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破壁(下)(2)
穀神通皺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陸漸心中空自著急,嘴裡卻不知怎麼說才好,只是道:「谷縝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穀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憑據?」陸漸心念疾轉,也想不到半點證據,不由得張口結舌。
穀神通搖頭道:「足下既無憑據,暫請退讓。」陸漸心情激蕩,不知怎地脫口而出:「總之你不能殺他。」穀神通道:「這是我東島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陸漸只覺一股熱血湧上頭頂,聲音陡揚:「這是你東島家事,谷縝卻是我的朋友。」穀神通一怔,忽聽谷縝哈哈笑道:「什麼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陸漸轉過身來,但見谷縝形容狼狽,氣度仍是從容,嘴角一絲笑意若有若無,與往昔談笑並無二致。
陸漸心頭一熱,高叫道:「不錯,就是兄弟。」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緊握,谷縝笑道:「你是兄,我是弟。」陸漸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兩人相對大笑。陸漸一聲笑罷,忽地揚聲道:「好兄弟,但使我陸漸一口氣在,誰也休想害你。」這一句擲地有聲,聞者心頭均是一震。穀神通不覺微眯雙眼,注視陸漸:「你真要護著他?」陸漸大聲道:「不錯。」
穀神通一言不發,只是寬袍一卷,雙目陡張。剎那間,陸漸忽生異感,只覺穀神通身上湧起一股氣勢,如山如岳,高壯絕倫,身後的天柱奇峰與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面前,更如螻蟻蚊蟲,渺小卑微。
這等怪異之感前所未有,剎那間,陸漸汗出如漿,雙腿顫抖,鬥志半分也無,唯覺穀神通氣機越來越強,撐天立地,高拔萬仞,不自覺呼吸艱難,幾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觀眾人只見兩人遙相對峙,也不見穀神通如何動作,陸漸已然臉色大變,渾身發抖,心中均覺奇怪,唯獨虞照和穀神通兩度交手,略知奧妙,心念一轉,驀地喝道:「陸漸,可以輸人,不可輸氣。」
他這一聲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動谷,陸漸神志略清,腦海里靈光一現,「咄」的一聲大喝,將身一搖,氣勢陡增。
穀神通微覺訝異,他對陸漸觀感不惡,不願出手傷他,是以現出「天子法相」,叫他不戰而屈。這法相一出,對手無不鬥志淪喪,即便不就地服輸,也絕無這般氣勢反漲的道理,正覺不解,陸漸又喝一聲「咄」,身子再晃,氣勢更揚。
穀神通不由咦了一聲,忽聽陸漸再喝一聲,握拳嗔目,氣勢盈漲,上決浮雲,下決地紀,倏爾間,竟與穀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當,難分高低。穀神通看出這氣勢來歷,心中驚奇,失聲贊道:「好一個唯我獨尊,如來化身。」
稱讚間,二人氣勢交替攀升,四周眾人均然知覺,不由得紛紛後退,各各驚奇:「穀神通絕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氣勢倒也罷了,這姓陸的小小年紀,怎麼也有此氣象?」
陸漸顯露的正是九如祖師的本相。九如和尚開創金剛一派,呵佛罵祖,吼嘯十方,馳騁禪林,無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唯我獨尊的風采,決不屈服於天地間任何人物。是以這一本相被後代門人稱之為「唯我獨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質奇特,能夠轉化為天下間任何體力、內力、心力,乃至於變化氣機,脫胎換骨,成為另外一人。只是變化氣機所需劫力極多,遠勝於變化體力、內力、心力,而尋常劫奴受制於第二律,劫力較弱,論理雖能變化氣機,卻幾乎無人能夠蓄積足夠劫力。
陸漸性情質樸端凝,與九如的性子天淵有別,原本永遠不能模擬這位祖師的本相。他初見祖師本相時,就因為劫力不足,幾乎走火入魔。後來天緣巧合,破解「有無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無須劫主助力,也能將劫力運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氣機,已然不在話下。
穀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幾有頂天立地之勢,但他氣勢高出一分,陸漸亦高一分,有如神鷹俊鶻,在雲天間比翼競高,相持不下。
穀神通望著眼前少年,心中暗奇:「這人是何來歷?這般年少,氣勢卻已不下一代宗師。足見深山大澤,隱藏龍蛇。谷某久處荒島,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認真起來,長笑一聲,左掌飄飄拍出。
陸漸面對穀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只覺無論怎麼努力,對方氣勢總是高出一線,難以企及,幾度想要放棄,但想到稍一退讓,谷縝必死,頓又激起雄心。此時忽見穀神通揮掌拍來,似輕還重,似快還慢,竟分不出來掌的輕重緩急、快慢方位,陸漸心頭一迷,微感慌亂。
穀神通挾「天子望氣術」,幾已無敵於天下,陸漸氣勢雖足,卻不是本身氣機,縱然強橫,卻欠圓滿,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圓融自在。故而穀神通只一看,便知虛實,這一掌看似平平,卻是為陸漸量身定做,專一克制他的氣機。
陸漸無法可想,無處可避,情急間靈機再現,氣韻神態又生變化,一改張揚之態,眉宇間三分歡喜,七分無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塵,正是花生大士的「極樂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機緣天成,一生經歷無數魔劫,卻始終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相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陸漸氣機一變,穀神通的掌法頓失所指,心中好不驚訝。只聽得陸漸一聲大喝,揮拳送來。
兩人拳掌相交,陸漸用上「天劫馭兵法」,變拳為掌,運勁一撥。不料穀神通洞悉玄機,因敵變化,陸漸氣機一變,他也生變,隨形就勢,順手反推,陸漸便覺這一撥落在空處,渾身的劫力真氣盡數走空,難過已極,未及變招。穀神通早已因應「極樂童子之相」,變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齊飛,飄灑而來。
陸漸心性質樸,雖無九如之飛揚,卻有幾分花生和尚的純真,無意中暗合「極樂童子相」的本意,一時以神馭氣,以氣運拳,與穀神通斗在一起,頃刻間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東島眾人瞧得駭然。要知道穀神通往日對敵,極少拳來腳往,談笑之間,任何強敵一擊即潰,如陸漸般連接十招而無敗象的對手絕無僅有。只見兩人出手忽快忽慢,轉眼斗到二十來招,穀神通朗笑一聲,揚聲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來;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脫天真,不喪本原,足下何時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數語,道破陸漸氣機,談笑間,武功發生變化,內力勝似葉梵,身法快過狄希,避實就虛,「龜鏡」也要瞠乎其後。數招間,陸漸便覺壓力重重,縱橫擠壓,四面八方均是穀神通的影子,「極樂童子之相」漸漸難以施展,當下一旋身,神氣忽變清冷,雙目深邃,有如萬古寒潭。
穀神通越發驚奇,斗得兩招,不禁喝道:「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太沖莫勝!」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這一本相的奧妙。這一相名為「九淵九審之相」,乃是三代祖師淵頭陀的本相。淵頭陀性子沉靜,多謀善斷。所以名為「九淵九審」,則是說世間深淵分為九種,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有濁有清,有動有靜,儘管平明如鏡,卻能法照萬物。穀神通的招式虛多實少,極難看破,不料這「九淵九審」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讓陸漸神智貫通,眼力大長,從幻影中看出穀神通的真身,拳腳亦隨之變化,忽而宏大,忽而細微,忽而冷靜,忽而激烈。
穀神通越斗越奇,漸漸生出極大興趣,存心看這少年還有多少變化,故而瞧出勝機,也不忍立時擊破,忽地縱聲長嘯,拳腳一緊,寥寥數招,又將「九淵九審之相」克制住。陸漸不得已,神態又變,有如濕灰焦木,生氣也無,又如行屍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活,敗中求勝,往往於絕境之中變化出極奇妙的招式。穀神通不由贊道:「不震不正,死中覓活,大苦尊者當年也不過如此。」
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萬法空寂之相」,陸漸被他道破淵源,暗暗吃驚,不知覺間,這一相又被破去。當即低喝一聲,臉上死氣盡去,重現生機,珠輝玉潤,衣帶飄搖,猶如山間流風,洗盡萬古長空,現出一輪朗月。落在眾人眼裡,陸漸神態舉止,哪還是那木訥少年,分明就是絕代雅士,無雙玉人,令人神逸思飛,大生親近。姚晴更覺心頭鹿撞,雙頰染霞,心中亦喜亦嗔:「這傻子,何時變得恁地好看?」
金剛一派里,沖大師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華,獨步當時,他的本相「明月流風之相」一經展露,連帶陸漸出拳出腳,也變得格外瀟洒好看。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這一相大大違背了陸漸的本身氣質,過不多時,便被看破,只得再變「大愚大拙之相」,這卻是魚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樸實無華中自得天趣。
兩人來去如電,百招轉眼即過,陸漸越戰越強,六大本相交錯混施,先一招「唯我獨尊」,再一招「明月流風」,招式尚未使足,忽又變為「九淵九審」,氣機變化越來越快,好叫穀神通不易瞧破。隨著變相,陸漸神情百變,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謀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諸般神態如流水瀉過,武功招式也隨那氣機變化,難以揣摩。
眾人見狀,無不心中狂跳,縱是不甘承認,但也隱隱明白,自萬歸藏、穀神通、魚和尚之後,武林中,終又出現了一位絕頂人物,只是如此年輕,當真叫人不可思議。
又拆百招,穀神通驀地飄身後掠,退在一旁。迎面陸漸卻仍是手舞足蹈,對著虛空亂打亂踢,臉上忽喜忽怒,忽痴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間卻又流露出幾分癲狂,拳腳招式亦隨這些神態,時而靈動,時而沉拙,時而謹小慎微,時而大開大闔。
眾人不勝驚訝,呆望二人,不知發生何事。姚晴心覺不妙,忍不住叫道:「陸漸,你怎麼啦?」怎料陸漸魘住也似,仍是對空踢打,臉上神韻變化生動,偏又不似發自內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覺不妙,縱身上前,去抓陸漸,忽聽穀神通喝道:「不可。」話音未落,陸漸一掌斜掃,無儔巨力洶湧而至,姚晴渾身血沸,喉頭髮甜,欲要後退已是不能。就當此時,左臂忽地一緊,被人拽著向後飄出,姚晴驚魂未定,轉眼望去,卻見那人寬袍大袖,正是穀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關頭,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陸漸恁地無情,竟對自己狠下毒手,一時間又驚又氣,叫道:「陸漸,你瘋了么?」陸漸兀自不答,穀神通卻嘆道:「如此下去,瘋不瘋倒是難說得很。」
姚晴吃驚道:「你說什麼?」穀神通見她對陸漸如此關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侶,穀神通一生飽飲情場苦酒,最見不得勞燕分飛,見狀暗生憐意,嘆道:「你可知道,這少年七情六慾盡皆混亂,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縱不力竭而死,怕也難逃瘋狂。」
姚晴芳心大亂,望著陸漸,心中好不惶惑。原來陸漸為免穀神通看破氣機,不斷變化六大本相,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與他自身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極高的禪定功夫不能把握。陸漸神通雖成,定力卻欠修鍊,起初憑著劫力神通,尚能勉強駕馭,但穀神通「天子望氣術」委實太強,無相不窺,無法不破。陸漸為免法相被破,將諸般本相交錯混用,變相也越來越快,漸漸難於把握,時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顛倒,喜怒哀樂均已不受自身控制,縱然演盡世間百態,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眾人見他這般情形,驚訝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許多人大大鬆了一口氣,不勝歡喜,暗想這人縱然少年得意,練成神通,可是一旦瘋癲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為懼了。
沉默半晌,谷縝忽道:「穀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穀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縝道:「你若救他,我這條小命,你盡可拿去。」
穀神通微感錯愕,定睛望著谷縝,見他一反嬉戲神采,神色肅穆十分。霎時間,穀神通眼裡閃過一絲困惑,徐徐道:「此言當真?」谷縝道:「不錯。」穀神通道:「不後悔么?」谷縝道:「決不後悔。」
穀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緩緩點頭道:「好……」話音未落,贏萬城忽地叫道:「不成。」穀神通皺眉道:「贏伯有何高見?」贏萬城道:「此人武功太強,若是與我東島為敵,除了島王,誰能製得住他?他如今與谷縝沆瀣一氣,島王救其人而殺其友,難保將來不成為我東島強敵。」
穀神通唔了一聲,拈鬚沉吟,谷縝卻笑道:「贏爺爺。」贏萬城冷哼道:「什麼?」谷縝笑道:「你老這話可不對,這人若是瘋了,對你大大不利。」贏萬城道:「怎麼不利?」谷縝詭秘一笑:「你將來的富貴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瘋了,可就糟糕之極。」
贏萬城身軀一震,眼裡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顫動,欲言又止。谷縝卻已不再理他,向穀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親責罰兒子,天經地義,我這位大哥縱然憨直,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與東島為敵。」
穀神通點了點頭,望著陸漸,嘆道:「所謂物極必反,他七情放縱至極,反而忘情失性,太沖莫勝,天下間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無幾,想要將他制住,談何容易。」谷縝笑道:「再不容易,也難不住『穀神不死』。」穀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飄然縱出,一指如箭,射向陸漸心口。
陸漸七情雖亂,招式卻與性情相合,無不精妙入微,威力絕倫,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擊。口中嗬嗬,呼地一拳,竟將穀神通指力擋開,穀神通清嘯一聲,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氣奔騰,遠隔十丈,仍叫人氣為之閉。穀神通清嘯悠悠不絕,排空沖霄,風為之息,云為之開,隨其嘯聲,身化幻影憧憧,掌影漫天都是,如波如浪,縱橫起伏,將陸漸通身裹住。
谷縝不禁動容,脫口道:「千浪千疊手。」同是一路武功,穀神通使來,窮極造化,真如蒼茫大海,叫人無處可避。陸漸則是心中空空,全憑本能,身如陀螺亂轉,東一拳,西一腳,漫無章法,然而勁力之雄,時機之巧,總能將穀神通驚濤駭浪般的招式抵住。
兩人驚心動魄,又斗數十招,身法越來越快,漸漸形影交錯,難分彼此。驀然間,穀神通又發一聲清嘯,人影分離,陸漸踉踉蹌蹌,跌出數步,穀神通如影隨形,疾風般在陸漸後背連拍三掌。姚晴大驚,縱身欲上,卻被谷縝拉住,搖頭道:「看看再說。」
穀神通三掌打罷,飄然掠回。陸漸卻如醉酒一般,搖搖晃晃,臉上喜怒哀樂漸次消散,回複本來神氣,忽左忽右走了兩步,驀地盤膝坐倒,陣陣喘氣。
穀神通袖手而立,揚聲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脈』,但以你的能為,這點兒雕蟲小技,片刻自解。你這路神通如佛如聖,駕馭七情,妙則妙矣,但在參詳熟透前,還是少用為好。」原來穀神通眼力高絕,瞧出陸漸一身神通與隱脈劫力大有干係,若是封住他的隱脈,或許能夠阻其瘋狂。當今之世,萬歸藏、魚和尚死後,唯有東島的『北斗封神』能夠封住三垣帝脈,阻礙劫力運轉。穀神通對症下藥,果然一舉奏功,只是這麼一來,穀神通驚奇更甚,心道這少年是何來歷,竟能不受「有無四律」的約束,任意轉化劫力真氣,若是主奴結合生養,真氣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會大減,決不會如此循環相生,共生共長,開創千古未有之奇迹。
只因陸漸機緣太巧,饒是穀神通見識超卓,也不能參透奧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視谷縝。谷縝微微一笑,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陸漸逃過一劫,身子卻甚虛脫,見狀心急,欲要掙起,不料隱脈一封,神通不啻廢了大半,雙腿酸軟不堪,怎麼也站不起來,眼望著谷縝走到穀神通面前,忽而轉身,向自己粲然一笑,眉梢眼角一如當日初見,依稀透著那股孩氣。這時間,只聽一聲尖叫,一道墨綠影子飛掠而出,衝到近前,擋在谷縝面前,正是谷萍兒。她滿臉是淚,凄聲道:「爹爹,不要……」穀神通濃眉一蹙,左袖拂出,谷萍兒身不由主,橫飄丈許,跌倒在地,眼睜睜看著穀神通右掌高舉,向下一揮,咔嚓一聲,拍在谷縝頭頂。剎那間,谷縝身子失去支撐,只一晃,軟倒在地。
谷萍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雙耳,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尖叫,縱身撲上,抱住谷縝,叫道:「哥哥,哥哥……」邊叫邊摸谷縝口鼻,一絲呼吸也無,再摸脈門,也無半點搏動,剎那間,谷萍兒口唇顫抖,眼中透出哀絕神氣。
穀神通嘆道:「萍兒……」伸手欲摸她的頭髮,谷萍兒卻跳開兩步,死死望著他道:「你,你真的殺了他?」穀神通默默點頭,谷萍兒起初心存幻想,雖然聽到父兄談論生死,內心深處仍不能想象穀神通當真會殺谷縝,此時只覺萬念俱灰,踉蹌幾步,放下谷縝,獃獃望著他蒼白面容,又回過頭看了看白湘瑤,卻見她看似淡漠,雙目深處卻分明透出淡淡喜氣。
谷萍兒胸中大痛,淚如泉湧,點點滴在谷縝臉上,她顫抖縴手,撫摸他的臉,他的額,他的頭髮,他的嘴唇,只覺谷縝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冷,剎那間,谷萍兒臉上流露出痴狂神氣,反手握緊袖裡那口「分潮」短劍,附在谷縝耳邊,神情溫柔無比,輕聲道:「哥哥,都是我害了你,你別走快了,我這就來陪你……」手腕猝翻,短劍刺向心口。
穀神通見她神色有異,已有提防,況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許,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盡。谷萍兒短劍一動,他早已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谷萍兒渾身軟麻,自殺不能,失聲尖叫道:「你把我放開,我要去陪他,我要陪他……」叫得兩聲,腦子裡忽地嗡的一聲,眼前金星亂迸,谷萍兒一口氣上不來,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穀神通一愣,正沒處置,白湘瑤早已移步上前,將谷萍兒抱起,苦笑道:「這孩子不懂事,島王莫怪。」穀神通看她一眼,木然抱起谷縝,目光掃過東島眾人,只見一張張人臉上或是吃驚不勝,或是沉默黯然,或是喜悅鼓舞,諸般神態,各各不同。穀神通目光轉過,凝注施妙妙身上,見她一張俏臉煞白如死,左手扶著身旁樹木,五指深深陷進樹身,指尖迸裂,縷縷鮮血,順著樹榦淌落。
穀神通露出一絲苦笑,撮口長嘯,嘯聲中滿是悲痛憤懣之意,驀地轉身,足不點地,飄然去了。東島眾人呆了呆,紛紛動身,尾隨奔去。須臾間散得乾淨,唯有施妙妙眼神空茫,呆望前方,身子猶似槁木,一動不動。
狄希見狀,上前托住她的身子,嘆道:「妙妙,哀戚上身,還須保重。」施妙妙嬌軀一顫,眉頭顫動,淚水無聲流下,身子軟塌塌的,提不起半分氣力。狄希露出憐憫神氣,嘆了口氣,扶著她緩緩去了。
天柱峰前靜蕩蕩的,悲風去遠,餘聲猶聞。驀然間,陸漸發出一聲長嘯,縱身跳起。他劫力精強,反覆運轉,將穀神通所設禁制盡數破去。姚晴驚喜不勝,欲要上前,忽見陸漸蹲下身子,雙拳狠狠敲打頭部,嘴裡發出低沉哭聲。
姚晴知道他心中痛苦已極,心頭也是黯然,輕輕撫著他的發梢,欲要勸慰,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仙碧三人原本站在遠處,為陸漸護法,此時見狀,左飛卿皺眉道:「祖師畫像還要討么?」虞照冷哼一聲,搖頭道:「這當兒還管什麼狗屁畫像。」說著嘆息一聲,望著天際流雲,大感世事無常,眼裡透出深深憾意,喃喃道,「他***,這世上又少一個會喝酒的。」說罷只覺心灰意懶,一拂袖,大步去了。仙碧本想安慰陸漸幾句,但見姚晴在旁,不願與她相見,只得喟然嘆息,隨在虞照身後,寂然而行。
左飛卿注目二人背影,驀然間只覺寂寥不勝,心頭空空,轉頭望去,寧不空早已不見人影,沈舟虛一行也已去遠,回想這一戰,初時那等蕩氣迴腸,到後來曲終人散,卻又如此凄涼。左飛卿想到此處,倍覺傷情,幽幽嘆了口氣,與虞、仙二人背道而馳,蕭然而去,雪白的影子竟如一縷霜痕,煢煢孑立,慘淡孤清。
陸漸難受已極,悶聲啞哭,雙手深深插入土裡。姚晴起初尚有幾分憐惜,但見他一味哭泣,不覺心生焦躁,頓足道:「這麼大人了,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話?」
陸漸被她這麼一罵,悲痛之餘,生出羞赧,訕訕止了淚,抬起頭來。性覺忽地移步上前,合十嘆道:「陸道友,輪迴生死,本是大道,若無其死,哪有其生。道友既是金剛傳人,理當堪破生死,暫少悲戚。」
陸漸哽聲道:「大師說得在理,但我卻不知怎地,心中總是難過。」性覺望著他,不由尋思:「此人神通雖強,卻終究留戀世俗人情,不是我門中人。沒想到大金剛神力在我空門三百餘年,到底和光同塵,歸於凡俗。唉,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汪洋,若分內外空俗,豈非著相。」
他本也是絕頂聰明,惡根一去,智慧便生,來日終成一代高僧。這時想到這裡,不覺微笑,合十道:「渾和尚大師的法身便由貧僧帶去焚化安葬,道友以為如何?」陸漸忙道:「大師慢走一步。」說罷上前,向著渾和尚的屍身再拜三拜,方才起身,出手如電,在性字輩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覺無儔暖流透體而入,筋脈疏通,身子為之一輕,只聽咯咯兩聲,性覺、性海各自吐出兩口烏血,胸臆間大感快意。四人不料金剛佛力如此了得,不勝驚喜,紛紛合十致謝。性覺說道:「貧僧四人德行大虧,已不足以統領祖庭寶剎,此次回去,自當卸去俗職,與三位師兄弟隱入深山,靜參佛法,只怕從今往後再無相見之期,道友前程遠大,還望再三珍重。」又瞥姚晴一眼,說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傷在施主神通之下,還望施主慈悲,不吝解救。」
姚晴不答,忽見陸漸目光瞧來,流露乞求之色,只得冷哼一聲,說道:「鬼枯藤一錢,砒霜半兩,附子六錢,蛇蛻三錢,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聽得吃驚,脫口道:「鬼枯藤、砒霜是劇毒,附子是大毒,這麼多分量,豈不毒死人么?」姚晴冷笑道:「蠢和尚,連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臉色漲紅,還欲分辯。性覺止住他道:「罷了,師弟就算心有懷疑,還信不過陸道友么?」陸漸忙道:「不錯,我為阿晴擔保,若有不妥,大師只管向我問罪。」
姚晴聽得大惱,狠狠肘了陸漸一下,心道:「這個濫好心的臭小子,什麼事情都要攬在自己身上。」想到這裡,冷冷道:「忘了說一句,這藥方里的蛇蛻不要也罷。」眾僧均是愕然,性智轉念一想,驀地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長,前面三種毒藥即便能夠以毒攻毒,加入蛇蛻,卻勢必延遲痊癒日期,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著姚晴,怒形於色,但礙於陸漸顏面,不敢當眾說出,只一咬牙,與眾僧抱起渾和尚的屍首,向三祖寺方向去了。
陸漸望著群僧去遠,忽地疑惑道:「阿晴,你給的解藥當真不錯么?」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假的,將這群賊禿統統毒死,才快我意。」陸漸啊的一聲,忽見姚晴嘴裡冷淡,臉上卻似笑非笑,大有促狹之色,當即明白她在打趣自己,那解藥也必然不假了。
放下此事,陸漸不覺又想到谷縝,傷心難抑,唉聲嘆氣,說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縝真是太慘,從小媽媽跟人跑了,長大了又被壞人陷害,最後還死在親生父親手裡,我一想起來,心裡就如刀剜一般。」
姚晴想到谷縝一死,日後便少了一個鬥嘴鬥智的對頭,也覺寂寞,當下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哭一輩子,也不能叫他活過來,再說他死在親生父親手裡,你再難過傷心,又能為他報仇么……」說到這裡,驀地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為了胭脂虎,竟要殺了自己這個親生女兒,雖未成功,但心腸之狠,卻不在穀神通之下。這本是姚晴此生最大傷痛,想起來不覺眼圈兒微紅,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沒有什麼好的,辜負情人妻子不說,連兒子女兒也不放過……」轉眸一看陸漸,忽又心兒一軟,「天幸他還算有情有義,不枉我如此對他,但若他敢負我,哼,我不殺了他才怪。」
陸漸又嘆一聲,說道:「是啊,谷縝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阿晴,若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才好。」說著握住姚晴雙手,姚晴桃腮緋紅,抽回手啐道:「好端端的,說這些話就不怕臉紅?」陸漸一愣,說道:「這都是我的真心話……」姚晴不容他說完,岔開話頭:「我可餓了困了,還是找一個地方歇息才好。」陸漸點點頭,正想舉步,忽聽嘎的一聲怪叫,一道白影掠將過來,姚晴吃了一驚,正要出招,陸漸卻舉手攔住,說道:「大傢伙,你也來啦。」
姚晴定眼望去,那白影竟是一隻巨鶴,體形奇大,兩粒烏珠望著陸漸溜溜直轉,喉間發出咕咕叫聲。原來它討厭人類,一見人多,便躲在林中窺視,待得人群散盡,忽見陸漸也要離開,方才著急趕來,只因來得突兀,幾被姚晴當作敵人。
姚晴望著如斯巨鶴,暗自驚嘆,白了陸漸一眼,說道:「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陸漸微微苦笑,撫著巨鶴道:「大傢伙,你傷沒好,隨我住幾日,養好了傷勢再飛不遲。」巨鶴咕咕兩聲,儼然相答,見陸漸轉身要走,忙又拍翅趕上。姚晴怪道:「這大鳥兒不會飛么?」陸漸道:「它傷了翅膀。」姚晴笑道:「原來如此,它這模樣卻像西方的一種怪鳥兒,不能飛翔,只能用腿跑路。」陸漸縱然興緻低落,聞言亦生好奇,說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個大園子,養了許多珍禽異獸,其中就有這種怪鳥兒,雙腿細細長長,跑起來卻比馬還快。聽說是從西南沙漠里得來的,十分稀罕。」陸漸嘆道:「竟有這種奇事,也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那也不難。」姚晴微微一笑,「若能湊齊八幅圖像,找到天下無敵的法門,將來破了西城,什麼怪鳥兒見不到?」
陸漸尚且沉浸在傷感之中,聽得這話,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願掃了姚晴興緻,一時只顧默然。姚晴見他不答,心中不悅,說道:「你這麼一身神奇武功,若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豈不白白浪費了?」陸漸搖頭道:「我若真有本事,谷縝也就不會死了。」
姚晴冷哼一聲,說道:「你今日雖然不敵穀神通,但再過幾年,未必及不上他,若再得到天部畫像,八圖合一,將來就算思禽先生重生、萬歸藏再世,也未必贏得了你。哼,都怪你剛才只顧哭哭啼啼,若不然,那時候就該逼沈瘸子交出天部畫像……」想到沈舟虛暗算之事,姚晴恨意難消,秀眉揚起,說道,「是了,這一點兒工夫,沈瘸子必然還沒走遠,我們追上他,逼他交出畫像。他敢不答應,就殺他個落花流水。」說罷便扯陸漸衣袖,不料一扯不動,側目望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不由微覺惱怒,喝道:「你怎麼啦,不聽我話?」
陸漸嘆了口氣。姚晴啐道:「老是唉聲嘆氣,哪像一個好漢子。」陸漸道:「倘若好漢就是搶人物事,我還是不做的好。」姚晴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陸漸道:「祖師畫像代代相傳,本就是天部的東西,我們強行搶奪,豈不成了明火執仗的強盜?」
姚晴粉面漲紅,斥道:「你,你罵我是強盜?」陸漸被她秀目一橫,微覺膽怯,嘴裡卻不稍軟:「你現在不是,但若搶天部畫像,那就是了。稱雄武林,威震天下真有那麼好?值得你這樣去做。」姚晴冷笑道:「我能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沒關係,我的丈夫卻定要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若當真喜歡我,就要聽我的話。」
陸漸呆了呆,一揮手,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姚晴恨鐵不成鋼,氣得頓腳,忽聽咕咕之聲,轉眼望去,那巨鶴正望著自己,不住低鳴,落在姚晴耳中,有如譏笑一般,頓時怒道:「臭鳥兒,有什麼好笑的。」揮手一掌,巨鶴匆匆閃開,卻仍被掌風刮掉兩根羽毛,此鶴性子孤傲,怎受得如此閑氣,嘎的一聲,疾衝過來,姚晴冷笑一聲,雙掌橫胸,正要給它一下狠的,忽聽陸漸喚道:「大傢伙,別淘氣了。」那鶴似乎通靈能聞,悻悻止步,咕咕兩聲,不情不願向陸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