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霜鏡未惜身如煙
就在那道雷火已然擊到頭頂之時,一道極亮的金光從弱水彼岸升起,瞬息萬里,橫掃而至,化為一片光幕,籠罩在沙女頭頂,竟生生將天雷格檔開!
陰雷受了阻擋,暴怒不止,頓時擴大一倍,向金光轟來!
九天陰雷是太古五大元力之一,凌厲無比,就連真仙也未必能抵禦,這道金光被天雷一轟,頓時黯淡下去。
就見金光陡然一漲,化為一團火球,竟舍了陰雷,蓬的落在月蜃背上。月蜃一聲慘呼,噗的將鮮血合著內丹一起吐出。
那道金光立即跟了過去,將內丹凌空捲走。而陰雷少了金光的阻擋,凌空暴散,全數擊在月蜃頭頂!
沒有了內丹的保護,月蜃的身體柔若嬰兒,豈能承受這種巨力?頓時全身的肌膚都被炸裂,鮮血淋漓而下,瞬息已將白沙浸紅。
好在她畢竟有了數百年修為,拼著原神重傷,將一口護體真氣完全噴了出去,才勉強避過這粉身碎骨之難。然而天空雷聲隱隱,第二道陰雷已然成型。她如今法寶俱失,重傷入骨,又如何能抵抗後邊的陰雷?她眼中滿是絕望之色,怔怔望著那道趁機奪走內丹的金光。
金光護著內丹,緩緩落在地上,奪目的光華散去,竟顯出一個人影來。
那人一襲破落的青衣,彷彿很多年都沒有修補過,及膝的紅髮顯得有些凌亂,在空中獵獵飛揚。他的臉看上去還很年輕,但一雙金色的眸子中,卻彷彿已經歷了無窮的歲月。身後一雙金色的羽翼,徐徐張開,卻襯得他本來落魄的面容無比威嚴、冷峻。那粒金色的內丹,就被他托在手中。
紫絡衝上前去,怒道:「你是誰?為什麼搶走內丹?」
那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冷笑道:「金烏國王次子蒼梧。」
紫絡大驚道:「原來就是你!小偷、騙子、強盜!你來這裡作什麼?」
蒼梧冷冷笑道:「和你一樣,為了月影女神。」
他不再答話,上前幾步,站在月蜃身邊,俯視著她血肉模糊的臉,冷冷笑道:「月蜃,我上天入地,尋了你整整三十年,卻沒想到你又逃回了昆崙山,潛伏弱水河底,妄圖逃過天劫。殊不知青鳥族人罪孽滔天,不妄求脫體飛升也就罷了,一旦修真渡劫,必死於三重天罰之下。」
月蜃艱難的喘息道:「我知道……可我必須……第二道天雷就要來了,求你先把內丹還給我。」
蒼梧冷冷道:「把你體內藏的先天璇璣交出來,我就把內丹還給你,容你自去渡劫,如何?」
月蜃搖頭道:「這麼多年,先天璇璣已經和我的原神同化,我要是交出先天璇璣,立刻會神形俱滅,天劫在即,我數百年心血懸於一線,求你成全我吧。」
紫絡見月蜃滿面浴血,還在苦苦哀求敵人,心中不忍,於是挺身道:「枉你是金烏王子,卻這樣趁人之危,就不覺得羞恥么?」
蒼梧冷哼道:「這先天璇璣,本是我馴養的嘯日雲煙獸的元丹,後來因一次偶然的機會,雲煙獸逃出下界,在朗風谷被一個人類捕到。這個人為求長生與力量,不惜強行與雲煙獸合體,成為半獸半人的怪物。三十年前,我殺了這個怪物,剖心找出璇璣,沒想到這個青鳥女子一直窺伺在旁,趁機將盜走逃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所在,逼她交出璇璣,不過物歸原主,有什麼羞恥可言?」
紫絡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你殺的這個半獸人,是不是叫做飛辰?」
月蜃在一旁苦笑道:「別問了,他就是殺死你生父飛辰的人。」
「是你父親?」蒼梧瞥了紫絡一眼,冷冷笑道:「真是湊巧。你想報殺父之仇么?」
紫絡怔了怔,搖頭道:「不,我恨他。」
蒼梧看了看她,正要說什麼。大地突然猛地一顫,天空中一聲巨響,一蓬巨大的雷火,如山嶽崩崔般,直壓下來!
月蜃發出一聲絕望的悲啼,閉上了雙眼。
蒼梧眉頭一皺,突然從袖底拋出一團金色火焰。那團火焰見風而長,瞬間已有山丘大小,向著第二道陰雷迎了上去。
只聽一聲轟然巨響,整個天地似乎都被震開道道裂隙,顯出血紅的傷痕。而兩團雷火就在天地之間久久對持著,膨開一團巨大的紅雲,足足張布滿半個天空。紅雲中雷聲陣陣,無數道金光、珠光、琉璃光散如落花,美麗驚人。
蒼梧手握著法訣,一面催動那團金雷與上天陰雷抗衡,一面對月蜃道:「我並非刻意為難你,我要這先天璇璣,是為了救一個人——一個我所愛的人。為了救她,我已經等候五百年,就算受再多的苦,殺再多的人,也在所不惜。」
紫絡驚訝的望著他,突然想起雲樓的話:五百年前,蒼梧和月影女神曾經相識。他既是為了月影女神而來,又是為了救他所愛的女子,難道他所說的,竟是同一個人么?
蒼梧抬頭望著悠遠的蒼穹,背後的金翼在雲中亂舞,久久不能平靜,又道:「這些天雷種子是我托六枝族人從雷霆洞中采來,又經過了數十年煉化,才能勉強與天劫陰雷抗衡片刻。我這麼做,是給你一個機會,你若執迷不悟,等天雷種子耗盡,你就會立刻雷霆擊頂,化為灰燼,永不超生。你若交出璇璣,我還可以給你一個轉劫的機會。」
月蜃哀聲道:「我生死性命,全在大人手中,求大人好事做到底,助我渡過天劫……」
蒼梧的臉色一沉:「貪得無厭。」一揮手,就要將天雷種子撤下。
紫絡驚呼道:「不要再打了,你們要救的……」她本想說,你們要救的都是月影女神,卻被一道無名的雷火,擊在胸前,頓時暈了過去。
月蜃哀聲道:「大人聽我一言!我苦心修鍊,力求渡劫飛升,並不是企慕仙家富貴,而是為了救出我的女兒。」」
蒼梧冷笑到:「胡言亂語!青鳥族人一生只能分娩一次,生下的若是男孩,就要將他殺死;若是女兒,則會被她吃掉。你如今還活著,又怎會有個女兒?」他臉上浮起一抹譏誚的笑意:「用這樣的謊話來騙我,只會讓你死得更慘。」說著一拂袖,天雷種子頓時收去了一半。
那團紅雲頓時薄了好些,再也架不住陰雷的轟擊,綻開道道裂痕。雷火從裂痕中直透下來,狠狠劈在月蜃身上。月蜃在白沙中慘叫翻滾,血花大蓬散開,依舊躲不過陰雷的轟擊。
月蜃忍痛喊道:「我沒有騙你,若不是為了救她,我本已是半神之體,長生不老,又何必向人類一樣修真渡劫?又何必受這樣的羞辱!」
蒼梧一揮手,天雷種子重新聚合,將陰雷隔開,示意她講下去。
月蜃喘息良久,方才道:「我姊姊因為偶然的機遇,洞悉了青鳥人殺子食母的命運,而後費盡心力,終於找出了破解的辦法——在和他族男子結合的同時,運用女媧秘傳的三生換體大法,將我們的血脈從女兒身上換出,讓她只繼承父系的血緣。這樣,她會失去半神的一切力量,甚至長生,但她也將最終擺脫這些血腥與罪惡。」
蒼梧冷笑道:「難得你們青鳥人還能覺悟到,這是一種罪惡。」
月蜃搖搖頭,似乎無力辯駁,輕輕道:「青鳥人分娩後身體會急速衰竭,就算不作為嬰兒的食物,也難以自存。姊姊是青鳥族人的希望,是不世出的戰神,我不能讓她冒這個險。於是五百年前,我悄悄尋找一個異族男子,提前繁衍後代,以證實三生換體大法的威力……神山中種族無數,我最終選擇了人類。我以為我的女兒,如果有了人類的血統,一定會生活得非常幸福……分娩前,我煉就了第二原神,在孩子出世的瞬間,將自己的肉體完全毀滅,原神寄居在事先捕捉的大蜃體內。而後蟄伏水底,借弱水的力量,漸漸恢復體力……」
蒼梧有所動容,打斷她,道:「那你的女兒,最終成為人類了么?」
月蜃滿是鮮血的臉上,浮起一抹溫柔的笑意,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連身上的傷痛也忘懷了:「是的。她是一個完全的人類。我為了生出一個比姊姊更美的後代,特地尋來了人類中最美的少年……我成功了,她非常的美麗,比姊姊更美,連諸天神佛看到她,都會嘆息。」
蒼梧的臉色赫然改變:「她現在在哪裡?」
月蜃的神色黯淡下來:「她被一個金烏族人化為了一尊石像,囚禁在天階的月影之中,整整五百年……天階下無知的人們,稱她為月影女神……」語聲哽咽,良久才道:「五百年來,我和她隔著這道天階,相望而不能相語,母子離散,這種痛苦又有誰能明白?三十年前,我聽說解開石陣的方法,就是雲煙獸體內的璇璣,於是冒險離開弱水,來到下界,從你手中將璇璣盜走。之後潛心靜修,功力精進,只要渡過了今天的三重天劫,就能脫體飛升,飛上本不可抵達的天階頂端,救出我女兒。」
她突然支撐起身體,跪在蒼梧腳下:「金烏雖和青鳥族有深仇大恨,但我女兒卻是一個完整的人類。希望你網開一面,助我渡過天劫,等我開啟石化之陣后,再將璇璣送給大人!」
蒼梧注視著她,眸子中神光隱動,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麼:「你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瓔嚀」
蒼梧仰天長嘆,自嘲的笑道:「月影女神就是瓔嚀……沒想到,我們要救的,竟是同一個人。」
月蜃駭然,正要說什麼,突然天空中風雷大作,被紅雲阻隔在外的九天陰雷越積越多,紅雲終於不堪重負,整個坍塌下來!數道陰雷交集成一團巨大的火球,鋪天蓋地,向月蜃當頭擊至!
月蜃自知絕難抵禦,只得將目光投向蒼梧。
蒼梧一皺眉,五指輕扣,一面將雷訣逆轉,一面將剩下的天雷種子悉數取出,熔成大團烈火,向半空中的紅雲拋去。烈火的中心,拱衛著一粒赤金色珠子,在騰騰烈焰中轉動不休,赫然正是青鸞的內丹。
四周陡然一明,一金一紅兩團雷雲轟然交擊!
大地裂開深深鴻溝,萬物眾生同時發出尖銳的哀鳴,兩團火光同時爆散開來,化成千百個碗大火球,隕星墜雨一般紛紛墜落。幾人腳下的萬畝流沙被烈焰與寒冰交替包裹,融化,又凝聚,再融化,再凝聚,一直度化成末世劫灰,飛散到天地盡頭!
過了好久,天地宛如重生一般再度變得清明。月蜃躺在流沙之中,身形委頓,周身沙礫彷彿能不能聚成實質,然而她額頭上一點微微青光,依舊明而未滅,這九天陰雷一關,終究還是度過去了!
她輕輕抬眼望著蒼梧,道:「多謝你了。」
蒼梧手中的天雷種子和青鸞內丹,都在剛才的爆裂中化為灰燼。他輕輕拂開手中的灰燼,搖頭道:「我只能助你到此。下面還有天魔一劫,無形無跡,由心而生,來不知其所來,去不知其所去。稍一不慎,便墮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旁人雖想幫你,也是有心無力,你好自為之。」
月蜃點了點頭,蒼梧揮手一指,將昏迷的紫絡喚醒:「你扶她起來,讓她面北盤膝而坐,左手結天雷訣,右手結離水訣。」
紫絡眯著眼爬起來,剛一動手,只覺月蜃全身冰涼,柔若無骨,心中大為難過。她正要將月蜃身上的血跡拭去,卻聽蒼梧喝道:「讓開!」
紫絡訝然回頭,蒼梧眉頭緊鎖,一字字道:「趕快避開,第三重天劫已經到了!」
紫絡四下回顧,周圍天地空明,弱水騰起道道彩霧,美麗非常,卻哪裡有天魔的影子?她手中月蜃的身體卻猛地一顫,彷彿有種無形之物瞬間透體而入!月蜃的身體頓時變得極熱,宛如體內的血液已經完全沸騰,紫絡忍不住將手鬆開。
月蜃的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赤,由赤轉黑,額上冷汗淋漓而下,眉心那點青光宛如風中之燭,欲明欲滅。
紫絡知道她正承受著不可忍受的痛苦,然而卻根本無法幫她。她忍不住抬頭對蒼梧道:「她到底怎麼樣了?」
蒼梧冷冷道:「她在為以前的殺孽贖罪——被殺者所受的每一份痛苦、恐懼、無奈,此時都會加劇十倍,報復在她的身體上。道家天劫之玄奧,就在於,人若一生行善,這最後一重天魔之劫,就若有若無,稍來即住;若身染罪孽,必然魔劫重重,任你修行再高,也絕難抵禦。」
紫絡道:「這樣說來,道家天劫最能勸善除惡了?」
蒼梧仰天笑道:「它不過告訴世人,為善要為善一世,作惡也要作惡到底,絕不可有改惡從善的念頭罷了!」
紫絡搖搖頭,正要辯駁,蒼梧的臉色一沉:「不好。」
只見月蜃雙目已變得混沌不堪,彷彿蒙上了一塵灰土,而身體卻化為透明的沙礫,正隨著四周的清風,點點消散!
蒼梧搶前一步,將月蜃扶住,一指點在她眉心的青光之上,勉強止住她全身的潰散。
月蜃似乎雙目已盲,眼珠無力的動了動,緩緩開口:「沒想到,我費盡心機,還是無法抵禦這天魔之劫。」
蒼梧知道,她全身真氣已被天魔打散,救無可救,原神也將迅速消散,不由嘆息一聲:「你本不該走這渡劫飛升之路的。」
月蜃凄然笑道:「我知道自己是自不量力……我全身罪孽太多,天劫必定難以抵抗,但我別無選擇……」
蒼梧眼中的神色漸漸變得冷漠而堅定:「你有。」
月蜃輕輕噫了一聲。
蒼梧道:「事到如今,你只有將體內的璇璣交給我,我代你去天階頂端,救出瓔嚀。」
月蜃勉強點頭道:「好……璇璣就在我腦後玉枕穴下,我撤掉禁制后,你劈開骨竅就能拿到。」掙扎著將手伸向腦後。
「慢!」蒼梧出手攔住她,道:「還有一事。」
月蜃聲音越來越微弱:「你講。」
蒼梧道:「實不相瞞,將瓔嚀石化囚禁在天階頂端的金烏族人,正是我的兄長,重華。」
紫絡訝然插嘴道:「你哥哥?那他為什麼要囚禁月影女神?」
蒼梧愴然笑道:「那不過,是因為他和我都愛上了瓔嚀。他卻想要永遠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紫絡一怔,蒼梧嘆息了一聲,似乎不願重提往事,只道:「破解石陣之時,要持著先天璇璣,依次打開七組星宿,一旦有誤,便會觸動機關,粉身碎骨。而打開陣法的次序,正是封印陣法次序的逆轉。當時他用法術將一切光線阻隔,讓人無法看到他封印陣法的樣子。如今五百年過去,這個秘密,只有他一人知曉。」
月蜃凄然一笑道:「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沒有辦法解開石陣了?」
「有!「蒼梧道:「那就是修成天眼通,再將過去重現。我用了五百年的時間,遊歷三界,終於在九疑族那裡學到了天眼通秘法,如今所缺的,就是將過去重現眼前——而你,恰好能夠。」
月蜃輕輕道:「我?」
「你體內的璇璣,正是重華馴養的雲煙獸的內丹。那一戰之時,雲煙獸正好在場,它的眼中記憶下了這一切。如今,你可以運用海市蜃影大法,將石化瓔嚀的那段記憶重現在弱水上空。只不過……」他看了月蜃一眼:「這種法術極其消耗靈力,依你現在的樣子,強行施展此法,會神形俱滅,煙消雲散。」
月蜃點了點頭:「這是最好的結局了。」她猛地一咬牙,一股彩霧頓時從她頭頂升起。
紫絡驚呼道:「不要!時光倒流、重現月影女神被石化的一幕……這太不可思議了,你就不怕他是騙你的么?他是個真正的騙子、強盜,在六枝族的時候,就曾騙雲樓盜走天雷,如今他編了一個本不可能的故事,也許只為了騙取你的寶物!」
月蜃搖了搖頭:「我如今,也只有相信他了。」她突然對著遠方一笑,輕聲道:「何況,我相信他是愛她的。你沒有見過瓔嚀,她比明月還要動人,比女神還要美麗,五百年前,天下的男子都為她瘋狂……」
她的眼波宛如春水一般,漸漸化開,她的形體也逐漸變得透明而虛渺,額頭上那點青光,突然化作一蓬五彩煙霧,在空中彌散開去,絲絲縷縷,越來越多,漸漸張布滿整個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