓬萊魔女道:「爹爹既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的金國武師,何以還以首席貴賓之禮款待?」柳元甲忽地又哈哈笑道:「瑤兒,聽說你已是北五省的綠林盟主,也應該有點識見了。一個人行事,豈能只是有勇無謀?」蓬菜魔女道:「哦,莫非爹爹在這件事也是另有用心?」柳元甲哈哈笑道:「不錯,我正是因為他不是金國的普通人物,才特別款待他的。你想,以他這樣的人物,潛入江南,當然定有圖謀!我要殺他容易,們殺了他卻從何探聽他的秘密?故而我必須先以禮相待,待探聽到了他的秘密之後,那時殺他不遲。不料給笑傲乾坤來了這麼一鬧,卻使我的打算全都落空了。」蓬萊魔女吃了一驚,道:「這老賊已經不在千柳庄了么?」柳元甲道:「你想,他若果真是金同同師身份,被人揭露之後,還敢再在此地停留么?當然早已跑了!」蓬萊魔女大是失望,連聲說道:「可惜,可惜!」
柳元甲道:「現在該說到你的事了,你此來江南,又是為何?」蓬萊魔女略一遲疑,說道:「我師父自從將我收養之後,即到處託人查訪,想知道爹爹是誰,住在何方,因何緣故,拋棄骨肉。我懂了人事之後,也在叨查暗訪,渴欲知道自己的生身之謎。長江以北,打聽不出,是以來到江南。」柳元甲道:「哦,原來你是來找尋我的,這些年來,我也找得你好苦!」兩父女又不禁相對默然。
蓬萊魔女暗暗叫了一聲「慚愧」,心想:「爹爹,不是我有心瞞你,實在是我也給你們弄得糊塗了。不知你們何故互相仇恨?更不知他為了何故,叫我不可相信你的說話?」要知蓬萊魔女此來江南,原是要找尋華谷涵的,由於華谷涵送她那隻金盒,她也一直以為在這世上只有華谷涵一人知道她的生身秘密,是以要向華谷涵探問。哪知尚未有機會與華谷涵交談,她已是父女重逢了。柳元甲說得鐵證如山,不由她不相信柳元甲是她父親,因而對華谷涵那一句話也就不由得疑心大起。她一想到父親與華谷涵既是互相仇視,因而也就不想再提她本來是要找華谷涵探詢身世之事了。
柳元甲道:「除了要找我之外,也還有別的事吧?」蓬萊魔女又是略一遲疑,心想:「爹爹是抗金義士,說也無妨,何況早已有華谷涵與辛棄疾先後來到江南報訊,金兵即將南侵之事,也不是什麼秘密了。」當下便依實說了出來,告訴柳元甲她是想到臨安去見辛棄疾,與辛棄疾商量,如何與南宋的官軍配合,阻撓金國南侵。
柳元甲大喜道:「瑤兒,你真不愧是我的女兒!這也真是武林佳話,咱們父女都是綠林盟主,又正是態同道合之人!」蓬萊魔女道:「那麼金虜若是南侵,爹爹你也要率江南豪傑,起而抗敵了?」柳元甲哈哈笑道:「這個當然。我雖然金盆洗手,也不能坐視胡馬渡江,若到其時,說不得我也只好自毀閉門封刀之誓了。」
柳元甲歇了一歇,又道:「北五省的綠林是否都聽你的號令?」蓬菜魔女道:「十之七八,女兒可以指揮得動。」柳元甲道:「你離開山寨之後,誰人代你之位?」蓬萊魔女道:「是一個心腹侍女,她為人精明幹練,可以放得下心。」
柳元甲搖頭道:「阻止金人南侵,這是一件何等重要的大事,你讓一個侍女替你代行盟主職權,這如何教人放心得下?你離開之前,可曾有了周密的安排么?讓爹爹與你參酌參酌。」蓬萊魔女心道:「爹爹你也忒輕視我了,我豈能沒有妥善的安排?」正要說出,不知怎的,陡然間想起了華谷涵來,華谷涵的影子出現在她的面前、似乎是在向她說道:「你為什麼不聽我的叮囑,輕信這老賊之言?」
蓬萊魔女心頭一凜,暗自尋思:「華谷涵也許是胡亂猜疑,有所誤會,但我總還是以小心為妙。這些秘密的安排,也沒必要讓我爹爹知道。」於是改口說道:「風雲變化,難以預測,事先實是難作安排。我那侍女,精明幹練,我已由她便宜行事,隨機應變。」
柳元甲搖了搖頭,說道:「唉,你真是少不更事。你那侍女縱然怎樣精明幹練,也不過是個侍女,能有多大見識?她的武功威望更談不上,又如何能夠服眾?這必須想個補救的法子纔此處缺損一頁!
這話也說得通。可是當時的情景,爹爹卻是全力在庇護他,顯得和他十分親近,難道這也為了掩人耳目?」
第二件是華谷涵和那金盒,這也是令蓬萊魔女百思莫得其解的事情。據柳元甲所言,那金盒乃是他的東西,內中珍藏著那片沾有血漬的破衣和寫著她生辰八字的黃箋,正是留作父女相認的證物的。蓬萊魔女個禁心裡想道:「我爹爹從前並不認識華谷涵,昨晚華谷涵到來的時候,還是那鐵筆書生說出他的名字,我爹爹方知他是何人。然則華谷涵又從何得知我爹爹藏有這個金盒?再說華谷涵與我爹爹的武功不相上下,他又焉能穿堂入室,予取予攜,將爹爹所珍藏的金盒,如此輕易地盜去?」
再又想道:「我爹爹行同惡霸,華谷涵昨晚闖到千柳庄夾,或許也是像我最初一樣,未曾深切明白我爹爹的為人,未曾知道他過去的經歷,以致有這場誤會?但他又何以兩次傳音,叫我不可相信爹爹的說話?依此看來,他又似乎並非只把我爹爹當作一個尋常的惡霸?」
蓬萊魔女正在苦思難解,不知不覺已是黃昏時分,有個丫頭端了飯菜進來,說道:「小姐午睡過了?」蓬萊魔女道:「我一直未曾歇息。」那丫頭道:「老爺有點事,請小姐一人用飯。」飯菜倒很豐盛,只是蓬萊魔女有事於心,胡亂吃了一頓,卻是食而不知其味。
那丫頭收拾了碗碟之後,又拿來了文房四寶,說道:「老爺說小姐等下要寫一封信,叫我拿紙筆給你,墨也磨好了。老爺說請小姐早些安歇,養好精神,好寫這一封信。」蓬萊魔女道:「我知道了,多謝你服侍周到。我可真有點渴睡了。」那丫頭將文房四寶擺在書桌上,又燃起了一爐安息香,這才向蓬萊魔女告退。
蓬萊魔女關上房門,看了看那鋪好的紙,磨好的墨,不禁又是思如潮湧。她剛才答應寫這封信,其實乃是緩兵之計,有意拖延,好騰出時間冷靜思索,如今卻已是越想越覺可疑。
蓬萊魔女心中想道:「爹爹好像十分重視我這封信。本來他要派人去協助玳瑁,那也是一番好意。但卻又為甚要我把大權交給那個什麼宮師兄?我又怎放心把北五省的義軍交給一個不知底細的人調度?咦,我爹爹極力主張我寫這一封信,要作如此安排,莫非、莫非是另有用心。」
蓬萊魔女想至此處,不由得霍然一驚,冷汗沁沁而出,登時睡意全消。心中只是想道:「我爹爹是抗金義士,他、他大約不會是騙我上當的吧?」但她這麼想了,也正是她對這個意外相逢的爹爹,已是隱隱起了疑心。蓬萊魔女獨自凝思,不覺己是二更時分,月光透過紗窗,蓬萊魔女倚窗遙望,神思恍惚,心亂如麻。
神思恍惚中,華谷涵的聲音又似在她耳邊叮囑:「不論這老賊說些什麼,你都不要相信!」蓬萊魔女翟然一驚,驀地想道:「不對,這裡面定然有些不對,卻不知是誰錯了?我一定要找著華谷涵,當面向他問個明白。他是知道我生身秘密的唯一一個人!」像過往的習慣一樣,蓬萊魔女一想起笑傲乾坤,跟著就會想到武林天驕,這次也不例外,笑做乾坤的影子從她眼薊晃過,武林天驕的影子立即就從她的心頭泛起。
蓬萊魔女再次想道:「不對,知道我生身之謎的,也不見得就只是笑傲乾坤一人。」她想起師嫂桑白虹臨終那一句沒有說得完全的話,第一個告訴她,她父親還活在人間的消息的是她師嫂,她師嫂是怎麼知道的?知道了多少關於她父親的事情?蓬萊魔女已是無法再問她的師嫂了。可是她的師嫂也是武林天驕的師姐,是那一次武林天驕將她救走之後,她在武林天驕那裡養好了傷,再回到家中,第二次受到丈夫暗算,在斃命之際,才向蓬萊魔女吐露出這個秘密的。可以推想得到,她父親在生的消息,多半是她師嫂從武林天驕那裡聽來!
蓬萊魔女心裡想道:「若是我推想不錯,這是上最少有兩個人知道我的身世之謎!一個是笑傲乾坤,一個是武林天驕。
哎,只是笑傲乾坤已經難找,武林天驕遠在長江以北,他又是金國的貝子,那就更是難有機會見面了。」本來柳元甲說得出蓬萊魔女的生辰八字,又說得出那片沾有血漬得破布的秘密,蓬萊魔女已是無可置疑。但她想起了父女相見之後的種種可疑之處,即使她仍然相信柳元甲是他父親,但對柳元甲的其它話,已是不能完全相信,這是她心中盤恆著兩個疑問:「究竟柳莊主是不是我的父親?究竟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他說的他那一段過去的經歷,是真的還是架的?」蓬萊魔女心想:「要打破這兩個悶葫蘆,恐怕只有去問問笑傲江湖或是武林天驕了。」
蓬萊魔女正自神思恍餾,心如亂麻,忽聽得一縷蕭聲,若斷若續,飄入她的耳中,她凝神靜聽,驀得跳了起來,叫道:「奇怪,武林天驕怎麼到這裡來了?」他最初還以為是自己心有所思,致生幻覺,但如今已是聽的分明,確實是武林天驕的簫聲!
蓬萊魔女精神陡振,取了拂塵佩劍,立即便推開窗子,跳了出去,循著簫聲,追蹤覓跡。到了園中,忽聽的轟隆一聲,接著是她父親的聲音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因何三更半夜道我十柳庄來?」
蓬萊魔女遠遠望去,只見一棵柳樹之下,站著兩人,不但有武林天驕,還有一個手持長笛的女子!正是:疑雲心上起,又聞玉笛暗飛聲。
欲知後世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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