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緋紅的慶典
1
當我們回到東館的時候,野口醫生正好從客廳走到玄關大廳。
「野口先生!」
玄兒叫著,快步走過去。大廳內側牆角的大擺鐘——有一人多高,顯得厚重——似乎要蓋住他的腳步聲,緩緩地報時了。晚上10點整。
「那個年輕人怎麼樣?」等鐘聲散去,玄兒問道。
「睡得很好。」說著,野口醫生捋捋灰鬍鬚,「不用太擔心。你的診斷沒錯,他至少沒有生命危險。也沒骨折,有許多擦傷,還有一些跌打傷,左手的傷不嚴重,頭上的大包也沒大礙,反正不要緊。」
「太好了。」
「從那個塔上摔下來,竟然沒負什麼傷,只能說他幸運。」
「是呀——他的意識如何?」
「剛才睜開過一次眼睛。」
「說什麼沒有?」
野口醫生皺皺紅彤彤的圓鼻頭,回答道:「沒有。也許因為他摔下來,受到刺激,大腦混亂,所以雖然睜開眼睛,但什麼都沒說。」
「你感覺他茫然自失?」玄兒接著問道。我不禁想像著五個月前自己在病房中醒來時的情形。
「是的。」野口醫生提著那個看上去很重的深藍色包,慢悠悠地回頭看看客廳,「他表情變化很慢,活動身體也不積極。茫然……對,就是那樣的感覺。但他能聽到我講話,似乎也能理解。」
「他能表達自己的意思?」
「當我問他感覺如何,什麼地方疼的時候,他會搖搖腦袋。擦傷處是會疼的,但沒有噁心和頭暈表現。看上去,他想說話,但無法順暢表達……看來還是受驚帶來的後遺症。」
「你還問了什麼?」
「我問他是否知道這裡是何處,他搖搖頭。」
「你有沒有問他是准?」
「問了,他還是搖頭。」野口醫生自己也搖搖頭。
「你是否向他說明了前後經過?」
「沒有。他那種樣子,就算我說很多,他還是稀里糊塗。他雖然沒有受重傷,但體力消耗不少,還是先讓他好好休息為好。我已經讓他服用了營養劑和鎮靜劑,先讓他睡到明天早晨。」
「是吧?」玄兒嘆口氣,從胸門的側袋裡摸出香煙,叼到嘴上。
我能從動作感覺出他有點焦慮。玄兒當然想早點知道那個年輕人的真實身份。我不禁又想起五個月前。根據現在的狀況,我能想像出自己喪失意識時,玄兒的心理活動。
「安排好他去醫院了嗎?」玄兒吐出一口紫煙,問道。
「作為醫生,我當然會說——最好讓他早點接受全面檢查。」野口醫生捋一下鬍鬚,「但從現在他的情況來看,還沒到分秒必爭的地步……可以先看看情況再作決斷。」
「也許要報警吧?」
「報警?」野口醫生皺皺眉頭,顯得有點困惑,「倒也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闖進宅子,發生了事故,照理應該報警,但……」
「你的意思是要問問我父親?」
「對,還是聽柳士郎怎麼說,然後決定。」
浦登柳士郎——這個宅子——黑暗館的現任主人,玄兒的父親。他還是以浦登家族為中心在全國擴展事業的「鳳凰會」的會長。雖然他住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但對整個組織擁有絕對的權力和權威。
「稍後,我去說。」說完,玄兒看著野口醫生紅撲撲的面龐,「我爸的心情怎麼樣?」
「不怎麼樣。」野口醫生的聲音低了一點,「即便和我在一起,話也不多,酒也不怎麼喝。」
「他是不是生氣呢?」
「不,那倒不是。」野口醫生搖搖頭,兩臉頰的肥肉也隨之顫動著,「但最近他情緒波動比較大。稍有點事情就容易抑鬱……也合乎道理。」
「是呀。」玄兒考慮了一會兒,說道,「不管怎樣。關於那個年輕人,明天先聽他自己說——野口先生,你真不認識他?」
「不認識。」
「羽取忍怎麼說?」
「她也什麼都不知道。」
「誰都不認識他——需要大家都來辨認一下嗎?算了,明天再說吧。」說完,玄兒從褲子口袋裡拽出銀錶鏈,那是我們在十角塔的平台上揀到的懷錶。「我們找到這個,你有印象嗎?」
野口醫生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這好像是那個年輕人摔下去的時候,掉下來的。反面有縮寫的『T.E』。」
「T.E……」
野口醫生歪著他的粗脖子。玄兒把懷錶放回褲袋裡,回頭看著我,聳聳肩。
「對了,玄兒,那年輕人是誰呀?」說著,野口醫生直直地看著我。我趕緊站好。
「哎呀,忘介紹了。」玄兒沖我招招手,「是我朋友,叫中也。他也在T大學,是一年級學生,今年春天偶然相識的。他是個優秀人才。」」中也……是詩人的名字呀。」
野口醫生挺著大肚子,將皺巴巴的白大褂合好,朝我邁出一步,還沒容我解釋,他已經笑眯眯地鞠躬行禮:「我叫村野,請多關照。」
「村野?」我不禁反問了一句,「你不是野口醫生嗎?」
聽到我的話,野口醫生笑起來:「我真姓村野,名英世。父母一不小心,給我取了一個和偉人相同的名字。」
村野英世?他的名字正好和那位因研究黃熱病而舉世聞名的野口英世博士相同。但是為何……我偷偷看看玄兒,只見他叼著煙,笑嘻嘻的。
「玄兒小時候就叫我『英世先生』、『英世先生』。對了,你什麼時候開始叫我『野口先生』的?」
原來如此。原來玄兒從小就喜歡給別人改名起外號。
「我覺得姓名就是一個識別符號,不管別人怎麼叫,我都不在意。現在因為玄兒老這麼叫,這個宅子的人都喊我『野口先生』,你也可以這麼叫。」
「不……哦,好的。」
「中也君的專業是建築。從高中時代,他就看過不少西洋建築,正因為如此,我想讓他看看這個宅子。」
聽著玄兒的說明,野口醫生點點頭。
「既然是大學一年級學生,那應該才十八九歲吧?」
「5月份剛滿19歲。」
「真年輕。但與年紀相比,顯得沉穩呀。」
「謝謝。」
「這個宅子——」說著,野口醫生環顧一圈黑牆和黑天花板,「的確值得一看。年代久遠,風格怪異。」
「光看這個東館,我就覺得悸動。」
「悸動……這個感想倒蠻有趣。」
「是嗎?」
「以前,另一個人也說過同樣的話。悸動。對,他就是這麼說的。他站在玄關前,抬頭看著這個黑宅子這麼說的。沒錯。」野口醫生捋著鬍鬚,眯縫著眼睛。從他呼出的氣息中,能聞到酒精的味道。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個宅子建於明治年間,之後經歷了多次改建和維修。這些情況,玄兒應該告訴過你吧?」
「是的。」我又看看玄兒的表情,只見他叼著煙,輕輕地點點頭。
「在改建和維修過程中,當然離不開適合的建築師。其中一位比較怪異,他來這裡的時候,我正好在。當時……」
當時,他談到感想時,用到了「悸動」這個詞?
「怪異」——到底怎麼怪異?我當然很想知道。
正當我琢磨是否繼續追問,野口醫生轉過龐大的身軀,慢慢地走到玄兒身邊。
「對了,玄兒。」野口醫生壓低聲音,似乎不願讓我聽見,「明天就是『達麗婭之日』,帶他來,好嗎?」
「達麗婭之日」?——怎麼回事?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我爸知道。」玄兒也低聲回答著,剛才還比較平緩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這絕不是我神經過敏。
「是嗎?」野口醫生的聲音更低了,「但是……」
就在那時,羽取忍從客廳一側的走廊處小跑過來。玄兒和野口醫生的對話被打斷了,緊張的氣氛也消散了。
「來晚了,我馬上準備晚飯。」羽取忍沖玄兒說道,「我就在這邊的餐廳準備晚飯,行嗎?」
「可以。」
玄兒靜靜地從野口醫生身邊走開。
「中也君,你肚子也餓了吧?白天,我們只能在車子里啃麵包——野門先生,你怎麼樣?一起吃?」
「不用了。我先前喝了一點。」醫生用手在嘴角邊比劃著,「伊佐夫君恐怕在北館的沙龍房裡都等累了。我要在那邊繼續喝。」
「我爸呢?已經……」
「已經回自己房間了。」
隨後,野口醫生看著羽取忍。
「那個年輕人應該沒事。如果有什麼情況,就喊我或者鶴子。好吧?」
「明白。」
野口醫生用右手接過左手提著的包,慢悠悠地轉過身,朝通向北館的走廊走去。
2
黑暗館由東南西北四幢建築構成,大致說來,玄關所在的東館供客人使用,北館供家裡人使用,傭人住在南館。餘一下的西館據玄兒介紹是給「館主」專用的。
「現在我爸住在那裡。以前,玄遙一直住在那裡。我爺爺卓藏在成為館主之前就死了。西館也被稱為『達麗婭之館』,從某種意義上是這個宅子的中心。與外視的東館相對,西館也被稱為『內館』」
「達麗婭?」對於這個名字,我當然有反應,「這是剛才你們……」
玄兒撅嘴笑著:「你聽見我和野口先生的對話了。」
「『達麗婭之日』究竟是什麼日子,怎麼回事?」
「明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如果有外人來,似乎不太好?」
「也許可以這麼說。」
「我知道這些事情,好嗎?」
「你不用擔心。剛才我不是和野口先生說了嗎,我爸知道你。」
「是嗎?」
玄兒收起笑容,點點頭。
「以前我也對你說過一些。目前,在這個宅子里乃至整個浦登家族中,我父親柳士郎擁有絕對權力:只要他同意,不管是『達麗婭之日』,還是其他日子,誰都不會說什麼。」
「但是……」我還是放心不下,低頭看著黑色的地面。
「沒關係的。你什麼都不用介意。」
玄兒說得斬釘截鐵,但我依然半信半疑,神經還沒有太麻木。
上個月下旬,玄兒對我說——他父母家叫黑暗館,是個風格非常怪異的西洋式建築,如果有興趣,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我記得他是這麼說的。
我們決定等9月份,考試完畢后再去。考試時間一直到9月底,但在20日之前,我就能考完所有科目。而玄兒本來就不打算認真考試。之後的事情都是玄兒安排的。
玄兒提前回去了,我順利完成考試后,也乘上了通往九州的火車。昨天下午,我到達熊本市,住進玄兒為我預定好的賓館。晚上,玄兒開車來到賓館,與我會合,住了一晚后,今天一大早出發的。
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9月24日對於浦登家族是個特殊日子。而玄兒完全知曉,並故意這樣安排我的行程。
難道我由著自己的興趣,聽從他的安排,來這個宅子是個錯誤?我心中油然產生疑問和不安,不禁蜷曲起身子。
「玄兒!」我抬頭說道,「達麗婭是……」
我剛想問,玄兒已經從我身邊離開,朝通向北館的走廊走去。
「等一下!」玄兒回頭看著我:「飯做好了的話,羽取會喊我們的。吃飯之前,你先去那個房間坐坐。」說著,玄兒指指大廳右首方向的一扇雙開黑門,「門裡有個小房,再裡面是會客室。你進去坐坐。」
「你呢?」
「我去和蛭山聯繫一下:問問小船的事情。」
「從島上,怎麼和那邊聯繫?」
「有專用電話。」
「和岸邊的那個建築物之間?」
「是的。這邊的電話在北館。過去兩邊通過敲鐘聯繫,現在方便多了。」
等玄兒去了北館,我先上樓,去自己睡覺的客房拿了一盒煙。
原本放在椅子上的旅行包滾落到地上,肯定是剛才的地震造成的。香煙被我丟在床邊的小茶几上,煙灰缸里有一個煙頭和一根燒過的火柴——我想起來了,下午5點多鐘,當我被帶到這間客房放下行李后,我坐在床邊,抽了一枝煙。
已經過去了五個多小時了,時間是過得快,還是慢呢?——我完全不用考慮這些,但不知為何,這個問題總是纏繞在我的腦海里。
玄兒所說的「小房間」是個相當大的西式房間,大約可以鋪十幾張榻榻米。地板被塗成黑色,讓人覺得涼颼颼的。
除了面向玄關大廳的門之外,「小房間」里還有兩扇門,左邊一扇,正面還有一扇雙開門。我想起玄兒的話——再裡面是會客室,便徑直穿過「小房間」。
打開裡面那扇門,映入眼帘的依舊是黑色調的房間。
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牆壁、黑色的地面,上下開關的毛玻璃窗戶也是黑色的,其外的百葉窗緊閉著,也是黑色。左邊有個壁爐,還是黑色的,用石頭搭建起來的。只有房間中央的地毯和。樓起居室一樣,是暗紅色。
——黑色和紅色……
——血一般的紅色。
房間里還有一組黑色的皮沙發。
坐下來之前,我環視一圈。這個會客室和玄關大廳的風格迥然不同,玄關大廳的風格是東西結合,而這裡——旁邊的「小房間」也一樣——則完全是西式風格。難道這個宅子是以大廳為界,南半部分為日式風格,北半部分為西式風格嗎?
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吊燈毫無光澤,讓人覺得用它來裝飾會客室未免過於樸素。橙色的燈光總讓人覺得非常微弱。整個房間顯得昏暗。但顯得昏暗的不僅僅是這個房間,包括剛才我們所去的十角塔乃至整個大宅子都是如此。
顯得昏暗……
我坐下來,當身體接觸到冰涼的皮沙發時,竟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掏出香煙,點上火,只覺得苦澀的煙霧穿過喉嚨。尼古丁通過肺溶入血液里,我覺得一陣頭暈和麻痹。就在這時——「我的心已經死了嗎?」
我竟然背誦起4月末那個夜晚,玄兒所念的中原中也詩中的開頭一句——「我的心已經死了嗎?」
——怎麼搞的?渾身都是泥巴。
突然,我再也見不到的那個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們玩什麼呢?
——你是哥哥,竟然還………
「已經死了。」
……不。沒有死。正因為如此,我才會想到,那個聲音才會傳過來。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裡。
——隨便去別人家……
一年前的那個聲音存留在我的記憶中。
——萬一有什麼事,該怎麼辦。?
這個聲音的主人的面容、動作、氣味……所有的一切都固定在那裡,一點都沒改變。柔美、無情、可怕、若即若離……那些表情、形態似乎很複雜,其實很單純。然而很快,一團紅黑火焰無情躍起,彷彿要將那一切吞沒。
「……啊!」
我眨巴著眼睛,發出呻吟一般的聲音。記憶中的火焰似乎越發熾烈,擴散開,就要印刻在我的視網膜上。就在那時——
在我右首方向的牆壁上,出現了一團火焰。
那火焰早就在那裡,與我記憶中的火焰毫無關聯。我眨巴著眼睛,集中視神經,終於發現那是一幅畫。
那是一幅鑲嵌著黑色畫框、有50號大小的油畫。
我坐下來之前,曾環視過房間,但不知為何,竟沒注意到那面牆上有幅畫。那黑色的畫框似乎要溶入到黑色的牆壁中,而那幅畫似乎也要溶入到黑色的畫框里。
一道粗粗的藍線從右上方至左下方,斜穿過漆黑的畫布。我定睛一看,覺得那是一塊漂浮在黑暗中的「木板」。從上至下還有細線,泛著銀色,似乎要穿透「木板」,讓人聯想到閃電。
從「木板」下方的黑暗中,伸出一個瘦削的土灰色臂膀,支撐住「木板」的右側。那似乎是人的手臂。這幅畫中,具體描繪出的便只有這個手臂和左上方飛翔著的白鳥。白鳥的羽毛前端帶有一點血紅,還垂落著若干血滴。而且——
在畫面下方1/4處,有一片要從黑暗中「蠕動出來」、不定型的「紅色」。部分暗淡,部分鮮艷;部分讓人覺得神秘,部分讓人覺得可怕。
方才,這妖嬈的緋紅在我眼中化作「火焰」。當我弄清畫的構圖后,重新審視,覺得那描繪的未必就是火焰。
我覺得這幅畫很怪。
畫的主題究竟是什麼?畫家出於什麼目的創作的?是名家的作品嗎?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畫前,發現在那緋紅火焰——看上去像緋紅火焰——的下面,留有作者的署名。
五個潦草的羅馬字母從左至右,連在一起。我湊近一看,發現是「Issei」。
3
晚飯準備好了,羽取忍過來叫我。於是,我離開會客室,朝餐廳走去,而玄兒還沒有從北館回來。
帶有西式風格的餐廳在「小房間」的西邊,很寬敞,在鋪著暗紅地毯的房屋中央,有一張桃木餐桌。桌子兩端己經擺放好我和玄兒的晚餐。
「哎呀,等急了吧?」
我坐下來沒多久,玄兒就來了。他坐在我的對面,無精打采地說著。
「先吃飽飯。我們廚師的手藝相當不錯,你儘管吃。」
難道除了鶴子和羽取忍之外,這個宅子里還有廚師?
「和蛭山聯繫上了嗎?」
玄兒正準備拿餐巾,聽到我的問話,他撅起嘴。
「電話線好像有問題。」
「打不通?」
「是的。也不完全是打不通。只要我一拿起電話,裡面就全是雜音……也不知道對面的電話會不會響。也許是地震造成的。」
「沒有人接電話嗎?」
「沒有。」
「對了,那個蛭山君看上去身體不太好。」
那個沉默不語、駕駛著小船的「羅鍋兒」的身影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從他走出湖邊的小屋,直至把我們送到島上,除了回答玄兒的問題外,幾乎一語不發。即便我行禮,打招呼,他也只是板著臉,點點頭而已。
「也許他身體不舒服,躺在床上,沒接電話。他總是不開心的樣子,那是佝僂病造成的。好像患佝僂病的人就容易那樣。」
「那種病是因為缺乏維生素造成的。」
「有許多情況。最典型的是維生素D的攝入量不夠或者吸收不好,不曬太陽也不好。」
「曬太陽……」我不禁環顧四周。
餐廳里,只有北面牆壁上有一排小得可憐的毛玻璃窗戶,外面的黑色百葉窗照樣禁閉著。即便大晴天,屋內的光線也微弱得很。
「你的意思是這個宅子造成的?」先我一步,玄兒說了出來,「那你就想錯了。他16年前來這裡工作的,當時就己經駝背了。」
當時,玄兒11歲。當時的事情,他應該沒有忘記。
「而且,中也——」玄兒展開餐巾,放在膝蓋上,「包括我在內,有好幾個人是在這個宅子里出生、長大的,但沒有一個人駝背。雖然我們討厭太陽光,但也不是說我們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就一直待在黑暗中。理想情況應該是那樣,但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理想情況?」我覺得這個說法很怪,不可理解。
「就算蛭山沒接電話,他明天中午還是要來這裡吃中飯的,到時再問他小船的事情也行。現在最重要的是——明天如何處理那個年輕人。」
「剛才你對你父親說了嗎?」
「沒有。他已經休息了,明天再說吧。我們今天晚上還是早點睡覺吧。」
在東京,玄兒基本上屬於夜貓子型。我每天也會睡得很晚,第二天起得很遲,而他則有過之而無不及,經常是天都快亮了才上床。但這次同來后,他似乎改變了生活規律,昨晚在熊本市的賓館中,剛過1點,就睡覺了。
「快吃吧,飯菜都涼了。」
玄兒喝了一勺濃湯,顯得很滿足:「不錯,不錯。」
我也學著玄兒,拿起放在餐墊右邊的灰色木勺子。喝熱湯的時候,與金屬勺子相比,還是木勺子好。我怕吃熱東西,花了玄兒兩倍的時間,才把湯喝乾凈。
在餐具中,沒有刀和叉子,只有勺子和一雙黑筷子。飯菜以西餐為主,但像豬排之類的東西事先都被切割好,用不著刀叉。玄兒說的不假,廚師的乎藝的確不差,每樣菜都很可口。真吃起來,我才發現自己已經相當餓了。
玄兒依舊倒滿紅酒,有滋有味地喝著。我也在他的勸說下,喝了一點,但因為不勝酒力,臉很快就發燙了。借著酒勁,我沖玄兒問道:「會客室里有一幅很怪的畫,上而有個署名——Issei,那是什麼意思?」
「哦,你說的是那幅畫。」玄兒繼續往杯中加紅酒,「那是藤沼一成的作品。」
「藤沼……」
「你知道嗎?」
「不知道。」
「他是個相當有名的幻想畫家,喜歡畫一些非常抽象的風景畫。據說他是一個很有想像力的天才。我也不知道父親為何那麼喜歡。他曾經到我們這個宅子來過。」
「原來是這樣。」
「在這個宅子里,還有幾幅他的作品。會客室里的那幅畫名叫《緋紅的慶典》。」
「緋紅……」
「緋紅的緋。叫《緋紅的慶典》。是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畫。」
我沉默著,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在會客室里看到的那幅畫。
在畫布的右下方,有一團「火焰」似乎要從黑暗中「蠕動出來」——那就是「緋紅」嗎?那預示著「慶典」嗎?
此後一段時間,我們沒有繼續交談,埋頭吃飯。那時,在我的頭腦中,往日那黑紅的「火焰」與「緋紅的慶典」中的「火焰」牢牢地交織在一起。
4
席間,羽取忍來了幾次,當我們吃完大部分飯菜后,她又為我們端來了水果甜點和咖啡。
「他情況如何?」玄兒問道。
「啊,你說他?」過了片刻,羽取忍回答道,「他睡得正香。」
「你認識他嗎?」
「沒一點印象。」
「那麼,你知道『T.E』這個縮寫是什麼意思嗎?」
「是那人名字的縮寫嗎?」
「我覺得是。」
羽取忍緩緩地搖搖頭,似乎很迷茫。她看上去似乎並沒刻意隱藏什麼。
正當她將餐具放入盆中,準備端走的時候,玄兒又問:「還有一件事,首藤表舅還沒回來嗎?他昨天出去后,就沒回來過?」
我第一次聽說首藤這個名字。羽取忍停下腳步。
「是的。」
「你知道他去什麼地方了?」
「我不知道。他說今天晚上回來的。」
「是嗎?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
等著羽取忍出去后,玄兒拿起膝蓋上的餐巾擦擦嘴巴。他面容蒼白,只有嘴唇異常紅潤。
我一邊把方糖放入咖啡中,攪拌著,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著——剛才玄兒提到了「首藤表舅」,在這之前,野口醫生也提到一個人——「伊佐夫君」……這個宅子里到底住著多少人呢?
玄兒的父親浦登柳士郎作為「房主」肯定住在這裡。據說他的妻子,也就是玄兒的生身母親早就死了,他再婚後,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姐妹。但——
我對於浦登家族的人員情況只知道這麼多。在這個宅子里,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
我已經知道的傭人有駝背的蛭山丈男、原本是護士的小田切鶴子、羽取忍及其兒子慎太,還有做飯的廚師。除此之外,肯定還有其他傭人。這個宅子如此大,就算還有其他傭人也不足為怪。
正當我考慮問這些情況是否適當的時候,玄兒開口說話了。
「雖然我喊首藤叫表舅,其實他並非我+++表兄弟。」
「但應該有一定的血緣聯繫吧?」
「算有吧。我們還有許多遠親。在包括他們在內的浦登家族中,他算和我們比較近……」
也許是心理作用,我感覺玄兒的語調聽上去並不是很偷快。
「我的外婆叫櫻子,是浦登家的獨生女,因此招婿入贅,那個人就是我的外公卓藏。而首藤就是卓藏妹妹的兒子,全名是首藤利吉。」
「是你外公的妹妹的……」說著,我便在腦子裡迅速描繪出那個家譜圖,「等一下。你外婆是浦登家族的獨生女——這麼說來,你父親也是人贅的?」
「是的。我父親也是浦登家族的入贅女婿。我死去的媽媽叫康娜。她是我外婆的第一個孩子……」
卓藏和櫻子後來就沒生過男孩?或者沒有養活?
「而首藤表舅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就是伊佐夫。」
「他再婚過?」
「和一個歲數小很多的女人再婚的。首藤表舅的歲數比我爸小一點,50多了,而他的後妻才30歲左右。他的後妻叫茅子,是大城市來的,長得很漂亮,讓人覺得挺有文化的。」
「伊佐夫就是剛才野口醫生提到的那個人?」
「是的。我媽媽和首藤是表兄妹的關係,所以我和伊佐夫就是表兄弟。他現在應該在北館的沙龍室陪野口先生喝酒。他比我小三歲,自稱是藝術家,但很愛喝酒,總是醉醺醺的。野口先生倒是很喜歡這個同道中人。」
「首藤父子平時就住在這裡嗎?」
「不是的。」玄兒搖搖頭,「首藤表舅家在福岡。那裡的好幾家公司都交給他管理,可他總是找借口往這裡跑,揣摩我爸爸的心思。他也經常帶伊佐夫和茅子一起來。這次主要是為了參加明天的『達麗婭之日』」
啊,又是「達麗婭之日」?
「你的首藤表舅出去后,就沒回來,是怎麼回事?」
玄兒慢慢地端起杯子,沒有放糖和牛奶,淺淺地吸一口,皺皺鼻子,叼起一枝煙。
「三天前,他們三個人坐著首藤表舅的車子來到這裡。昨天他獨自開車出去了。當我離開這裡的時候,他的車子已經不在停車場了。今天和你一起回來的時候,我還是沒在停車場看見他的車子。我想他應該沒有回來。」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腦海中浮現出湖邊那個停車場。要是首藤今天晚上回來,那個蟻山又要去開船了。
「他到底去哪兒了呢?」
玄兒嘟噥著,看著壁爐上方的牆壁。那裡有一個黑框、六角形的掛鐘,看上去有年頭了。此時,乳白色錶盤上的兩根長短指針就要在最上方重疊了。
「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的話……」
六角形的掛鐘敲響了零點鐘聲,玄兒閉口不說了。鐘聲比預想的要輕柔。過了片刻,玄關大廳里那個擺鐘的沉悶聲也隔牆傳了過來。
「中也!」
鐘聲還在延續,玄兒一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站起身。
「要不要洗澡?我讓他們去燒水。」
「算了,都這個時候了,今天就不洗了。」
「你看起來挺困的,休息吧。」
「也好。」
「那……」玄兒將指間的香煙掐滅在桌上的煙灰缸里,「我們家的人不會起早。如果你先起來,肚子餓,就到這裡,按一下那個按鈕。」
玄兒指著門邊的牆壁。在照明開關的下面,還有一個板子,上面有一個烏黑的圓形凸起。
「如果你按那個,南館的鈴就會響,傭人就會跑過來,你只要和他們說就行。」
「明白了。不過我覺得無所謂,反正我經常不吃早飯的。」
「我的房間在北館二樓,如果有什麼事……對了,你一個人還是不要到處亂逛。我會帶你逛一圈的,之前,你還是老實地待在東館。」」你怕我迷路?」
「是的,很容易迷路。」玄兒故意撇撤嘴巴,「有可怕的牛頭怪物,會吃人的。」
「我準備了避邪玉石。」我爽朗地回答著,玄兒也憋著沒笑出來。
5
我在玄兒位於白山的住處待了二個星期後——5月下旬左右,我因為4月20日事故而喪失的記憶終於恢復了。
我記憶的恢復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誘因——比如頭部再次受到撞擊;或者遇到往日的老友等,並不是一下子恢復的,而是慢慢地,一點點的……現在回想起來,就是這樣。
雖然這麼說,也不是沒有一點誘因。
待在玄兒住處的那段時間,我出門並不積極。玄兒曾經開玩笑,說讓我外出時穿上他準備好的黑外套,戴上黑帽。我不是討厭這樣的裝束而不願出門,而是不喜歡漫無目的地瞎逛。
玄兒早就帶我去過事故現場——小石川梢物園附近。但是不管他怎樣說明——「你的臉就栽在那個溝里」,「就是這裡」,我沒有一點感覺。
隔了一段時間,我又和玄兒去了那裡,但依然沒有感覺。就在那時,我看到了附近住家庭院里豎起來的鯉魚旗。5月5日的男孩節已經過去了,這個鯉魚旗本該結束使命,被放到黑暗的倉庫角落裡……我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並不舒服。
在微微暖風的吹拂下,鯉魚旗飄動著。
黃昏的夕陽映襯在天邊。在地面上晃動著的三個影子彷彿是蝸居在這個世界背面的離奇東西。
「中也君,怎麼了?」玄兒站在我的身邊,追隨著我的視線,望過去,沉思著,「你那麼在意那些鯉魚旗?」
我沒有說話,壓低帽檐,走了過去。
當時,熟悉的童謠在我腦海中微微響起。瓦的海洋,雲的海洋……五月五,端午節。
——哎呀,真讓人頭疼。
在風中飄蕩著的三個異形東西……在昏暗的客廳最深處。
——這孩子雖說是個男孩……
黑亮的盔甲。冰涼的感覺……
我覺得黃昏里的街道中微微散發著久違的葛蒲水的香味。
數天後的一個夜晚,在白山住所的起居室中,玄兒和平時一樣,喝著紅酒。我也待在那裡,不經意地看著電視。就在那時——從遠處傳來刺耳的警報聲和鐘聲。我們很快就反應過來,那是救火車的聲音,而且不止一輛車。
什麼地方發生火災了?只覺得救火車的聲響越來越近——周圍發生火情了。
「去看看?」玄兒問道,「要是大火蔓延到這裡,就糟了。」
我們兩人衝出去一看,只見幾間房屋前的一戶人家正熊熊燃燒。根據當時的風力和風向,還真有點擔心那大火會蔓延過來。
幾輛救火車堵在路中間,亮著紅燈。看熱鬧的人擠在周圍,嘰嘰喳喳——消防隊員們已經開始放水救火。玄兒毫不害怕,跑向現場。我也驚慌失措地跟在後邊。
火勢很猛,熊熊大火撕裂了夜色。雖然救火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那戶人家恐怕還是要被燒毀了。一個穿著睡衣,30歲左右的女人哭喊著,要衝進大火里,被消防隊員們一把抱住。
「聽說那屋子裡還有孩子。」玄兒說道,「太可憐了。這個火勢,是沒救了。」他平靜地說著,隨後深深地嘆口氣,我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兩種迥然不同的紅光——大火和消防車上的紅燈——映照出他蒼白的臉龐……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冷靜,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不禁想到——透過眼前這熊熊大火,他是否看到了另一幅景象……我也一樣。
我感覺到——面對著當時那場大火,一直緊閉著的,通嚮往昔記憶的大門一點點地打開了。我甚至能感覺到銹跡斑斑的大門傳來的吱嘎聲響。還未等我明白,透過門縫,便能看見黑紅的火光。一瞬間,我醒悟了。
這就是我的記憶:這就是——幾年前的記憶。與眼前展現的場景一樣,那個夜晚,我曾看到劃破夜空,熊熊燃燒的無情大火……
——不能靠近。
身邊傳來別人的警告聲。
——危險,往後退!
……我覺得那場大火或許就是一個誘因。
但我的記憶並沒有一下子就完全恢復,所以我才會說——「沒有發生戲劇性的變化」。第二天、第三天……我喪失的記憶是一點點恢復起來的。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出身地。我想起來——今年3月,自己剛剛高中畢業,4月份進入玄兒所在的同一所大學的工學部並寄宿在千代木。我還想起了老家的家人和朋友,想起了富甲一方的父親,過世的母親,小三歲的弟弟。想起了5月5日的端午節——19年前的這、一天,我降生到這個世界。每天,我都能雜亂地回想起一點。
這樣,5月中旬后,除了事故前後的情況,我基本上恢復了記憶。
我離開白山玄兒的住所,回到位於千代木的寄宿屋。當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的時候,玄兒送我一本書,作為臨別禮物。那是中原中也的詩集,其中收集了《昏睡》等作品。
回到原來的住處后,我又開始上學了。我向校方詳細說明了事情的經過,取得必要的學分,重新回到課堂。我最多只耽誤了一個月的課程,補習起來也不是難事。我和同屆學生交往得不錯,偶爾也參加聯誼會什麼的,喝得酩酊大醉,大叫大喊。
但我還會經常去玄兒那裡。
和玄兒住了一段時間后,我已經對他產生了一種親近感、親密感。他恐怕也一樣。每次我去,他都很高興,還經常勸我退掉現在的房子,搬來和他同住。我猶豫了很長時間后,還是拒絕了。
每次我去玄兒那裡,心頭總會湧現出大霧,和我喪失記憶時完全相同。那霧異常蒼白,異常冰冷,說不清,道不明。由此,我周圍的現實世界變得暖昧、模糊。說起來奇怪,我竟然還會產生一種錯亂般的愉悅感。因此——
玄兒還是喊我「中也君」。即便是白天,他的住處依然還是那麼昏暗。我們一點點地聊天,沒有覺得厭倦。玄兒曾經說過——
「在你身上,我能看到自己一部分的影子」,雖然我恢復了記憶,但他似乎還沒有改變這種觀點。
我們的交往就這樣持續著。春去夏來……在上個月下旬,盛夏己過的某一天——
「在九州的深山老林里,有一幢建築的名稱很怪異,叫黑暗館。」玄兒突然沖我說起來。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他家的老宅子,「那個西洋式建築很怪異,在別的地方不易看到。怎麼樣?中也君,想不想去看看?」
6
和玄兒分手后,我回到東館二樓,換上房間里的浴衣,當時是12點半。我本以為上床後會立刻進入夢鄉,沒想到竟然異常清醒。
雖然身體己經很疲憊了,但神經卻異常亢奮。
我裹著毛毯,閉上眼睛,躺了一會兒,總覺得睡不著,便坐起來。我打開枕邊的檯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點水,潤潤嗓子。然後點上一枝煙,慢悠悠地抽完后,站起身,走到窗邊。
我想呼吸一下窗外的空氣。
房間里的窗戶和我看到的其他幾個窗戶一樣,是上下開關式,鑲嵌在窗框里的依然是毛玻璃,因此即便是晚上,外邊的人也無法看清房間里的狀況。
我無意識地將臉湊過去,呼出一口氣。毛玻璃表面頓時升起一團霧氣。我把臉貼上去,那硬邦邦、冰冰涼的感覺竟然讓我覺得舒服。
從玄關大廳拐上樓梯,有一條通向內里的走廊,這個房間就位於這條走廊上。從方位上考慮,這個窗戶應該是朝西的——面對著整個宅子的中間院落。
我拉起玻璃窗,輕輕推開外側的百葉窗。
頓時,帶有草木芬芳的室外空氣飄進屋內。天空被烏雲覆蓋,庭院里一片漆黑……夜幕黑得讓人害怕。在無盡的黑暗中,不僅能聽到遠近的風聲,還能聽到樹木搖曳的聲響。
隔著中間的庭院,對面的建築就應該是西館——「達麗婭之館」。我睜大眼睛,想看到它的輪廓,但未能如願。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那個建築物中哪怕有一絲光線也好……
風勢明顯比我剛才和玄兒一起去十角塔和棧橋時要強得多。照這種情形,可能會變天,會下大雨嗎?——在這裡逗留期間,我當然想素描出這個宅子的各種外觀。因此,就算變天,我希望也不要下大雨。
我就這樣,站在窗邊,凝視著黑暗。很快,眼睛多少習慣了夜色,即便如此,還是無法看清庭院和周圍建築的樣子。只有無盡的黑暗,只有漆黑的夜晚,只有……
突然,一種奇妙的感覺從腦海中一閃而過。
這種感覺是什麼呀?是……
我感覺這裡事物的本來形態應該是有點傾斜。我感覺無形的裂縫擴展開。我感覺在這個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局部產生了動搖……哎,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表達。這種感覺是…………有什麼東西正看著我?
我不禁屏住氣息,左右窺探著。
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從哪裡看我?——說不定這個東西正緊緊地貼在我的背面(突然我產生一種疑問——這裡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呢?)……
但這種奇妙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一瞬間,眼前這無盡的黑暗讓我產生了錯覺,讓我的思想短路——沒錯,肯定是這樣。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口后,正準備關上百葉窗,就在那時——
身後傳來聲響。
是風聲作怪嗎?不,是……
緊接著,又是一聲響。
身後的確傳來同樣的聲響。
我扭轉身,問道:「誰?」
在檯燈微弱的光線里,我看見那扇通向走廊的黑門開了一條縫,隨後又輕輕地關上了。
「誰?……是玄兒嗎?」
我趕緊把浴衣合好,朝門口小跑過去。
我探出腦袋,左右巡視了一下,只見左首方向的走廊盡頭,轉向內里的拐角處,閃過一個灰白色的影子。難道剛才真有人推開房門,窺視我嗎?
我猶豫一下,喊道:「等一等!」隨後,便衝到幽暗、鋪著黑地毯的走廊上。
「誰?有什麼事?」
跑到走廊盡頭的拐角處,我一時啞然。
走廊拐進去后,只延伸幾米,便到了盡頭,那裡空無一人。
消失了?
我只能這麼想。
走廊深處有一堵黑牆。牆上沒有窗戶。我也沒看到能讓人藏身的傢具等。
消失了?——這怎麼可能……
這時,我注意到——在盡頭前方,右首處有一扇黑門——人跑進去了?
我趕緊朝那裡走去,輕輕地敲敲門——但裡面無人應答。
我膽戰心驚地轉動把手,門沒有鎖,一下子就開了。
裡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在牆上摸索著,很快便找到了照明開關。
藉助昏暗的光線,我發現這也是一間客房,雖然比我住的那間要小得多,但內部擺設差不多。一張床,有茶几。裡面有一扇上下開關式的窗戶,緊閉著——沒有一個人。人沒有藏在房間里。我還查看了窗戶,發現鎖得好好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開始犯糊塗了。
難道剛才那聲響,拐過走廊的灰白蹤影都是我的幻覺?如果不是我的幻覺,那麼人就是在這裡——這個走廊的盡頭蒸發了?但這究竟……(一瞬間,我確信在這個宅子里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不,不可能,還是我的錯覺。肯定是因為我太疲勞了。
室外的風勢似乎越來越大,雖然我離窗戶還有一定的距離,但窗外的風聲清晰可聞。我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掐掐眉間,慢慢地搖搖頭。
我決定回去睡覺,而且不管怎樣都要睡著。剛才發生的這件事說不定會出現在睡夢中——對,那樣最好。
我瞥了一眼走廊盡頭的黑牆,慢騰騰地轉過身。
間奏曲一
「視點」離開進入夢鄉的「我」,滑到建築物外,在無盡漆黑的夜色中,再次飛上天空。
「視點」忽大忽小,忽快忽慢,不規則地旋轉著,彷彿在某種超現實意志的操縱下,超越了法則。流逝不止的時光倒退回幾小時前。
……黑暗館所在的小島,小島所在的湖泊,湖泊周圍的森林,暮色悄悄地包裹住林間的蜿蜒小路。
一個少年走在那條小路上。
他大約十二三歲,穿著白色襯衫,外面則是深藍色的外套。他剃著光頭,戴著黑棒球帽,身後背著咖啡色背包。鞋子和褲子被泥土弄得髒兮兮的。他步履瞞姍地走在陡急的下坡路上。
「視點」從天空飄落,鑽入滿臉迷茫、正在趕路的少年體內。
1
……9月23日,下午5點30分。
少年停下腳步,看看手錶。這是今年春天,考上中學時,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看完時間,少年半絕望般嘟噥起來:「啊!都這個時間了。怎麼……」
……本不該這樣。
按照當初的計劃,到這個時候,他應該達到預期目的,回到村莊了。怎麼會這樣……不管他怎麼想,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就算他自己也知道別無他法,還是忍不住會那樣想。
今天一大早,他從位於I村的自家出發,向家裡人謊稱和朋友們到附近郊遊。
雖然對家人撒謊,他有點心痛,但也是不得已。如果他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必然會被家人責怪的。大人們決不會明白今天的這個冒險對於他而言有多麼大的意義。但是……
少年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仰面看看天空。
天空上依然烏雲密布,弄不清太陽的方向。帶有潮氣的暖風迎面吹過,讓他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很快就要變天了。
少年稍稍嘆口氣,看著自己的腳下。
這是一條雜草叢生的破路,也許因為連日的大雨,路上到處都是泥土和水窪。而且——還有兩條清晰的車輪印,像是剛剛留下的。
現在只能依靠這個車輪印了。
無法掉頭折回村子,不管從時間上,還是距離上考慮,那都不可能。
只能繼續朝前走。這個新車輪印肯定是剛才——一小時以前——在中途超過少年的黑色車子留下的。
當時少年好不容易在茫茫大霧中,越過百目木嶺。他花費許多時間,還消耗不少體力。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和焦躁,繼續在山間小路上行進著。
就在那時,那輛車從身後開了過來。
少年立即躲到路邊大樹的後面。其實也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但他不知為何就是心裡發毛,也沒來得及看車上的駕駛者。對方似乎也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當時,那輛黑色的車子轟鳴著,疾馳而去。那少年覺得那車的目的地一定是那個宅子,他也願意這麼想。所以只要順著這個車輪痕迹走的話……少年回頭看了一下來時的路,不禁渾身顫抖。
現在無論從時間上,還是體力上考慮,都不能掉頭回村子了。
對,己經無法掉頭了,只能前進。現在只能相信——順著車輪痕迹往前走,就能到達那個宅子(山嶺對面浦登老爺家的宅子)。
只能這樣了。
少年再度邁開腳步。
到日落還有多少時間?一個小時?半個小時?不管怎樣,時間所剩無幾了。少年期盼能在大黑前到達那裡。但——
就算能安然到達,宅子里的人會幫助我嗎?會收留我嗎?
想到這些,少年頓時覺得腳下無力了。
——絕不能越過百目木嶺。
只要是I村的孩子,肯定都被大人們這樣警告過。
——絕不能越過百目木嶺。絕不能到山嶺對面的那個森林中去。絕不能靠近森林中的那個湖泊。
少年生在I村,長在I村。周圍人中,他奶奶說得最多,從記事起,就像咒語一樣,在他耳邊反覆嘮叨。
——浦登老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中小島上。千萬不要接近那個宅子,知道嗎?千萬不要隨意接近那裡。如果接近的話,就會有可怕的災難降臨頭上。
今天早晨,少年打破禁忌,獨自離開村莊,越過山嶺,朝著被稱為「大野猴子足跡」的湖泊進發。他今天冒險的目的就是想親眼看一看那個建在湖中小島上的「浦登老爺家的宅子」。
他奶奶煞有介事地說那裡有不樣的東西。但當少年詢問是什麼東西時,她卻沒有具體作答,只是滿臉恐怖地搖著頭。
他們——住在宅子里的人——究竟會不會救助我呀?難不成雖然心如刀割,但少年只能就這樣前行了。
2
下坡后,又走了一段,少年發現情況有點異常。那車輪的痕迹突然猛地拐到左邊,衝出道路,消失在路邊。
「啊!?」少年不禁失聲嚷了起來。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雖然少年還沒想明白,但發現——繁茂的草木被碾壓過,對面有輛黑色、臟乎乎的車。那輛車一頭栽到山毛櫸樹上,淹沒在雜草中。
「發生事故了……」
難道是駕駛者打錯方向盤,一頭栽到森林中?只是簡單的駕駛錯誤嗎?——不,不是那樣……少年的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場景。
大山,森林發出異樣的聲響,擾如一個美夢被打擾,巨大的遠古生物。
……難道是因為那次地震?
那輛車超過少年不久,便發生了地震。難道是那次地震引起的?
少年挪動腳步,膽戰心驚地朝幽暗森林中的那輛報廢車子走去。
車子撞在山毛櫸的樹榦上,受損嚴重。
這輛車可以坐五個人,但少年對車的型號並不很了解。車頭已經被撞扁,前窗玻璃的碎片到處都是,其他窗戶上也到處都是白色的裂紋。雖然少年是頭次看到出事故的車子,但也能感覺出這車子被毀壞得很嚴重。
少年看看駕駛座,那裡空無一人,散落著玻璃碎片,還能看見血跡。後排座位上只有一床被人揉得亂七八糟的毛毯,也沒看見人。
少年一隻手撐在車門上,困惑地看看四周。
現在我該怎麼辦……
現在這輛車裡空無一人。車裡的人丟下這損壞嚴重,已經報廢的車子,步行前往那個宅子?——對,肯定是這樣。
少年正準備離開車子,發現腳底下有一個黃色的東西,便彎腰拾了起來。
黃色、四方形、扁平狀……那是一個火柴盒。少年搖了搖,裡面好像還有火柴。
少年覺得說不定能用上,便將火柴盒放進褲子口袋裡,起身再次看看四周。那時——森林中的暮色更加濃密,少年看到了「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離車子不遠——被濕草覆蓋著。少年覺得那和周圍風景有點格格不入。少年產生不祥的預感,覺得「那個東西」令人反感,絕不想靠近。
「那個東西」是什麼?
雖然少年內心並不想靠近,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裡走去。每前進一步,內心的不祥感便膨脹一點。
「阿!」走到近前,少年的預感變成了現實。少年終於弄清那是什麼了。
「哎呀!啊……」
那是一個倒伏在地上的人體,而且狀況並不正常。
手腳被人折彎的角度讓人恐怖;頭顱滿是鮮血,猶如被敲破的西瓜;脖子也被扭斷了,無論是肥嘟嘟的臉頰,扁平的鼻子,還是半張著的嘴巴……所有的一切都露出污紫色。
「……死了?」
看來這個人肯定死了。他的雙眼無神地張開著,沒有一絲生氣。(少年時不時地在考慮——這個男人是誰?)
接下來的一瞬間,少年恐怖到了極點,失聲大叫起米。那令人悸動的聲響回蕩在暮色下的森林中。
「視點」像是被這叫聲彈射出來一般,再度飛舞到天空上。
3
……9月24日,凌晨4點20分。
「他」在睡夢中緩緩地睜開眼睛。「視點」滑入「他」的體內。
「他」雖然已經睜眼醒來,但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身體失去感覺,彷彿麻痹一般,間歇地感到一陣疼痛,呻吟一下。
「他」想說話,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他」並不是想對別人說話,只想聽聽自己的聲音,確認自己的存在……但是什麼都看不見,也發不出聲。
現在,我真在這裡嗎?……這裡?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他」動動右手的手指。手指聽話地彎曲起來,並能感受到被褥的溫熱。
「他」能聞到榻榻米的氣味。
我正躺在某家某個房間的榻榻米上。
「他」又動動左手的手指,覺得手背上一陣刺痛,似乎那裡有傷。
這裡是什麼地方?現在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為什麼會……我?
「他」突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我——我究竟是……他不禁顫抖了一下。
……我……我叫什麼(「他」不禁感到焦急和煩躁)
「他」在朦朧的腦海中,緩慢地搜尋著住日的記憶。但——四處散亂的字謎碎片,銹跡斑斑的精密機器,失去整合性的數字羅列。」他」站在荒涼的海灘上。海浪緩緩地拍打著,其中有些東西時隱時現。他伸手想去抓住,但那些東西很快就被卷回到海浪中。
「他」什麼都看不見,也發不出聲音,側耳傾聽,無盡的黑暗中傳來些許微弱的聲響。
「他」的意識猶如失去浮力的漂流物,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
在拍岸的海浪中,一些片斷的圖像和聲音撲面而來,畫出不可思議的拋物線。
她躺在令人生厭的病床上。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她的聲音……媽媽。
「視點」再次飛躍到「我」(中也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