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空山棲岫
從江都到東京的一路之上,宇文化及可謂是四面楚歌。
他沒有料到,自己替天行道,處死了天人共憤的昏君楊廣之後,不僅沒得到天下擁戴,反倒成了天下的公敵!
突然之間,滿天下的各路英雄都成了大隋的忠義之士,人人都不再提反隋二字了,一時間,全都打著討伐"弒君淫后"的旗號,對自己圍追堵截起來!
更令人驚愕的,就連當初那個發檄文、號天下的亂臣賊子——最早發起反隋兵變,討伐楊廣的李密,搖身一變,也成了大隋的國之首輔了!如今,竟然帶著他的十萬大隋兵馬,前往迎擊"弒君"賊首的自己來了!
在驍果武衛軍內部,也幾次發生變亂和叛逃。接踵而至的打擊和動變,腹背受敵的夾擊,局勢的變幻莫測,使得剛剛品咂到至尊榮光的宇文化及一腔得意驟然潰散……
在與李密的幾番交戰中,雖有勝有敗,然而,最終卻因軍糧盡絕引發了軍心渙散,連番失利……
宇文化及進入河東之後,將大丞相府臨時駐紮於滎陽至洛陽途中一處皇家離宮崇福宮內。
雖說離宮幾經兵荒馬亂,留守俱已各奔活命去了,所有傢俱也被亂兵搶劫一空,好歹還有空房數百間未被燒毀。
宇文化及率大軍與李密交戰之際,仍舊留有重兵把守在外朝內廷。皇后嬪妃,金銀珠寶,數千宮女——這是他最後的家底兒了,他豈敢掉以輕心?
大軍剛一行至河東地界,一想到這裡離少林寺只有幾十里遠的路途了,含煙便心急如火,幾番欲逃出離宮。何峽每每勸阻於她:"李密和宇文化及馬上就要開仗交戰。大軍開戰之時,外廷惶亂,內宮守兵也必然空虛。那時我再尋機送你離開不遲。此時硬往外闖,一旦暴露行蹤,恐怕再想出去就難了。"
"我想帶小蛾一起走。"
"唉!你自己一人出門,我也不放心哪。"何峽說。
這些日子,任是超然飄逸的何峽,也被日子煎熬得消瘦了許多,一雙眸子顯得從未有過的憂鬱。
幾天後,主帥宇文化及率主力與李密在黎陽、童山等一帶展開了激烈的交戰,前線傳來消息,主帥所率大軍軍心不振,幾番失利。留守的武衛士兵也開始惶惶不可終日起來。整個內廷除了女人就是金銀財寶,李密此人一向詭計多端,隨時都有可能前來突襲大營……
這天,何總管帶著逢頭垢面、宮人著扮的含煙和小蛾一連闖過了幾道崗哨,末了來到外宮的側門時,卻被守門的武衛長官攔住了。
何峽說:"內宮好久沒見肉蛋了,我們出去給娘娘尋些。"
"宇文大丞相交待,不許宮人隨意出入的。"守軍長官雖也認得何峽,卻有些為難的說。
何總管說:"皇後身子有病,兩天沒大吃東西了。宇文大丞相命令奴才等設法去為皇后尋些新鮮的雞蛋魚肉,這內廷里,哪裡有新鮮的雞蛋魚肉?"一面說著,一面從衣袋裡掏出幾兩碎銀:"裡面的安危,全系在你們身上了。你們日夜守護,也真辛苦了。值罷公務,打二斤酒消消乏吧。"
長官忙接過碎銀揣在懷裡,點頭哈腰地命守兵打開掖門,放三人出去。
何總管送了兩人一段路程,望望天色,一面囑咐二人:"你們兩個,要一直順著小路和村路走,現在走大路反倒不安全。走出大約四五里的路,大概就出了大丞相許國公的地界了。五里之內你們不要換衣服,逢有人盤問,就說是宮裡的人,出來為娘娘尋吃的。過了五里之後,趕快換掉外衣。這包里有兩套百姓子弟家常的粗布衣服,罩在外面就行了。再逢人問,就說是上香的居士就是。包里有幾個饅頭和一葫蘆水,還有幾兩碎銀,路上順當的話,差不多到天黑就能走到少林寺了。"
"可是,天下各路人馬都在圍截大丞相許國公,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再有,你一個人回去,怎麼說得清?"含煙擔心地問。
何總管淡淡一笑:"我朋友很多,自有歸處。回宮以後,我說路上遇到強盜,人衝散了。好了,你們快走吧!再晚了,只怕天黑趕不到地兒了。"
見含煙和小蛾轉身就要離開,何總管又叫住她——從自己簫囊里取出他最珍愛的那支紫竹洞簫:"這個,你可以帶在身邊。心煩時,好歹拿出來吹吹曲子,聊解一時之悶吧。"
含煙接過簫,禁不住淚如雨下淚!
她明白,何峽這是想給自己留個念物……
含煙和小蛾一起,按何總管的囑咐,一路沿著小路,繞村過林、度橋過河的,一直往西,再往西走。
天氣正值暑季,路上炎熱難耐,含煙雖熱得頭暈眼花,渴得喉干心燥,然而,卻因心內有三郎,竟然一氣走了二三十里的路程。
過了正午,小蛾還好,含煙兩隻腿腳卻是又酸又痛,實在難再行走了。
這時,小蛾忽然瞅見路那邊好像岔出一條林間小徑,放眼望去,見曲曲彎彎的幽林盡頭,彷彿是一處甚是僻靜的野庵。
小蛾囑咐含煙先坐在樹叢后的蔭涼地等著她,她前去打探一下。過了一會兒,小蛾一臉喜色返了回來:"娘娘,那邊林叢有一處尼姑庵,裡面只有兩三個尼姑,咱不如先到裡面歇歇腳,討一點水喝,再繼續走吧。"
含煙扶著小蛾的肩膀,慢慢走進了林叢中的小庵。
到了庵前山門時,抬眼去看,見院門上寫著《棲岫庵》三字。覺得有些意思。又進了院,見尼庵雖不大,倒也整齊幽靜,不知何故,此時,含煙突然覺得,這裡竟然有一種曾似相識的感覺……
進了院門,一陣涼爽撲面而來。只見迎面是兩間正殿,草頂石牆,院中還種著家常百姓女孩子喜歡的鳳仙花、馬齒莧花草,紅紅白白的開得正艷。院中一棵高大的皂角樹,一棵大棗樹,傍另有一條小路通往後院。
含煙和小蛾來在殿里,看殿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師。含煙和小蛾隨老尼師在觀音菩薩像前燒了一柱香,布施了兩塊碎銀,求佛祖保佑兩人,能順利趕到少林寺,見到三郎……
老尼師見兩位上香的施主雖說粗布常衣,卻是舉止不凡,而且,一眼就看出來了:兩人雖穿了男裝,卻分明是女兒身子。心下便猜出:來者肯定是大家的女眷,看樣子,不是逃難便是尋親的。
含煙求了願,問那位老尼師:"請問師父法號?我們姐妹走累了,想求師父賞一缽清水解渴。"含煙清知男子不便打擾比丘尼,便也不再對尼師隱瞞真相。
尼師說:"阿彌陀佛!貧尼法號智真。兩位施主要喝水,請隨貧尼到後堂來吧。"
含煙站起身來,正要跟出門之時,突然眼前一花、頭一暈,差點沒一頭栽倒。待要邁步時,兩腿兩腳竟似灌滿了鉛似的,竟然酸痛難耐,一步都難再行了。
智真上前和小蛾一起扶著她,把她攙到後堂,先倒了些救急水令她喝下,清知是又熱又渴中了暑氣,急令一位小沙彌尼去做些素麵來。
含煙稍緩過氣來,便問道:"請問智真師父,少林寺離這裡還有多遠?"
智真說:"你們要到少林寺去啊?那是小庵的上院。離這裡往西,順小路走,還有不到十來里地的路途。兩位施主到少林寺,是要還願許願呢,還是尋親?"
含煙說:"我表哥在那裡修行。"
"哦?你表哥的法號是?"
"我表哥的法號是靈憲,請問師父可認得么?"含煙心下一陣驚喜:一別數年,不知他眼下是否還在?
"你要找的人是靈憲師兄?"
"啊?師父原來認得他?他,他還在么?"
"在!在!只是,眼下,他被調到離少林寺再往三十來里遠的柏谷寺去了。你們吃了素齋后,我讓小徒覺圓領你們去。只是,我看施主這身子,那裡一路都是山路,三十里的路,只怕今天你這腿腳,是難走到地方的。而且,就算去了,晚上也返不回來了。晚上回來,只怕還要在清泉庵掛一晚的單。"
小蛾忙道:"我看,姐姐的腳不能走路了,而且,姐姐過去好像也不大方便。倒不如小蛾和覺圓一起先過去一趟,若是靈憲大哥在寺里,明天請他過來如何?即使靈憲大哥不在寺里,姐姐也可以在這裡暫住兩天,歇歇腳,等他來見你,如何?"
含煙想早一點見到靈憲,掙扎著要站起來的,不想,腳竟是一步也不敢沾地了,只得按小蛾說的,耐著性子在寺里歇著,等他來見自己……
自從王拔柱被度西歸,這幾天里,柏谷寺眾僧嚴陣以待,隨時防範王仁則會帶人前來報復。傍晚,天剛剛昏暗,便關了山門。
剛關了山門,守門的寺僧便聽到有人叫門,後來,聽出是兩位女居士叫門,趴在門縫中,又看見其中有一位還是比丘尼,思量此時趕來,肯定是有什麼急事,忙打開山門,請兩位進了寺。
靈憲忽聽客堂通知說,有遠客找自己,人在居士客堂等著時,感到甚至是罕異——因為,自從家遭變故以來,除了幾年前,他曾在東京洛陽向含煙的舅母打聽過含煙母女的下落,至今,俗世上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已做了行者,並且藏身少林寺的實情。
待匆匆來在客房,只見面前竟是一個陌生的面孔時,便有些奇怪:"請問這位施主,你,是找我嗎?"
小蛾望著面前這位被含煙姐姐日思夜想十幾年的靈憲,未及說話,卻忍不住先掉下淚來:她見過這個人!兩年前,在彼岸花廊下,娘娘曾喝令這個人離開!事後,娘娘把什麼都告訴小蛾了……
靈憲越發驚愕了!
小蛾忙拭了淚,這才把含煙眼下已經隨大隋武衛從江都一路回到中原,含煙已逃出隋宮,眼下正在棲岫庵等著他的事說了一遍。
靈憲聽了,心內真是風雲激蕩!然而,一俟記起當年的事,一時不免又滿心怨恨!
他久久地沉默不語著。
這些年來,他心下一直都在疑惑:當初那天晚上,他被人攔擋沒能救出含煙,後來,當他隨少林寺眾僧赴陛下與滿朝文武后妃巡視龍舟水殿的落成典禮上,竟然發覺,短短几日不見,原為下等宮伎的含煙竟然一躍而成為陪伴在大隋陛下左右的上等嬪妃了!
那晚,那些人明明捉住了自己,最後,為什麼又放走自己?
自己離開之後,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位何總管,為何對自己的一切都那般了如指掌?
他突然覺得一顆心又驟然劇痛起來……這些年,他一直都在疑惑:當年,自己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想到這些,他強忍滿腹痛楚,對小蛾淡淡地說了句:"哦,什麼含煙?對不起,貧僧出家多年,紅塵往事早已摒卻皆盡,實在記不得什麼娘娘、什麼含煙了,施主請回吧。"
小蛾見說,忙從懷裡掏出一個絹包來:"靈憲師父,你,你,你看看這個,也許就會記起來了。"
靈憲搖搖頭:"阿彌陀佛,棲岫庵離這裡還有好幾十里地的山路呢。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小蛾聞言,不覺頓然怔住了——含煙姐姐從江都一路來到河東,又設法逃出許國公的大營,為了就是能尋找到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可是,她所尋覓的,莫非就是面前這冷冷冰冰、不僧不道的男人嗎?
小蛾原就心智聰慧,更何況又跟了含煙十幾年,也算得見多識廣,有牙有嘴了。見靈憲竟然如此無情無義,不覺恨恨地說:"靈憲師父!小蛾雖愚昧,卻也曾見過許多的高僧大德,而如你這般,故人千里迢迢、歷盡艱險、不辭辛苦地一路來尋,你竟然連前往見上一見也不肯!你,你也太,太鐵石心腸了吧?姐姐在宮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都在惦記你!可是,她像籠中的鳥,處處都是身不由己的。她對我說過,她不能光顧著自己,她身後還有你和你們家、她們家很多親人的性命呢!她又豈敢由著自己的性子?那天,她就是有意讓你恨她,從此不再為她冒險的!沒想到,你,你會這樣狠心!你這樣,還,還修什麼佛?念什麼經?"小蛾滿臉是淚,一面哭,一面說。
"阿彌陀佛!施主請回吧。比丘寺實在是留不得女施主掛單的。"靈憲竟然一臉淡漠,竟絲毫不為所動。
小蛾見他仍舊冷著一張臉,實在想不明白:含煙姐姐從當年做樂伎那會兒起,直到後來貴為娘娘之時,還有落魄逃難的這幾個月里,日思夜想,天天念叨惦記的一個"心上人",原來,竟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之人?
她不禁替含煙姐姐感到痛心……
她咬著牙、忍著淚,把含煙姐姐命自己轉給靈憲的絹包扔下、轉身一路捂著眼睛、一路跌跌撞撞出門去了。
棲岫庵覺圓師父不知怎麼回事?睜大兩眼,望了望屋內面無表情的靈憲,轉身追趕小蛾去了……
含煙在庵內望眼欲穿!
第二天晌午,當她一眼看到滿眼是淚的小蛾時,一時,什麼都猜到了。
他不肯認自己!
"姐姐,他,他不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其實,他哪裡值得你這麼念叨……"小蛾一抽一咽地說。
"妹妹,這不怪他。"含煙含著淚點頭笑道。
她知道:三郎誤會自己了,所以,三郎也恨死自己了。
可是,當時的自己,又能怎麼樣呢?隨他走,自己所有的親戚,他所有的親戚,即刻都會被誅斬……
既然不能隨他走,必得狠下心來,讓他對自己絕望!
天黑時分,靈憲依舊還沒有來。
她想,他是真的不會來了。他是真的硬下心腸了!
二更時分,含煙獨自來到前殿,焚了一柱香,默默禱告久久。走出前殿,來在禪林,把何總管臨分手前送自己的那支紫簫取出來,吹成了一曲《空山棲岫》,嗚嗚咽咽,寸腸九折!
吹完,拿紙筆將曲譜錄下,交待小蛾保存好,說是有一天見到何總管時,把這曲譜和紫簫交他。
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能聽懂此曲了……
小蛾去后,靈憲忍不住還是打開了絹包——
包里有一個小玉佛和半邊翠鐲。
這個小玉佛並不貴重,它是靈憲的生母臨死前留給靈憲的。這個翠鐲更不值錢了,因為,它已經斷為兩截了。
可是,小玉佛是靈憲送給含煙的定情之物。
半截翠鐲,是當年他們約定:合巹之日,再將翠鐲重新粘合一起。
這麼多年了,含煙竟然一直還保存著他們少年時代的定情之物!
做了大隋嬪妃的她,應該擁有無數的奇珍異寶,金寶珠翠……
為何她還要留著這半邊殘斷的翠鐲和一個並不值錢的小玉佛?
若不是對自己痴情甚深,又是為了什麼?
左思右想,靈憲終於開始坐卧不安了——他能想象得出:江都之變,含煙自然也會隨之遭罪,她隨亂軍一路北上,好容易逃出了宇文化及的亂軍大營,大熱的天兒,即使她只是一般的故人,自己也該前去看一看啊!
自己出家寺院,即令是一個普通僧人,修行這麼多年,也該對人對事心存憐憫。為什麼偏偏對她冰冷無情?心懷忌恨?
天哪!他突然明白了——原來,自己仍舊還在深深地愛戀著她!
他也想明白了——當初,就算她肯跟自己逃出隋宮,他們必然會雙雙被朝廷追捕。他們兩人亡命天涯事小,她剛剛被赦放的家人,又怎麼辦?豈不又要重墮苦海甚至送了性命?
她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又能怎麼做?
那個小蛾竟比自己還明白事情的原委!連她都知道,含煙當年對自己那樣無情和冰冷,只是怕自己再次闖宮,會為她牽挂,再為她冒險……
天哪!其實,根本就是我誤會她了!
含煙,苦了你了!別怨恨我,我來了!
五更的鐘鼓剛剛敲響,他已連夜飛奔了整整三十多里山路,來到了棲岫庵的門外。
寺庵的庵主智真領著靈憲來到主僕兩人的客房。
床鋪空空如也,兩位施主已不知所終……
"含煙——!"
靈憲對著煙嵐飄曳的群山痛聲高喊。
"含煙——"
"含煙——煙——煙——煙……"
只有回聲縈縈不絕。
含煙離開后的幾天,有人給何總管捎來了一包東西。
他打開一看,原來是他送給含煙的那管紫蕭,包里還有幾頁曲譜。
何峽展開曲譜,吹了幾段,突然淚流滿面……
不知何故,含煙沒有見到她的心上人,她已經勘破紅塵,悄然遠遁了。
何峽吹著曲子,憂怨的簫音和曲韻久久地徘徊在寧靜的夜空。陽春白雪,再難得遇……
外朝內廷已亂成一團。
昨天,宇文化及與李密主力黎陽展開激戰,從早上到天黑整整一天,大軍傷亡嚴重。大敗而歸的宇文化及氣極敗壞的率部敗退回離宮后,拿無辜的宮人姬嬪出氣,烏煙瘴氣一時籠罩在整個崇福宮角角落落……
詔命已下:明天一大早,大丞相就要率領糧盡兵敗的殘部繼續奔逃了……
可嘆自己,平生只以音樂為伴,如眼下這亡國之宮、奔命之群,哪裡還有什麼音樂?自己原本虛弱飄浮的靈魂,又將何以寄託?
可嘆自己,不想攪入紅塵紛爭,卻依舊逃不脫紅塵紛爭帶來的顛宕不安。
他在想:他是為了尋覓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才自斷命根而入宮的。可是,如果當初自己入宮之前,也像高家的靈憲公子那樣,有幸先遇到含煙,自己還會再入宮嗎?
他想,恐怕是不會的……
可嘆,半生覓奇音,弦韻斷成空。
此時,他好悔!悔自己當初不該因一己私心而攔下含煙。如今,含煙進退無路,萬念俱灰,生死兩難,杳如黃鶴,豈不是自己所造之孽?
何峽放下紫蕭,取出一個小瓷瓶來——這還是今年春上在江都時,陛下令大太監喜來為他和諸多后妃備下的。說是萬一有亂兵攻入隋宮,他和他的后妃們要用這些了斷……
月色茫茫,山風厲厲。
一襲羽白長袍的何峽獨自倚坐於僻靜的林苑,神情似夢非夢,似睡非睡地反覆吹奏著含煙留給自己的那曲《空山出岫》。
簫聲凄清,音律縈徊,直到三更子時,簫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末了,漸淡漸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