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逸之到湖北新軍任講武堂教官后,在諸位同僚和眾學兵當中,很快就聚起了自己的人場兒。

逸之是那種極富性格魅力的人。平時,他除了和士兵一樣每天堅持出操和其它兵法兵技的練習之外,天天都領著一幫子喜好武藝的官兵,格外再練習一番少林武功、騎射擊劍和冷兵器。三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體段依然精壯而幹練,演兵操練一點不讓年青人。因他文兼武備、為人仗義,加之人品和口碑也好,很快就被上司呈報提升為武六品教官。

眾人只有一點不明:這位六品教頭,三十多的人了,為何至今未見有家小妻兒。也有問及此話的同僚,他總是默默無語,似乎不願過多提及。後來,也有熱心的朋友想要幫他牽線成家,總是被他不露聲色地回絕了。一位上司曾託人把自己的一位胞妹說給他,逸之竟謊說:「已經有了家室,老家發水逃難時衝散了。」

眾人見他如此說,也就不再勉強了。

在教學當中,逸之除了給學兵們主講經史之外,常常將一些反滿思想通過經史的評說,不動聲色地揉到教案里、傳播到士兵頭腦中。

除了傳播推翻滿清、建立共和的思想外,私下裡,還悄悄把刻印的《猛回頭》、《警世鐘》和《革命軍》之類的小冊子,秘密傳散到學兵中間。一時,學兵中四下都開始傳看起這些朝廷早就明令禁止的書報文章來。一些學兵,因信任逸之的人品,甚至敢就冊子上一些不理解的詞句和內容,找梁教官釋疑並辯論一番。

只是,為了能隨時掌握滿清軍隊中高層長官的動態,革命黨上司反覆囑託他:凡事以大局為重,不可公開聲明加入哪個會黨,更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

這兩年,從詔布遞減科舉到立停科舉,漢族文人更無取仕的門路和前程可言了!故而,在新軍募招士兵時,一下子跑來了好些因科舉無望而棄筆從戎的平民階層的讀書人。他們把平素積壓的憤懣全都帶到了軍中。三人成虎!這些人聚在一起,加上手上有了槍,肚裡也有了膽,更是熱血沸騰起來。一時,新軍中成立和組辦會黨成風。有十幾個、二十幾個人的,也有三五個人的。有的叫讀書會,有的叫同盟會,也有叫共進會的……雖說名字不同,可革命的內容和綱領卻是大同小異,總不外反滿抗洋、驅除韃虜和恢復中華、建立共和這幾項。

一時,湖北新軍大小舉義此起彼伏、沸沸揚揚,朝廷多次派員督促兩湖總督重兵彈壓捕拿。然而,反滿情緒和革命思想猶如星星之火,撲了這邊著了那邊,不僅不能遏殺徹底,反倒呈愈演愈烈之勢。

去年春季,乘新軍再次募兵之際,逸之給鴻飛去了一信,鴻飛從山城鄉下一下子帶來了十來個思想激進的年輕朋友。逸之指令大夥,分別加入到不同的會黨組織里去。這樣,他們十來個人表面上雖不在一個會黨,可是卻能夠借老鄉聚會和切磋少林武功的機會,互相通達各自會黨的活動情況。

鴻飛一到新軍,逸之便借口自己需要助手,把他提到自己的教習處。明裡幫助自己批改作業、撰寫教案,暗裡卻是悄悄做些聯絡各會黨頭目的機密事情。

軍中幾個主要會黨頭目摩拳擦掌:眼下的形勢,已經呈箭在弦上之勢!可以公開聯絡各會黨,醞釀發起一次較大規模的舉義了!

這年夏天,堂兄如松奉北洋練兵處之命,隨同上司一起南下湖北,明裡巡察校閱湖北新軍操練情況,實則是協理勘察湖北新軍中亂黨猖獗之事。

如松提前幾天離開練兵處,先拐到彰德洹上村看望了如茵的舅舅袁大人——太后和皇上先後駕崩之後,攝政王載灃聽信小人挑唆,以大人的「足疾未愈」為借口令其開缺回籍。大人舉家搬到這裡以後,大人舊日的下屬和仍舊在朝中做官的好些朋友,仍舊絡繹不絕地相繼來此拜訪大人。

大人是個很有血性的男人。被朝廷罷黜后,只因當年埋葬老母時受到屈辱,故而寧死也不肯回老家項城安家了。託人在彰德洹上買了這處地產後,一家老少從京津全部遷居到了這裡。

如松從大人書房裡掛著的一首詩中,看出了大人那依舊未泯的雄心和潛龍伏虎的氣概:

百年心事總悠悠,壯志當時苦未酬。

野老胸中負兵甲,釣翁眼底小王候。

思量天下無磐石,嘆息神州持缺甌。

散發天涯從此去,煙蓑雨笠一漁舟。

如松在洹上大人身邊待了兩天,臨行時,大表哥又代大爺和娘給山城的姑媽和姑父寫了一封信,帶了些家常禮物,托如松捎回山城。

大哥回來之後,劉家專意派人趕著馬車,來到吳家坪接如茵母子回娘家。

十二歲的宗岩乍見到一身戎裝、馬靴腰刀全部披掛的大舅,立馬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舅舅腰裡的那把洋槍,更是平生第一次見識!他稀罕得跟看見鳳凰似的,纏著舅舅非要學放洋槍不可!如松拆了子彈夾,一邊教他如何瞄準、如何扣扳機,一邊回答著他千奇百怪的問題。

兄妹轉眼已多年未見了。二人說著閑話,不經意就扯到了十多年前,兄妹三人在嵩陽書院聽學、一同進京等諸多往事來……彈指一揮間,逸之去了,如樺去了,子霖也去了……撫今追昔,兄妹二人一時竟無語凝咽起來。

如松暗想:過去的堂妹,是何等熱情潑辣的一個女子啊!騎馬擊劍,翰墨文章,樣樣不讓鬚眉!誰知,轉眼和逸之竟成生死永訣!後來,雖說僥倖嫁了溫良穩厚的多情子霖,子霖也在大清以來最後那場秋闈中撈了個文舉人的功名。緊接著,一下子便被擢升四品道員!且為官清明、為人融和,原本篤定的前程似錦。哪裡料到,在任上只得意了兩三年便陡然而去了!撇下這孤兒寡母,如何不讓人感嘆這個紅塵亂世的榮華無定、人生無常?

堂妹今年也不過三十歲,雖說在吳家衣食無愁。可這漫漫生途,畢竟是一世寂涼呵!

這些年,如松一直在京津上層,又一直效命北洋,還曾和大表哥出洋德國一年。因而,對世俗道德之類的教化,倒也不太以為然。他冷眼旁觀:堂妹看上去倒也心如止水,卻難瞞得過自小一處長大的如松:其實,那是一種壓抑很深、令人心痛的憂鬱!是刻骨銘心到無以言說的凄痛!

他默默撫摸著鑽在懷裡的宗岩的小腦袋,自己三十有六,膝下只有三個女兒,至今還沒有子嗣,心下著實喜歡這個又機靈又可愛的小傢伙兒!他低頭細細地打量小傢伙的五官,發覺這個小傢伙的眉眼和神態,竟是那般的眼熟?

這般思量著,一時,禁不住竟有些驚駭起來……

這年初秋,奉命來湖北督閱新軍的如松,直以為自己是活見鬼了——

在眾多新軍長官和教官的名冊中,如松最先看到的是杜鴻飛的名字。起初,他還以為是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待找來檔案查了一下原籍,原來他真是山城西關的杜鴻飛!

他驚喜不已地命令衛兵:立即把講武堂的杜飛鴻長官叫來!

那時,如松更哪裡料得到:名冊上,另還有一個名叫梁迅之的六品武官,竟然會是死了整整十三年的梁逸之、梁大學長!

當親兵把杜鴻飛叫到了他的臨時公務處時,雖說十多年未見,兩人連眼都沒有眨一下,一下子就認出了彼此!

像當年同學少年一樣,一俟外人離開,兩人一下子便抱在了一起。杜鴻飛一邊喜呵呵地詢問如松這些年的情形,一邊急不可待地告知如松:「你知不知道啊,梁大學長、梁逸之也在這裡啊!」

「什麼?什麼?你說誰?梁逸之?他、他不是早就暴死在山城獄中了么?」

如松簡直如墜霧中!

當如松聽鴻飛細說了一番,當年他和如茵兩人如何重金賄賂山城知縣、如何打救逸之逃走,及至後來逸之派人給如茵送信時,突然聽說如茵已經嫁給吳子霖,並至今未娶的實情,竹筒倒豆子般全倒了出來!

如松聽了,心裡真如翻江倒海一般翻騰起來!當初,自己從劉家下人嘴裡得知梁逸之暴斃獄中的消息時,還曾為逸之痛灑過一掬英雄相惜的熱淚呢!哪裡料到,這個梁逸之根本就沒有死呵?心想:這可真是天意啊!難道,這就是佛說的「緣份」?堂妹當年因不知逸之的生死真相,無奈之下嫁給了吳子霖,直至今日也不知逸之依舊活在世上的真相。若不是自己恰好來到湖北,又恰好見到了杜鴻飛,這一生,漫說是如茵了,就連自己也不可能得知他活著的真相呵!

更想不到的是:逸之對堂妹竟痴心如此!整整十三年來,依舊孑然一身、始終未娶!

如松心下一動:「逸之未娶,堂妹寡居,難道蒼天終於肯垂顧這兩個可憐的人了么?我若為兩人重牽紅線,從此令天下少了一雙曠男怨女,豈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這樣想著,覺得連一分一秒也耽擱不得了!吩咐鴻飛立馬就去叫逸之過來!待鴻剛一轉身時,又叫住交待:「不用說我,咱給他吃一驚!」

他鄉遇故知,實在算得人生一大快事了!

三人在如松的臨時居處相聚時,一時俱都心海翻騰、激動不已起來。遙想當年,同學朋友、書生意氣,可憶可念、可贊可嘆!再沒有料到,十三年後,三人全都做了軍人!而軍人,必得隨時面對南征北戰、槍林彈雨。自然,也隨時都有浴血沙場、馬革裹屍的可能啊……

三人各有著滿腹滄桑和坎坷,也各有著萬千的感慨和悲壯。因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怕軍中約束,不能談得酣暢,酒飲得不能盡興,便商定到外面的酒樓去!

於是,各自騎了一匹馬,也不帶親兵,只管離開軍營,揮馬揚鞭來到城裡,挑了一家又臨江又清僻的酒樓坐了下來。

三人叫了一罈子的酒,要了一桌子的菜,而這天正逢江上風起雲湧。聽江面上嘩嗵嘩嗵的浪滔拍打著江岸,一如他們此時的心潮一般。

三人憑立窗前,佇望了一會兒江水滔滔奔流、天際的雲起雲涌,一時皆滿眼熱淚起來!

酒逢知己千杯少!

三位好友敘說著分別這多年的各自情形,酒下得實在痛快。漸漸地,皆感到有些飄飄然、醺醺然的醉意了。杜鴻飛雖素有豪量之稱,也因了人生無處不相逢的意外之喜而格外興奮,也不用人勸,只管拿了大杯,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飲著。一邊瘋瘋顛顛地高聲嘆道:「啊!二位!人生在世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英雄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痛哉!快哉!」如此,倒比逸之和如松先自醉倒了。

見鴻飛醉倒在椅上鼾聲大作時,半醉半醒的如松這才對逸之提起了如茵。如松剛剛提及「如茵」二字,就見逸之一張英俊的臉頓時蒼白起來,俊秀明澈的眼睛幽深如潭地望定如松。雖說看上去裝得鎮定,可握酒杯的手卻明顯地顫抖起來。

如松一邊觀察著他的表情,一邊把吳子霖已經病故、如茵已守寡多年的消息,緩緩道來。

他突然滿眼熱淚起來!如松帶來的這個消息,使得他沉寂多年的心,一如江上的怒滔,一下子翻湧起來!難道,自己終於可以和思戀了整整十三年的如茵重逢了么?

他伏在窗前久久,驀然記起,自己眼下已是革命黨的秘密首領。這些日子裡,幾個會黨朋友正在醞釀一個大的起義。值此關鍵時刻,自己怎好為了兒女私情而離開湖北?而且,面前的這個劉如松,一直都是效命於滿清北洋,決不再是當年那個一腔熱血的劉如鬆了!在他面前,必得保持住某種清醒才是呵!

而且,就算劉如松純潔一如當年,自己卻已是肩負恢復中華、驅除韃虜要任的革命黨首領,不定哪天就會暴露和送命的!他怎忍再讓如茵為自己操心擔憂、再讓她受顛宕驚擾之苦?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心想:就算要見如茵,也得等到這次舉義有了結果之後才更穩妥!想到此,他轉過臉來,一臉冷靜地對如松道:「如松兄,眼時,我還不能回去見如茵!這幾天,不僅軍務繁忙,而且,國家動蕩,朝廷隨時都有用兵的可能。我想,有關我的事,眼下還是先不要告知如茵的好。等將來有了機會,我親自向她說明真相罷!」

如松一聽,立時就埋怨起來:「逸之啊逸之!我真不明白,你還有什麼可顧慮的?你們生離死別了這麼多年,如今終於有了團聚的可能,你怎麼反倒躊躇起來?莫非……哦!你是嫌棄她眼下的寡婦名分、嫌棄她當初沒有為你守節殉情么?」

逸之趕忙說:「如松兄誤會了!我豈是那等世俗小人?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從容一些。我想,等到這一段日子忙過去之後,多請幾天的假,以從從容容地和她談一談。」

如松嘆氣道:「我說逸之啊逸之!你若還念著她,還是趕緊的好——我聽家裡人說,吳子霈眼下要為三妹建一座節烈牌坊呢!這分明是想把三妹鎖在他吳家的牌坊上嘛。」

「如松兄,我……這會兒心裡亂得很。此事,得容我細想一想才是。」

如松未見逸之之前,已經從鴻飛的口氣聽出來:逸之對如茵當年匆匆嫁給吳子霖之事,一直心有鬱結。他想,逸之是否至今還在記怨此事?若是這樣的話,事情就不大好說了。因見逸之沉吟猶豫著,一時也無話可說了。

這時,逸之有些不經意地問道:「哦,如茵的孩子……還好么?今年怕有十多歲了罷?」

逸之不問孩子的事倒還罷了,一俟問及孩子,如松驀地想起什麼來!他望了望醉倒在一邊的杜鴻飛,又定眼望了望逸之的臉,有些疑疑遲遲地問:「逸之,你若問起如茵的孩子,我,我倒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這話……本不當我這個當大哥的問。今天你就權當我是喝多了,問的是醉話。逸之,我想問你,有件事……就是,嗯……這次我回家,怎麼看著如茵的那個孩子,嗯,小宗岩,他怎麼……長得那般像你?是的,那五官眉目,那體段神態……」

「你你、你說什麼?」

逸之突然睜大了眼睛,未及如松答話,便覺得自己的頭「轟」地一下子炸響了!眼前突然一陣地發白、一陣地發黑。

天哪!

「我說,怎麼小宗岩的眉目不像吳家,倒那麼像你?是的,沒有錯!那眼睛、那嘴唇!對,還有你這眉毛……嗯,竟是無處不似啊!逸之,當年,當年……」

如松停下話來,望了望逸之的臉——他看見,逸之此時正兩眼怔怔地望定自己!那表情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只見逸之握著酒杯的那隻手,突然之間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你說,你說……哦天哪!如松!我,我可真是個大混蛋啊!」逸之驀地全身顫抖起來。他突然捂著自己的眼睛,彷彿在拚命地壓抑著突然暴發的巨痛一般!

如松定定地看著他,心下什麼都明白了:果然如此!

如果事情不是這樣,連他都想不明白:憑三妹那樣的性情,逸之剛剛暴死獄中不足一月,她就是再沒有情義,再怎麼水性楊花,也不會突然之間就恁地迫不及待、恁般老老實實地就嫁到吳家去呵!而她若拿定了拚死的主意,劉家又有哪個人敢拿她怎麼樣?

如松突然泗涕滂沱起來,果然還是三妹的性情!她肯定是為著要留住逸之的這一份「血脈」,才肯含羞飲辱嫁到吳家的!而憑著吳子霖那般內秀的一個人,決不可能沒有察覺!憑著吳家老少的精明,憑著吳子霈那個老狐狸,吳家那上上下下一家子老少……天哪!真不知道,這十多年來,三妹她是怎樣活過來的?

他悲泣著,也自責著:這些年來,在三妹最急難的時候,連那平素不吭不哈的一個吳子霖,都能這般挺身而出地保護她們母子!而自己這個當大哥的,從來想到過關心過她么?梁逸之,至今還在怨怒於她當年的「背叛」!直到今天還不肯讓她知道他仍舊活在世上的真相!

這一切,是怎樣的殘忍啊!

如松真想站起來,惡狠狠地和逸之幹上一仗!打個頭破血流,打個落花流水才解恨!可是,一俟抬頭看到逸之那副悔斷肝腸的劇痛模樣,一時又不忍理會他了!

如松流著淚,兀自抓過酒罈,也不用酒杯,竟用那喝茶用的茶碗,一碗接一碗地自管痛飲起來。細想一想:自己又有什麼理由和權力去埋怨人家逸之?畢竟,逸之是他們劉傢伙同吳家,生生拆散了人家這一對深深相愛的人呵!

堂妹她,對自己和二弟如樺,打小都是用盡苦心,每每都是無私相助的。可是,這些年來,自己在京城一天天地得意,又何曾真正想起過她、關心過她了?又何曾想過,聽聽她活得如何、想些什麼了?

而且,記得當年自己回山城時,她也曾告訴過自己:她托杜鴻飛找縣太爺打救梁逸之、杜鴻飛突然失蹤、梁逸之突然暴斃的事情。自己當時只顧忙著接妻小出門上任,為什麼就沒有細想一想她說的話?幫她分析一番?憑杜鴻飛素常的為人,根本就不會做下那等的不仁不義之事!也決不會為了那區區三幾千銀子的財物卷席而逃!而杜鴻飛突然失蹤,又是多麼有悖常情的事?為什麼就沒有想到,自己應該到杜家去問一問實情、尋一尋鴻飛的下落呢?

難道,當時的自己不也存有一段私心在內么?難道,自己當時不也想少招惹閑事么?而且,如茵已經嫁了吳子霖,家裡老人們終於可以鬆口氣了!自己哪裡還想去替她翻什麼舊賬?

比起如茵那樣一個俠肝義膽的女兒來,其實,你們這些號稱她最親近、最信任的男人,哪一個又不是天大的混蛋呢?

如松醉得一塌糊塗!

逸之哭得一塌糊塗!

最後,倒是鴻飛最先清醒了……

如松在湖北校閱新兵的公務結束以後,返到逸之所在的軍營,準備和逸之一起回鄉。

逸之匆匆安排好了公務,向幾個朋友說,他要立即返回故鄉一趟。幾個朋友埋怨說:「究竟有什麼事,能比革命更重要?正值關鍵時刻,此時離開大為不妥!」

逸之見隱瞞不住,只得據實說自己失散多年的妻兒,剛剛有了下落。先回去見一見,立即就趕回來的。

幾個朋友一聽竟是此事,反倒催促起他來!眾人在一起好幾年了,如今突然聽說他失散多年的妻兒有了下落,沒有一個不為他高興的!都道:「大哥,這次回去,乾脆把嫂夫人和侄子一起接到湖北來。我們在這裡幫你租房、置辦傢具。你帶著嫂子和侄子一到,立馬就可以住進去了。」

逸之說:「先不用忙。眼下,我還不知她母子的情形究竟如何,等返回來再安置也不遲。」

辭別了眾人,逸之和如松又是水路、旱路,又是火車、馬車地,不多日便趕回了山城。

如松先著了一位靠得住的家人,令他到吳家坪一趟,交待的話是:也不用說是自己找她,只說老太太要女兒回家一趟,有件急事要和小姐商量。

家人依命來到吳家坪,按大爺的話稟報了小姐。如茵告知大哥大嫂,匆匆託付了在學校念書的宗岩,乘了娘家來接的馬車往城裡趕。

誰知,那馬車離了吳家坪,到山城時也不進城,卻只管繞著城外的路,一直朝城北馳去。如茵不解,撩開車簾詢問時,車把式和家人這才吁住了牲口,轉臉說:「大爺事先囑託下的,到吳家,只說此番是太太要找小姐商議事情的。其實,是大爺從南方回來了,有件要事要找小姐商量的。大爺現正在城北的崇福宮等著小姐。」

如茵聽了,不禁擔心起來,忙問家人知不知道大爺要說什麼事?

家人搖頭不知。如茵揮揮手,忙令催馬趕路。一路走,一路憂心忡忡地猜想:這個大哥,上個月不是剛剛回來過么?這次突然重新返回、又是這般神神秘秘的,莫非出了什麼大禍事不成?是受了舅舅的牽連?還是做了人家傳說的革命黨,被朝廷布告通拿了?

這樣想著,馬車不則一時便來在了太室山山腳下的崇福宮。車還未停大穩,如茵也不及人扶,獨自就跳下車去。提了裙子正往台階上上,一抬頭,一眼看見如松大哥正站在廟前的平台上等著自己。

未及來在跟前,如茵就急急忙忙地問:「大哥,出什麼事了?」

如松也不答言,交待車把式和家人先在廟外守著,爾後領著如茵徑直來到後面的一處偏殿。如茵心內忐忑不安著。一面略看了看這處後殿,也像一處小客房。剛剛被人打掃過。靠牆供著一尊神像,神像下首略偏的地方,正中放著一張小茶几,几上開著蓋的茶碗,正裊裊向上飄著些熱氣。如茵望了望殿里供奉的神像,猶猶移移地在一張小靠椅上坐下來,定定地望著大哥。此時,若看他的神態,倒也不像是出了什麼禍事的模樣。

如松在如茵對面坐了下來,先問了外甥宗岩的功課如何?又問了些有關宗岩的不疼不癢的話。如茵心下疑惑:這個大哥!裝神弄鬼地把自己叫來,卻問起這些不咸不淡的話,真是讓人不解!又催促了一遍時,見大哥竟低頭沉吟起來。

看他此時欲言又止的表情,如茵兩手不由得握緊了。

如松又沉默了一會兒,兀自站了起來。在屋內踱了一番,爾後重新坐了下來,望定如茵的臉,斟酌了好一番才開口道:「三妹!這次,我跟上司一起到湖北校閱新軍。在軍中,我看見了一個人。你猜猜,這個人會是誰?」

如茵搖搖頭道:「我如何猜得到?你只管這般繞圈子,也不知人家急成什麼了!」

「我看見杜鴻飛了!」

如茵一聽見「杜鴻飛」三字,一下子就變了臉!她兩手發抖地說:「原來,那個不仁不義的小人竟跑到湖北當兵去了?難怪我找了他這麼多年,都沒有找到他的下落!」

如松將手一擺:「咳!三妹!你也太冤枉人家啦!人家杜鴻飛當初正是為了你託付的事,才弄得好幾年裡有家難回!後來,直到聽說胡知縣被罷了官,才敢在山城露面的。」

如茵冷笑道:「難道,他與胡知縣還有什麼關節不成?」

如松道:「當然有了!如若不然,怎麼能救梁逸之逃出那大牢呢?」

如茵聞聽此言,仿如耳邊打了個炸雷!她愣在那裡半晌,彷彿是在做夢,又彷彿是聽錯了,直著眼,兩手微微有些發抖地問:「你說什麼?難道……」

她直直地望著如松,急切地等著他的下文。大哥今兒這不同尋常的舉動,突然提起這話來,驀地令她全身發抖動起來!她似乎已經聽得見自己上下牙齒咯咯打架的聲音了。

「三妹!其實,杜鴻飛不能給你回話,是因為他當時無法和你回話!有關梁逸之逃出大牢之事,胡知縣和杜鴻飛定下的條件是:鴻飛救出逸之後,二人必須立即離開山城!否則,他將立即重新緝捕梁逸之歸案!同時,一口咬定是杜鴻飛帶人劫了獄!」

如茵的臉頓時蒼白成了一方舊絹子!她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劇痛了起來。她捂著胸口,心跳得直想吐,喘定了一會兒才說出話來:「大哥,你……你說,逸之他……」

「杜鴻飛買通了胡知縣,用李代桃僵的法子,著人將梁逸之抬到西關城門外,放了出去……」

如茵全身哆嗦著:「那……逸之他,難道,他半道又出了什麼事端么?」

「咳!逸之他根本就沒有死!他活得好好兒的!」

如茵全身一下子癱軟了:「你,你說什麼?逸之他當年沒有死?他,他人在哪裡?」

如松道:「三妹,你聽我說,鴻飛和逸之離開山城直接跑到南方做事了。逸之走前給你了信,都沒能見到你。接著你就嫁到吳家,後來跟隨子霖一直在任上。唉!漫說是你了,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連我也不知逸之活著的真相呢。」

如茵只覺著天旋地轉……

過了好久,如茵扶著椅子的扶手,望了望殿堂里的擺設,迷惑不解地問:「我這是在哪兒?大哥,你才說的什麼?逸之他,他還活著?」

如松兩眼噙淚,轉過臉去抖著嘴唇說:「三妹!你來看看——他是誰?」

如茵轉過臉去,張大眸子望了一會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的、一身灰色戎裝的逸之,一下子驚愕得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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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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