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為何幽靈出現了
1
供奉在服部家佛壇上冥簿里的「清香」這個名字,會不會就是神谷無意中吐露出以「s……」字開頭的那個人?這個發現具有重大意義。
因為神谷說那個帶「s……」字的人是我哥哥陽一郎的初戀情人,並且還把她稱做是殺害財田的「幽靈」。
想要撥開迷霧證實我的這個假設並不需要多少時間。我隱隱覺得這一點將是揭開所有謎團的關鍵。
在29年前的輕井澤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個時候,我又做了什麼呢——?
各種念頭在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過。
儘管如此,哥哥的初戀情人是服部清香以及她早已在20多年前去世的事實對我來說還是有些吃驚。冥簿上記載清香的享年是23歲,不過由於享年一般記錄虛歲,所以清香實際上年僅22歲就去世了。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財田、神谷和我哥哥相識在輕井澤,並且好像經常出入服部家的別墅。儘管如此,神谷卻說在「打網球和騎馬」時認識我哥哥的,連「服部家」的一個字都沒有提到。現在想起這件事,我總感到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剛說出清香的「SA」字又匆匆緘口不言。好像服部家的事情成為忌諱什麼的。
那年夏天,服部家裡還有一位和我哥哥他們差不多同齡的清香小姐。此外,可能還有其他幾位富家千金出入服部家。他們當時正值青春年少。且不說我哥哥自少年時代起就是優等生,書生氣十足,就是財田和神谷二人也都是慶應大學的高材生,風度翩翩,奔放時髦,可以想象發生在他們中間那種才子佳人式的愛情故事。
在那樣的一種情況下,服部家的主人服部勝之突然死去。
據西澤香葉子講,服部勝之的死因是「急性心臟病」,但她的話並不可信。我經常在報紙的訃告欄上看到死因是「心臟病」。不過聽說有時候因為死者或者死者家屬的某些緣故,而隱去真實病名而改為「心臟病」的情況發生。不過人死的時候最後都是「心臟停止跳動」,所以講「心臟病」也並不完全是錯或者假的。
但是,服部勝之的死肯定另有他因。因為不管怎麼說,當我窺視到他死時情景的瞬間,竟由於過度驚嚇從自行車上跌落下地,甚至喪失了那段時間的記憶。
能夠一眼就能判斷出死因(異常的死因)的種類並不多。至少橫躺在床上,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自然。豈止如此,甚至無法判斷人是死了還是睡著了。
倒在床上——即便是相當不自然的躺倒姿勢,如果沒有大量出血的話,恐怕難以在一瞬間判斷是否「死亡」的。
窺視一眼就可以使人認為「死亡」的具有代表性的死亡方式要數「縊死」。雖說是代表性,但很難聯想到除此之外的死亡方式了。
比方講流血死亡,能否「一眼」辨別「死亡」尚且是個疑問,並且從窺視的角度來看也無法觀察清楚床上的狀況。即便如此,那樣的一種慘狀必然讓人懷疑是謀殺事件,所以無論是多麼熟悉的醫生,也不會以「病死」來處理的。
那個時候,我恐怕是透過百葉窗的空隙看到一個男子弔死的情景才會大吃一驚滾落到地上,然後失去意識的。
我猜想服部家的人察覺到峰男君跑去叫人後,把我送到醫院,並趁此期間放下屍體,請求熟識的醫生做出「適當的診斷」。
至於那個醫生出於何種原因聽從服部家的請求就無從知曉了。畢竟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說不定那個醫生早巳去世,所以無法調查。但不管怎麼說,服部勝之的死屬於異常死亡。雖然不清楚是自殺還是他殺,至少可以肯定是異常死亡。我對這一點堅信不移。
問題是異常死亡同我哥哥、財田、神谷以及服部清香之間存在何種關係。
此外,清香在服部勝之異常死亡三年後的同一天死去。這裡又暗示了何種意思呢?
清香曾是我哥哥的初戀情人,他們戀情的破滅難道和服部勝之的異常死亡以及清香的死亡有關聯嗎?
我有種模糊的預感,最讓我不放心的是那些事情也許和我有某種牽連。
母親對我說:「有時候忘卻也是件好事。」她的話里是不是隱藏了什麼深奧的意思呢?
說不定我最近在森林裡看到的幻覺是我失憶中的一部分。我也許在現實中窺視到哥哥和清香之間的「秘密」,或者是我知曉導致他們關係破裂的某種原因吧。
我在腦海里反覆追憶二十七年前在輕井澤發生的事件,明知道是徒勞,卻試圖回憶出「事件」的真相。
我想,我之所以會隱隱產生縊死的情景,可能是因為峰男君帶我去參觀輕井澤的別墅從而回憶起「那天」事件的一部分,或者只是從我各種想象中產生的幻覺也說不定。
但我感到在我的腦中逐漸清晰地顯現出一個男子的身影,這個男子弔死在天花板的繩子上,垂著頭在半空中輕輕晃動。
即使假設服部勝之是自殺,在這個世界上也不足為奇。而且,關於把死因以「心臟病」方式處理的問題上,對於注重體面的家族來講,也可能會拚命偽裝成自然死亡,並說服熟人醫生開出病死診斷書。那無疑屬於犯罪,但是有值得同情的餘地。至少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但是,我無法不關心服部必死的原委。特別是服部死後三年,在清香的死亡問題上如果存在什麼疑點,那麼就不得不讓人把清香的死因同服部的死聯繫起來考慮。
假設神谷無意中泄露出的「幽靈」的原型就是清香的話,那麼誰又是清香所怨恨的人呢——想到這我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在感到恐怖的同時,卻抑制不住內心的好奇。
解決疑問的關鍵還是掌握在神谷的手中。
我對此確信不疑。
M銀行總行接待處的小姐在和神谷通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電話后,才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神谷先生同意和您見面」。莫非我是個給別人添麻煩的客人?
神谷出現在接待室,果然,一副迎接瘟神似的神情。不過,總比假稱不在家強。
「我剛從服部家來。」
我省略無用的開場白,突然切人正題。
「噢……」
果然,神谷像畏縮似地將脊背後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服部清香已經死了二十四年吧。」
「……」
神谷的臉上蔓延出驚愕的神色。
「即便有什麼原委,也都是過去的事情。怎麼樣,能否請神谷先生把您知道的告訴我呢?」
「你讓我說,我該談什麼好呢?」
雖然已經呈現出動搖的神色,但神谷還是以沉著的口吻反問我。
「第一是關於服部勝之的——死。」
神谷瞪大了雙眼,隨即再次迅速恢復了平靜。
「服部的死怎麼啦?」
「我前一天去了趟輕井澤,看到已經久違了二十年的服部家別墅。現在別墅歸在西澤的名義下。您知道嗎,西澤香葉子,原來是服部家的一個奶媽。聽說是四年前去世的服部夫人在去世前把別墅的所有權改成西澤名下的。」
我像機關槍一樣把剛剛調查來的事實滔滔不絕地抖摟出來。按理說每個事實都可以有效地動搖神谷的心理防線。
「我好不容易才想出二十七年前在那座別墅里發生了什麼。就是說,服部勝之為何死亡的問題。我想,神谷先生對此應該是知道的。」
不用說這是虛張聲勢,但也不能說完全是捏造。
「……」
神谷把嘴巴禁閉成「一」字狀,看上去是打算一言不發。
「第二個問題是關於服部清香的死因。清香在她父親死後三年的同一天八月二十六日死亡,我不認為這是個簡單的偶然巧合。請允許我問您他們二人的死之間有何種關係。」
「……」
「我還想問您的一個問題即是,此次財田啟伍的事件和他們二人的死亡又存在何種聯繫。」
「……」
神谷好像打算堅持一無表情到底。我漸漸焦急起來,話語變成盤詰的口吻。
「站在您的立場上,或許難以啟齒,但過去的事情遲早會水落石出的。現在關於服部清香的事情,我已經調查這麼多了。而且,現在只有我一個人調查,如果警察打算介入的話,應該會帶給你很多妨礙吧。」
「你想威脅我嗎?」
神谷稍有動容地說。
「不至於……」
聽了這話與其說讓我生氣,不如說我只好苦笑。
「我哥哥好歹也是警視廳里的幹部,如果他弟弟做了恐嚇別人的事情肯定說不過去。但是,如果他要處理我的話,我只有一字不漏地把我掌握的資料說給哥哥聽,並讓警察來處理剩餘的事情。如果是警察的話,恐怕會更有效地探察出事實真相。」
「呀,那將會如何啊。」
神谷嘴裡嘟囔著,一副失望的表情。因為是預想外的反應,所以我感到有些意外。
「那是什麼意思呢?」
「不,沒什麼特別意思的。」
我對神谷這種不置理睬、奇怪地含有自信的說法並不在意。
「你是說我哥哥不會採納我的建議採取行動?」
「……」
我想神谷的沉默即表示肯定。
(為什麼呢?)
神谷的自信從哪裡來的呢?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他的意思好像是說即使服部父女的死亡有某些疑點,但都已過時效,沒有留下任何記錄。
除非他們父女二人的死是殺人案件而我哥哥就是罪犯,我覺得哥哥沒有理由會在查明真相這件事上猶豫的。
「明白了。」
我憤然從座位上起身。
「我將同我哥哥談這件事。如果我哥哥不採取行動,我就直接去負責財田事件的警察署說明情況。調查總部肯定會來找你的。因為財田事件發生以來,警察正為調查沒有進展、線索難找而發愁呢。」
「那就隨你的便啦。」
神谷緊蹙眉頭,像規勸我的魯莽一樣說道。
「不過,你如果那樣做的話,結果只能給你哥哥帶來麻煩。」
「為什麼?為什麼我哥哥一定會為難呢?」
「那……」
神谷用一種老於世故、複雜的眼神盯著我看。像是說:「你可真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老實人啊。」回望著他的眼睛,我突然感到吃了一驚,自己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頭上漲得滿臉通紅,然後那些血又立刻「嗖」地溜走,身體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
「告辭。」
我好不容易憋出這句話,然後像從神谷面前逃跑似的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而且還感到神谷充滿憐憫的視線投在我的後背上。
原來,原來是那樣的啊?!
我在通往電梯的走廊里一邊走著,一邊想狠狠地揍自己的腦袋。
所有問題的關鍵,其實掌握在我的手中——
那樣考慮的話,以前模糊朦朧的東西將全部明朗。
我應該知道至少必須知道當時看到了什麼。
我被冠以「臨時性喪失記憶」的「美名」,把我應該知道的事實從意識中全部遺忘了。是的,就像晴子把高空中發生的事情忘掉一樣。
2
那天晚上,哥哥回來得很晚,或許是參加了某個聚會的原因,他身上難得帶有醉意。
「我有話想和你說。」
等嫂子離開起居室后我對他說道。
「什麼事,如果複雜的話明天再說吧。我今天有點累了,想早點洗澡睡覺。」
哥哥果真是一臉疲勞。
「對不起,請給我時間解釋。」
我先站起身朝哥哥的書房走去。如此強迫的做法我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哥哥可能也感到情況異常,默默地跟我走來。
打開書房門,我讓哥哥先進,等確認走廊沒有其他人後,我才放心地關上門。
「你也太過於小心謹慎啦。」
哥哥邊松領帶邊笑,但看到我嚴肅的神態時,不由得停住手中的動作。
「哥哥你為什麼在財田的事情上保持沉默?」
「財田的事情?什麼意思?不是我委託你調查財田事件的嗎?」
「那是因為我談了事件概要的推理后,你才不得已讓我做的。且不說這個,你難道不是因為怕我隨意調查你不知道的情況並一五一十地向調查總部彙報而打算把我置於你的管理下嗎?」
「你不要胡說,你憑什麼說是我妨礙你向調查總部彙報真相?」
「那正是我反過來想問你的問題。因為我無論如何也看不透哥哥你個人感情的深處。」
「個人感情?是什麼?」
「你委託我調查,卻隻字不提財田和你的關係。不,不僅財田,還有關於神谷以及輕井澤服部家別墅的事情。」
「光彥……」
哥哥好像完全從醉酒中清醒過來,臉色也變成平時的白皙,眼睛盯著我看。
「雖然我不知道你刺探出什麼東西,不過以前的那些事情和這次的事件可沒有任何關係。我之所以特意不提那些事,是因為說出來的話,反而只會把事件弄得複雜。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
「我不這麼認為。」我冷淡地說。
「我認為如果哥哥不聯繫以前的事件,就發現不了此次財田事件的真相。」
「那些事情……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件了。」
「是的,輕井澤的服部勝之的異常死亡確實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
「什麼?……」
哥哥的表情浮現出沉痛的神色。
「你連那件事情都……」
「是的,我去了輕井澤,並實地調查了服部家的別墅:面朝後院窗戶上的百葉窗還保持那天的原樣。
「笨蛋……」
哥哥同情似地盯著我看,他的目光並非生氣,而是交織著為難和不安,好像真的認為我是「笨蛋」。
「哥!」我的聲音像老頭般嘶啞地說,「行了,你不必掩飾。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什麼,真的嗎?」
「真的。我已經回想出失憶的那部分內容了。所以你不必勞神來對我隱瞞事實。」
「是嘛……你回憶起來了嗎……」
哥哥好像參加我的記憶葬禮儀式似的深深地嘆了口氣后憂鬱地說。
「……可是光彥,那不是你的過錯。」
「……」
我無言對答,把視線投向其它方向。我雖然不懂哥哥說的「那個」究竟指什麼,但我想他對它是非常在意的。
「不,或者可以說,只要你沒看到那個,也許不會產生那個悲劇性的結局。那是事實。但話說回來,你也不必對服部的死亡感到負有責任,並且,服部的死亡說到底是病死的。怎麼樣,如果你不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就不好辦了。」
哥哥說的「那個」是什麼呢——並且我也搞不清前面的「那個」和後面的「那個」是相同還是不同。日語的這種暖昧性有時是好事,但也是難以傳達重要事情和事實的弊端。
「你有證據說明服部勝之是病死的嗎?」
我決定首先盤問這點。
「醫生開的死亡診斷書上是那麼診斷的,應該沒有錯的。」
「假如服部家懇求醫生的話,有可能會隨便填寫的。或者說哥哥你當時在現場監督了嗎?」
「嗯?不,我當時不在現場。但現實是沒有證據證明他們在其中做了手腳。」
「那麼,服部死的時候,哥哥你在什麼地方呢?」
「哎呀,我在哪裡呢……總之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我怎麼會記得呢。」
「可以肯定的是,你當時在輕井澤吧?」」啊,那是沒錯的。」
「在騎馬俱樂部還是在什麼地方……」
「可能。」
「和誰在一起?」
「沒有印象啦。」
「是和清香在一起的嗎?」
「不……嗯?光彥,怎麼?……」
哥哥吃了一驚,用一種從沒有過的可怕的眼神瞪著我。
「有必要調查那麼仔細嗎?為什麼?」
「因為殺害財田啟伍的可是幽靈喲。」
「幽靈?笨蛋……」
哥哥想笑,但我對此熟視無睹,繼續講下去。
「你知道服部清香在她父親死後三年的同一天也去世的這件事吧?」
「嗯?啊,知道。」
「死因是什麼?」
「聽說是病死的。」
「你是不想細究這件事嗎?很奇怪你沒有感到清香在三年後的同一天死亡和服部的死有聯繫。這不可能是簡單的偶然。我甚至感覺這當中存在某種怨恨。」
「是嘛,那是你個人的見解吧。」
「那麼說,哥哥你對那件事沒有絲毫疑問嘍?」
「……」
「你就不能告訴我服部勝之和清香的真實死因嗎?不然的話,我必然像一條餓狗一樣到處嗅線索的。」
「不,那不行。」
哥哥朝我抬起右掌,慌亂中盡失刑事局長的凜凜威風。
3
我和哥哥長時間地互相對視。最後哥哥像是放棄似地嘆了口氣說。
「算了,我說給你聽。反正瞞你的事情,你要是真想查的話,也不是查不出來的。不過,我對你講的話,如果不絕對保密的話就不好了,行吧。」
「好,我答應你。」
「服部清香是自殺的。」
果然——我默然點頭。
「詳細情況我不知道,但我聽說清香從老早以前就患上了精神病。不知道這是否和她父親的死有關。不過,正如你剛才所說,她在父親忌日里死亡的事情,可以認為含有某種意思。」
「這麼說,還是有必要追溯到服部勝之死因的問題上嘍?」
「不,對此,我只能回答你不知道。因為我和服部家並沒有直接的交往,而且我也不是總能自由出入服部家別墅的。」
「有道理。」
我有些理解哥哥的處境。
「你和服部家的交往是通過財田啟伍的介紹嗎?」
「不,不是的。」
「嗯,不是的嗎?」
「可能是間接的,但直接的介紹人是曾根,即z精工會社的現任社長。」
「曾根高弘……」
「啊,對,我是在和財田交往的過程中經由財田介紹認識曾根的。與其這麼說,不如說是曾根找尋接近我的機會。他可不是個糊塗的人。很明顯,他想通過籠絡我來接近咱們當時任大藏省會計局局長的父親。」
「那個老頭是會幹出這種事的……但是,不管怎麼說,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財田是介於你們二人之間的。」
「嗯。」
「而且,你也是通過財田認識神谷的。服部家的別墅成為了夏天輕井澤的一個小型社交場所……」
「哎呀,是那麼回事。」
「這麼說,哥哥你們三個人自然少不了圍繞漂亮的清香小姐爭風吃醋。」
「你的這種措辭可不謹慎。我並沒有那種爭搶的意思。」
「即使哥哥沒有這種想法,但你總該感到他們二人有那種想法吧。」
「那個嘛……」
哥哥搖頭想說「不對」,但是並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清香那邊是什麼態度呢?哥,清香小姐不是喜歡哥哥你嗎?可是遭到哥哥的冷淡。難道是這個原因……」
「住嘴,光彥!」
哥哥發出低沉卻尖銳的怒聲,然後像回憶似的平靜地說。
「老實跟你講吧。正如你所說,清香對我有好感,我也很喜歡她的。當時我想我還是學生,不如和她約好將來再確定關係。我還注意到這也許是曾根的一個策劃。可我當時甚至認為順著曾根所設計的發展下去也未嘗不可。如果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情,或許就會這樣發展的。」
「那樣的事情……」
又是一句暖昧的日語,讓我摸不著頭腦。所謂的那樣的事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過,我立刻得出一個結論。
「哎呀,是財田啟伍……是財田侮辱了清香……」
我說這話故意讓哥哥厭惡——不,我盡量拋出一些我不想使用的露骨的語言。果然,聽到我的話后,哥哥顯現出不快,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要衝我吐口水了。
「是那樣的嗎?是財田侮辱……」
「夠了,你給我閉嘴。」
我想他訓斥部下的口吻肯定也是這樣的。
「懦夫,哥哥是懦夫!」
「懦夫?你說什麼啊?」
「難道不是那樣的嗎?一觸及關鍵的可疑部分,你就想用高壓控制我。」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們兄弟倆之間的關係惡劣到如此程度。當然,我倆即使想吵架也吵不起來,首先我和哥哥的年齡相差很大;其次,我是由哥哥撫養長大,哥哥待我如父親,所以別說吵架,連翻臉都不可能。
但此時,我就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反抗心理。
「我和神谷見過,從他的話中,我可以判斷出三個學生中只有財田一人會做出那種不顧廉恥的事情……那件事和服部的死有某種關聯吧?……」
「嗯?光彥你知道那件事啊?」
哥哥奇怪地注視著我,然後慌忙地說。
「喂,你剛才說看到了,你究竟看到什麼了?你說你知道什麼了?」
「那個……」
我突然喪失自信。所謂的「看到」,可能只是單純的錯覺,可以說是故弄玄虛。但是,我口頭上還得虛張聲勢。
「我看到服部弔死在那裡。」
哥哥用一種看世間奇事的眼光一動不動地注視我的臉。
「我沒說謊,真的看到了。我透過那座別墅後院破損的百葉窗的縫隙,看到一個男的弔死……」
我越說語氣越不安,心情像是在冒一個有可能是重大失誤的風險一樣。
「然後我從自行車上翻到在地,神志不清並喪失了記憶。」
「啊,好像是那樣的,我知道。你還記得你為什麼朝裡面偷看嗎?」
哥哥用沉著冷靜的語氣問道。
「哎呀……」我不知所措。
「沒有任何理由和動機偷看他人的別墅,有你這種不懂禮貌的做法嗎?」
「……」
我這下真的變得不安起來。
確實如哥哥所說。在我們淺見家,父母的家教尤為嚴格。特彆強調「羞恥」這個詞。除了「不準幹壞事」「做你堅信是對的事情」,「知廉恥」這句話也是教育我們一定要做到。像偷看這種事屬於最該反省的行為。哥哥的想法是對的,即父母可沒有教育我們在沒有任何理由和動機下可以做那種事的。
可是我所說「我全都看見並知道」和哥哥理解的——偷看的理由和動機——是不同的。
我的頭腦中晃悠悠地浮現出在輕井澤森林中見到的白日夢一幕。一個男的抱著女的消失在建築物中……
少年想,如果不救助的話——於是揮動手中的刀把跑起來……
樹陰下的鐵制椅上坐著四個男子。少年大叫。兩個年輕人站起來,另外兩個成年人張開手臂制止了年輕人。
為什麼?為什麼阻止那個年輕人?——
兩個歪斜醜惡的大人笑著低頭看少年……
我突然感到強烈的頭痛,趕緊搖頭閉目。
我猛然領悟到神谷所說「還是放棄為好」的真實意思,可能是因為我試圖踏人禁區的緣故。正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嫂子在外面叫道:「老公,洗澡水準備好了。」可能是因為我們談話的時間太長,嫂子有點點急。「喔,馬上去」,哥哥回答,並向我使了個眼色宣告今晚的會談結束。
4
這天,我接到輕井澤的推理作家打來的電話。他突然問我:「淺見君你知道竹田這個人嗎?」我雖然馬上反應過來,但還是決定假裝不知。
「是說相聲的那個竹田嗎?」
「什麼呀,有那個人嗎?不,不是的,是竹田峰男,哦,就是輕井澤中部的那個自行車出租店的老闆。
「啊,那個峰男我知道。」
我一邊回答,一邊感覺到胸口有東西在不吉利地騷動。
「峰男怎麼啦?」
「我家的自行車是在他家買的。我去他那裡補胎的時候,他提到你的事情,看起來相當擔心你啊。」
「啊?」
「你怎麼不說話了?我問他擔心什麼,你猜他怎麼回答的?」
「啊,他擔心什麼?」
「他擔心你會有什麼擔心的事。」
「這個問題蠻複雜的嘛。」
「是,相當複雜。因此我問他,什麼是淺見君擔心的事情呢?」
「我嗎?我可是什麼都沒有擔心的。」
「不要隱瞞喲!」
「沒有隱瞞呀。」
「不,有。」推理作家很肯定地說。
「竹田君的擔心自有他的理由。儘管如此,淺見君你卻說沒有什麼擔心的,這不明顯地證明你有所隱瞞嗎?」
「你要是那麼講,我只有說不是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啦。」
「哼,是吧。那樣我就放心了。」
推理作家突然放緩追問速度,我得以稍微輕鬆,但是談話不會那樣簡單結束的。
「換一個話題,就是上次我和淺見君你談的俱樂部房子的事情,我四處物色,後來經由竹田君介紹的一個不動產老闆那裡打聽到一處地方。是一套舊式別墅,因為沒人居住,所以聽說房主打算廉價轉讓。那個房主是一個叫做西澤香葉子的老太婆,好像既無子女也沒有親戚。」
推理作家的話才說到一半,我的心情就變壞了。頭腦里浮現出在黑暗、老舊的住宅里獨自生活的西澤香葉子的面容。
我想這不是個簡單的偶然巧合,是推理作家故意安排的。我不知道他從峰男君那裡打聽到什麼,但根據我的經驗,他肯定發揮他特有的具有動物般敏感的嗅覺並探察出了什麼東西。
「喂喂,」因為我保持沉默,電話那頭傳來推理作家心虛的聲音。
「嗯。」
「啊,你在聽。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剛才和你說的房子的事,我想麻煩淺見君你和那個香葉老太婆見一面。」
「怎麼,我去見她啊?」
「是啊,全部委託不動產老闆,我不放心嘛。我想知道到底是所什麼樣的房子,為什麼長時間沒有人居住。說不定那裡有鬼魂出現,或者曾經有人被謀殺。」
「怎麼可能有那種情況。」
我無意中大聲吼叫。
「喂喂,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為一點小事生氣。你又不是不動產老闆的人,幹嗎為他較真辯護。或者說你知道什麼實情嗎?」
「啊,不,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而且我也沒有為不動產老闆辯護。我只不過覺得鬼魂這個詞有點太過於像小孩子亂說的話……」
「喂喂,我沒有亂說。現在的輕井澤很容易被人認為是一個沐浴在綠色和太陽中舒適的地方,雖然事實也是如此,但是另一方面,在被森林環繞的別墅里不是發生了一起可怕的事件嗎?」
「我當然知道那件事啦。以前曾經牽涉到一起關於某個豪門貴夫人的事件,那不是寫在你的《輕井澤殺人事件》中了嗎?」
「啊,是有那麼回事,我都徹底忘光了。」
推理作家比較善於健忘不好的事情。
「哎呀,因為發生過那種事情,輕井澤的那座沒人住的舊別墅里有可能經歷過和鬼魂有關的事件。在充滿怨恨的地方出現幽靈什麼的也沒什麼稀奇的啦。實際上,我到那座別墅里去過,看第一眼的時候,我的後背冷不丁打了個冷戰,感到裡面籠罩了像霧一樣的妖氣呀鬼氣什麼的。特別是面朝後院的西式百葉窗上有破損的房子宛如中世紀歐洲的邸宅,讓人似乎感到一打開窗戶,從裡面就現出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用微弱的聲音呼叫救命。我想半個世紀或者二十七年前左右在那裡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此說來,那時候,淺見君你家的別墅還在輕井澤吧。而且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可能什麼都記不得了。不過,因為這個緣故,我想請你幫我查證一下那座別墅是否曾經發生不吉利的事情。當然我會支付你調查費用的,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以寫作素材費向出版社申請,根本不必從我那巨額的存款中提取。我把香葉老太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告訴你,你拿筆記一下。」
推理作家喋喋不休地說完后直接掛了電話。那是他一貫的做法,所以我不覺得奇怪。我吃驚的是,且不說「半個世紀」,他講的「二十七年前」的措辭簡直切中我的肺腑。這不是簡單的推測,他肯定向峰男君刨根問底,打聽到詳細的部分,然後預感到事情的蹊蹺。如果不是那樣的話,那個做事怕麻煩的傢伙不可能讓我特意去西澤香葉子那裡調查情況的。
這下麻煩啦——我想。那個輕井澤的推理作家,別看平時一副糊裡糊塗的模樣,一旦和工作沾上邊,他就會變得像明智光秀一樣細緻、難纏甚至過激。他打定主意的事必然冒進蠻幹。所以當你不知道他請你幫他做什麼事情的時候,千萬要小心。
就拿這次來說。他看出我打算佯裝不知,就決定利用各種手段像美國中情局一樣做想做的事情,打探想了解的事情。
結果是不到最後不罷休,不管有還是沒有,統統揭露出來,再隨意地添上解釋或者渲染情節,拼湊成小說發表。他相信只要在小說的最後印刷上「本作品純屬虛構……」的話,自己就不會因小說里隨便寫的內容而遭遇麻煩。這種人簡直沒得救了。他呢,也不在乎有多少善良的人因他受到傷害而對他恨之入骨,真拿他沒辦法。
下面該怎麼辦好呢?我一心思索著這個新難題。但是說不定這是個機會。反正我也急於調查服部家的「秘密」,毫無疑問,這是接近香葉子絕好的借口。不過需要掌握時機,我和不負責任什麼都做的推理作家可不是同一種人。
並且我一直為那個幻影所苦惱。服部勝之的死究竟和我有什麼關聯呢——這種擔心讓我的精神萎靡不振。
自從和哥哥「深夜會談」後過了一個星期。在這期間,哥哥和我見面時至少表面上保持和以往一樣。反過來倒是我可能在無意中流露出某種拘束。
但是,當我因一些小事喊他的時候,我總感到哥哥的表情中雖然只是一瞬間卻隱隱浮現出恐慌和憐惜的神色,彷彿擔心我會刨根問底,做一些像自掘墳墓一樣不必要的事出來。
上次會談的時候,我猜想服部清香是被財田啟伍殺害的。對此,哥哥並沒有給予明確否定。我明白哥哥和清香之間存在戀愛感情,雖然無法推測發展到何種程度,但如果神谷無意中吐露的以「SA」字開頭的女孩是清香的話,從神谷那時的神態中我可以察覺出哥哥和清香的關係似乎已經發展到相當好的程度。
並且,他們二人最終沒能結合在一起的原因很可能是財田從中做了不知廉恥的事情,進一步推斷甚至可以說間接導致了三年後清香的自殺。
我的頭腦中時刻都在思考這些「事件」。不單單是財田啟伍事件,還包括二十七年前輕井澤的事件、三年前財田芙美子的死亡事件等所有資料。可以說我在腦海里絞盡腦汁進行綜合、分析和整理。
我把這些數據資料輸入文字處理機,並把文字排在一副畫面中觀望思考,以期整理出裡面隱藏的某些秘密,繼而再埋頭重新歸納思路的作業。
二十七年前的夏天淺見陽一郎、神谷和己、財田啟伍去輕井澤遊玩。
同上財田啟伍侮辱服部家的千金清香。
同年八月二十六日服部勝之死亡(自殺?)。
二十四年前的八月二十六日服部清香死亡(自殺)。
三年前財田家的千金芙美子死亡(自殺)。
今年財田啟伍被殺。從咖啡杯上發現芙美子的指紋。
我總覺得在二十七年前的夏天,我也出現在以輕井澤為背景展開的戲劇里,並且好像扮演了某種角色。如今,演出那場戲劇的所有相關者全都閉口不願談論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甚至包括我當時扮演了何種角色。
我牽挂的是,母親、哥哥以及神谷他們因為顧及到我的情緒而刻意保持沉默的重要部分。
也許在人生和世間喪失記憶的那面牆上並非暫時而是永遠地封存下去是件好事。撇開最近很流行的暴露書籍不談,像自敘體小說或者自傳性戲劇都希望把不冒犯那個聖域作為最低的道德觀念。
我的那些心地善良的親人們肯定為了保守我的尊嚴而不對我吐露半個字。我很感激他們的這種做法,但是,只要不踏入那個聖域,可能就無法揭開所有的謎團。
所以,輕井澤的推理作家的「委託」或許是一個轉機。那個推理作家常常有意識無意識產生靈感,像是得到上天的啟示一樣。他突然在我面前說出西澤香葉子的名字,對於動輒產生消極情緒的我來說是極其有振奮效果的。
莫非解決這個錯綜複雜、像迷霧一樣的事件的所有關鍵掌握在西澤香葉子的手上——?
關於服部勝之的死和清香的自殺,香葉子應該知道些東西。並且自從四年前服部的妻子也去世后,恐怕除了香葉子,再也沒有人知道內情了。
不過,現在的難題是,如何能夠讓香葉子開口。
也許站在幾乎整個人生都在服部家度過的香葉子的角度來看,她只會選擇為服部家盡忠和報恩的人生準則。尤其是服部的妻子在去世前沒有把輕井澤的別墅留給子女,而是作為禮物送給香葉子,這件事必然更加有效地堅定了香葉子的那種想法。
根據我的經驗,只要警察不去調查的話,是不大可能從香葉子口中得到真相的。不,她說不定在警察局的審訊室都會堅守秘密。不,或者說警察根本沒有審問她的理由。
但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踏上了去往服部家的道路。途中,我腦中想的全是如何能夠打破連警察也棘手的「一言不發」。
首先我要趁機問我的一個疑問,即她為何要出售輕井澤的別墅。因為此前我去服部家的時候,香葉子曾經明確地斷言「我不打算賣掉別墅」。
然後我再及時地問她是否有什麼為難之處,說不定她那堅定的忠誠之心會產生動搖吧。
5
眼前的香葉子已經失去上次趕我走時「您請回」的魄力,相反對我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的出現顯得很恐懼不安。讓人覺得她的身體或者心理生了病什麼的。
「請問,您是不是感冒了?」
我簡單地打過招呼后,真切地詢問她的身體狀況。
「啊?沒有……」香葉子好像很吃驚地正視我的臉。
「是嗎,那就好,因為我看您的臉色覺得您有些疲勞。」
「讓您費心了,謝謝。我呢,可從來沒生過病。可能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她面帶微笑。看情形我不會被逐客了。非但如此,她好像磨鍊出即使遇到討厭的客人也能以禮待之的程度,把我引到會客廳,還端出茶水和點心。
「實際上,今天我是為了輕井澤的別墅來打擾您的。我聽說您要出售那座別墅。」
「啊,是的……」
香葉子為難似地低下了頭。
「我有一個住在輕井澤的朋友,他是小說家。我拜訪您,是因為他托我務必來打聽詳細情況的。」
「是那樣的啊。不過,詳細資料嘛,我留在輕井澤的不動產老闆那裡了。」
「不,那個沒關係。輕井澤的作家——不,我的朋友想知道的是關於您為何要賣別墅,以及是否有什麼特殊理由等方面的問題。」
「原因是這個,我已經這麼一大把年紀,說不定哪天就去見閻王爺,所以我考慮趁現在把它處理好。」
「是真的嗎?」
我察看香葉子的眼睛。香葉子慌張地躲開了我的視線。
「真的是沒有其它什麼理由。」
「請恕我冒昧,如果我說的話有得罪您的地方還請您原諒。只是我的那個輕井澤的朋友有些怪,像個小孩子一樣,成天信什麼鬼呀幽靈的。聽他說,他前天去看別墅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就有這種感覺。說什麼有幽靈住在家裡……」
「哎呀……」
香葉子的臉唰地蒼白。
「哈哈哈,我當然笑他在胡說。我對他說,那別墅是個古舊建築,即使出現幽靈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啊,這話是隨便說的,請不要介意——並且,因為二十七年前別墅的主人服部先生去世,三年後的同一天他的千金清香小姐也死去,所以那座別墅里散發出某種悲傷的氛圍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請您不要說了。」
香葉子聲嘶力竭地說。我對此熟視無睹,繼續說道:
「我這麼跟我朋友解釋的,但他說不是這樣的。就是說,並非是所謂悲傷的氛圍那種暖昧模糊的東西,明確地講是怨恨……」
「嗚嗚嗚……」我的話讓香葉子禁不住悲傷起來,肩膀也開始顫抖。
「我朋友向不動產老闆打聽,得知這二十幾年來那座別墅一直沒有人居住。這是真的嗎?」
我顧不上香葉子是否已經動搖,直接詢問她。香葉子縮起身子,沒有回答。
「我朋友想不通,您主人家裡明明有好幾口人,放著那麼好的別墅不住,難道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難不成真有幽靈鬼怪作祟嗎?您覺得…呢?是不是確有其事?」
「……」
「比方說……」我略作停頓,清了下喉嚨繼續說,「服部勝之先生死前果真遺留下什麼大的怨恨嗎?」
「……」
「那個怨恨和千金清香小姐有關係。後來,清香小姐也是懷著和父親同樣的怨恨死去的……是這樣的嗎?」
香葉子看我的眼睛像失去焦點似的慌慌張張地四下里左右環顧,莫非是在打算如何逃避這場突如其來的窘境。
至此,我決定使出最後的殺手鐧。
「產生怨恨的始作俑者是財田先生吧?財田啟伍,z精工會社的社長。二十七年前他還是個學生,和神谷以及我哥哥淺見陽一郎出入別墅,是和清香小姐交往的三個人中的一人。那個財田把清香……」
「請不要再說了……」
香葉子終於忍不住地站起來。從她的表情和強烈的拒絕性語調中,我明白我的猜測好像是正確的。
「果然是那樣的啊。但是即便如此,服部先生和清香小姐為何要死呢……」
正說著,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莫非是服部對財田?)
這是個可怕的猜想。我感到瞬間的頭痛。就在頭痛的時候,我看到了部分圖像。
一個吊在繩子上的男子的長長的軀體突然轉過來,一張眼珠突兀的面孔正沖向我這邊。他的手還伸在胸前。
圖像突然消失,大腦中只剩下余痛。在不讓香葉子察覺的情況下我晃了晃頭,搖走剛才的衝擊和頭痛。
在那個場所還有一個人。我二十七年前看到了可能不是弔死的現場而是殺人現場。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由財田偽造自殺的可能性極強。
如果女兒遭受凌辱的服部憤怒至極,詰問財田並稱要控告他,財田會怎麼應對呢。爭吵的結果,財田的手伸到服部的脖子然後用手指掐下去——這種情況不是不可能的。然後他把窒息而死的服部吊到天花板上。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向香葉子說我的這個假設。假如正如我所猜想的,香葉子也許會堅決否定。不,也許在我沒把話講完之前就已經昏倒了。我難以決定該怎麼辦,於是先觀察香葉子的反應。香葉子用她那幾乎失去意志的空虛的眼睛低頭看著我,口中嘟囔著:「為什麼,現在……」我剛猜想她想說為什麼現在來找碴兒,結果卻不是。
「……出現了……」
「啊?」我也站起身看她的臉。
我問了好幾遍「是什麼東西?」,香葉子陷入她自己的思維中,好像聽不到我說的話似的。過了一會兒,她往其它方向注視了一段時間后才注意到我在她的身旁,朝我看后,「啊」的一聲,怯怯地往後退去。
「請問,您剛才說什麼了嗎?」
「我想問您,什麼出現了?」
「出現?……」
香葉子縮起肩,一副恐懼、困惑的樣子,然後搖著頭說。
「不,我沒說過那樣的話。」
「你說你沒說過……」
我呆住了。呆住的同時,也第一次加深了對香葉子的不信任感。
我大體上對女性和老人抱以寬容的態度。對她們的一些不合情理的話語和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能因為我認為女性基本上比較善良的緣故。對於老人,我則純粹地作為前輩來表示敬意。因此當對方既是女性又是老人的時候,我的頭腦里就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先入為主的想法。
現在,香葉子的「裝糊塗」起到了讓我穿越這道柵欄的效果。
「西澤老大媽,您剛才明明說了『為什麼現在出現了?』這句話。」
我的語氣不知不覺中變成責問。香葉子吃了一驚,然後狠狠地朝我翻了一個白眼。
「不,我真的沒……」
「不,你說啦。您的確說過『為什麼現在出現了』這句話。」
「……」
「是什麼……不,你是說誰出現了?」
「對不起。」
香葉子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似的,並且彎腰向我道歉。
「我記不得我有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如果您聽到我是這麼說的話,我想可能是我說錯了。」
「怎麼會……」
我想接著說「這麼蠢」,不過我到底還是克制住了。畢竟對方是女性還是老人。但我確實是驚呆了。看起來如此善良的老太太居然像盜賊一樣厚顏無恥地說謊話。
不過較之生氣,我更感到興奮。香葉子如此地佯裝不知,說明其中必有隱情,這恰好加深我的疑惑,煽起我的好奇心。
我的訪問打亂了香葉子平靜的心情。而我向她質問的第一件事即有幽靈出沒於輕井澤的別墅,則全是我胡編亂造的,但好像非常有效果。
我質問的第二件事是關於在二十七年前以及三年後服部父女相繼去世的問題。對此,香葉子表示出「請不要再講了」的拒絕性反應。在我剛一追問完「別墅里散發的就是那種怨恨嗎」后,竟讓她情不自禁地悲鳴起來。
在我問「因為那個怨恨和清香小姐有關,所以清香後來也是懷著同樣的怨恨自殺的嗎」的時候,香葉子已經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了。很明顯,香葉子果然被我臆測相同的疑惑糾纏。對我而言我不過是單純的臆測,而對香葉子來說她經歷過整個事件,所以她的反應等於肯定了我的臆測。
由此看來,造成那個怨恨的人大概就是財田了。當我進一步追問「雖然我覺得這樣斷定不大好,招致服部死亡的是財田吧」的時候,香葉子保持沉默,最後嘴裡嘟囔著「為什麼現在出現了」。
我從前面的談話中怎麼也找不出和「為什麼出現了」有關聯的句子。也許在我說話的時候,香葉子的心思並不在我這兒,而是想其它的事情。對呀,「出現的人物「是指——。
究竟誰出現了呢?真的是幽靈什麼的出現了嗎?——我正在想的時候,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像幽靈的東西嗎——)
也許像歌舞伎《拓富冬允》中的一樣,「以為死掉的與三君」還活著,並且突然出現在別人的面前。
我立刻說出剛剛想到的東西。
「是嗎,還活著啊?」
「怎麼……」
香葉子要說沒說的話卡在喉嚨,好像窒息似的。她瞪圓了眼睛,用一種好像我就是幽靈似的眼光盯著我。
「猜中啦。」我在心裡拍手叫快,然後繼續趁熱打鐵地問:「是以為死去的人又活著出現了吧?」
「……」
香葉子低下頭,眼睛緩緩地左顧右望,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是誰呢?那個出現的人?」
我重複問了一遍,但香葉子根本沒有回答的意思。
「莫非您膝下有子女吧?」
我剛問完,香葉子就呆住了,微微張開口,然後瞥了我一眼嘟囔著說:「那種事情的話……」我可以看出從她的眼中明顯流露出和剛才驚嚇、害怕、困惑所不同的疲憊的神色,像是在說:「沒有那麼簡單的。」
那究竟是誰呢?我狠狠地甩了甩頭。
為什麼現在出現了呢
從這三個詞語中可以推測出是准呢?
「您請回吧。」
香葉子怯生生地說,口氣上卻毫無商量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