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中蛇
唐且芳在這時追了來。
遙遙屋頂之上,淡淡星光之下,唐從容一身單衣,手持雲羅障,眼中竟有殺機。
殺機,與這個一向溫婉的少年是多麼的不相襯。唐且芳整個人都被針刺了一下——回到客棧只見屋中遍是打鬥痕迹,唐從容到底受到了怎樣的對待?!
唐從容一枚花漫雨針過去,堵住那人的話頭,眨眼之間,唐且芳已到近前,「什麼人?」
他這一聲喝,殺氣沉沉,瞳孔收縮成奇異的一線,像貓,又像蛇。風拂動他的長發和衣擺,華麗珠冠在星光下燦然生光,分明一個貴公子,在三名黑衣人看來卻不異於地獄羅剎,其中一個更是露出恐懼的眼神,不由自主想退縮。
為何,唐門一個領主竟比家主還要可怕?
「且芳。」唐從容的聲音冰一樣傳過來,「化骨粉。」
化骨粉一度被唐從容禁用。中毒和割脖子比起來,顯然中毒仁慈許多,只要有解藥,就有活命生還的機會。然而化骨粉卻是比刀劍還要無情的毒藥,沾物即化,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一堆灰。
是以化骨粉只是被唐且芳拿出來化化東西撒撒氣,並不曾用到過人身上。一聽這話,瞳孔收縮得更厲害,在星光下閃著驚人的光芒,他一提氣,從三人頭頂掠過。
這樣的眼神足已置人於死地,三人本能地避開,往三個方向逃逸而去。
有兩個逃到半路,驀然一聲慘叫,跌倒在地,片刻,化成一堆灰末。
另一個聽得慘叫,心膽俱裂,更是沒命地逃開。唐從容一驚,「還有一個!」
「放心,那是我故意留下來的。」唐且芳飛身追去,一面道,「總要留個活口——」
他的話沒能說完。
唐從容比他更快地掠了過去,手上拾了一把劍。
世上還有人勝得過唐從容的輕功嗎?那人回望一眼,反身接招。
「他們竟傷了你?」唐且芳看到唐從容的傷口,猛然一震,「從容住手!死太便宜他們了!」
唐從容卻不聽,一劍快似一劍。他的劍法只算一般,並不是黑衣人對手,黑衣人道:「好、好個唐門家主,原來是個——」
「住口!」唐從容尖聲叫道,連人帶劍,一起沖向黑衣人。他的劍要刺中黑衣人的胸膛,必先賠上一條胳膊,唐且芳看得心膽俱裂,勁氣鼓動衣襟長發,周身迸出一股淡紅色煙霧,「從容退開!」
唐從容輕功超群,一點即開,淡紅煙霧順風罩向黑衣人,黑衣人沒有發出一絲聲響,軟軟地倒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消失,連一絲粉末也沒有留下。
星光慘淡,照著這詭異的一幕。
唐且芳解下自己的外袍,待要替唐從容披上,唐從容驀然道:「別過來。」頓了頓,「扔過來。」
今夜的唐從容有些反常,唐且芳默默將外袍擲過去,唐從容背對著他披上,雲羅障仍然遮在身前,沒有收起來。
「從容……」唐且芳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原來會這樣乾澀,喉嚨里像是夾著沙子,每說一個字,喉嚨都磨得隱隱作痛,「先讓我看看你的傷。」
「不用。」
唐且芳眉頭壓下來,一把握住他的肩,要去看他的傷口,唐從容受驚似的掙脫他的手,翩然掠開。
「從容,你的傷口必須上傷!」
「我知道。」唐從容遠遠地道,「但不用你來上。」
「你自己怎麼夠得到背上傷口?」
「我自有辦法。」
路上經過熱鬧繁華的一處高樓,歌舞之聲飄下來,唐從容站住腳,忽然摘下唐且芳的頭冠,把上面的珠子盡數摘了下來,進去向一名女子道:「服侍我洗澡、上藥,還有,管好自己的嘴巴——做得到嗎?」
那女子捧了滿把的珍珠,忙不迭道:「做得到做得到。」
那女子把唐從容帶上樓,唐從容的背脊滲出一線鮮紅,這鮮紅就像是粘在唐且芳的眼睛上,扯也扯不下來,滿心滿眼都是紅的。
同一個時辰里,他在尋歡作樂,唐從容被人追殺。
唐從容臉上的殺機,唐從容身上的傷口,唐從容拚命的打法,唐從容對他抗拒的態度,讓他整顆心都冷下來。
變得像快石頭,又冷又硬,擱在肺腑里,整個胸腹都硌得生疼。
他驀然起身,掠上二樓,門從里閂上了,他拍門,「從容,開門。你沒有刀傷葯。」
那女子只將門打開一絲縫,接過藥瓶便要將門關上。唐且芳手掌抵住門,「我來幫他上藥。」
「她來就可以。」唐從容淡淡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屋內霧氣蒸騰,他正在泡澡。
唐且芳眉頭糾結。
唐從容的外衣沒有穿出來,裡衣又破了,唐且芳吩咐樓內一名小廝去客棧拿來衣物,遞衣服的時候,那女子道:「裡面的公子說今夜在這裡歇息,請公子自便。」
唐且芳的手一抖,衣服差些落在地上。
他一直想盡辦法讓唐從容的人生多些樂趣,一直拉唐從容親近女人,今天唐從容終於要做個真正的男人了,他居然沒有想象中的興奮。
居然,有絲小小的失落。
說不出來原因,只是想到那個從不讓人睡在自己身邊的人,今天晚上,有個人要睡在他的身邊,枕著他的手臂,聽到他的呼吸,這樣的……連從小一起長大的自己也不曾有過的親密,今天,要給一名陌生的女人。
這種心情,就像在秋天的尾聲里,看到冬天不可阻擋的步伐走近,一點點微茫的寒意,一點點微茫的失落,一點點微茫的惆悵。
他要了一壺酒,在大廳的角落中坐下來。
子時,大廳很熱鬧。
丑時,依舊很熱鬧。
寅時,尋歡作樂的人群終於開始疲倦,漸漸地離去或者進了房間,廳內有幾個沒有客人的姑娘在聊天。
有人想過來搭訕,他拂袖在地上灑了一層毒黃蜂,將自己圈在裡面。每一個靠近的人,都痛不可當。他的世界,一向沒有人可以靠近的。唯一可以靠近的那個,此刻彷彿正要慢慢離開。
心中惆悵,他笑了起來。
姑娘們終於知道這個俊美華衣的年輕人是個瘋子。
快天亮了,整個樓里,終於安靜下來,姑娘們睡去了。
外面漸漸傳來叫賣聲,天大亮了,整座小城醒了過來,只有這裡的人還在睡,唐且芳伏在桌上,華麗衣袖遮住半個桌面,烏黑長發披散,右手拎著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喝下去。
有人站在他面前,他看到一截淡青的衣擺,再往上,是雪白狐裘,昨夜的傷口失血太多,他的臉也是雪白的。
「唐……從……容。」唐且芳有點口齒不清地叫出他的名字,「你醒了?」
「你喝醉了。」唐從容淡淡道。
「我沒醉,我總是喝不醉,真希望可以像你一樣,醉了就睡,睡了就什麼都不知道……」唐且芳站起來,有些站不穩,但神志真的是清明的,酒醉心明,說得就是他這種人,他放下了酒壺,「我們……要上了路了嗎?」
唐從容吩咐人準備醒酒湯,唐且芸打斷他,不由分說攜了他的手上馬車,腳踏在車轅上,身子一晃,差點摔下來,向車夫道:「快走,快走,快些離開這裡。」身子綿軟無力,長發橫過面頰,一頭靠在車壁上。
唐從容扶住他,「你發什麼酒瘋?」
唐且芳的頭軟軟地擱在他肩上,渾身提不起一絲力氣,呼吸像是喘息,「……我昨天不該來這裡,不該丟下你一個人……從容,我讓你一個人對付那些人……」
唐從容的手緊了緊,「我並沒有怪你。」
酒氣湧上來,唐且芳的心突突地跳,他閉了閉眼,胸腔里有什麼東西在四處奔突,是酒氣嗎?還是其他?不知道,也懶得理會,只是想到昨晚,整個人就像是被抽了一鞭,一口濁氣湧上來,「哇」的一聲,吐出來。
這一口,全吐在唐從容身上。
「老全,停下!」唐從容急叫,「快幫忙。」
馬車已經離了大街,這是一條小巷,周邊都是民宅。老全幫著把唐且扶下車,唐且芳還在吐,胃中已經沒有食物,全是酒,連膽汁也要吐出來。
一位婦人買菜回家,好心地將他們請進院子,打來熱水。
這一吐,全身都出了一身冷汗,酒氣彷彿全吐了出來,整個人像是從裡到外被掏空了,風像是可以從身體裡面穿過。唐且芳仰起頭,雨停了,春光明媚,照得睜不開眼睛。
婦人端來茶,唐從容送到唐且芳唇邊。即使臉色蒼白如雪,嘴唇還是鮮紅的,眼角淡淡紅暈也沒有褪色,鬼魅般艷麗。
唐從容端著茶杯的手輕輕打顫,天香到底有多毒?那樣愛惜容貌享受生活的唐且芳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唐且芳伸出一隻手,握住他顫抖的手臂,將茶送進嘴裡,慢慢睜開眼來。
唐從容面色蒼白,眼中焦慮,似有淚光,唐且芳握住他的手,將額頭貼在他的手背上,冰冷沁涼的滋味,像是有冰塊融化在肌膚上,慢慢滲進筋脈和骨髓,血液里都是這樣的涼氣。
從容,對不起。
這三個字竟然這樣沉重,說不出口。
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借著他手上的涼意,滲透自己的全身,唐從容那雙失去了知覺的手,好像還可以感覺得到他額頭的溫熱。這溫熱像水氣,順著手臂漫進了心裡,又從心裡升上喉頭,聲音微微沙啞:「沒事的話,把衣服換了繼續上路吧。」
唐且芳不想鬆開他的手。
唐從容只覺得他忽然成了一個孩子,固執得令人心生愛憐,沒有抽回手。
時光像是靜止,不再流淌。
婦人已經在院子里洗菜,老全幫忙從井裡打水上來,不知哪裡鑽出兩個小男孩子,好奇地望著屋子裡的兩個人。
「他們在幹什麼?」小的問。
「不知道。也許被人施了定身術。」
小的眼睛放光,「真的有人會定身術嗎?」
「人當然不會,神仙才會。」
「……」
這樣的童真的對話,不禁讓他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辰光。兩個人相視一笑,鬆開手,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唐從容看著他,終於道:「老實說,我的確怪你。在我和別人拚命的時候,你在女人的懷裡。」
「總算說實話了。」唐且芳望著他,「我也告訴你,如果再有這種事,我就是你重孫子。」
心裏面鬆了一口氣,自己也能說出來了。
唐從容溫婉一笑,「你越來越不像話。當年逼著不讓我叫叔爺不算,今天居然打算叫我叔爺。」
這是他真正的笑容,唯有發自內心的輕悅,才能笑得如同荷花搖曳,空氣中有蓮的香氣。
一絲笑意從唐且芳的嘴角爬到眉梢,恍如催春花木的東風信,他揚眉,「別得意得太早,從今往後我不會離開你半步,想當我的叔爺,還早一百年吶。」
唐從容搖了搖頭,待要說話,忽然一絲睏倦襲來,眼睛不由自主閉上,頭輕輕一歪,靠在車壁上。
唐且芳嘆了口氣,將他的頭扶到自己肩上。
他的後背受了傷,一直側靠著不碰到車壁,唐且芳索性坐到他面前,讓他整個人伏在自己懷裡。
這樣,會舒服一點吧?
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親密地抱過他。唯一一次,還是在唐從容凍僵的時候。十二年,兩個人的身體都不再是當初模樣,然而此時此刻,懷裡的唐從容彷彿還是當年那個單薄的男孩子。
如果不是顧忌到他背上的傷,唐且芳想將他整個人都擁入懷裡。
忽然之間,覺得過量服用回春丸也不是壞事。
他昏睡的時刻,軟弱如嬰兒,自己可以照顧他,他也需要自己的照顧。
這樣的感覺,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從骨子裡透出一股酥軟,鼻間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氣,又覺得無比清悅。
他的臉貼著唐且芳的心臟,肌膚細白如玉,唇色淡紅,唐且芳忽然想起那天自己替捏肩松乏的時候,柔若無骨的手感,還有那淡淡的紅暈,叫人心上輕顫。
春天的風太過醉人了,柔柔地勾起無限溫柔,唐且芳的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輕輕地,撫上唐從容的臉。
這樣的手感……勝過所有的珍珠的光滑……讓人想陷進去,不可自拔……
他的頭微微低下去……
低下去……
淡淡荷花香繞在鼻尖,牽引著他……
他想用唇去感覺,那肌膚到底可以多甜美……
腦中一絲清明,在最後一刻冒出來,當他發現自己想做什麼,出了一身冷汗,狠狠一仰頭,腦勺撞在車壁上。
唐且芳,你瘋了。
天香不僅影響了你的身體,甚至影響了你的神志。
一絲說不出來的惶恐,水一樣漫過毛孔。
後悔嗎?唐且芳,天香會毀了你的一生。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望向胸前這張睡顏,唐且芳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凍得雙唇青紫的小男孩,不由將他擁得更緊些。
下巴碰到他的頭髮,心底有異樣的柔軟。
唐且芳命人去查那一夜的黑衣人,原來是崆峒派拚死想奪雲羅障。唐從容冷冷一笑,將此事報上閱微閣。
接下來的行程沒有遇上一絲亂子,只是唐從容那一夜之後不再住客棧,而是在妓院過夜。他出手比唐且芳還要闊綽,隨手撈著唐且芳的珠冠玉帶送人,等到兩人終於回到唐門的時候,唐且芳一身衣飾幾乎被他搜刮殆盡,一臉灰敗。
無論如何,生活總算恢復了正常。回到唐門之後,唐從容對外聲稱感染風寒,每天只抽出一個時辰與長老們議事。至於這到底是一天之中哪一個時辰,就要看他何時剛剛「睡」完。
月通的兒子月深藍已經進了昆字十三騎,聞得家主回來,要給家主請安,唐且芳便讓他進來。只見他生得眉清目秀,與月深紅有幾分相像。只是在家主和叔公面前顯得十分拘謹,不如月深紅談吐有致。
唐且芳是天下第一親切人,一口一個「小深藍」,問了他在唐門的生活,又問起月深紅,月深藍道:「小妹在家幫父親打理幫中事務。」
唐且芳笑道:「小深紅果然能幹。」
月深藍汗顏:「妹妹的確勝過我許多。」
月深藍成了聽水榭常客。一來是要顯出家主的看重,不令他在昆字十三騎中受委屈,二來用唐從容的原話說,「叔爺也可以多打探一些月姑娘的事。」
月深藍極善解人意,用唐且芳的話來說:「見鬼說鬼話,見人說人話」。唐從容喜歡的,他一應知道,不喜歡的,從來不在面前提。知道唐從容善弈,他求教,唐從容許久不曾下棋,含笑應允。
唐且芳在後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服,低聲道:「距離上一次昏睡,已有一個時辰,你要小心些。」
唐從容微笑,「我自有分寸。」
月深藍拈起棋子,一驚,「呵,竟是溫玉。」
唐從容微微一怔。
說起溫玉,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聽水榭里的棋子,都是唐且芳弄來的,材質極盡特殊,珍珠玉石無所不有。某一日唐從容棋子雖然華麗,可惜都冷冰冰。唐且芳便拍著胸口說要搞到溫玉雕棋子。溫玉曠世難求,當時唐從容只是隨口說說,聽他答應也只是淡淡一笑,隨即便忘了。
而今一枚棋子拈在手裡,看上去圓潤光澤,與別的玉不同。他的指尖已經失去觸覺,感覺不到溫玉特有的柔和溫暖,心裡卻是柔柔一動。
月深藍也頗有幾分造詣,在唐從容手上也能周旋許久,唐從容道:「月公子棋力不弱。」
月深藍微笑,「怎及得上家主萬一?」
他原本長得清秀,笑起來更加溫柔可親。唐且芳忽然發現他和唐從容有點像,無論是面容還是身形,兩人都沒有男人應有的硬朗。
下到一步關鍵處,唐從容指尖抵住額頭思索。那指晶如冰晶一樣,嫣紅荷花嬌艷欲滴,面前人眼眸閉上,睫毛長長如蝶翅,面目溫婉如玉,月深藍的目光停在上面,竟然挪不開。
唐且芳原本坐在一邊喝茶,見這一子久久沒有落下,唐從容久無動靜,心裡一驚,看到月深藍近乎痴迷的眼神,更是一大驚。
「月深藍。」
月深藍竟沒聽見,毫無反應。
「月深藍!」唐且芳大喝一聲。
月深藍像是從夢中驚醒,「啊,叔公,何事?」
唐且芳強壓下心頭一口氣,「家主太累了,你先回去吧。」
月深藍領命,臨走猶有些不舍,唐且芳看他在蘭舟之上再三回頭,無限依依,心裡真是又驚又怒,指尖微微發癢,化骨粉蠢蠢欲動。
唐從容片刻便睜開眼,面前已經沒有了月深藍,一想便知道被唐且芳打發走了,他手裡仍拈著那枚棋子,忽然將棋子貼在面頰上,微微一笑,「真是溫的呢。」
這一笑有說不出的柔媚宛轉,唐且芳下意識地看了看湖面,如果月深藍還在,眼神會痴迷成什麼樣子?
「從容,以後不許月深藍上聽水榭。」
他少有這樣嚴肅的時刻,唐從容微微一愣,「為什麼?」又一笑,「他不再告訴你月姑娘的事了?」
「我可不是說笑。」唐且芳皺眉,「那小子……那小子的眼神不對……」
「怎麼不對?」
「總之就是不對!」唐且芳有些煩躁地一拂袖,「以後別讓他進來就是。」
「我看他還好。」唐從容把玩著溫玉棋子,「他沒什麼野心,也沒有什麼慾念,很溫和。」
唐且芳的眉頭擰起來,像是被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唐從容這句話比月深藍的眼神更讓他指尖發癢,冷笑道:「那好得很,難得有人和你聊得來。」
這口氣十分不善,唐從容不解,「你怎麼了?」
「沒什麼。」唐且芳煩躁地走開,跳上小舟,也不用婆子幫忙,自己撐漿,心裡有種很奇怪的焦躁,似有蟲蟻輕咬,駛到一半再也不耐不住,施展輕功掠上岸,袍袖一抖,化骨粉灑在身邊一株柳樹上。
柳樹瞬間枯萎,化作粉塵。
月深藍晚上被請到拂曉軒。
唐且芳靠在太師椅內,長發披散,沒戴珠冠,一身錦燦燦的衣裳在燈光下閃著異樣光澤。
他的眼睛里也是沉沉的光芒。
月深藍規規矩矩地請安。
這是個清秀的少年人,眸子溫潤,他身上,有一種和唐從容極相近的氣質,那就是溫和。
月深藍是和氣,唐從容是婉約。
物以類聚,人總是被相似的人吸引吧?
月深藍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知叔公召喚,有何吩咐?」
唐且芳慢慢吐出一個字:「坐。」
月深藍坐。
「你今年多大?」
「回叔公,二十。」
「可有家室?」
「尚未婚配。」
唐且芳撫著衣袖,抬眼望他,「怎麼,沒有遇上意中人嗎?」
月深藍有些遲疑,「……是。」
「我今日找人打聽過,你父親幫你找了許多門親事,你都不滿意。眼界果然是高,到底喜歡哪種脾性的姑娘?」
月深藍面色有幾分尷尬,「有勞叔公操心,晚輩——」
「你喜歡男人是嗎?」唐且芳突兀地問。
月深藍的表情僵在臉上,唐且芳的目光篤定而鋒利,如刀刃一樣,燈光下唇鮮紅欲滴,隱隱噬血奪魂,月深藍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氣,一僵之下,道:「是。」
唐且芳的瞳孔不由自主收縮,面上罩了一層寒霜,「從今往後,你不必再到聽水榭了。」
月深藍身子一震,「晚輩雖然喜歡男人,卻也不敢對家主有非分之想。」
「是嗎?」唐且芳想到他看唐從容的眼神,那樣痴迷眷戀,冷冷一哂,「家主厭惡斷袖,你今後少出現在他面前。」頓了頓,忍不住道,「你父親只有你一個兒子,你想讓月家無後嗎?」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晚輩知道。」月深藍低聲答,「只是……喜歡男子,或是喜歡女子,都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事……這一點,叔公應當比我清楚……」
唐且芳一挑眉,「你說什麼?」
「像家主那樣的溫婉細緻的男子,有男子的清朗,又有女子的婉約,誰能不喜歡?我並不敢打家主主意,只盼能夠多看他一眼,多聽他說一句話……」月深藍面色凄然,「既然叔公不悅,我自然再也不上聽水榭——」
他驀地頓住,衣襟被唐且芳攥住,唐且芳一字字道:「你、說、什、么?」
從見唐從容第一眼,月深藍便情難自禁,此時聽到再也不能見唐從容,心內一片悲涼,「你已將家主視若禁臠,像我這種小人物,自然再也碰不得——」
「啪。」
一記耳光狠狠抽在月深藍臉上。
唐且芳的眼神陰鬱得嚇人。
他向來出手便是毒藥,還從未親自動手打人,這一下怒不可遏,瞳孔收縮成一線,「再說一遍。」
月深藍嘴角溢出鮮血,唐且芳殺氣如刀,森然逼人,他自知不是對手,驀然大笑起來,「你看他的眼神,好像天上地下只有他一個人,別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嗎——」
胸前驀地滑過一絲涼意,直透四肢,唐且芳的掌心抵住他的胸膛,眉眼已經看不出有任何錶情,瞳孔像貓,又像蛇,冰冷。
月深藍軟軟地倒下去。
一陣風過,燈火明滅不定。
唐且芳紅唇如血。
胸中有什麼東西輕輕抓撓,他不想再聽這個人說下去。
有一條毒蛇,一直伏在他的心裡。
今天突然被月深藍踩住了尾巴,蛇頭驀地回身一咬,狠狠一口,正中他的血肉。
唐且芳額上沁出森森冷汗。
不,這全是月深藍的胡扯,他自己喜歡男人,所以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歡男人。是的,唐且芳怎麼會喜歡男人?唐且芳是喜歡女人的。
——心裡卻有個聲音幽幽在響,可是,為何那一次,抱著青樓頭牌時候,腦子裡想的是唐從容?
為什麼看到他臉上紅昏,你會怦然心動?
為什麼看他受傷,看他冷淡,你會痛不欲生?
還有那一次,你控制不住想去吻他的臉,真的是天香的毒性所致?
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想起來多麼不可思議。可是,如果對象是唐從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氣,像那年一樣,將他抱在懷裡,醒來睜開眼,便是他溫婉的面容——這樣的想象,竟有致命的暈眩,竟讓唐且芳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聽水榭燈燭已滅,唐從容已經就寢。
等聽到動靜時,唐且芳已推門走了進來。
他渾身濕透,長發貼在身上,像黑色的水草,華麗的衣擺還滴著水。
「且芳?」唐從容懷疑自己在做夢,「你洇水過來的?」
唐且芳不說話,隔著一丈的距離,望著他。
黑眸沉沉地,沒有一絲亮光。
「我廢了月深藍。」
唐且芳臉上蒼茫一笑,就那樣在地上坐了下來。
唐從容一驚,「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我一時失手傷了他。」唐且芳坐得很懶散,臉是蒼白的,唇是鮮紅的,在夜色里看起來如同妖魅,凄艷不可方物,「從容……我——」
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他驀然站起身來。
「且芳!」唐從容厲聲道,「告訴我怎麼回事!」
唐且芳的眼睛黑沉沉一片,滅絕了所有光亮。真的是絕望,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他一向閃耀著珠光的眸子變得這樣灰暗。
可以告訴你嗎?
告訴了你,你還會把我當作你的光明與溫暖嗎?
你會覺得我污穢不堪。
我也不再有面目出現在你眼前。
是的,我居然,對你有邪念。
唐且芳仰起頭微微地笑了一笑。
「那小子詛咒我斷子絕孫,我一氣之下下了毒手。」
月深藍竟這樣說他?難怪他會失常,天香毒氣的秘密,本來就是他的忌諱。
「他只是隨口胡說,你何必理會他?」唐從容嘆息,「事已至此,我會通知月通。」
唐且芳點點頭,「那我走了。」
唐從容看著他離去,濕衣粘在身上,顯出他頎長的身形,背影卻不如往日里挺拔,彷彿黑暗中有什麼無形的重物壓在上面,令他挺不直腰來。
連這背影,也是絕望的。
唐從容心裡忽然有股說不出的酸楚,喚住他:「且芳。」
他站住,卻沒有回頭。
「這世上會有你的血脈延續,你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仍然可以做一個正常人。」唐從容的聲音里有絲不可抑制的顫抖,「相信我,你可以。」
唐且芳的嘴角,幾不可見地浮上一絲笑。
從容,你以為我真是為了子嗣傷心?不過這樣也好,你就這樣認為吧。
他離開。
有婆子站在木蘭舟上等候。
他沒有上去,站在最後一級石階上,俯身向湖面倒下。
嘩啦一聲,在寂夜裡響極了。
冰冷的湖水淹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