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虛余寺
江湖中有四大勢力,不可輕忽。問武院聲名最大。唐門聲威垂數百年,更兼能人倍出,有時甚至連問武院的面子也不給。
藥王谷遺世獨立,從不參與任何恩仇。
還有就是娑定城。
它亦少涉足江湖,但城中神兵無數,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兵器買賣地。
現在,娑定城中燈火依次滅了,無論是內城還是外城,在深夜丑時,人們都進入了夢鄉。只有北凌樓中還有燈光。
北凌樓是娑定城重地,只有鑄劍師才能進入。在最大的一座劍爐前,紅光隱隱從緊閉的爐門縫隙里透出來,眾人緊張地忙碌著,等候大小姐百里無雙的吩咐。
百里無雙注視著爐門,眉心一道紅芒若隱若現,「投硫磺碳。」
司碳的龔叔一愣——在出爐的時候投硫磺碳有炸爐的危險,質地再好的劍也難保沒有損傷,但大小姐是娑定城的天才鑄劍師,不容人懷疑。龔叔咬著牙將硫磺碳投下去,「轟」的一聲響,火苗呼嘯著自爐門縫隙里躥出來。
爐門前的兩個人避之不及,眼看就要被火燎傷。百里無雙掠向前雙袖一揮,將兩人震到身後。明明北凌樓內沒有風,她的衣袖卻像是鼓滿了風的帆,獵獵作響,爐中的火滅下去,她緊盯著爐門,大喝一聲:「退!」
眾人立刻抓住手邊的繩子,一躍上了二樓扶欄。凌空望下去,整隻鑄劍爐上籠罩一層淡淡紅芒,爐內的火焰與空氣被大小姐的劍氣逼住,發出沉悶的聲響,彷彿野獸的嘶吼。大小姐眉心的紅芒在此刻殷紅耀眼,驀地,整座北凌樓彷彿顫了一顫,劍爐的爐門「轟」的一聲響,被火焰沖開來。
火焰挾勢往前沖,如一支箭,去不回頭地撞上石壁,火焰滅了,裡面的東西落進壁邊引進的浣劍池池水裡,發出「哧」的一聲響,白煙從水面冒起來。
——經過七百二十五天的的冶鍊,重離劍,出爐。
人們歡喜地從二樓下來。大小姐兩年煉一劍,每一柄都是將要百代流傳的珍品。
浣劍池的水冰寒徹骨,剛從火焰中脫身的重離劍已經冷卻。長二尺四寸,刃寬一指,通體墨黑,身形纖長,在燈火照耀之下,隱隱有異樣光華。
「恭喜大小姐,此劍光華內斂,鋒芒不露,又一柄寶劍啊!」
百里無雙臉上沒有歡喜,左手伸出,有人將劍鞘遞上,長劍入鞘,她嘆息一聲:「即使冒著爆爐的危險用了硫磺碳,仍然壓不住它的煞氣。一柄會防主的劍,不能算寶劍。」
「重羅劍不也是同一塊烏路河鐵打造的嗎?大小姐可以放心地把重羅劍交出去,重離也可以啊!」
「沙場的煞氣遠遠重過一把劍,哥舒將軍用重羅劍我當然可以放心。但這柄……」百里無雙看了看手中劍,沒有再說下去,頓了頓,道,「這些天大家辛苦了,都回去吧。甲字劍爐自今日起封爐,等田勁他們把冰路霜鐵帶回來,再開爐鑄劍。」
大伙兒便封爐的封爐,清碳的清碳,換池水的換池水,一面聊著重離劍對江湖神兵榜的影響,此劍一出,估計有好些名劍要下滑一個名次吧?雖然,神兵榜上的劍,有不少同樣出於大小姐之手。
從酷熱的北凌樓出來,走在剛開春的寒風裡,彷彿是兩個世界。但對百里無雙來說,卻沒有多大分別。跟劍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身體彷彿也成了水火不侵的劍器,她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冷或者熱了。
黑夜寂寂,整座娑定城在夜的懷抱里安然入睡。星子很亮很冷,她幾乎吃住都在北凌樓,尤其是開爐前的三個月。這樣算起來,她已經三個月沒有看到過外面的天空,也已經三個月沒看見大師父。
她穿過游廊去松風苑,院門沒有關,她看見大師父坐在庭院里。一盞燈,一個人,披衣坐在樹下,正在石桌上對棋譜,側臉在燈下看來分外娟秀。聽得大門「吱呀」一聲,大師父上卜知書抬起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可以坐在院子里吹冷風,病好了嗎?」百里無雙直接往屋裡去,淡淡道,「或者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再踏進北凌樓,所以病多久病多重都無所謂?」
「火氣這樣大,看來此劍不甚順利啊。」大師父跟著她進屋,從她手裡緩緩地拔出劍。如墨的劍身,異樣的光華。大師父的眼睛微微眯起,「比起重羅劍,這一把更奪天工。無雙,你又有精進。可惜,煞氣仍是太重。」
「據說當年烏路河一役,河面全被鮮血染紅,連河底的沙子都有煞氣。」百里無雙道,「我明天去一趟虛余寺。那裡的方丈修大智慧定力,佛法高深,希望可以幫得上忙。我不在的時候,北凌樓你替我看著點,長老和無憂那邊有什麼事,記得通知我。」
大師父「唉」了一聲,「我是病人啊……」
「知道自己是病人,就到床上去。」
她教了八年的徒弟這樣打斷她的話,毫不客氣地命令道。
從娑定城到虛余寺,不過百餘里,上午出發,傍晚時分抵達,有知客僧前來接引,百里無雙抱著重離劍下了馬車,抬頭看見山門修得平平,三尺來寬的石階一直蜿蜒到半山,那兒隱隱有桃花如霧。
有人下山來。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白衣藍袍的少年。一個小沙彌左手抱著被子,右手端著一隻碗,走在他後面。
石階只有一尺來寬,她從未習慣給別人讓道。但那少年彷彿也沒有讓路的習慣,兩人交錯而過,她聞到淡淡的藥味。
原來小沙彌手裡端的是葯碗。
葯是給那名知客僧準備的,少年先讓他裹上被子,隨後灌下藥。兩人都背對著山門,百里無雙沒有看清情狀,但知客僧再站起來的時候,面色紅潤,與之前焦黃氣色判若兩人。他高宣了一聲佛號,合十道:「多謝央施主。」
「不必謝我。」少年道,「再遇見那名大夫,就告訴他:天下沒有絕症,只有庸醫。」
看不見他的神情,但聲音里充滿傲氣。
這樣的醫術,這樣的高傲,百里無雙忽然想到一個人。
「閣下可是藥王谷央落雪?」她問。
少年正回身上台階,輕輕一回身的時候,長發有一種水似的波動,在夕陽下如同長劍初出鞘的光澤。他眉目秀逸,肌膚純凈白皙猶如少女,微微眯起眼打量她,忽然輕輕一笑,「娑定城,百里無雙?」
很奇怪的感覺,他們從未見過彼此;但作為江湖中聲名赫赫的人物,都聽過對方的名字。腦海里隱約有依稀印象,在見到眼前這個人時,剎那間清晰。
「我聽說央神醫從不出谷應診,沒想到在此地遇見,幸會。」
「我陪朋友來賞花。」央落雪道,回頭看了知客僧一眼,「這隻不過是順便而已。」說著他踏上兩級石階,與她並排而立,「虛余寺的桃花很有名,連大小姐這樣的人物都慕它而來。」
「我帶朋友來見方丈。」
兩人說著,一起往寺中去。石階蜿蜒,夕陽似火,遠遠地看到桃花如雲如霧。進了廟門,百里無雙去方丈的禪房,央落雪回廂房。他白衣藍袍在暮色里顯得分外皎潔,百里無雙看著他的背影,吩咐身邊的金戈烏刃跟過去:「看看他有沒有帶隨從,如果沒有的話,在寺里的日子你們打理他的起居。」
金戈烏刃不知目下無塵的大小姐為何這樣向他人示好,但大小姐的吩咐從來不會說第二遍,兩人看著大小姐踏進禪房,便追著央落雪的步子往後院去。
第二天,虛余寺開始為期三天三夜的清凈醮,方丈親自主持。百里無雙將劍匣放在佛前,向方丈施了一禮,退出佛堂,往後面的廂房去。
門沒關,金戈烏刃正在收拾屋子,見她來,道:「央神醫跟朋友去山上了。」
初春的天氣,山上格外溫暖,有山風將桃花瓣吹到禪院里來,小徑上落紅成陣。百里無雙沿著小徑上山,越往上,桃花開得越盛,風過時不停飄落,密密叢叢,紛紛揚揚,連人的視線都擋住。
「再往前走,就到溫泉池了。」一個聲音從桃花深處傳來,有餘音在林間回蕩,和桃花的芬芳一樣清淡,「大小姐最好止步,有人在裡面呢。」
越過幾株桃花樹,她要找的人正坐在一株樹下喝茶。茶壺與茶杯擱在身畔的一塊青石上,身子靠著枝桿,頭髮流水似地披在身上,白衣藍袍在滿樹桃花下格外鮮妍皎潔。他臉上帶笑,「要泡溫泉的話,不如先坐下喝杯茶,等那人出來以後再進去。」
「這裡還有溫泉嗎?」
「正因為這裡有處溫泉眼,所以山上的氣候才這麼好……」央落雪斟了一杯茶給她,「桃花也才能開得這麼早。」
百里無雙接過茶,卻沒有喝,看著他,開門見山:「我想請央神醫去趟娑定城。」
央神醫修長的指尖轉了轉茶杯,白瓷杯上繪著極淡極淡的花朵,瞧不出是什麼花,他微微地笑,「我從不出谷應診,大小姐是知道的吧?」
「央神醫的規矩,我自然知道。只是我看神醫既然『順便』救那名僧人,我想也能『順便』去一趟娑定城,不是嗎?娑定城離此地不過一天路程。」
央落雪看了她一眼,道:「我有三不看,非疑症不看,非難症不看,非雜症不看。如果那名僧人得的不是所謂絕症,我也懶得出手的。」
他的聲音淡淡的彷彿很和氣,說出來的話卻有說不出來的傲氣。
百里無雙是娑定城第一人,何曾受過這樣的冷淡,微微吸了口氣,「只要神醫答應出診,無論要什麼我都可以為你辦到。」
「無論什麼嗎……」央落雪撫額,思索了一會兒,「可是,我想不到要什麼啊……而且,這裡好花好景,我為什麼要離開?」他倚樹而坐,望向她時眼睫上翹如一道墨線,「就憑大小姐安排兩名侍女替我鋪床疊被?」
「那麼,」百里無雙壓下胸中的不快,再繼續下去,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忍受得了這人句句刺人的口氣,「告辭。」她說著轉身便走。
他卻在她身後一笑,聲音輕得仿若自語,卻剛剛好讓她聽到,「不過如此啊。」
冰冷的劍氣自氣海蔓上眉睫,百里無雙緩緩地回過身來,臉上如同冰封,冷然道:「願意出診就答應去娑定城,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央神醫這樣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身邊的桃花被劍氣摧傷,飄零如雨,央落雪卻似感覺不到,靠著樹榦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原來,那個讓你這樣請求我去救的人,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不過如此啊——幾句話都受不了,又怎麼值得我出手?要救人,總要救值得救的人吧?你甚至不肯為那個人放下你大小姐的架子,我又何必為那個人放下此刻的美景?」
一面說,他一面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眼睛悠閑地望著茶水注入茶杯,「大小姐,收起你的劍氣吧。傷了我不要緊,傷了娑定城和藥王谷的和氣就不好了。」
最後一句讓百里無雙止住了腳步。
這麼多年來作為娑定城的當家人,娑定城的利害早蓋過了自身的喜怒,劍氣很快地收斂下來,她淡淡道:「都說醫者父母心,我以為神醫身為藥王谷的大弟子,身為藥王的衣缽傳人,多少有幾分醫者心腸,看來是我錯了。」
一面說,她已經一面轉身離開。就在她轉過頭去的那一瞬,眉心紅芒淡去,不似方才那樣濃烈的紅,央落雪的眸子里忽然有了一絲驚動,他猛然起身,去扣她的脈門。
頭頂百匯,腹下氣海,手腕脈門,是練武之人身上的禁地。百里無雙的手腕一被央落雪的指尖碰到,不用任何思索,劍氣已自然而然地湧上手臂。央落雪只覺驀然有一股大力掀翻了他,整個人跌飛出去,撞在樹榦上,一剎桃花零落如雨,他的唇角溢出一道血絲。
百里無雙有點驚訝。雖然早就聽說央落雪痴心醫道,武功一般,但沒想到他「一般」到這個地步。不過她瞬即明白,他出手時沒有帶絲毫內力——他不是想偷襲她,他只是想把脈。
「抱歉,央神醫。」雖然嘴上說抱歉,臉上卻仍然淡淡的,沒有半分抱歉的意思,「你突然扣我脈門,我不自覺震開了你。」
「咳咳……」央落雪胸中翻湧,氣息不平,「好強的劍氣……」他看上去沒有不悅,眼中反而有異常明亮的神采,跟方才那懶洋洋冷淡淡的樣子完全不同,「讓我看看你的脈相,我同你去娑定城。」
百里無雙挑了挑眉,「此話當真?」
「騙你幹什麼?」
說著,指尖已搭上她的脈門,他的相貌清秀如同處子,此刻的眼神卻充滿鋒利而狂熱的光芒。
一個人武功練到某種程度,會有一股力量從氣海發出,跟著血液隨四經八脈在體內循環往複。這是內力。練武之人的脈搏往往穩泰如山,綿長如海,有些人甚至可以用內力改變自己的脈相。但百里無雙脈相里顯示出來的力量,跟一般的內力完全不同。讓一個完全不解醫道的人來聽脈,會感到她的心跳比常人快很多。但央落雪的手指一搭上去,立刻感覺到比常人快出的那部分心跳,並不是「心在跳動」!
那是另一股力量,有了自己的脈搏,聽上去,就好像百里無雙的胸膛里有兩顆心臟。
多年來的學醫生涯里以及前人所留下無數醫典里,都沒有遇到過有這種脈相。這也許是醫術史上從未有過的先例。身體里藏著另一種生命的力量……這樣的癥狀,即使是身為藥王的師父,也沒有遇到過吧?
「我早就聽說,娑定城的百里無雙身負無形劍氣,我一直以為只是內力的一種,沒想到這樣特別。」他的視線落在她的眉心,那兒有一道紅芒,初看像是細筆硃砂畫上去的女兒妝,細看卻如同煙霞一樣若隱若現,「這道紅芒,是跟劍氣一起來的嗎?」
「是的。」百里無雙帶著一絲詫異看了他一眼,這個人此時的熱烈與方才坐在樹下的時候判若兩人。「什麼時候有的?」
「十歲。」
「這是娑定城的獨門武功嗎?」
「不,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劍氣是怎麼來的。」
央落雪眨了眨眼,眸子晶亮,「你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不知不覺間,運氣時感覺有氣流從指尖出來,漸漸地這股氣流越來越強,一動念就可以催動。」百里無雙答得十分平靜,微微低啞的聲音宛如風過箜篌的聲響,「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想知道嗎?如果沒有其它事,我要回佛堂去看我的朋友。三天後法事結束,請與我一同去娑定城,可以嗎?」
「可以,可以。」央落雪變得出奇的好說話,臉上帶著淺笑,「來了這些天,我還沒有去過佛堂,一起去吧。」
才踏出幾步,他忽然捂住胸口,臉色煞白。百里無雙知道自己那一下的劍氣有些過了,「不嫌棄的話,我替你推推氣。」
「大小姐在說笑嗎?我自己是大夫,療傷來還用別人?」他打開隨身的針囊,刺入幾個穴位,最後在自己胸膛拍了一記,「唔——」吐出一塊紫鬱郁的積血。
他掏出絲帕拭了拭嘴角血跡,手一松,絲帕落在了地上。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走吧。」
這幾下手法快如閃電,百里無雙幾乎沒能看清。終於知道他這天下第一神醫的名頭並非浪得,古怪也有古怪的底氣。
佛堂里佛像肅穆,經聲梵唱,經幢轉輪,八十二僧人列座,方丈站在中央。央落雪隨口問:「你朋友呢?」
「你想認識么?」百里無雙走到佛前,取下劍匣,打開來,道:「它的名字,叫做重離。」
那是一把劍。如同最濃墨的黑暗,卻隱隱有看不見的光華在閃耀。
央落雪眨了眨眼,「你的朋友就是它?」
百里無雙指尖撫過重離的劍鞘,指尖溫柔,連聲音都變得有些溫柔:「是的。」
那一刻央落雪覺得江湖上都說他脾氣古怪是沒有道理的,最起碼他的朋友還是人。他忍不住問:「這場法事,是為了這把劍?」
百里無雙看了他一眼,「神醫不用劍嗎?」
「我是大夫,不需要兵器。」
「不用劍的人,是體會不到劍的情緒的。那難怪你感覺不到它身上的煞氣……希望這場法事能有用。」
「劍……的情緒?」
「劍也是一種生命,有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脾性。比如重離,如果不能把煞氣除去,它以後會變得嗜血,用它的人將會發現,使殺招的時候會特別順手……」說到這裡她頓住,「算了,央神醫,你不用劍,不會明白。」
「再好的劍,對於我來說都只是傷人的兇器。」央落雪看了重離一眼,「就是因為有這些,藥王谷的病人才會有這麼多。」
百里無雙沉默了一會兒,道:「錯不在它,在人。」
「嗯,鑄劍的是人,用劍的也是人,跑到藥王谷求醫的也是人。」
「人受傷了還有大夫,劍受傷了卻只有被棄。」
「不是可以回爐重鑄嗎?」
「重鑄的就不是原來的那一把了。」百里無雙將劍匣重新擱到佛像前,佛堂深廣,雖然是大白天裡面的光線也陰暗,燈燭的光焰映在她的眸子里,像是小小火焰,眉心的紅芒彷彿也格外的紅,「一把有自尊的劍,寧願被丟棄也不願被重鑄——劍,是比人還要驕傲的。」
央落雪看著她沒有說話。
神佛也無聲地看著他。
清凈醮洗冤孽煞氣,僧人們用經文向神佛求助,央落雪從來不相信這些。他輕輕拈著一縷頭髮,繞在指上。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他的視線停在百里無雙身上,這具擁有奇妙劍氣的身體以及這劍氣的最終走向,是真正吸引他的所在。
這奇異的力量,奇異的脈動,會有一天徹底取代她原本的心跳嗎?那之後,她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不,應該說,那之後,她還能不能算是「人」?
很有意思呢,這樣的一具身體。
百里無雙默然靜坐,雙眼閉上,眉心的紅芒在燈下看來是一種妖艷的顏色,不知為何在她的臉上卻意外地顯得聖潔。她的臉就像是崑崙絕頂的冰雪,孤傲高潔,絲毫沒有塵世的氣息。
等那股力量佔據了她的身體,這張臉,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
他想得太入神,不知有人靠近。一隻手輕輕落在他的肩上,手指修長光潔,如有瑩玉之光,十分美麗。
手的主人聲音溫婉:「你不是從來不信神佛嗎?」
「泡完溫泉了嗎?」央落雪從懷裡掏出一隻瓷瓶遞過去,「該吃藥了。」
那隻手把藥瓶接過去,央落雪見他目光落在百里無雙身上,便介紹道:「這位是娑定城——」
「大小姐百里無雙是嗎?」來人微笑,「桃林之中的劍氣不同凡響,我當時就想,當今世上有這種劍氣的,如果不是揚風寨的靳初樓,就只有娑定城的百里無雙。」
「閣下是唐門家主唐從容吧?」百里無雙略略俯首示意,「央神醫和唐家主是至交好友,可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佳話,我應該早些猜到與神醫同來的朋友就是家主。」
唐從容含笑看了看案上的劍匣,問道:「大小姐打醮可是為劍?」
「家主好眼力。」
「大小姐是以劍為命的人呢,這裡又沒有旁人,所以我猜是劍。」唐從容面色溫婉,不笑也像是有幾分笑意的樣子,「出自大小姐之手,必定又是名門利器,我可以看一看嗎?」
百里無雙將重離劍拿出來遞給他。
「好劍。」唐從容讚歎,「即使我不使劍,也看得出此劍的光華。」
「家主過獎了。」說到劍,百里無雙的態度也和善起來,兩人聊得很是投機。
央落雪臉上有絲古怪的笑意。唐從容很少有這麼主動投其所好的時候,會討好別人,自然是有求於人——就像百里無雙昨夜安排侍女照顧他一樣。
果然,中午三人一起吃齋飯,唐從容托娑定城為唐門鑄造一批暗器,百里無雙答應下來,兩人談妥價碼與要求,分頭向本門傳訊。飯罷唐從容去泡溫泉,百里無雙忽然問央落雪:「家主可是身上有傷?」
央落雪看了她一眼,「嗯?」
「他身上氣息不穩。」
連這個也能感覺得到……這也是劍氣的能力嗎……
央落雪目光深深,眼睫如一道墨線,眸子彷彿想看進她的身體里去,「他的確有些不適。」
「原來神醫來這裡不是為了賞花,而是為了替朋友治病。」百里無雙臉上有一種……很微妙的變化,彷彿春來積雪微微消融,這種神情有點像嘆息,她的聲音有點輕,有點低啞,「『從不出谷應診』這句話,原來也是有例外的。」
「要我破例很簡單,只要有足夠的理由就行。」央落雪答,「大小姐也是例外之一,我不是已經答應去娑定城了嗎?」
「那是因為你想研究我的身體吧。」百里無雙那點嘆息的神情消失了,淡淡道,「而為唐門家主療傷,你會要求什麼回報呢?」
「朋友之間,是不需要回報的。」央落雪說著哂然一笑,「大小姐應該感謝你身上的劍氣,如果不是它,我不會答應你。」
「神醫記得自己答應了就好。如果不是為了大師父的病,我也不會接受你無聊的盤問。」百里無雙起身,「告辭。」
她走得乾脆利落,因為兩個人之間如果沒有一個人退讓,估計這場對話就要變成爭論,還有可能變成一場爭鬥。央落雪當然不是她的對手,但,現在她有求於他,不得不低頭。
低頭的感覺是一口濁氣憋在胸口,怎麼也吐不出來。又像是鑄到一半的劍忽然被澆下一瓢污水,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胸悶的事。
央落雪看著她的背影,眼神慢慢沉下來。
唐從容前不久煉花漫雨針走火入魔,體內沉積的寒氣四溢,他原想借虛余山的溫泉配以藥物疏導寒氣,再用金針度穴的法子把寒氣逼出來。這個設想本來三五天就能完成,可現在已經快半個月了仍然不見起色。
他從十二歲就開始治病救人,每一種病症到了他手上都服服帖帖,要何時好就何時好。可現在在最好的朋友身上,他遇到了麻煩。
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在醫道中,感覺到自己「神」一樣的萬能。
百里無雙提到這個話,就如同觸到了他的逆鱗,氣氛無可避免地變得針鋒相對起來。
而過幾天,就是唐從容的生辰。作為唐門家主,唐從容必須安然無恙地回去接受整個家庭乃至整個江湖的祝福。
只剩幾天,該怎麼做?
已是三天後的黃昏,桃花開始凋零,每一陣風過,都會從山上帶下來許多桃花瓣。
唐從容自桃林溫泉出來時,看到央落雪站在他的屋子裡等候,見他進來,一指床,「把外衣脫了,躺下。」
唐從容順從地只穿裡衣躺下,央落雪已經擺出了針囊。金針度穴原本要赤身才好認穴位,但每個人都有點不願糾正的習慣,人們把這叫做癖好。就像有些人拒絕跟別人睡同一床被子一樣,唐從容拒絕在別人面前露出身體肌膚。央落雪並不勉強,以他的醫術,一層單衣難不倒他。
唐從容問:「你明天要同百里無雙去娑定城?」
「嗯。」
唐從容微微一笑,「好時機,莫要錯失。」
央落雪沒聽明白。
「以你的地位,很難找到門當戶對的妻子吧?百里無雙也一樣很難找到相配的丈夫吧?」唐從容任他將金針刺入穴位,口中閑閑道,「無論身份、地位、家世還是年紀與相貌,你們都很配般。甚至連脾氣都配得很。」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改行做了媒婆。」央落雪面無表情,「說到身份地位,你們豈不是更般配?彼此也聊得來,不如把這尊女菩薩娶回去吧。」
唐從容笑了一笑,還待說話,最後一枚針刺入,他的頭輕輕一偏,睡過去。
手從最後一支金針上離開,央落雪的眼神專註,眉頭卻微微皺起。
——行與不行,在此一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