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生塔(1)
迷糊間,鼻間傳來草藥香氣,耳邊人語切切,字字入耳。陸漸神志略清,張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著晶亮水光,石縫裡爬出蒼黃苔蘚,濃重的濕氣環繞身周,絲絲縷縷,滲入肌膚,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個哆嗦。顫抖之際,忽覺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然帶有極沉重的鐵枷。
陸漸又驚又怒,卻不知究竟發生何事,定神細聽,那人聲甚是耳熟,正是性智,聲調壓抑中藏有幾分惱怒:「……都在這裡了,你還要怎地?」
忽聽另有人哼了一聲,道:「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褻瀆佛祖么?」聲音溫和中透著幾分威嚴,儼然便是性覺。
陸漸心中迷惑極了,再聽時,卻聽性智呸了一聲,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談什麼佛啊祖的?老子不信這個。」性覺道:「罪過罪過,當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錢。」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錢,去後山養李寡婦嗎?」性覺嗓音陡沉,喝道:「少與我說嘴,當心下阿鼻地獄。」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獄,你也在我前面。」
陸漸聽得心神震蕩,幾乎懷疑身在夢裡,這兩名「高僧」的對答,哪有半點出家人的口吻?驚駭間,只聽性覺沉聲道:「這幅畫亂七八糟,誰也瞧不明白,這小子到底打什麼啞謎?」性智道:「他就在裡面,一問便知。」
性覺冷笑一聲,道:「這小子面相老實,其實滑頭得很。明明會大金剛神力,卻裝得病懨懨的,以為我瞧不出來,明明會三十二相,卻說只會十六相;讓他畫一十六相,他又裝瘋賣傻,畫出這麼一幅東西,真是豈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遲疑道:「性覺,當年魚和尚也救過你我性命,並傳了性字輩『鎮魔六絕』,對咱們也算有恩,這樣對待他的傳人,是否過了些?」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認。」性覺森然道,「倘若你我會『大金剛神力』,又何須他魚和尚救命?至於什麼『鎮魔七絕』,不過是『大金剛神力』的皮毛罷了。哼,想來便可恨,這金剛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脈單傳。再說了,即便要傳,也該傳給你我,那魚和尚偏又有眼無珠,傳給不能那小賊,結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賊手裡……」
性智呵呵一笑,說道:「我一見那小賊,就知道不是東西。魚和尚卻把他當塊寶,真是愚蠢之至……」陸漸聽到這裡,委實忍耐不住,驀地喝道:「胡說八道。」
話音方落,便聽嘎吱一聲,石壁掀開一線,性覺、性智手持燭火,踱了進來。性智笑眯眯的,雙眼如兩條細縫,閃爍光芒。性覺卻是寶相莊嚴,合十道:「陸檀越醒了么?」
陸漸見他還在裝模作樣,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傷后不能及遠,只啐到性覺腳前。性覺微微一笑,悠悠嘆道:「真人面前不打誑語,事已至此,陸檀越也當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說出『大金剛神力』的秘訣,老衲擔保,立馬放你出去。」
陸漸心中一股怒氣如火焰升騰,身子滾熱,似要爆炸開來,聞聲呸了一聲,高叫道:「別說我不會『大金剛神力』,即便會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覺搖了搖頭,笑道:「檀越還與老衲打誑語么?你若不會大金剛神力,又怎能先震飛心緣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們的奇經?」這件事陸漸也是百思莫解,此時見問,不覺瞠目結舌。
性覺注視著他,自覺得計,面上露出笑意,溫言道:「檀越但請三思。我佛普度眾生,大金剛神力既是佛門大法,就當不分內外親疏,傳給芸芸眾生。魚和尚挾技自珍,大違佛理……」
陸漸心中有氣,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計,將我鎖在這裡,又符合哪一條佛理了?」性覺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過固執,處處隱瞞,不肯吐露神通秘訣,老衲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檀越放心,魚和尚對本座有恩,本座決不傷害檀越,只是請檀越說出秘訣……」陸漸截口道:「我若不說呢?」
性覺嘆了口氣,一字字道:「那說不得,還請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說,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說,就住一百年好了。」說罷一拂袖袍,與性智雙雙退出,合上石門。
陸漸怒極,大叫一聲,欲要掙到門前,不料四肢驟緊,前進不得。他這才發覺,四肢鐵枷連著粗大鐵鏈,牢牢釘在身後石壁上,別說他「天劫」纏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也休想脫身。想是性覺、性智對他琢磨不透,怕他當真身具佛門神力,故而特意用這鐵鏈捆鎖。
如此一來,陸漸更是逃脫無望,唯有張口大罵,可惜從小他便不會罵人,罵來罵去,無非「賊和尚,臭和尚、狗和尚……」罵了一陣,胸口悶痛難當,不覺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去幾時幾刻,忽聽嘎吱門響。陸漸張眼望去,石門敞開一道縫隙,性智手捧托盤,笑嘻嘻鑽將進來,托盤裡幾隻大碗,有飯有菜,還有一壺素酒,性智笑道:「陸檀越,想得如何?」
陸漸閉了眼,懶得理會,性智卻自顧自笑道:「陸檀越,你可別怪貧僧,捉你關你,都是性覺的意思。這廝看起來慈眉善眼,其實一肚皮花花腸子。他和貧僧有句暗號,若說『務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讓貧僧下藥、留下來人的意思。貧僧雖也不願,卻恨身為寺眾,不敢違背住持,故此得罪之處,還望檀越諒解。」說罷鄭而重之,合十作揖。
這和尚方才還與性覺狼狽為奸,一轉眼盡說性覺壞話,陸漸初時將信將疑,然而吃一塹長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這和尚欲借詆毀性覺,騙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剛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語。
性智見他神情,便知計謀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卻不流露,心道來日方長,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驀然間,一股勁風從后襲來,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驚,略略側身,避過要害,肩胛中了一下,劇痛入腦,身子平平向前跌出丈余,幾乎撞在陸漸身上。陸漸舉目望去,石室門前人影驟晃,閃進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雙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聲,身子扭轉,呼地一掌擊向來人。那人左手一招,拆開來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覺拳風有異,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慘變,瞪著來人,吃吃道:「你,你……」話音未落,便身不由主,噔噔噔連退三步,背脊抵著牆壁,骨骼猶如炒豆,噼啪作響。蒙面人嘿的吐氣開聲,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噴出,身軟如泥,貼著牆壁滑了下去。
變起倉促,陸漸未知福禍,正覺忐忑,忽見那蒙面人俯身從性智身上解下鑰匙,大步走來,打開鐵枷,將陸漸負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隱約照見一捆捆藥材,原來石室之外,卻是藥師院的藥材庫房,無怪陸漸時時嗅到草藥氣息。他不由暗暗憤怒:「藥材是救人之物,誰知藥材之後,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這性覺、性智,真是可惡已極……」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卻足下不停,奔出庫房。陸漸忍不住道:「足下是誰?」那人噓了一聲,示意陸漸噤聲。
陸漸游目四顧,但見禪房參差,黑沉沉不知終始,也不覺心中惴惴,再無多言。那人背著他在寺宇間曲折穿梭,殊無停頓,儼然對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時,便越過寺牆,奔了約摸數十里,爬上一處高坡,才放下陸漸,雙手撐地,急劇咳嗽起來,背脊顫抖不已,十指深深陷入泥里。
陸漸一愣,問道:「你還好么?」那人擺擺手,四肢著地,爬到一棵大樹下,靠著樹榦慢慢坐定,重重喘息兩聲,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借著矇矓月色,陸漸看清那人容貌,心頭一震,失聲叫道:「性海大師。」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聞言露出慈藹之色,悠悠嘆道:「本寺不幸,藏垢納污,累檀越受苦了。」陸漸驚喜不勝,感動非常,合十道:「大師拯救之恩,陸漸生受了。」性海搖搖頭,說道:「性覺、性智與我同門,他們作孽,貧僧救人,功過相抵,何談恩惠?」說罷又是一陣咳嗽。
陸漸見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師病了么?」性海嘆道:「老毛病了。」陸漸點點頭,又想一想,問道:「那位,那位性智怎麼樣了?」性海道:「他受我一擊,三月內決難動武,只不過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煩。」
陸漸恍然道:「大師方才用的本門武功?」
「不是。」性海搖頭道,「性智人雖不堪,武功卻不含糊,若以本門武學相搏,貧僧未必穩勝,貧僧方才所用武功,檀越原也會的。」
「我也會?」陸漸露出疑惑之色,卻見性海慢慢站起,兩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陸漸但覺眼熟,念頭一轉,驀地失聲叫道:「我相?」
「原來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勢,兩眼望天,喃喃道:「那麼這個呢?」說著右足反踢後腦,右手抓拿左腳足踝。陸漸道:「這叫人相,不過……」
性海收了勢,轉過頭來,注視他道:「不過怎地?」陸漸稍一猶豫,說道:「大師這兩種相態,雖然大體近似,卻有些地方很不對頭,比方說,『我相』左手按腋,還應向後兩寸,右手則應握住膝下三分,大師卻按在膝蓋上方了。」
性海點頭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不對?」性海道:「貧僧只是猜測,不敢斷定。檀越這兩句話,卻解開了貧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陸漸神色迷惑,微微一笑,說道:「不瞞檀越說,這三十二相,乃是貧僧當年一時貪心,偷學得來,不想中了對方的圈套,十多年病魔纏身,幾成廢人。」
陸漸詫道:「大師向誰偷學的?魚和尚大師么?」性海搖頭道:「不是。」陸漸更覺疑惑:「大金剛神力一脈單傳,還有誰人……」想到這裡,腦中電光一閃,脫口叫道,「難道是天神宗?」
「天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陸漸道:「就是不能和尚,天神宗是他後來的綽號。」性海微微苦笑,頷首道:「檀越說得是,我這身相,正是向他偷學來的。」
說到這兒,性海露出追憶之色,望著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時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后林中漫步散心,不巧聽見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發生何事,便偷偷上前,由樹枝望過去。只見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樣子十分古怪。魚和尚師徒當時正在我寺掛單,平日我也與不能和尚熟識,知道他是金剛傳人,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想到傳說中的『三十二身相』。貧僧一向仰慕『大金剛神力』的神威,只為金剛一脈師徒單傳,無緣習得,這時看見不能練功,不覺鬼迷心竅,也不驚動於他,就在暗中偷學起來。然而至今想來,我那時候自以為藏得隱秘,實則早被不能和尚察覺,但他心性詭譎,察覺之後,並不喝破,反而將計就計,故意變化出錯誤身相,引得貧僧誤入歧途。十多年來,貧僧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學他人絕技,終究是武林大忌,貧僧縱然辛苦,也恥於告訴別人犯病緣由。」說到這裡,他長吐一口氣,目視陸漸,緩緩道:「陸檀越,今日對你說出這事,也算了結貧僧一件心事。」說罷又咳嗽起來。
陸漸一時默然,心想這性海偷學他人絕技固然不對,但人人均有上進之心,習武之人見了高明武功,難免想學想練。而這天神宗心腸狠毒,卻是罕見罕聞,發現有人偷瞧,不將之揭發,反而以錯誤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這性海的性命。
同樣身懷痼疾,陸漸看見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不禁問道:「性海大師,難道就沒有解救之法么?」性海略一沉吟,搖頭道:「法子卻有一個,那便是習練正確無誤的『三十二相』,正誤相剋,或許能治好我的內傷。」
這番話正與陸漸設想吻合,當下說道:「那些相態變化我知道一二,大師且將錯誤相態施展出來,給我瞧瞧。」性海一愣,驀地流露出熱切感激之意,鬚髮顫抖,半晌方才合十道:「先時貧僧在柴房前見到檀越捨身護住聾啞和尚,便知檀越慈悲為懷,正是我道中人。」
陸漸聞言一驚,脫口道:「樹后那人便是大師?」性海點頭道:「貧僧正巧路過。」陸漸喜道:「那麼出力救我、制服心緣和尚的也是大師了?」性海一愣,盯了陸漸片時,搖頭道:「那伙僧人不是陸檀越所傷么?」
陸漸迷惑已極,忖道:「性海大師既然做了,為何不願承認,是了,想是他為人謙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於人。如此看來,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覺、性智大大不同。」想到這裡,對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層,口中並不點破,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大師變化相態,容小子一觀。」
性海謙了兩句,將錯誤相態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謬誤百出。陸漸熟悉前面一十六相,當即一一指正。卻見性海變相之時,舉手抬足,勁力奔騰,陸漸瞧了一會兒,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態有誤,性海照此習練,依然練成了一身神通,只不過神通增長一分,體內內傷也隨之增長一分,二者共生共長,終於積重難返了。
不一時,性海變到「雄豬相」,這一相以左腳勾盤右邊小腿,左手環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傾,性海卻恰好使得相反,右腳勾纏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傾,反而微微後仰。
陸漸瞧了,正想指正,忽見性海身後長草一動,悄沒聲息,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大吃一驚,定一定神,看清來人正是那聾啞和尚,不由驚喜叫道:「大師。」
性海只當是叫自己,愣了愣,問道:「檀越有何話說?」陸漸方要說出,忽見聾啞和尚扭轉身形,做出一個姿勢,儼然就是「雄豬相」,相態變化,半點不差。陸漸嚇了一跳,瞪著聾啞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見陸漸面色古怪,死死盯著自己,不覺奇怪,低頭看看自己,並無異樣。性海略一沉吟,驀地轉頭望去,不料聾啞和尚隨他扭頭,相態不變,身子如一片枯葉,隨風飄蕩,橫移數尺,轉到性海身後。性海一無所見,復又回頭,聾啞和尚隨他回頭,身形再轉,仍是在他視線之外。
性海迷惑起來,盯視陸漸道:「檀越瞧什麼?」陸漸也是一頭霧水,方欲張口,忽又見聾啞和尚伸出一手,沖他連連搖擺。陸漸心中大奇:「他一貫獃滯,這會兒怎麼不糊塗了?他這手勢,卻不是叫我噤聲么?」心想聾啞和尚如此作為,必有道理,當下閉口不言。
性海注視陸漸許久,見他面色忽而驚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會於心,性海不勝驚訝,忍不住又瞧身後兩眼,仍無所見,才放下心來,說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貧僧這一相如何?」
陸漸聞聲,如夢方蘇,但見性海變化出一個「大自在相」,其左手卻舉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雙腿蜷得太過,頭顱則抬得太高,總之錯誤不少。而就在他變相之時,聾啞和尚亦隨之變化,所變相態,與當日魚和尚所傳,分毫不差。
陸漸微微怔忡,方將性海變相中的謬誤道出。性海歡喜不禁,打起精神,將餘下相態一一變化出來。但他每變一種錯誤相態,聾啞和尚便將真實相態變化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如影隨形,只是正誤有別,姿態自也不同。性海初時所變相態,均是陸漸學過,十六相之後,陸漸便陌生起來。所幸聾啞和尚亦在變相,陸漸心知他所變相態必然無誤,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變化,指點性海。
性海依照陸漸所言變相,周身筋骨血脈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滯澀酸痛,三十二相變過,身上大汗淋漓,猶如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一般。性海驚喜無比,一鼓作氣,將所有相態再練一遍,體內精力越發充足,澎湃激蕩,似要衝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震動林木,梟鳥驚飛。
一聲笑罷,性海轉過頭來,哂道:「多謝陸檀越指點。」陸漸搖頭道:「你不要謝我,當謝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錯,不錯,當謝的是魚和尚,若無他傳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轉授於我。」
陸漸正要說出聾啞和尚之事,忽又見聾啞和尚在性海身後擺手,頓時欲言又止。這時間,忽見性海目光斜眺,面露驚色,陸漸不由得隨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發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頓時軟倒。陸漸驚怒難忍,抬眼望去,只見性海目不轉睛盯著自己,面露詭笑。
陸漸心往下沉,驚怒道:「你,你……怎麼……」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剛傳人,料想知道一個規矩。」陸漸道:「什麼規矩?」性海道:「金剛神力,一脈單傳,從古至今,不曾變過。」陸漸道:「這我聽說過。但你為何暗算我?」
「檀越還不明白嗎?」性海哈哈一笑,拈鬚道,「既是一脈單傳,就當只有一個傳人,如今金剛傳人,卻有了兩個?你說怎麼是好?」陸漸皺眉道:「兩個?」
「不錯。」性海點了點頭,指了指陸漸,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個是檀越,一個則是貧僧,這算不算壞了九如祖師、花生大士留下的規矩?」他說到這裡,雙目中厲芒閃爍,面龐漸漸布滿濃郁殺氣。
陸漸縱不願以惡意揣度他人,這會兒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盤:現今魚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誅,自己若一死,這世間會「大金剛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後他仰仗神通,自可為所欲為,無人能管。此人心腸之毒,著實少有,陸漸深恨自己有眼無珠,一時心熱,竟將佛門神通傳於這般惡徒,不由驚悔無及,大聲道:「魚和尚大師從未收我為徒,我不算金剛傳人。」
性海搖了搖頭,笑道:「你學會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剛門人。說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傳我神通,恩惠不淺,貧僧決不讓你多受痛苦。」說畢徐徐舉起右手,對準陸漸天靈。
陸漸悲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遙掛,萬籟無聲,聾啞和尚靜悄悄立在性海身後,在夜嵐中忽隱忽現,料是他雙耳俱聾,目光縱然清朗,身子卻如無知木石,一動不動。
倏爾陣風卷至,長草低伏,性海手掌猝翻,如電拍落。陸漸心中長嘆:「罷了!」
這此間,性海忽覺一股洪沛力道從衣袖傳來,手臂一緊,手掌頓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湧來,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風般翻了個筋斗,頭臉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陣酥麻。
性海情急生變,使「倒坐蓮花相」,雙肘后撐,煞住落勢,腰腹向內彎曲,雙腿連環踢出,不料足脛驟緊,如中鐵箍,劇痛難忍。性海不由慘哼一聲,被那股巨力凌空牽扯,砰的一聲大響,正面向下,深陷土中,從額頭到下體,無處不痛。
性海連吃大虧,卻不見對手面目,心中駭然已極,身一落地,便扭轉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擺脫來人。那人卻不與他糾纏,放手任其翻滾。性海翻得兩轉,縱身躍起,扭頭四顧,仍不見人,正覺惶恐,身後勁風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腳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勢前送,砰的一下,被踢中後腦。
性海頭腦欲裂,鼻間酸楚,幾乎昏厥過去,剩下一足連跳兩跳,才卸開那一腳之力,向前撲倒,使一個「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轉。原來他自知不是來人對手,便想臨敗之前,瞧瞧對手模樣,也好輸得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