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漫天香
藥力過去,穴道解開,唐從容慢慢睜開眼。
初春的陽光映入室內,桌椅棋盤上籠罩著柔和的光。
沒有他。
不會有他。
聽水榭不會有他,拂曉軒也不會有他。
整個唐門,都不會再有他。
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了解那個人?會把那些話說出口,就絕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唐從容低低笑了,慢慢下床。
昨夜是和衣躺在床上,衣服上已經有皺痕,他伸手去撫衣擺,忽然一個蹶咧,向前栽倒,身子竟無法控制,重重地跌在地上。
是迷藥的後勁嗎?
他撐著床邊站起來,婆子送來洗臉水,他去擰布巾,擰了幾次總沒能擰乾,婆子憂心忡忡地喚:「家主?」
他望向她,「什麼事?」
婆子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什麼。他仍去擰布巾,總是濕淋淋,想讓它更干一些,手不停地擰,婆子嘆了口氣,伸手將他的手從銅盆里拉出來。
他一直將布巾放在水中擰。
唐從容微微一笑,「我一時出神了。」洗了臉,早飯端到面前,是一碗白粥,配幾碟小菜。
白粥入口軟爛,可惜不如那個人熬出來的香。
一念及此,胸中就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捶了一下,一種鈍鈍的痛楚,瞬間從心臟傳到指尖,筷子落在地上。
他慢慢俯下身,拾起筷子,額頭迸出冷汗,胃部痙攣般地疼痛起來,再也支撐不住,栽倒在地,身子蜷曲起來。
侍候的婆子嚇了一跳,忙來扶他。
「不要……不要管我……」他輕聲道,「都出去……」
「可是家主——」
「都出去。」
婆子們退出去。她們是關心他的,他是她們一手帶大。
他的面頰貼著地面,初春時候的蜀中,真冷。
身體漸漸適應這樣的冷和痛。他閉上眼睛,躺在地上不願起身。
那一年的春天很短,桃花開很晚,謝得很早。多雨,打在荷葉上,淅淅沙沙到天明。
夏天很快就來了,荷花如期地開了,白荷綠裳,非常美。
很久之前,湖面拓寬的時候,唐從容問:「你說種白荷還是粉荷,還是紅荷?」
「若是我住,就種紅荷。」唐且芳打著扇子笑,「你么,種白荷吧。」
那時他嘴裡還含著酸梅湯,含含糊糊,唐從容並沒有聽太清。
奇怪,隔了這些年,回想起來,反而這樣清晰。
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神情,清晰地記得那時的陽光,窗外荷花扶搖,清香撲鼻。
這樣想下去,有時會微笑起來,而不自知。自回憶里抬起頭來的時候,忽然又感傷。然而無論如何,現在他已經可以回憶。
唐且芳剛離開的時候,他甚至不能聽到別人聽起這三個字。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鎚,一錘一錘,砸在胸膛上,眼前冒出金星。
他起身去找唐玉常,督促十三騎的進度。
月深紅的進步勝過其他弟子許多,唐玉常道:「操練結束之後,她一個人常常練到深夜,第二天又第一個來。」
言下頗有唏噓之意,當初他最反對女子進十三騎,而今才知,原來有些女子更勝男子。
唐從容微微點頭。
他親眼看到過,月深紅在無人的練功場上練功,練到累極的時候,伏在地上痛哭。
他知道她為什麼哭,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刻苦。
那一夜的月色真凄涼。
那時的月深紅驀然看到人影,哭聲頓時收住,待看見那個人影是唐從容,她站起來行禮。
「不必多禮。」
他的聲音輕且淡,似有蓮香。
這聲音月深紅多熟悉,唐且芳時常模仿給她聽,終於她也會模仿,於是,她用同樣的聲音,道:「家主深夜到此,有事嗎?」
唐從容身子輕輕一顫,常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在別人耳中是什麼樣子,他卻是再熟悉不過。在學易容術的時候,兩人互換容貌與聲音,唐且芳就是唐從容,唐從容就是唐且芳。這時忽然聽到這樣的聲音,那樣鈍鈍的痛楚又來了,他微微吸了口氣,「你怎麼……」
「是他教我的。」月深紅臉上還有淚痕,凄然一笑,「你忘了他曾教過我易容嗎?」
夜風這樣冷,唐從容的指尖輕顫,「是這樣嗎?……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家主不休息嗎——」
一句話沒有說完,一道寒芒擦著她的發梢飛過,碰掉了發簪,頭髮散落下來。
「不要用這樣的聲音跟我說話。」唐從容的聲音在夜色里顯得有些飄忽,淡淡的卻不容人抗拒。
月深紅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大聲極了,「那麼,用這種聲音嗎——」
花漫雨針抵在了她的眉心,唐從容的眸子劇烈動蕩,月色倒映在裡面,那是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平日里,這個世界風淡雲輕,而今她終於看到他情緒失控的時候,她笑得更加歡快,「這是他的聲音,我也學會了。你害怕聽到這樣的聲音嗎?你逼走了他,不,你逼死了他,唐從容,我恨你!」
她的聲音尖利,笑聲瘋狂,唐從容手中的針刺不下去了。
這個女人因唐且芳而生出的痛苦,不會比自己少。
他慢慢地收回手,看著她。
她的眼中有深深的恨意,還有一種無法抹去的妒意在裡面,她笑得更加歡暢,「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難道你在可憐我?我還沒有可憐你呢,你每次來,都坐著他當初坐的位置,這樣晚了,還來這裡,怎麼?你到這裡來思念他嗎?」
「如果你再說下去,我不會手下留情。」唐從容淡淡道,「想想你的身份,據我所知,月通只有一子一女,月深藍已廢,月通已沒有第二個指望。」
月深紅一僵。
他說中了她的死穴。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不能走遍江湖去找那個人,她才必須留在這裡,必須留在這個地方面對所有回憶。
「你是未來的青城掌門,肩上壓著重擔,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唐從容的聲音仍然是淡淡的,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在裡面,「月深紅,這樣的滋味,我比你多嘗十九年。」
她眼中的狂執慢慢消失,只余悲傷。
唐從容在她面前站著,夜風拂動他的衣擺,他的臉色看不出悲喜,眉目溫婉。
這樣一張臉,她有多熟悉?她扮過無數次的唐從容,然而今日才知,唐從容就是唐從容,唯一能易容得像的,只有唐且芳。
「如果你現在有空,跟我來吧。」唐從容說著,緩緩轉過身。
月深紅跟上去。
夜涼如水,他們往拂曉軒去。
到院門口的時候,唐從容站住。
門關著,裡面的下人們都睡了吧。就那麼靜靜站著,心上凄涼如夢,這門一推開,就是那來過無數遍的庭院,就是那見過無數遍的下人。拂曉軒的房屋布置,閉上眼睛都看得見。
他輕輕伸出手,叩門。
守夜的下人聽了,連忙打開,嘴裡還道:「領主回來——」說到這裡怔住,「家主好。」
「他在閉關煉藥,尚未出關。」唐從容淡淡道,「你下去吧,不用伺候。」
下人依言退下,他踏進院門。
月色在樹下投出陰影,屋子的輪廓安靜又熟悉。
唐從容輕輕地微笑。
啊,一切都同從前一樣。走進院門,往右轉走廊,最裡面的一間屋子。推開門,迎面就是一大巨大的鏡子。
屋子靜靜地等他走進來。空氣里有無數的浮影,那是兒時的唐從容和唐且芳,往彼此臉上抹易容藥物。忽然一時興趣,給他加兩撇鬍子,他也毫不示弱,拿出一頂雪白的假髮套在他頭上。
原來一切都還在,從來不曾消散。他們的影子全留在了這裡,在這個夜晚,一寸一寸地蘇醒。
唐從容痴痴地看著。
許久許久,才想起月深紅,微微一頓,點上燈,「進來吧。」
月深紅忽然拿出手帕遞給他。
他愕然。
手帕輕輕撫上他的臉,月深紅的聲音低啞:「你哭了,自己不知道嗎?」
唐從容才這瞧見自己在鏡中的臉,已滿是淚痕。
他靜靜地擦了淚,聲音仍然是淡淡的,只是喉頭微有哽澀,「你試著改變自己的面貌,讓我看看你已學到了哪裡。」
月深紅便對著鏡子易容,手勢十分熟練,不到半刻,鏡子里便顯出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唐從容的眸子有些凄傷,「這是他教你的嗎?」
「是,他只教我化這一張臉。每一天,我扮成你,陪他說話,吃飯,他會像孩子似的依戀我,即使我練功他也在一旁看著。」月深紅看著他,「後來,他不教我了,我還時常會易容成你的樣子,你看,像嗎?」
「像。」唐從容說著,眼中淚水竟似又要流下來,自己吸了一口氣,將這酸楚的情緒倒回去,「但是模仿一個人,容貌反在其次,舉止神情才是最難的。」
月深紅怔怔道:「你要教我易容嗎?」
「你不想學嗎?」
月深紅蒼茫地一笑,「想,自然想。」
於是月深紅重新開始每天練完功便到拂曉軒的日子,起初在傳功房到拂曉軒的路上會有種錯覺,彷彿在那個房子見到的人會是唐且芳。
唐從容和唐且芳的教法,如出一轍。完全一樣的易容手法,完全一樣教導,月深紅恍惚覺得,教她的人是唐且芳。
有一次,傳功房的操練結束得比較早,她也比往常更早一點到拂軒曉,已經有人在屋子裡,聽到推門聲,回過頭來。
月深紅腦門「轟」地一響。
那人微微一笑,笑意先是嘴角,再是眉梢,次后整張臉都煥出一層珠光。
「唐大哥……」月深紅腿腳有些發軟,往上一步,忽然看到他的手。
他的手冰晶一般美麗,左手手腕到虎口,一枝嬌艷欲滴的荷花。
這是唐從容。
月深紅全身的力氣都失去,軟軟地坐在了地上。
唐從容有些詫異,扶起她。她心頭跳得厲害,她終於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跟唐從容在一起時,總有一種跟唐且芳在一起時的感覺。因為在她的面前,他們不是唐且芳或者唐從容,他們是同一個世界,他們是同一個人。
這樣的感覺,以前就有過,然而再也沒有哪一次,會有這樣清晰。因為唐從容,在做唐且芳。他好像已經融入了唐且芳體內,或者,把唐且芳藏進了他的身體里。月深紅分不清楚,面前的到底是唐且芳還是唐從容。
又或者,她對唐且芳和唐從容來說,都是一樣的。都只是一個,讓他們想起對方的人。
月深紅渾身發冷,冷過之後,出了一身汗。
她清醒過來了。
從遇見唐且芳起,她就好像走進了一個夢境。他的神采,他的聲音,他的笑,他的舉止,從棧道下救她下來的感覺,珠冠流蘇觸到臉上的冰涼圓潤……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場幻夢,他的一切,從來不是為她而發,他是為了唐從容。
他快樂,是為唐從容。他悲傷,是為唐從容。
唐從容也一樣,去傳功房,是為唐且芳。教她易容,也是為唐且芳。
這兩個人之間,從來,一直,永遠,都不會有別人的位置。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到了秋天,唐從容得到綠離披的消息,要出趟遠門。
唐從容帶上雲羅障,撐開來,任誰絕對想不到這就是傳說中的雲羅障。
修真的寶物,凡人不能啟用,只能用來當盾牌,或者當傘。
出發的那天,秋雨綿綿。
寬大的八人轎去向藥王谷。
唐從容花了許多工夫才打聽到,綠離披生長在苗疆的魚藍山上,每隔十二年的八月十五就是摘采之時。這樣的至寶覷覦的人一定不少,他早命弟子在山下察看,等到八月便親自動身。哪知在七月十五便被人捷足先登。那人名叫莫行南,是問武院辛卯年身刃狀元,號稱少年第一高手。
綠離披即已有主,也只得罷手。誰知此刻又傳來消息,莫行南與新婚夫人一起將綠離披送給央落雪。
到達藥王谷已是半個月後,唐從容先在谷外小鎮落腳,抬轎弟子另在一桌吃飯,他只要了粥和小菜。
客棧人雜,坐在他旁邊一桌的是幾個膚色黧黑的男女,著藍衣,女子手上戴了一連串的銀鐲。那幾人不時望向唐從容,眼中有驚異之色。
這裡靠近藥王谷,出入見到武林中人也不是什麼罕事。唐從容只是淡淡地瞧了一眼便沒有再看。
那桌人的騷動卻越來越大,一名女子低喝:「別動!別動!幹什麼!」
一名男子小聲道:「那是血蛇的母血,難怪銀練驚動。」
一人道:「看他這種天氣便穿狐裘,一定是個病弱公子,不如我們趁此把血蛇母血拿到手,再加上綠離披——」
「住口。」原先男子道,「那人能將蛇血化入肌膚,絕非等閑之輩。此行只須拿回綠離披,不許另生他事。」
他們說的是苗疆話,聲音雖低卻還是落到了唐從容耳朵里。當年唐且芳好奇苗疆毒物,曾經請過一名苗疆蠱師到唐門做客,苗疆話兩人都懂一些。此刻聽到這些話,唐從容眉頭微皺,立刻吩咐起程。
藥王谷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常的山谷,隱約看得見幾角飛檐,然而到了這個時節,谷中仍然奇花爛漫,香氣撲鼻,一路走進去,空氣中浮動著花香與清苦的葯香,混成一種無法言喻的特殊味道,超塵脫俗。
一見到央落雪,唐從容吃了一驚,「你怎麼回事?」
一年不見,央落雪的頭髮竟已全白。
「生病了。」央落雪輕描淡寫地帶過,「禁苑有事,我不能多聊,有事快說。」
唐從容便把苗疆一行人的事說了,央落雪聽完,道:「藥王谷內根本沒有綠離披。」
唐從容怔住。
「莫行南夫婦雙雙中了奇毒,綠離披,我已經用在他們身上了。」央落雪說得很簡單,「綠離披是光陰教的聖物,看來,來的是光陰教的人。」
光陰教是化外之教,不受閱微閣管束,相來與中原武林秋毫無犯。
但是聖物被奪,顯然不是一句「綠離披已經被用了」就可以打發的。
而藥王谷里大部分都是醫者,極少人會武功,就算會,也只和央落雪差不多。
兩下里還沒有商量一名弟子急急走來,「大師兄,禁苑又震動起來!」
央落雪眉間掠過一絲急迫之色,「從容,我很抱歉沒能將綠離披留給你。此事與你無關,你快回唐門。」說罷,急急地去了。
唐從容望著他匆匆進入雨幕的背影,忽然低低一嘆。
撐起雲羅障,走向谷口。
他不知道,在雲羅障撐開的一剎那,藥王谷的禁苑之中,又一次傳來震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劇烈。
秋風秋雨正凄迷。
八名弟子跟隨在他身後。
唐從容道:「你們進谷去,讓大夫和病人撤離。」
弟子領命,卻有一人站著不動。
「你怎麼不去?」
「我在這裡陪家主。」
唐從容只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唐昆沙。」
唐從容沒有再說話,握緊了雲羅障的傘柄。
能不能攔住光陰教的人,他自己也沒有把握。
但他有母蛇血,等閑毒物不能近身,又有雲羅障,刀槍不入,幸許會有幾分勝算。
他忽然從懷中掏出葯囊,倒出幾顆藥丸。
唐昆沙大吃一驚,「從——」驀然又止住,但那又驚又恐的眼神已經落在唐從容眼裡。唐從容服了幾顆回春丸,腹內有熱氣輕輕涌動,閉了閉眼,忽地睜開眼,盯在唐昆沙身上,那眼神,那聲音,竟令他不能開口,「你——」
然而沒有時間多問,光陰教的人,幽然而至,沒有一絲聲響,仿若鬼魅。
「閣下是藥王谷的人嗎?」為首的男子道,「我是光陰教左護法阿若樹,要找央落雪。」
「你們要找綠離披是嗎?」唐從容淡淡道,「綠離披已經用在了莫行南身上,這裡沒有。」
光陰教眾人交換一個眼色,俱知在客棧說的話被眼前這個穿狐裘的溫婉男子聽了去,阿若樹冷冷一笑,「我們教主每十二年須服綠離披,無論如何,你都得把綠離披交出來,不然——」
他話未說完,身邊女子忽然發出一聲驚叫,她腰間的竹筒竟然破裂,一道銀光飛似的襲來,唐從容翩然掠開。忽聽唐昆沙大聲道:「小心!那是銀練!」
那抹銀光忽然在半空拐了個彎,如附骨之蛆,向唐從容飛來。
唐從容吃了一驚,他輕功高妙,堪稱一流,連換了幾次身法,居然甩不脫它。而也看清了,這不是什麼暗器,而是一條蛇。
一條長了翅膀的小銀蛇,它浮在空中,一直盯著他的左手。那模樣就像一個飢餓的人看到了食物。
唐從容腦子裡轟然一響,他想起來了,這東西,曾經古毒物記載上看到過,飛蛇銀練,嗜吸毒血。
母蛇血在它眼中正是鮮美到極點的食物。
唐從容被它追得無法轉身,忽然將傘面一張,銀練撞在雲羅障上,趁這一線之機,一枚花漫雨針射了出去。
針身冰冷,擦著銀練翅膀掠過,銀練竟通人性,意識到眼前這人不是簡簡單單的食物,驀然止住追擊,靜靜地懸在半空,似是在尋找可趁之機。
光陰教一行八人,左護法那養銀練的女子留下來對付唐從容,另外六人徑直向藥王谷掠去,唐昆沙雙袖如蝶一般輕揚,在谷口留下一層淡紅藥粉,低低一笑,「你們難道看不見,還有我嗎?」
六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一見這藥粉,大吃一驚,紛紛後退,才知這轎夫不是一般人物。
阿若樹低聲向銀練女道:「你看那把傘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銀練女極驚異,「除了朱心竹,竟然還有東西能擋住銀練。」
銀練以毒血為生,從裡到外都是劇毒,無論是人是物,只消碰到一下便要被腐蝕灼傷。
她用來裝銀練的竹筒是苗疆獨有的朱心竹,卻仍然困不住受到毒血誘惑的銀練,銀練破筒而出,全身血液都興奮爆脹,正是毒力最強的時候,那把看似輕柔的傘被它一撞,居然絲毫無損。
而那邊,區區一個轎夫,竟阻得了光陰教的六陰使。
據說藥王谷只以醫術聞名,沒想名竟有這樣厲害的人物。
中原武林,果然藏龍卧虎。
她掏出一支竹哨,放在嘴邊一吹。
銀練聽到哨聲,猛地俯衝下來,速度快極了,只餘一道銀光。雲羅障一動,正好擋著它的去路,它竟像是早料到一樣,倏忽之間從傘下鑽了進去!
「從容——」唐昆沙發出一聲驚呼,飛身掠過來,六陰使哪裡肯放,蠱毒與葯毒齊出,唐昆沙雙眉一振,渾身上下,竟籠上了一層淡淡煙霧,一應毒物,觸之即死,煙霧沾上了其中一人的手,那人慘叫連連,一隻手竟像會隱形一般,從手指到手肘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消失,阿若樹大驚之下衝上去,一刀從肩頭砍斷那人臂膀,失聲道:「天香!」
這一聲讓唐從容心頭一震,手一偏,只聽「吱」的一聲,銀練從傘上竄出,在空中翻滾不定,求救似的飛到女子身邊。
它頂心中了一枚針,冰寒徹骨,針頭一枚小小花骨頭,精製非常。
「花漫雨針!」
銀練女與阿若樹震驚地對望一眼,他們竟遇上了中原絕頂的暗器與毒藥。
「原來是唐門的高手。」阿若樹道,「真是失敬了!」他右手一揮,六陰使齊集在他身邊,隱隱呈花瓣形狀,「火朔光陰!」
這四字一出口,七人臉上,同是罩上了一層慘紅色。
唐從容看著「唐昆沙」,一字字叫出他的名字:「唐、且、芳!」
「有話待會再說。」唐且芳道,「花漫雨針有一招和天香合有的招術,你可知道?」
唐從容也知敵手厲害,不可分心,但是心中激蕩,似悲似喜似惱似恨竟分不清,穩了穩心神,「可以試試。」
兩人背心一靠。
唐從容指尖扣了二十支花漫雨針。
唐且芳的指尖有團紅芒。
他的右手輕輕握住了唐從容的左手,紅芒在針尖上隱隱流轉。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來,對準了那七人的「火朔光陰」陣。
雨仍在下,卻沒有一絲雨能落到他們身上。
兩邊的殺氣都似繃緊了的弦,只等輕輕一碰,就要被觸發。
大地彷彿在震動。
唐且芳閉上眼睛。
唐從容也閉上眼睛。
兩人竟不再看對方。
脈息在彼此體內流動,花漫雨針的無形勁氣與天香的毒力水乳交融。
沒有人可以抵擋這一招。
必殺的一招,必勝的一招。
「火朔光陰」陣殺氣蓄積到頂點,七人臉上慘紅如血,驀地大喝一聲,吐開勁氣,霎時雨絲如針一般倒飛出去。
兩人的嘴角同時露出一絲微笑。
互扣的手指鬆開,二十支裹著一團淡紅煙霧的冰針出手。
花——漫——天——香——
就算七人躲得過這二十支毒針,也躲不過那八支染了天香毒的無形勁氣。
八個人,八支無形勁氣,剛剛好。
慘叫聲響起,尖利而短促,天香毒氣絕不是人力可以抵擋,他們會在這場秋雨里化成虛無。但是——唐且芳驀然睜開眼——只有七聲!
還有一個人!
這一驚魂魄都顫抖,一推唐從容,「快退——」
花漫天香的威力無可匹敵,卻也有人無法避免的缺憾——互相交換的勁氣與內息無法立刻恢復,因此在施招之後的一個瞬間,便是花漫天香的致命傷。
阿若樹在最後一刻將銀練女擋在了身後,她的眼中迸出一線寒芒,腰間一柄彎刀,迎面向唐且芳斬下!
那一瞬被無限地拉長,一年,一百年,一千年,那柄彎刀向唐且芳砍去——
他沒有任何的力量,那一個瞬間,兩人的身體里都是空白,唐且芳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推開他,唐從容彷彿在半空跌落了一千年。
可以看得到彎刀鋒利的光芒,可以看得到唐且芳無奈地偏過頭,看他最後一眼。
那一眼說不出悲喜,知道瞬間之後他的力量便會恢復,知道這柄刀殺了自己以後就殺不了他……唐且芳抬起頭來,向那柄刀迎上去。
刀鋒陷入血肉深一些,撥刀的時間長一些,他活命的機會,便大一些吧?
這樣想,忽然微笑起來。
他閉上眼睛。
「不——」唐從容尖聲叫出來,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尖利的聲音,像要刺破耳膜,渾身骨骼像要在那一刻爆開來,那柄彎刀殺的不是唐且芳,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是他自己!
不要死——不要死——救他——救他——救他——不要讓他死——
腦漿在頭骨里沸騰,血液在筋脈里沸騰,一顆心受不住,已經在體內炸裂成一片片。
不要——
一直被握在手裡的雲羅障,忽然起了一層淡淡光芒。
這光芒如霧,雲羅障飛離了唐從容的手,帶起一道異常淡青色的光芒,瞬息之間,飛向唐且芳。
傘下淡淡光芒,籠罩著唐且芳。
就在這時,藥王谷中轟隆聲大作,地面彷彿也跟著震動起來。
雲羅障的光芒彷彿因這光芒而益發劇烈。
銀練女一聲尖叫,刀尖被那片光芒震開,余勁不減,刺入自己的喉嚨。
震動聲越來越劇烈,終於發出一道轟然巨響,一道白影似光如霧,轉眼到了眼前。
那是一個白衣人。極白的衣,極白的膚,極白的發,整個人似冰雪雕成。他不像是真人,白得不像真人,美得不像真人。那五官的美麗竟有種叫人窒息的力量,看不出性別,看不出年紀。這樣的人,根本不是塵世應有。
他痴痴地望著雲羅障,痴痴地問:「是你嗎?」
雲羅障似有性靈,輕輕點了兩點。
他痴痴地伸出手。
雲羅障自動收起,落到他冰雕一般的手裡。
「我有多久沒見你?」他痴痴地抱著雲羅障,好像抱著他的情人,「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那淡淡光芒一從身上離開,唐且芳恍如大夢初醒,激靈一下,發生了什麼事?那一刀沒有砍下來?從容,從容?
唐從容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只一眼,唐且芳魂飛魄散,獃獃地看著唐從容的手。
那隻銀練,一口咬在唐從容的手背上。
銀練,苗疆十大毒蟲之首。
什麼也顧不得,唐且芳伸手要去捏死它掐死它毒死它,把它化成灰,忽然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臂,「它雖然已死,身子還是劇毒,別碰。」
央落雪。
唐且芳怔怔地看著他,彷彿一時不能明白,「它死了?」
「銀練是熱毒,受不了從容手上的寒氣,但它又不願放棄灼熱的母蛇血,最後凍死了。」央落雪戴起一隻銀色手套,將銀練揀起來,扔進一隻匣子里。
唐且芳怔怔地看著他,他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楚,卻聽不懂到底是什麼意思,腦子像是僵住,努力思索,寒氣,凍死,母蛇血……
央落雪見他眼眸獃滯,眼眶卻隱隱發紅,似要迸出血來,知道他再想下去,便要瘋狂,立時一枚銀針刺在他的穴道,他卻沒有倒下,目光慢慢地慢慢地落在身邊這個人身上。
這個人躺著,臉靠在地上,雨地里多泥濘,臉弄髒了。雨還在下,淋在臉上,很冷吧?唐且芳下意識地抱起他,用衣袖去拭他臉上的水珠和污泥,一張臉慢慢變得潔凈起來,低垂的睫毛像蝴蝶的翅。
那一剎,整個人像是被千刀萬剮,一刀一刀割上來,血肉支離,他大叫一聲:「從容!是你!從容!是你!」
這聲音是野獸嘶嚎,央落雪渾身一震,終於認出這張平凡面孔的真正主人,「唐且芳?」
唐且芳驀然抬起頭,眼眶已經充血,央落雪伸手去拔那根刺入他昏睡穴的銀針,唐且芳立刻握住他的手臂,「央落雪!救救他,救救他!他被銀練咬了!被銀練咬了!」
央落雪正要拔那根針,手被他的手握得亂晃,針陷在穴道深處不停絞動。人的穴道是何等敏感脆弱,央落雪都覺得不忍,想要掙開他的手,
他的精神和身體似已分離,肉體上的痛苦,精神完全感覺不到,反而握得更緊,「央落雪,你救他!我求你救他——」
這是唐且芳嗎?這是那個囂張懶散任性傲氣的唐且芳嗎?
當年那個玉帶珠冠的少年,一言不合就將他的藥草化為粉末,挑著眉,斜著眼,嘴裡沒有鬆一口氣。他本不是愛爭執的人,卻也不是好脾氣的人。自那之後,翻臉成仇。
央落雪喉頭忽然有絲哽咽,蹲下來,道:「我救,我會救。」
得到這一句,唐且芳的手鬆開。
眼睛閉上。
刺向穴道那一針,此時才起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