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君臨
「滄流歷九十二年冬,白塔崩,破軍耀。雲煥少將控迦樓羅翔於九天,風雲動蕩,三軍九部皆為之悚然,束手階下聽命。惟飛廉抗之,率眾獨出帝都,與巫羅會於葉城。」
——許多年後,史書《滄流紀》里,還存留著這樣的一段記載。
滄流歷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深夜,風雲激變,雲荒的命運在日出后發生了巨大的轉折。破軍橫空出世,迦樓羅扶搖九天。白塔被撞斷,整個元老院被摧毀。空桑和海國聯手入侵,帶走了白塔下的六合封印。
十二月十三日,滄流帝國征天軍團第一次分裂。
飛廉少將率部眾離開帝都,於葉城與十巫中僅存的巫羅匯合。先前出城平叛的衛默和青輅在得知十巫盡數死去,帝都落入雲荒掌控后,這一派出身於帝都門閥嫡系的貴族子弟,便決意留在在葉城擁兵遙相對抗。
帝都伽藍對外的唯一通道被扼住,只能通過征天軍團飛渡鏡湖聯繫外界。然而,對於此刻混亂動蕩的帝都來說,這一個問題尚未提到解決的日程上。
維繫了滄流帝國百年的元老院制度一夕崩潰。十大門閥潛流暗涌,各自心懷鬼胎:有怯於破軍洶湧力量,想屈膝侍奉以取厚利者;有心懷異圖,意圖趁亂集結力量、一舉奪權者;更多的,卻是彷徨搖擺,隨時準備倒向風頭最勁一方的騎牆者。
然而,迦樓羅金翅鳥懸浮於帝都上空,裡面的人卻沒有絲毫動靜。
破軍出乎意料的暫時沉默,給了帝都那些門閥一線喘息和謀划的契機。各方蠢蠢欲動,暗地勾結謀划,潛流洶湧,爆發只在轉瞬之間。
但誰都沒有想到,十二月二十日清晨,巫姑一族卻率先做出了表態——新任族長羅袖夫人,親自帶著獨女明茉登上了白塔的斷頂,屈膝下跪,向著浮在上方的迦樓羅金翅鳥舉起雙手,將族長的令符奉上、做出了臣服的表示。
一道金光從迦樓羅中射出,籠罩在白塔斷頂上。
金光過後,這一對母女憑空消失。
沒有人知道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也沒人知道巫姑一族和破軍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然而,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滄流歷九十二年的最後一天,巫姑一族忽然對外宣布:羅袖夫人之女明茉,重新成為了破軍少將的未婚妻。同時,巫姑一族也全力支持破軍少將雲煥在這一非常時期暫代元老院行使權力,成為滄流帝國軍政最高決策者。
這一舉動徹底攪動了看似平靜的暗流,帝都錯綜複雜的矛盾一觸即發!
那場奢華的婚禮定於半個月後舉行,十大門閥均在受邀之列。
十大門閥詫異於這一門重新締結的婚約,暗自奇怪以雲煥那樣暴烈絕決的脾氣、居然肯和巫姑一族重修舊好。然而出於對那種毀滅性力量的畏懼,卻不得不虛與蛇委,積極地為婚禮做著種種準備:清掃白塔內外,修繕嶄新的塔頂廣場……幾乎整個帝都都暫時把內憂外患拋到了腦後,全心全意地傾力準備著一個空前奢華的婚禮。
然而暗地裡,一部分野心勃勃的貴族早已厲兵秣馬,訓練家將,聯合帝都禁軍和鈞天部,準備趁著婚禮裡應外合將這個謀逆篡位之人一舉格斃!
滄流歷九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婚典如期舉行。
那一日,在後世被稱為「血曜日」。
那一場血腥的婚典,如同噩夢一樣定格在所有生還貴族的記憶里。
金色的光芒照徹了整個伽藍帝都,白塔的廢墟佇立於藍天之下。當禮炮響起,十二記巨響后,七彩花瓣隨著煙火從高空灑落,繽紛如雨。迦樓羅金翅鳥從白塔上空緩緩下降,英武逼人的戎裝軍人挽著美麗的新娘從機翼上緩步走下,來到裝繕一新的白塔頂上,對著塔上塔下的民眾舉起了雙手——一手握著象徵元老院首座的權杖,一手握著帝國元帥的佩劍,金眸璀璨,令人不敢逼視。
「破軍!破軍!」雲煥牽著新娘的手,緩步走上高台,沿路無數的帝國貴族爭先恐後地拋灑花瓣、紛紛鼓掌和歡呼,個個臉上露出敬畏且諂媚的表情來。那樣的神情彷彿是美酒,令雲煥金色的眼眸里露出滿足而惡意的笑容來——
呵……看到了么?這一群高高在上的蛆,如今終於匍匐在他腳下了!真是令人恨不得抬起靴子狠狠一腳踩死啊……
在滿耳的讚美和祝福聲里,新娘幸福得顫慄,緊緊抓著新郎的手臂,臉頰緋紅,眼波流轉。然而,新郎的眼裡、卻有越來越無法掩飾的黑暗暴戾之光透出!
一個聲音在心底越來越響亮地迴響:殺吧……殺吧!雲煥,我將你從絕境里拉出,賦予你這樣巨大的力量,就是為了讓你撲滅這該天罰的一族!
殺吧……不要猶豫。這是一座罪惡之城,這裡每一個人都是罪人!
雲煥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彷彿想把這個聲音壓回心裡。然而身體里的血彷彿在燃燒,黑暗的氣息撲面而來,有無法遏止的殺戮慾望悄然抬頭。
十大門閥匯聚於塔頂,交相稱讚和恭維著這對新人,然而眼睛里卻藏著隱秘的鄙夷和不屑——從雲煥到飛廉再到雲煥,這個女子幾度更換未婚夫,實在是比她的生母還放蕩無恥,今天居然還裝出這樣一副純真幸福的模樣來。
新郎帶著新娘緩緩前行,穿過月桂和萱草編織的拱門,男子如玉樹挺拔,女子如玫瑰嬌羞,宛如星辰般耀眼的一對。
在所有門閥交口稱讚和羨慕聲里,唯有新娘的父親、巫即一族的景弘卻愁容滿面。他遠遠望著小鳥依人般走來的美麗女兒,留意到了身畔新郎深不見底的金色雙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不,不……她身邊這個可怕的男人,根本不愛她!
這一門婚事,根本不應該結!
然而,庶出不得志的父親剛要從酒席上憤然站起,卻看到新任的巫姑族長羅袖夫人滿面春風地迎了上去。這個貴婦人在鮫人侍從的陪伴下上前,喜盈盈地將杯中的聖湖之水彈到新人衣襟上,祝福了女兒和女婿。然後,按照冰族風俗將一枚玉梳纏繞上兩人的髮絲,一掰兩半,分別贈與了新婚的夫婦。
「而今結髮,不離不棄。」
雲煥毫無表情地接過,神思卻有些恍惚,眼睛只是看著主婚席上空著的另一半——沒有一個人……這一次空前盛大的婚典上,男方竟然沒有任何親友可以出席!
憎恨和復仇的火在一瞬間幾乎燃透他的胸臆,他的手無聲地握緊,極力壓抑。他回過身,眼光如刀劍冰冷,掃過那一張張權貴的臉,彷彿要記住這裡每一個人的模樣——是這些人……就是這裡的這些傢伙,奪去了他所有的親人!
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的罪人啊……不要以為、我可以忘記你們做過的事!
「請上座。」儐相推開鋪滿白茅的座墊,示意新人入座。
然而,新郎沒有動,眼睛依然只是看著空空的主婚席。新娘有些失措,抬起頭看著他的臉,卻發現那張睥睨天下、意氣風發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奇特的哀傷表情——
「弟弟,」恍惚之間,彷彿看到一襲白衣在主婚席上對著他溫柔地笑,「祝你幸福。」
「煥兒,你也該娶妻了……帝都訂親那一位,是怎樣的女子呢?」恍惚中,雲燭身側還有另一位白衣女子比肩而坐,輕撫著懷中的藍狐,微笑著低嘆,「可惜師父大概看不到這一日了……將來你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西荒看看師父的墓?」
姐姐,師父……是你們么?你們,都在天上看著這一刻的我么?!
那一瞬,他只覺得心裡刺痛再難忍受,霍然甩開了新娘的手,往前沖了一步——然而,那些幻影都在瞬間消失,宛如清晨的霧氣再難尋覓。
他閉上了眼睛,覺得內心最黑暗的地方有個聲音發出了冷冷的嘲笑:「還做夢啊?……已經死了,她們都已經死了!醒醒吧,不會有人再愛你,你也不會被任何人所愛……想想她們是怎樣死去……想想你曾經受到過怎樣的對待!」
「破軍是為了殺戮誕生的,是魔在人間的化身!」
在那樣惡毒而狂烈的低語聲里,他漸漸全身顫抖。金色的眸子雪亮如刀,雙手緊握,白色手套上居然有隱隱的金色火焰燃起!
當愕然的新娘重新上來牽住他的手時,他抬起頭,只看到周圍鮮花和恭維的海洋。
「……」雲煥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一口氣,恢復了常態,幾步走到了裝飾著盛大花束的主婚桌前,拿起案上備好的琥珀色美酒,和明茉一起雙雙舉杯,回身向周圍的門閥貴族和塔下的百姓致意。在眼神掃過那些貴族時,金色的眸子里驀地綻放出一絲細微的冷笑。
「破軍!破軍!至高無上的破軍!」
琥珀色的美酒傾入咽喉,歡呼聲響徹雲霄。
然而,在這樣的歡呼里,有一些眼睛卻是惡毒而喜悅的,毒蛇般的竊竊私語:「看啊……他們喝下去了!喝下去了!現在——」
人群里那些私語尚未傳開,新娘的臉色已經煞白。
「別、別喝!這酒……」明茉轉過頭看著雲煥,急切地想推開他手裡的酒杯,然而身子一晃,立刻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雲煥下意識的俯身查看,然而剛一彎腰便吐出一口血來,身子沉沉落地。
新人雙雙毒斃,婚典登時一片大亂。
「大家動手!」巫朗一族率先發難,將酒杯擲向地面,「誅滅亂黨,殺了破軍!」
酒杯在地面上碎裂,發出刺耳的聲音。擲杯為號一出,婚宴上有數十桌貴族一擁而起,紛紛將自己手裡的酒杯用力擲出!此起彼伏的碎裂聲里,只聽一聲呼嘯,塔下湧上無數手執武器的士兵,沖入了婚宴。
「你們想幹什麼!」羅袖夫人變了臉色,想攔住衝過來的士兵,「你們想叛亂?」
「什麼叛亂!」巫朗一族粗暴地撥開了她,冷笑著指住她的鼻子,「雲煥他才是叛亂!死婆娘,你賣女求榮,你才是叛逆帝國之徒!快滾開!」
「不!」羅袖夫人卻踉蹌沖了回來,攔在了前頭,「不許碰我女兒!」
「滾開!」士兵們沖了過來,毫不留情地將貴婦推倒在地。
「不許碰明茉!」然而卻居然有另外一個人沖了過來,攔在了他們面前。那個男子臉色憔悴,帶著長期縱情聲色后的頹唐,不顧一切地擋在了面前。
士兵們猝及不妨,一時間愣了一下。
「景弘?!」羅袖夫人吃驚地看著那個男子,發現那竟是自己多年未見的丈夫。
「阿敏,快帶女兒走!」景弘持刀對著亂兵,急切地喊。
阿敏?被那個遙遠的稱呼震了一下,她眼角忽然一熱。然而羅袖夫人不敢怠慢,立刻從地上拖起昏迷的明茉,攜女向塔下踉蹌奔逃。
「快逃!快逃!」背後傳來景弘低而悶的慘呼,有刀劍刺入血肉的鈍響。無數士兵的腳步聲奔了過來。她頭也不回地狂奔,眼角有熱淚沁出。
「先不要追那個女人!」背後有亂軍首領的聲音,「先殺破軍!」
「是!」那些已經逼近的腳步聲瞬間又往回退。士兵們回身將白塔高台上那個中毒委頓的人包圍了起來,無數雪亮鋒利的刀兵,如林般朝著那個人身上戳了下去!
「不——!」剛剛當上岳母的羅袖夫人脫口驚呼,驚駭莫名。
然而,所有的刀尖、在離開肌膚一寸之處忽然定住!
士兵們發出了驚慌的呼聲,拚命想推進兵器,刺入對方的咽喉。然而那些武器彷彿生根了一樣,在距離雲煥咫尺的地方停住,似乎虛空里有一個無形的結界籠罩在那人全身,讓所有外來的傷害無法接近一寸。
金色的眼睛悄然睜開,冷冷看了一眼戳到眼瞼上的刀尖,泛出一絲冷笑。
「啊?!」看到地上的人睜眼冷笑,士兵們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手,棄刀返身就逃,你推我擠,驚惶失措。
雲煥緩緩從地上站起,卻並沒有追。然而,天上的迦樓羅卻霍然發出了攻擊——那座巨大的機械彷彿擁有看穿一切的眼睛,那些叛亂者甚至沒有來得及跑下白塔,就被凌空如雨而落的金光全數的釘死在地上!金光在向下刺穿他們身體后,反射而起,宛如一支支巨大的尖刺、將被貫穿的人舉向空中。
帝都上空,登時布滿了林立的金色刑架!
叛亂者們的屍體布滿了天空,無數血珠從天上落下,血雨浸潤了白塔上盛大的婚宴。潔白的花束被染成血紅,華麗的金杯里注滿了血酒,這一場血雨灑滿了在場所有賓客的臉,令那些雖沒有參與動亂、卻心懷期待的門閥貴族顫慄,不敢仰望。
雲煥回過頭,看到了帶著女兒躲在一旁的貴婦人,唇角浮出一絲冷笑。
「呵……多麼美麗的婚禮啊。」雲煥抬起頭,微笑,「岳母大人,你是否滿意?」
血雨從天空灑落,那些瀕死的叛亂者在頭頂扭曲慘叫,宛如修羅地獄。羅袖夫人怔怔地看著沐血而立的軍人,眼裡露出了恐懼的光芒,嘶啞:「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人謀反?你想趁著婚宴集結十大門閥,把他們一舉剪除!你……你早就知道酒里有毒,是不是?!」
「當然,」雲煥冷笑起來,「愚蠢的人,他們居然還以為毒藥對我有效。」
羅袖夫人的臉色蒼白如死,忽地指著他嘶聲大喊:「可是,明茉呢?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明茉喝下毒酒去!你為什麼不阻止?!」
雲煥冷然瞥了一眼她懷裡的新娘:「那是她自己的事。」
「魔鬼!」羅袖夫人渾身顫抖。
「別、別和他浪費口舌……」身側忽然有人扯動他衣角,微弱地低語,「激怒他……你會被殺……」
「景弘?!」羅袖夫人低下頭,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爬過來的人,失聲驚呼。
她的丈夫伏在她腳下,竭盡全力舉起手,手心裡握著一粒硃紅色的丹藥:「這、這是…巫咸大人煉出的葯……快、快給女兒試試……」
羅袖夫人捂住了嘴,連連點頭,忍住了咽喉里的悲鳴。
景弘……景弘。我一直以為、你是痛恨著我們母女的……這麼多年來,你根本不願意看上我們一眼。可是到了今天,你卻願意這樣不顧性命的來保護我們?她俯下身抱起血肉模糊的丈夫,感覺他的身體在懷裡逐漸冰冷。
——遙遠的年輕時,他們曾經那樣真切而熱烈地相愛過,以為可以逾越門第和血統的障礙。然而,這朵純白的花在帝都腐朽的權勢泥土裡終究凋零。他們都用各自的方法縱情聲色,消磨著無愛的餘生,以為將會對彼此怨憒至死。
但是,誰都沒有料到,他們之間卻還有這樣一種結局。
「對不起。」她低下頭,輕聲在丈夫耳畔低語,淚水落在他臉上。
凌一直在一邊看著這一家人,神色複雜,只是默然俯下身,扶住搖搖欲墜的羅袖夫人。
雲煥扔下了片刻前還是他新娘的女子,轉身看向白塔頂上那些面如土色的門閥貴族,目光劍一樣的掃過人群,有清點羔羊般的得意與冷酷——迦樓羅發出了金色的光圈定了塔頂的廣場,所有參加婚典的貴族們,無論是否參與了叛亂,都無法離開。
在殺盡最後一個叛亂者后,迦樓羅的金光熄滅。
被釘死在虛空的叛亂者終於逐漸死去,淅瀝而落的血雨也漸漸稀薄,雲煥蹙眉:「好了,瀟,拿走吧,別擋了我的視線。」
「是。」迦樓羅發出低沉的呼應,被釘死在空中的屍體齊齊抽搐,被拋下了萬丈白塔下的大地,激起了地面上一片驚慌的呼喊。
同時,金色的軍人在朝陽中抬起了頭,對著天地舉起了手裡的權杖和佩劍。迦樓羅迴翔於頭頂,整個大陸踏在腳下,一個雷霆般的聲音響徹了雲霄——
「聽著,大地上的螻蟻們!
「如今這個雲荒上已經沒有元老院,沒有智者。我,便是你們的神!
「那些服從我的、忠誠謙卑的奴僕,我可令他得到永生和享樂。而那些心存僥倖、試圖挑戰我權威的叛逆者,我必追討他們的罪——三代九族、一個不赦!
「死亡絕不是最後的懲罰——
「我會讓你們看見、這些叛逆者整個家族的下場!」
冷酷威嚴的聲音響徹天地,如雷霆滾滾逼近,整個帝都都在其威懾之下_從鐵城到禁城,從平民到門閥,所有人都在這樣的聲音之下顫慄。
作為新娘的遠房堂兄,季航在塔頂觀禮的人群里,親眼看見了這一場暴亂被殘酷地平息。那樣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懾,聽著這樣的雷霆之聲,出於某種景仰和敬畏,他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樓羅金色的巨翅下:「破軍,請讓我成為你謙卑的僕人!」
「季航!」羅袖夫人回過頭,赫然看到族裡最能幹的孩子跪倒,不由失聲。
然而,雲煥這一次只是冷冷俯視著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測的冷笑,抬起了左手,將權杖點在他的肩頭。一旦有人帶頭,更多的人紛紛跪了下去,爭先恐後地對著迦樓羅磕下頭去:「願意成為你恭謙的僕人!」
百年來,滄流冰族有著冷酷鐵血的統治,森嚴明確的階層劃分。所有人都按照制度成長,有不可逾越的階層和規矩,他們沒有神,沒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個駕駛著迦樓羅金翅鳥凌駕於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強悍壓到了一切爭議和不服,將整個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軍出世,天下動蕩,一個新的時代已經來臨。
伽藍城裡風雲變幻,然而與之對應的無色城裡,卻是一片寂靜。
大戰歸來,六部戰士重新進入石棺靜靜沉睡,積累力量迎接新的戰鬥。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鋪滿了水底,整個無色城空無一人。激戰過後,除了黑之一族損傷頗為嚴重歪,各部均無大礙,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經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靜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個白衣女子俯身於地,在聚精會神地縫著什麼,銀針在纖細的指尖閃爍,伴隨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
「唉,幸虧迦樓羅撞倒了白塔,讓你白撿了一個便宜。」白瓔將針刺入破裂的軀體,喃喃,「我還以為這個身體、會是最後拿回來的一個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塊的身體正平平擺放著,手腳和軀幹各自脫離,彷彿一隻散了線的木偶。
「嗯,所以說運氣這個東西、確實還是存在的啊。」一顆頭顱呆在旁邊的蓮花金盤上,俯視著皇太子妃飛針走線,百無聊賴,「反正,這次是要謝謝復國軍那邊——等把這零碎拼湊好了,該親自去一趟復國軍大營面謝海皇和龍神。」
針在指間微微頓了一下,白瓔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嘆息:「我看還是不必了。」
「怎麼?」
「沒見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見她么。」白瓔將軀體和右臂縫合,低頭喃喃,「蘇摩應該還在養傷,性格又向來孤僻——如果他不願見人,那你去了只會令事情尷尬。」
真嵐聳了聳眉頭:「沒關係,本來也就很尷尬了。」
「……」白瓔啞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頭。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對她眨了眨眼。
「真嵐,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麼想,」她輕輕嘆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嬉皮笑臉,沒心沒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你告訴蘇摩,讓他來伽藍帝都助我的吧?」
「呃,這個啊……你說,那笙那個丫頭拿了我的戒指去葉城,能不能順利把剩下的那隻手背回來?」真嵐扯動嘴角,立刻把話題轉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那丫頭可真是個麻煩貨——就算有炎汐陪她去,還是令人擔心啊。」
「別轉移話題。」白瓔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麼還沒好?」真嵐眼看躲不過,立刻轉了另一個話題。
「稍微再等一下。」白瓔回答,手上卻不停分毫,銀色的細針上下飛舞。
「還要再等?我的手腳都僵了……快四個時辰了啊!」真嵐愁眉苦臉地看著地上的零碎,抱怨著,動了動僵了的右臂。
「哎喲!」然而剛一動,金盤裡的頭顱立刻發出了一聲痛呼,幾乎跳了起來。
「跟你說別亂動,」白瓔將針上的細線銜在嘴裡,抹去右臂肩關節處剛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縫到一半呢。你要是亂動,準頭一錯、這隻胳膊可就長歪了。」
「你縫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擺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瓔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從沒縫過人,所以難免要返工——不過,就算慢,總比把你四肢縫歪了好吧?」
真嵐鬱悶無比,只有閉上嘴。
白瓔重新低頭,全神貫注地飛針走線,將雙腿和右手一一縫到剛找回來的軀體上。
「好了,」半個時辰過後,她低下頭,湊過去用牙齒咬斷了長出來的一節線,抬頭微笑,「你來看看——我縫的還不錯吧?」
金盤上的頭顱俯身看著地上的那具無頭軀體,點頭讚許:「不錯,如此俊朗偉岸,總算恢復了我當年風采之萬一。」
「油嘴滑舌。」白瓔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顆頭顱放到了軀幹斷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腦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萬小心,」真嵐憂心忡忡,「否則一針不準,就要被你毀容了。」
「先坐起來,」白瓔推了一下他,「躺著沒辦法縫。」
真嵐長長舒了口氣,地上無頭的身體忽地直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卻一直扶著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顆頭顱從斷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瓔扶正了他的腦袋,湊過頭去,小心翼翼地一針刺入肌膚下。銀針連著細細的線,將斷裂了百年的軀體重新縫合。她一針一針地縫合,回憶起百年來的種種悲歡離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嵐,」她低聲,「痛么?」
「還好。」那顆頭顱滿不在乎的開口,「就像被蚊子叮幾口而已。」
白瓔逐漸縫向了右肩一側,輕聲:「不,我是說車裂的時候。」
針下的肌膚忽然微微一顫。真嵐的聲音停頓了。她沒有抬頭,只感覺他的呼吸在頭頂上方微響。寂靜中,她拿著針的手也漸漸發抖:「那時候我不顧一切地飛奔,卻在城頭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體,根本來不及阻止……」
「不要再說那些了……」真嵐喃喃,安慰,「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白瓔停下了針,低頭輕聲:「不……沒有過去。怎麼可能過去?這麼久了,我沒有敢和任何人說那時候我的心情……眼睜睜的看著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睜睜的看著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多後悔。我真的恨透了那個自己……」
「一百年來,只要我閉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覆出現。
「漫天都是血紅色……漫天都是血紅色!」
真嵐沒有說話,垂下了眼帘。
白瓔的針停在他右頸側,低下頭喃喃的說著,聲音和身體微微發抖,每一句吐出的氣息,都吹拂在他剛剛接合的肌膚上。真嵐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變,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抬起了右臂,輕輕止住了她渾身的顫慄。
——真好。如今他們,都有了一個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軀體。
「不要怕,」他輕聲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經把我縫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害怕,都過去了。」
白瓔沉默了許久,身子的顫慄漸漸平定。
「我親眼目睹過亡國的種種慘況,知道自己在少年時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她的臉貼在他頸側,聲音輕而堅定,「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贖罪。」
真嵐的手臂微微一顫:「你一直太過於自責。」
「所以,真嵐,我會一直和你並肩戰鬥到重見天日的時候。」白瓔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眼裡有清澈的光芒,「這就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任和宿命……你明白么?」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應了一聲,眼神複雜,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捨——所以,請不要阻攔我。」果然,她看著他,終於開口,說出最艱難的那句話,「你應該知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麼,但如今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蘇摩一起……你不該試圖考驗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側。」
真嵐眼神忽地雪亮,鬆開了手臂,直視著她。
「不,」他開口,緩緩搖頭,「不是這樣的,白瓔。」
空桑皇太子側過臉,看著無色城上方蕩漾的水光,眼神寧靜:「不是什麼『考驗』,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罷了……所謂的宿命和責任實在是太沉重的東西,會壓垮你一生的夢想。」
低沉的聲音消失在無色城的水氣里。白瓔久久不語,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聽著胸腔內緩慢而有力的心跳,臉上忽然也是一片寧靜,心底澄澈如鏡——是,就是這種感覺……如此平靜如此祥和。和真嵐一起,總是能感到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個人身畔那種黑暗淪陷的感覺完全不同。
愛,其實就應該是這樣光明向上、相互提攜的吧?為什麼在那個人身側,她卻總是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簡直要溺斃其中,萬劫不復?
或許,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捨,她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確的。
她將頭靠在他的頸彎里,忽地輕輕側過頭,在那條縫合的傷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抬起頭,對吃驚的人笑了一笑,「像現在這樣……便已經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寧靜而溫暖的。
在空無一人的無色城裡,剛剛拼湊出形狀的皇太子坐在白石台基上,用僅有的右手抱著皇太子妃。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相互依偎著,久久無語。
「手酸了么?」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瓔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狹的語氣。
「呃……好像還能動。」真嵐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緊了一緊。
「別動……再動我拿針扎你了!」白瓔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嗔怪著抬手擋住那隻不老實的手,忽地將語氣放柔和,「那麼,你覺得這樣幸福么?真嵐?」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這個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運的伴侶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願,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放棄了水鏡里的那個紅衣少女。很久以來,就如他從未詢問過她的往昔,她也從未問過他到底在砂之國時有過什麼樣的往事。
而真嵐只是憊懶地抓了抓頭:「這個啊……要看你對幸福的定義了。」
白瓔有些忐忑:「那你的定義呢?」
「我的定義?很簡單啊……」空桑皇太子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不顧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間,「要是你把手拿開就好了。」
「你……!」白瓔又羞又惱,跳起了身。
「哦,別別。我錯了我錯了……」真嵐明白妻子經不起開玩笑,連忙一把將她拉回身側,不迭聲的道歉,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其實,只要能一直這樣……就很幸福了。」
白瓔神色放緩,忽地低下了頭,輕聲:「我也是。」
那一句話后,又是無聲。真嵐看著身側垂頭的女子,發現她雙頰有淡淡的紅暈,赫然如同少女時的嬌羞無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無數的悲歡潮水般湧來,幾乎一瞬間將他滅頂。
從沒想過,居然還有這一日。
是的,只要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已經算是「幸福」。大風大浪過盡,他們最終還能留守再彼此身側,執手相看,談笑晏晏。這已經是當初所不敢想象。
他握緊了妻子的手,默默抬頭看向了頭頂水波離合的天空。那裡,依稀又看得見那條將他們兩人緊緊聯在一起的黃金鎖鏈。然而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蘆葦那樣在風裡溫順地伏下了身,滿心歡喜,不再試圖抗拒。
所謂的宿命和前緣,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呢……
他抬起手,去撫摩那一頭流雪飛霜一樣的長發,眼裡滿含著笑意——她的長發在他手裡如水草一樣拂動,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道金色的痕迹,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在白瓔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長發的遮掩下隱約有一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個尖角的周圍有難以辨認的密密麻麻符咒,呈萬字花紋扭曲,彷彿印上去后又在劇烈的動作中散落消磨。
只是看得一眼,便覺得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真嵐的手僵在了那裡,定定凝視著長發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記號,眼神變了又變。
這不是攻擊性的咒術,靈力高強如白瓔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又有誰,能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將這樣一個咒術施加在她身上?
在無色城裡空桑皇太子夫妻執手相看之時,金帳里的氣氛卻已經凝重至極。
在做完了診斷之後,海巫醫悄然退出了帳外,只留下紅衣女祭靜靜侍立在一旁,伴隨著榻上那個孤獨的王者。
「溟火,你聽見了么?我的生命已經如風中之燭。」蘇摩靜靜開口,卧在榻上看著頭頂水波離合,「不過我想,這點時間也差不多應該夠了。」
溟火女祭有些為難:「王,可是……」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為難了一些。」蘇摩唇角浮出一絲冷嘲,「魔為了打破血緣的限制、將力量轉移到雲煥身上,用無數的精力和時間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陣——你不是神魔,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完成力量的轉移,實在是困難。」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詞。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蘇摩的聲音平靜如水,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決,「純煌死前、你通過秘術將他的力量轉移往雲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後又令其在我身上復甦——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緣限制、轉移『力量』的驚人能力。」
「是,」溟火終於開口,「我可以。」
「那麼……請你同樣的幫助我。」蘇摩轉過頭看著她,眼神平靜,「如果我壽數已盡,請你將海皇的力量傳承下去——由龍神和長老們決定:傳給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禮,低聲,「可是,我為您這樣的自我放棄而憂心。」
「這不是放棄,溟火,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試圖抗拒。」蘇摩眼裡有極深的陰影,唇角噙著冷淡的笑意,「我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然,更不該成為你們的王。」
「我只是累了……」他搖了搖頭,眼睛里忽然籠罩了一層灰色,「請容我安眠。」
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溟火抬起頭,看著那一張和純煌極其相似的臉——此刻,這一任新海皇收斂了一貫的陰梟,臉上籠罩著一層倦怠淡淡神色,那樣超然的神色和氣度、簡直和七千年前純煌決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樣!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蒼老。藍色的長發變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膚變得鬆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渾濁的陰影……就如一個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視,移開了眼睛。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完美創造,他的容貌可以傾覆一個時代,奪去日月的光輝——然而此刻,那樣驚人的美、卻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選擇:這樣驕傲的人,想來亦不願讓人看到末日掙扎的狼狽和猙獰,所以寧可選擇遠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請助我一臂之力。」蘇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么?在我的身體里……藏著一隻巨大的魔物。從出生以來,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和它鬥爭,試圖擺脫它,卻始終沒能如願……
「我一路犯下無數的罪,到最後,不得不連對自己都憎惡和恐懼起來。
「在神殿內與魔決戰時,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喚了出來!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內心的黑暗擊倒的——看來,除了死,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他側過頭,凝視著紅衣女祭,「與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么?」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視著新任的海皇,嘆息:「可是,海皇,您難道就忘記了和你共享命運的另一個人么?星魂血誓令你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在放棄自己的同時,難道也要放棄她生存的權利?」
星魂血誓……聽到這個詞從女祭口中吐出,蘇摩的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長時間地沉默,臉色變幻不定。
然而,當溟火女祭以為成功地說服對方改變了主意時,蘇摩卻忽地開口了,語氣裡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說錯了——星魂血誓強大到足以逆轉星辰,卻也只不過是一種以血為靈媒的咒術。它既然可以被設下,當然也可以被解開。」
「海皇!」溟火失聲,「難道您打算……」
「是的。」蘇摩漠然點頭,「斬血。」
紅衣女祭一顫,臉上頓時褪盡了血色,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個瘋狂的王者。
「你會幫我完成願望,是不是,溟火?」蘇摩無聲地笑了,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會告訴龍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純煌時一樣……是不是?——身為女祭,本應該是王最親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閉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彷彿在腦海中再度浮現,如此親切,卻帶著她永生無法觸及的遙遠。兩張面孔在七千年後漸漸交疊。
純煌……你知道么?七千年後,我費盡心力替你找到的傳人,卻決意要捨棄自己不潔的生命。請你告訴我……我,是否該服從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應該服從你的決定?
沉默中,忽然有潛流洶湧而入,金帳垂簾被捲起,金光一掠而入。龍神從外歸來,將身體縮小,重新盤繞在蘇摩身側,吐出了靈珠,為海皇療傷。
「我說過了,不必白費力,」蘇摩淡淡推開了如意珠。
龍發出了一陣惱怒的長吟,忽地纏緊了海皇,四隻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說,蘇摩,現在還不到要放棄的時候!」龍神俯視著榻上的海皇,眼神憤怒,「外面的族人都還等著你帶他們回歸故國——這個時候,你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冷了大家的心?」
蘇摩靜靜地聽著,出乎意料地沒有桀驁地反抗。
「你真是一條克盡職守的好龍……所謂的神,也就該是這樣的吧?堅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給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龍神說完了,海皇卻只是苦笑了一下,低聲,「好了,我會儘力而為,堅持到最後一刻——請放心。」
龍神露出詫異的眼神,看著榻上驟然衰老的人:「蘇摩,你的身體……」
「我沒什麼,」蘇摩卻是淡淡轉開了話題,「龍,外面的情況怎樣?」
剛和復國軍、長老們商議完的龍神低下了頭,發出嘆息:「不大好。」
「怎麼?」蘇摩眼神凝聚,「難道破軍已經開始行動了?」
「不是,雲煥那邊似乎暫時還沒有動靜。帝都局勢複雜,各方暗懷鬼胎——他要穩住帝國內部的形勢,應該要花一定的時間。「龍神搖了搖頭,眼裡露出擔憂的光,「只是澤之國和葉城,接二連三的傳來不利消息:
「幾日前,有帝國派出的軍方殺手潛入息風郡府邸,刺殺了高舜昭總督,澤之國那邊目下有些亂;而葉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幾日前被姦細出賣,讓巫羅查了出來,衛默少將帶兵進入葉城平叛——星海雲庭被摧毀,湄娘被抓住,熬不過酷刑、招出了整個葉城潛伏的復國軍名單,我們損失慘重。」
「……」蘇摩沉默,手下意識地握緊,「復國軍中有內奸?」
「是。」龍神開口。
「是誰?」蘇摩眼裡閃過了殺意。「誰出賣了湄娘?」
龍神在水裡盤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紅衣女祭。溟火知道作為祭司不應知道這些內政,不做聲地行了禮,轉身退出。
「這不奇怪,以前鮫人里也出過被滄流收買的姦細——聽湘傳過來的情報說,巫彭元帥就經常收到來自於復國軍內部的密報。」龍神低聲,眼神嚴肅,「不過,據說這次的叛徒卻還是個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蘇摩臉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彷彿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那個叫做泠音的小鮫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會上,那個被浸泡在「化生湯」里的……
「原來是她。」蘇摩眼裡的殺氣卻奇特地消失了,低聲,「那也是應該。」
——是的,他還記得那個被星海雲庭在品珠大會上拍賣的小鮫人,記得她被眾目睽睽之下觀賞和拍賣的屈辱驚懼眼神,以及在化生池裡被藥物強迫變身的凄慘呼號……那個孩子,被同族人出賣和逼迫,成為異族人的奴隸。
她心裡。一定也堆積了對星海雲庭極深的恨意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眼裡露出複雜的表情:「龍,你說,湄娘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嗯?」龍神不解,回頭看著海皇,「我不是很了解復國軍中的事——但是,聽說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士,在葉城潛伏了很久、替復國軍做了很多事。」
「嗯……的確經驗豐富。」蘇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來,她差不多快是葉城最大的鮫人妓館老鴇了。」
龍神一怔,沒有介面——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袛,一時還不清楚如今雲荒的齷齪。
「當我還是一個奴隸時,我曾經在葉城和湄娘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她手裡吃過的苦頭,不下於今日的泠音。」蘇摩望著頭頂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靠著販賣族人、出賣色相而生存下來。一邊不擇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悅權貴,以求在葉城的夾縫裡生存下去;另一邊,卻以巨資暗中支援復國軍,主持著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為自由而戰。」
海皇喃喃,在談及昔年傷害過他的人時,依然態度平靜:「一個驕奢淫逸的享樂者,一個刻毒暴虐的青樓老鴇,同時卻也竟是一個堅定不移支持族人復國的革命者?……龍,你說,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龍神沉吟不語,似乎在等他把話說完,眼神皎潔如月。
「還有如姨……記憶里,她是多麼慈愛的一個人啊。在西市時,很多小奴隸都曾經視其為母,」蘇摩低聲,嘆息,「可是百年後,她卻在桃源郡經營一個賭坊,為了籌到軍費,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無所不為——差點連紅珊的兒子都被她殺了。」
他眼神茫然:「龍,你說,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龍神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沉聲:「海皇,她們都是真實的人——就算她們手上染滿了血淚,也只為了一個最終的目標。所以,她們犯下的、也是可以寬恕的罪。」
蘇摩搖了搖頭:「就算是出於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錯誤的手段,但錯的始終就是錯的——所以,我認為那個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權不寬恕,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
「你也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龍神淡淡,「——可你沒有。」
蘇摩頓了一下,抿緊了嘴唇——是的,他沒有。當百年後重新踏足葉城,面對童年時所有黑暗殘酷的記憶時,他卻並沒有向這個曾在昔年帶給他苦痛的人復仇。儘管毀掉湄娘甚至星海雲庭,只在一個覆手之間。
「是的,受到傷害的個體、有權向另一個施加傷害的個體復仇——但是,卻並沒有將報復行為擴大到整個族群的權力。」龍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個復仇者——而她,卻成了叛國者。」
蘇摩長時間的沉默,許久才頷首:「龍,你是一個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呵……說服你還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龍發出一聲長笑,彷彿也覺得這樣的話題太過於沉重,轉了開去,「方才我過去和長老們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動:我會注意東澤的局勢,隨時援助復國軍和西京;而左權使炎汐剛好要去葉城,星海雲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蘇摩蹙眉,「還剩下最後一個封印了。」
「是啊,」龍神嘆息,神色複雜,「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開了,無色城重見天日不遠。」
「重見天日……」蘇摩喃喃地重複了這幾個字,眼裡卻露出某種奇特的表情,「是啊,他們重見天日之時,也是我們回歸碧海之日。」
龍神無言頷首,金色的尾巴拍打過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見之日吧?
蘇摩沉默許久,心神慢慢平復,忽然想起:「對了,高舜昭怎麼會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風郡首府里?還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邊……都是極精細的人,怎會讓刺客得手?」
龍神搖了搖頭,開口道:「聽說當時九嶷動蕩,西京帶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兩人留在府邸里——而高舜昭和刺客聯手,騙過了他們。」
「聯手?」蘇摩微詫。
「是啊……聽說高舜昭故意裝作忽然發病,引得府中動亂,刺客便趁機而入,被刺殺的時候他沒有絲毫反抗,反而面帶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龍神低吟,「無論怎樣精密的防備,又怎能阻止一個決意求死的人呢?」
「……」蘇摩想起如意夫人和這個冰族貴族之間百年的恩怨,不由無語——那樣深的情義,到頭來、也不過是化為家國民族百年征戰間的灰燼而已。
「如姨現在如何?」他道。
「聽說自殺過一次,」龍神點頭,「被人救回來后不再尋死,只是情緒不大好。」
蘇摩闔起了眼睛,低聲:「不如讓她暫時回大營來靜養一段日子。」
「嗯?」龍神愕然,「為什麼?」
「她曾在我幼年時照顧過我。」蘇摩聲音平淡,「我希望能夠有始有終。」
「……」龍神霍然明白過來,只是無言頷首。
沉默籠罩了金帳,許久,海皇和神袛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過雖然出了這樣的波折,但這段日子以來,西京已經在澤之國組織起了一支軍隊;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攏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現在的死,對東澤的局勢已經影響不大。」龍神首先迴轉了話題,簡略複述了在會議上聽到的情形,「聽說慕容修甚至變賣了從中州千裡帶來的所有寶物,換成軍糧物質發給義軍,很是難得。」
蘇摩沒有說話,記憶中那個天闕下見過一面的中州商人是個謹慎內斂的青年,輕易不會捲入任何是非,卻沒有想到這次居然會下那麼大的血本幫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里的那個破軍,實在令人憂心。」他喃喃。
「破軍?要戰便戰!怕什麼?等這一戰我們都等了七千年……」蘇摩微嘆,舉起手,看著肌膚枯萎的掌心——那裡,金色五芒星的痕迹已經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記,「可惜,以我目下的情況,上陣殺敵怕是不行了……不過,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龍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為何微微覺得心寒。
蘇摩彷彿累了,微微閉上眼睛養神,然而只是片刻、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龍,那是什麼味道?!」
龍神一驚,順著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從水面射落,在復國軍大營上方蕩漾離合,水面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為何,此刻從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卻赫然成了紅色!
「是血的味道。」龍忽然低聲回答。
「帝都里,有成千上萬的人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