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戀木偶人

第二章 失戀木偶人

音樂會過後剛好一星期。十一月十二日下午一點,尾形悅子和冢本義宏又見面了。場所是千代田大學附近的叫做「冥思」的吃茶店。

其間,悅子也和通口哲也約會,但她覺得這隻不過是履行不可推卸的義務。哲也肯定不是壞青年,用理智無法判斷自己喜歡他還是嫌惡他。自己的性格是外向的,若是輕輕鬆鬆地和哲也接觸下去,說不定會喜歡起他來,可是……這樣一想,悅子感到對不起父母了。

「冥思」是一個普通的吃茶店。借用哲人帕斯卡名著的書名,店裡比較寧謐,倒真有點冥思的氣氛。咖啡特別可口,看來,冢本義宏似乎十分滿意。

義宏比約會的時間晚到了二三分鐘,頭髮仍舊亂蓬蓬的,鞋似乎擦了一下,雖然不發亮,但灰的地方擦黑了。他說:「您來了,原來想,是不是人家不搭理,稍微有點不放心。」

悅子輕輕地笑了。沒有裝飾的言語,似一縷清泉流進了自己的心田。

「不,倒是先生方面……現在是上班時間,先生方便嗎?」

「人家都說。大學教員唯一優越的地方,就是與其他人比起來,可以由自己自由支配的時間多一些。今天下午沒事,……噢,請不要叫我先生,第一你不是學生,而且,這樣稱呼太過於拘束了……你如果根據外國的叫法用我的姓叫我不自在話,就用我的名字稱呼我吧!因為我們日本人通常是直呼名字的。」

如果是過去,讓悅子對一個只見過二、三次面的男人,親呢地叫「義宏」,那的確會感到很不自在,但今天悅子還是笑著點頭了。

「那麼……悅子,我們去什麼地方好呢?」

「我,隨便!」

「說實在的,我從昨天開始就想該到什麼地方才好呢!可我是個很無見識的人,怎麼也想不出個好地方。如果在京都倒有幾處可以一邊散步一邊談話的所在,在這方面,東京實在不方便。」

「是這樣的!」

「我在美國住了一年,學習了跳舞入門,但因自己很笨拙……總踩到別人的腳上。日本的舞廳,也沒有我這樣三十歲人安心跳舞的氣氛。時間還早呢,雖然是很平凡的溜達,但我卻想離開這市中心,呼吸新鮮空氣。」

「是的,今天天氣很好。我也不喜歡這吵吵鬧鬧的地方。」

「那麼……到向丘遊園怎麼樣?」

「好!」

悅子雖然同意,但想到第一次談心,對方就說沒有地方去,那以後怎麼辦呢?悅子有點失望!不過,也可以認為正因為第一次談心,對方才特地這樣小心謹慎吧。

兩人立刻朝新宿走去,到了小田急線的向丘遊園。平日的公園,遊人不多,兩人默默地繞著公園走著。雖則如此,悅子並不感到乏味,和義宏在一起,總覺得心靈得到了休息。

「戀愛是激情的產物」。悅子暗暗想起父親的話。又勾起一年前自己所經受的、灼痛自己心的感情來了。

而現在對義宏所感受的東西,和那種感情完全不一樣。如果這不是戀愛,又究竟是什麼呢?是友情,難道對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異性能產生友情嗎?

「坐一會兒嗎?」

義宏說著,朝長凳走去。悅子也在他旁邊坐下來。天空一片湛藍,樹葉也被染上了顏色,風是涼爽的!義宏從口袋裡拿出香煙,用現在已經見不到的,過時的汽油打火機點上火。

這一帶除了他們以外,見不到人影,四周靜悄悄。

「悅子,你談過戀愛嗎?」

香煙挾在他的雙指間,淡淡的煙霧向上飄散。義宏突然脫口而出,這樣問道。

「談過。」

悅子不想向對方撒謊,她用微笑來掩蓋她欲哭的心情。「不過,那只是單戀……最初自己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是,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是也談過戀愛。那麼,你現在還想那個人的事嗎?」

悅子沉默了一會兒,顯得很孤獨地答道:「那個人已經結婚了。」

義宏默默地、不停地吸著煙,過了一陣,像自語又像對她訴說:「我有痛苦的記憶。事情多少和你不同,只能說是一種失戀……其後不久,我作為富布賴特提案的留學生去了美國,我覺得這是心機一轉的好機會……」

義宏自嘲地苦笑了。面頰稍稍抽搐著,是一種奇妙的、不端正的表情。

「時至今日,心靈所洞開的門窗,還沒有得到填補……儘管經營學產生於美國,自己也學到很多東西,但總覺得生活是空虛的。在異國的土地上,幾乎沒有相識的人,幾句無聊的寒暄,只能使神經受到折磨。大概是這種生活的影響吧,留學生中有不少人患有精神失常症之類的病,稍有不堪忍受就走向自殺的道路……」

「我總覺得……」悅子欲言又止。

「所以,只要稍有閑暇,我就一個人走啊走。我想,讓自己的青春和鞋底一樣地消磨掉。我喜歡去的地方都是常人所不屑去的,如哈里姆區、曼哈頓西部的黑人街這樣的地方。這是因為這些地方有悲劇氣味——它擁擠著那些被失業和貧困鞭打著的人們。」

義宏是否有什麼不能用「失戀」一詞概括的特殊的經歷呢?從他的談吐中,使人覺得他的心似乎受到過重大的打擊。

按照常情,實現並完成留學美國心愿的學者,這種聰明才智的人,是不會感傷到這步田地的。

然而,現在回想起來,那完全是自尋煩惱,將自己置身於悲劇之中。悲傷這東西,長期服用,會造成一種中毒……而當對一件什麼事不感傷時,反覺得缺少點什麼似的。

「這麼一來,悲傷倒變成一種奇妙的樂趣了……當然,這樣是得不到幸福的。」

悅子突然嚇了一跳。這些話好象描繪出了自己一年來隱秘的心裡活動。

「如果繼續這種狀態,我就要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但是僥倖的一個機會,我發現了治療失戀的特效藥。」

「治療失戀的特效藥?」悅子睜大眼睛問。義宏卻象彈簧一樣霍地站了起來。

「說子,和我一起去我世田谷代田的宿舍樓。我給你看從美國帶回的特效藥。這種葯,不僅對於失戀,甚至在絕望的時候,也有奇效的。這以後,由於有這種葯,我經受住了幾次痛苦的考驗。」

「這個,不是酒和麻藥嗎?」

義宏笑了。他的臉頰還是古怪地歪著。

「這種葯不是吃的,走。」

去一個還不怎麼了解的男人宿舍,對於悅子這樣的姑娘,需要下很大的決心。但悅子抑制不住對失戀特效藥的好奇心。而且,心裡對義宏有一種特殊的信賴感,覺得這個人不會有越軌行為的。

「那麼就去看看。」

悅子低聲答應著,站了起來。

冢本義宏住的地方,離小田急線的世田谷代田車站約走五分鐘,是一座鋼筋混凝土的團地式三層樓。義宏的房間在三樓東角的301室。

「稍為有點亂。」

義宏解釋著帶悅子走進去。確實,屋子呈現出男獨身漢固有的混亂狀態。地也掃得不幹凈,但住這樣的房子是會使人感到舒暢的。和式屋子六疊①、西式屋子六疊,廚房飯廳旁邊是澡堂和廁所。

「請這裡坐。」

義宏把悅子讓進西式屋子的沙發上。

「挺好的住房。」

這話不是恭維,悅子確是這樣想的。

「噢……對於現在日本的獨身者來說,這房子似乎過於寬敞了,不過結婚時能省去搬家的麻煩。」

「最近,要結婚嗎?」

悅子自己也覺察出,說這話時,聲音是發顫的。義宏看著悅子許久。

「我覺得訂婚還為時過早呢!」義宏語含雙關地答道。悅子低下頭,感到心跳迅速加快了。

「什麼都沒有,喝點紅茶嗎?」

「這,讓我來。」

悅子終於抬起頭說。

「是嗎,這就托你了……廚房的架子上放著茶葉和糖、杯子和勺子在茶櫃里。我這就去取治失戀的特效藥。」

義宏走進和式屋子,當他打開隔扇門時,悅子看到桌上堆滿書和筆記本。連牆的旁邊也堆滿了書。

悅子一邊燒水,一邊陷入不著邊際的想象之中。

如果是經營學者,那就不同於律師、檢察官,法律這一行沒有關係!看來自己是能和他很好相處下去……自己的性格本來好象適合當樸素學者的妻子……悅子想象著有朝一日和冢本在這裡共同生活的情境時,不覺臉紅起來。

沏了茶,回到客廳,只見桌子上放著一個奇怪的木偶人。是一個坐在灰色木架上,哭喪著臉,表情滑稽的黑小人。它兩隻手抱著兩半已經破碎的心。是一個少見的木偶人。

「這就是醫治失戀的特效藥。用電池開動的玩具,名字叫『破碎的心』就是失戀木偶人的意思。好象美國人很喜歡這個玩具,我是在柯里島的一個夜店買的。當時買這個玩具的時候,店裡正放著名叫《傷心旅店》的音樂,是歐文斯普雷斯爾唱的。」

義宏按了一下台架上的電鈕,於是這黑色木偶人便開始表演悲傷的情景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扭動著身子,表現出哀嘆的神情,接著,拚命地將兩爿心接在一起。

「表演得真好!」義宏自言自語地說:「我最初見到這個玩具時,好象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又好象見到一塊魔鏡——它將自己悲慘而又滑稽的模樣映出來了……我看了一會兒,覺得可笑,流著眼淚笑了……最後竟笑不出來了……你看這黑傢伙,他是那樣的悲傷,卻又不死心,拚命極力地認真地企圖連接兩爿破碎的心……」

悅子深深地點了點頭,似乎被這木偶人的表演所感動而流下了眼淚。但這不是悲傷的淚。義宏的一句句肺腑之言漸漸地化開了自己心間的冰壁。

「知道嗎,過去我是把這木偶當作自己的知音者,而起了護身符的作用。可是現在看來,終於不需要它了,把它送給你吧?!」

悅子用手帕揩乾眼淚,微笑道:「謝謝,我也覺得我好象將也不需要護身符了!」

接著是無言的緘默,雙方相互地凝望著。差不多同時,將手伸向茶杯。

門口,電鈴響了。

「誰?」

義宏嘟噥著走到門口,隔扇門開著,從洋式屋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卧室、廚房和進來的門口。

是收款人吧?悅子心裡想著。當她看到一個推開義宏、徑直走進廚房、像是二十七八歲的人時,不禁嚇了一跳。

這人的長相非常令人討厭。異樣的尖利的三角眼,左頰爬著一條蚯蚓似的刀傷,薄薄的嘴唇給人以冷酷的印象——這些,在大街上聚集的流氓無賴之徒身上,是司空見慣的。更有甚者,這個人的相貌又使人感到他有一種狡黠的智能的東西,這種墮落的狡黠更令人生畏。悅子想,這種相貌可算是人們所說的兇相吧!

「噢,原來客人是一位小姐,那打攪了!」

來人猥褻地望著悅子,用粗魯的口氣說。悅子覺得似有一條蟲在身上亂爬的惡寒。心裡琢磨著,這究竟是什麼人,和義宏有什麼瓜葛?

「是的,現在不便,以後來怎麼樣?」義宏說。

悅子雖然看不到義宏的臉孔,但他的表情一定如嘴嚼苦蟲似的難堪。他的話使人感到在拚命遏制湧上來的憤怒。

「那末,我就不好辦了,到那邊商量去……」來人說。

後面是小聲的嘀咕,悅子沒聽出來。說完以後,義宏好象從裡面的兜里掏出什麼交給對方。

「那末,義宏,又麻煩你了!……小姐,打攪您了,祝您愉快!」

只有這最後時刻,他才用有禮貌的話道別,這個人卑下地笑著出去了。義宏聳了聳肩膀回到客室。他的臉色很蒼白,臉上帶著無可發泄的憤怒和不安。

「實在失禮了……他叫渡邊博,是我的遠房親戚,經常跑到我這兒來借錢,我拿他毫無辦法!」

「是這樣的!大凡怎麼好的家庭,總有一兩個不成器的親戚和熟人。我父親是律師,所以我也常常聽到這些話。」

儘管為了避免刺激對方,才應付了地說出這些話。但悅子內心仍抑制不住不安和困惑。事情果真如義宏所言,那麼他自己的臉色為什麼這樣蒼白呢?渡邊博要是來借錢,態度為什麼如此過份地蠻橫呢?悅子沒有在心裡進一步追究下去。她只想,一定是族中隱藏著什麼複雜的糾葛,而自己現在還沒有資格去查問。

「我要走了……今天實在感謝你!」

望著昏暗的窗外,悅子站起來了。

剛才溫暖的氣氛,好象被從房縫裡鑽進來的冷風驅散了一樣,被這位不速之客破壞了。

義宏沒有挽留悅子再坐一會兒,只簡單地說:「好,送你到車站吧。」

這一天,悅子的心開始萌出新的愛情之苗,同時也開始冒出深切的不安和疑惑。

第三次約會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兩個人的心進一步接近。現在和通口見面,對悅子來說,越來越痛苦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第四次約會。悅子正好在約定的四點半來到「冥思店」。義宏早來了一步,正同一位同年紀高個子的人喝著咖啡。悅子正躊躇著不知如何是好時,義宏站起來向她招手。她鼓起勇氣,走近桌子。

「這位是我們大學法學系的副教授川路達夫君。是我學生時代以來同舟共濟的好朋友,我們都是補欠的。」

川路達夫比冢本義宏更有大學教員的風度。他帶著度數很高的眼鏡,表情嚴厲,渾身上下穿戴整齊。一泛起微笑,給人以親切的感覺,聲音也像女人似地柔和。

「我叫川路……我已經聽冢本君說過您幾次了,據說令尊是律師。」

「是的,他叫尾形卓藏……您認識他嗎?」

「原來是東京高檢的檢察官先生。」

「……不過十年前他已經不在那裡工作了。」

「這麼說,我和他見過一次面,先生大概記不得了,因為那時,我還是個小青年。」

「您的專業是刑法,還是什麼?」

「實際上我的專業是刑事訴訟法。校方讓我擔任講授刑法的專論。一般地說,私立大學薪金低,人材使用比較亂。」

川路達夫大為嘆息。這時,一位三十七八歲左右的婦女走近桌子,是一位很漂亮的美人。鮮艷的和服同她的年齡也很相稱,只是那稍稍往上吊的濕漉漉的眼睛,不知為什麼使悅子感到可怕。

「冢本先生!」

女人以歇斯底里的尖厲的聲音叫道。

義宏如安著彈簧的木偶人,站起來,一動不動。

「這……太太,失禮了!」義宏緊張地寒暄。

「想和你談談!」女人毫不客氣說。

她以充滿敵意和嫉妒的眼光,向悅子投去狠狠的一瞥。

「對不起,想叫冢本先生出去會兒,好嗎?」

女人不容分說地把冢本拉到角落的座上。川路達夫皺著眉頭,嘆息著,看著他們兩人。

「她是誰?」

當悅子戰戰兢兢地低聲問時,達夫壓低了聲調:

「是冢本他們教研組的教授夫人——荒木道代。我告訴你,她是我們大學的頭號潑婦。誰要得罪了她,為了報復,她就要在荒木教授或另外第三者面前說三道四、搬弄是非。」

「那末這位太太和義宏……」

悅子說到這裡,收住了話頭。達夫稍為慌忙地答道:「請不要想到那裡去。在處理女性關係上,他是一個不會犯什麼過失的人……雖然乍一見很呆板?但他很聰明,一向以謹慎而聞名。說實在的,把他放在千代田大學,是個浪費。事實上,去年前,他一直是京洛大學的副教授……」

說到這裡,川路達夫急忙剎住。

悅子又開始疑慮了。將大學分等級可能不對,但誰也不能否認,現實中人們對大學的評價是大為徑庭的。有一流大學,三流大學,或者驛弁大學(日本人所說的小地方大學)等。從這種意義上看,京洛大學要比千代田大學高出一二格。

當然,近來在人事變動方面也有例外,有不少這樣的例子,譬如在一流大學的講師沒有希望提上去,那就到二流大學當副教授。而京洛大學的副教授,還作為同級的副教授轉到千代田,這無論如何解釋都是奇怪的。

悅子想,是不是其中還有不可告人的交易呢?譬如京洛大學和千代田大學,從副教授升為教授的年限不同也是自然的。如果被答應幾年之後提為教授,從而舍名求實,這也是可能的吧。

悅子以前就聽人說過,相當多學者都有虛榮心,把學位看得很重。從研究設施來看,一流大學和二流大學有天淵之別。因此,一般說來,縱使出名晚些,還是想留在一流大學。

如果義宏轉任是合乎情理的,川路達夫豈能不知其中的秘密?當話題轉到這個問題時,為什麼要慌慌張張急忙剎車呢?……難道義宏有什麼特殊的經歷,京洛大學時代,有什麼秘密糾葛之類嗎?!

想到這裡,悅子感到腦袋發麻了。

不過,當義宏回到座位時,悅子就不再往下探索了。

可能都是自己憂心過度吧……由於過於意識他的事,甚至思維到無聊的事上了。

荒木道代只怒視這邊,連一句告別的話也不說,徑自朝門口走去。望著她的背影,川路達夫說道:「她的事,我對悅子小姐說了。」

義宏猛地抓起杯子,一口氣將水喝乾,大聲地嘆了口氣。

「是嗎……對不起……她是一個色狂……不,說這話失禮!」

義宏瞧著悅子,欲哭似地苦笑了。川路達夫好象沒聽見他的話,看了看錶道:「總之,你也該早結婚……對於我,不知道有沒資格說這話……好,失禮了!」

這一天,兩人的約會,是以最普通的形式度過的。吃過飯以後,他們倆到「斯卡拉座」影院看法國音樂電影《吉布爾的雨傘》。之後,又在街上散了一會兒步。最後到吃茶店喝茶——這是和其他普通的戀人們一樣的活動。

就在這很平凡的約會的最後時刻,卻偶然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晚上九點半,兩人剛巧來到「杏仁」水果店,坐在二樓的吃茶部喝茶。這間店鋪座落在有樂町車站前,屬於所謂朝日街,是閑聊的好地方。

本來,悅子對這次約會是滿意的,這會兒,荒木道代令人厭惡的態度,川路達夫有點神秘的言談,都被暫時撂到一邊去了。

幾次見面到如今,悅子感到和義宏之間的距離被親切地縮短了。在電影院里,她的手突然被義宏緊緊地握住,這種接觸使悅子感到興奮。

再過五分鐘……再過五分鐘——這種念頭使悅子延遲了告別的時間。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回家后如何向父母解釋。嚴厲的父親如果知道自己和通口以外的男子散步到深夜,一定會翻臉發火的……

悅子正擔心的時候,突然聽到誰在什麼地方發出金屬般的驚呼。接著,通道那邊亂轟轟起來了,在這二樓兩側同時響起了「失火了,趕快逃啊——」的喊叫聲。

緊接著,一瞬間,整個二樓出現了不知何故的混亂。客人們一窩蜂地衝到樓梯口,外面的騷亂,越來越激烈,這座房子什麼地方失火了。

「義宏!」

悅子驚叫著,當看到義宏的臉時,她驚呆了。

這一瞬間,她感到義宏的臉色比火災更可怕。他恐怖地呆立著,揪著自己的脖子,使勁地拉著自己的領帶,撕開襯衣領子——於是悅子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脖頸周圍有一道火傷的痕迹。

義宏恐怖地睜大著眼睛,呆若木雞。嘴唇變成了青紫色,哆嗦著,戰慄著,就象夢遊病者發作一樣。

「義宏!」悅子悲痛地又叫了一聲,跑到他的身邊,使勁猛烈地搖晃著他的身體。義宏這才恢復了神志,叫了一聲「悅子!」忙將她抱著跑了出去……

出來以後,悅子略為平靜了些。她在亂糟糟倉惶逃出的人群中,像回憶一場噩夢似地望著幾輛消防車來救火。從自己逃出的房頂上,熊熊的火焰正向黑色的天空升起,映紅了半邊天。

悅子又把視線轉移到義宏身上,他,依舊一動不動地呆立著,瞪大眼睛看著火柱,幾乎和剛才一樣的神情,揪著脖子……

悅子想,這個人可能遇見過相當恐怖的火災。

當然,火災對誰來說都是可怕的。但是義宏的表情卻十分反常。只能認為他對火災懷有什麼特別的強烈觀念那樣的東西。

是不是義宏身上有被大火摧殘的地方呢?他的臉時時抽搐著,彷彿動過整形手術似的……雖則如此,當聽到叫喊失火時,作為男子漢,應不至於喪魂落魄到那樣嚴重的地步。越是知道火災的可怕,越是應當趕快爭分奪秒地逃出危險地帶才是啊!

悅子不是心理學者,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憑常識,她知道,「高所恐怖症」,或是「閉所恐怖症」患者,都有這樣的異常表現,這種人是不乏存在的。他們的反應對於正常人來說,是不易理解的。這樣說來,超越正常人所理解的火災恐怖症這樣的東西大概是存在的了。

悅子腦海中總想用理智來判斷義宏的反常,但仍然遏制不住不安和焦慮的情緒。望著義宏的樣子,她不知所措了。終於,她鼓起勇氣叫著義宏的名字。義宏猛然回頭,臉上泛起了帶有苦惱和哀愁神情的微笑。

「對不起,出了意外的丑了!我對火災有恐怖的記憶……這件事,以後什麼時候有機會告訴你……」

他的話很正常。可是緊接著是病態的行動,他突然不避眾人的眼,緊緊地摟住了悅子。似乎不這樣,悅子就會跑掉,再也見不到了。

各種各樣的感情狂亂地在悅子的胸中翻卷著,她在義宏猛烈的擁抱中顫抖。

不知什麼時候,火停住了。人群開始散去。有一個醉漢看著他們倆,說著下流話,從人群中穿過走了。

義宏終於鬆開手,他們倆一句話也沒說,朝著車站那邊走去。

別了義宏,悅子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心中亂成了一鍋粥。她清楚地感到自己開始愛上了義宏。這不是普通戀愛小說所描繪的火一般的戀愛。但肯定是一種戀愛。她深深感到,她心中張開的大空洞在和義宏相處的時候,被填滿了。

但另一方面,使悅子害怕的是,義宏身上所籠罩著的奇異的陰影究竟是什麼?

渡邊博的問題,轉到千代田大學工作的秘密,剛才火場上發生的情景……也許以上這些實際上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自己的擔心是思慮過度。她感到奇怪的是,儘管通過四次約會,大體了解了對方的心情,但義宏卻從來沒有主動地向自己談過一次他自身的事。

悅子突然想起表演失戀木偶人時,義宏說過「這以後,我經歷了幾次的考驗……」,這些話當不至於意味著他有過幾次失戀吧?或許它意味著,過去義宏在戀愛以外的問題上,有過幾次痛苦的記憶?他對木偶表現出那樣強烈的興趣,一定是這個原因。

「你有什麼樣的經歷,為什麼不對我講?」悅子喃喃自語。但另一方面,她覺得僅就這些疑點自己實在沒有勇氣向他提出質問……

但是只有一件事她是最清楚的。那就是義宏需要自己。對於他,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安慰和救護。這不是沒有根據的,這是在那突然的擁抱中,悅子以自己女人的肌膚深深感覺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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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塊草席的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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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的蜜月(陰謀發生在新婚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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