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王天寺
花生哎喲一聲,跳將起來,嚷道:「曉霜,曉霜!」但見梁蕭臉色陰沉,心中一緊,一撇嘴便要哭出來,九如嘆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裡。」花生見他身上血跡未乾,驚道:「師父你也受傷了?」九如罵道:「什麼叫也受傷了,小小流了一點血罷了,也算得了傷么?」花生只得愁眉苦臉,將他背起,梁蕭壓下心中波瀾,咬了咬牙,帶著二人穿過無色庵,越牆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睜睜瞧著,盡都不敢阻攔。
三人避開禁軍,回到朱余老住處。朱余老見三人狼狽形狀,好生驚訝,慌忙張羅熱湯。九如擺手道:「不用燒水了,快拿十斤酒來。」朱余老目瞪口呆,梁蕭詫道:「大師有傷在身,怎能喝酒?」九如笑道:「你有所不知了,酒這物事,不僅能消悶解乏,還可疏經活血,暢通穴脈,對和尚來說,便是最好的補藥。和尚喝一分酒便多一分氣力,若是喝到十足,嘿嘿,任憑什麼內傷外傷,全都不在話下。」梁蕭失了曉霜二人,心頭沉重如鉛,明知此老一派歪論,也無心與他爭辯,退到一旁,默然不語。
朱余老捧來酒罈,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經過,仔細說給我聽,不可漏掉一點半分。」花生搖頭道:「俺也不知出了什麼事,背心一痛,就撲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聲,道:「你沒瞧見對頭?」花生連連搖頭。梁蕭忍耐不住,忽地厲聲喝道:「真是蠢材,連對手也沒瞧見,好啊,你除了吃飯,還會做什麼?」花生從未見他這般生氣,心中既是害怕,又感內疚,忽地捂著胖臉嗚嗚哭起來。梁蕭一句罵過,已有幾分後悔,再見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再無言語。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蕭,你不用發急,那人是誰,和尚我已猜到了幾分。」梁蕭雙目一亮,露出希冀之色。九如道:「放眼天下,能在無知無覺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數。」他逐一扳指數道:「除去你我,尚有老窮酸公羊羽、老怪物蕭千絕、老烏龜釋天風、老色鬼楚仙流,嗯,還有賀陀羅這條臭蛇。釋天風與你交手,分身乏術,前面三個傢伙又氣派很大,萬不會暗算傷人,嗯,想來也只有臭蛇賀陀羅……」梁蕭搖頭道:「不會是他。」九如奇道:「此話怎講?」
梁蕭將賀陀羅滯留海島的事略略說了。九如笑道:「賀臭蛇這個筋斗栽得叫人解氣。」繼而白眉一擰,道,「如此說來,和尚倒是猜得不對。但或許漏說了一人。」梁蕭道:「天下還有什麼高手?」九如道:「大元帝師八思巴人稱藏密第一高手,和尚雖沒稱量過他,但此人少年聰明,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十六歲時,佛法武功便已無敵於吐蕃,其後與中原全真教兩次鬥法,將道教群倫壓得抬不起頭來。是以他若有此本事,那也不足為奇,只是此人身份貴重,該當不會親自出手……」梁蕭心如亂麻,勉強點了點頭。
九如將酒一氣吸盡,臉泛紅光,頭頂上罩了一團氤氳白氣,忽向花生招手道:「乖徒弟,過來。」花生抹著淚,沒好氣道:「幹嘛?」九如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和尚的好徒弟?」花生點點頭。九如道:「是就好,天色將明,卯時也到了。為師喝了酒,須得小憩片刻,運功療傷。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你既是我的乖乖好徒弟,那就替為師走一趟,會會那些密宗高手,免得被人說我老和尚言而無信。」花生嚇了一跳,他生平最不愛與人爭鬥,再想起瘦、胖喇嘛,更有說不出的害怕,搖頭便道:「俺打不過,俺不去。」九如怒道:「你還做不做我徒弟么?」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去?」花生道:「俺不去。」九如聽他答得如此爽利,微覺詫異,心念一轉,叱道:「那好,你若不去,和尚也不認你做徒弟了。」花生目瞪口呆,臉色時紅時白,淚水只在眼眶裡打轉。九如硬起心腸,閉目不理。花生呆立半晌,神形恍惚,轉出門外,他丟了曉霜趙咼,又被梁蕭責罵,心中已是說不出的難過,此刻再被師父逼上絕路,不由得悲從中來,蹲在巷子一角,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正哭得傷心,忽覺有人走近,花生淚眼迷糊,抬頭一看,卻見梁蕭正望著自己,便哽聲道:「梁蕭,對不住。」梁蕭搖頭道:「我才對不住,方才不該罵你的。」伸手將他攙起。花生聽他一說,心裡略略好過些,轉過身子,低頭便走。梁蕭道:「你去哪兒?」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蕭道:「是大天王寺,你名字都記不住,還去做什麼?」花生汗顏道:「對,對,大天王寺。」心裡默念了幾遍,牢牢記住。
卻聽梁蕭又道:「花生,你說,咱們算不算兄弟?」花生道:「怎麼不算。」梁蕭道:「那你可否記得,當日你我在海船上結拜時曾說過,要共當患難,共享歡樂么?」花生早將誓言忘到爪哇國去了,經梁蕭一說,方才記起,懵懂點頭。梁蕭嘆道:「既然共當患難,要去大天王寺,又少得了哥哥我么?」他仰望天際明月,冷笑道,「況且,我也想瞧瞧,那帝師八思巴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能耐?」
花生道:「可是曉霜……」梁蕭擺手道:「那人若是沖我來得,遲早都會現身。倘若曉霜有個三長兩短,天下間只怕從此不得太平。」說著眸子里透出濃濃煞氣。花生瞧得打了個寒戰,趕忙搭下眼皮。梁蕭戴上阿修羅面具,鄭重地道:「花生你記住了,你我一朝是兄弟,終生是兄弟,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花生聽得這話,不禁心如火燒,熱血沸騰,大聲道:「對,一朝是兄弟,終生是兄弟。」二人相視一眼,前衍盡釋,齊聲大笑,披著星輝月華,向著大天王寺走去。
長街十里,空寂無聲,白露如霜,清輝泄地。城頭戍卒的歌聲蒼勁洪亮,衝天而去。兩人抵達大天王寺外,已是寅卯之交,寺內寶炬流輝,亮如白晝。寺前卻是空曠無人。寺門閉得正緊,兩座千斤石獅並排擱在門前,將大門攔死。梁蕭一皺眉,揚聲道:「八思巴,九如弟子花生,尊奉師命,來赴卯時之約,閣下大門緊鎖,石獅攔路,也算是東道之誼么?」
寺中略一靜默,只聽一個聲音緩緩說道:「非也,敢問天有門乎?地有門乎?」語聲和藹之中暗藏威嚴,正是是八思巴說話。梁蕭道:「笑話,天地渺渺,哪有門戶!」八思巴道:「非也,倘若心無所礙,十方閻浮世界,盡開方便之門。」梁蕭心頭一震:「不好,今日是佛門相爭,不僅是斗神通,還要比試佛法。我只圖嘴快,先輸一陣。」眉頭一皺,向花生道:「和尚,人家考較你呢!」花生歪頭想了想,抽了抽鼻子,走到門前,雙手推在一尊石獅之上,喝一聲:「去。」那石獅被他「大金剛神力」一撼,骨碌碌滾出三丈。花生抱住另一尊石獅,喝聲道:「起。」將千斤石獅扛在頭頂,奮力一撞,寺廟大門頃刻粉碎。
花生扛獅而人,舉目瞧去,但見寺前廣場上樹著一根旗杆,高入雲天,旗杆下密密匝匝都是喇嘛,也不知有幾百上千。花生呵呵笑道:「去吧!」將石獅重重擲下,轟隆一聲,地皮為之顫動。
眾喇嘛見他如此蠻闖進來,儘是目瞪口呆。龍牙厲聲喝道:「臭和尚,是你砸門了么?」花生有梁蕭相陪,膽氣大壯,圓眼骨碌碌一轉,嘻嘻笑道:「有門么?俺沒瞧見!」他從前偷吃九如酒肉,九如一問:「臭徒弟,是你偷肉吃了么?」花生立馬推諉道:「有肉么,俺沒瞧見!」每每氣得九如橫眉怒目,卻無辦法。今日龍牙一問,花生聽得耳熟,隨口便答,只不過略加變通,把「肉」字換作了「門」字。
龍牙瞧他神氣憊懶,惱怒更甚,啐道:「胡說,大門明明就在那裡,你瞎了眼嗎……」話音未落,只聽八思巴嘆息聲自偏殿傳來:「龍牙,他若瞎了眼,你卻是瞎了心。」龍牙悚然一驚,合十道:「帝師教訓得是,龍牙著相了。」低眉垂首,不敢再言。獅心見勢不妙,豎掌於胸,飄然出列,陰陰笑道:「小和尚,你師父怎麼沒來?」花生一怔,正要如實回答,忽聽梁蕭長笑道:「九如大師當世神僧,佛法通天,豈能與爾等一般見識,派上個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了。」花生聽他聲音竟從寺內發出,心中奇怪,抬眼望去,只見梁蕭戴著修羅面具,迎著如水晨光,盤坐在大雄寶殿的飛檐之上,晨風西來,吹得他長發狂舞。
龍牙、獅心二人心神被花生吸住,梁蕭如何上了房頂,竟一無所覺,龍牙神色數變,厲聲道:「降魔九部何在?」只見九名紅袍喇嘛合十齣列,一般肥瘦,一般高矮,手持一式金剛降魔柞。龍牙手指梁蕭,道:「趕他下來。」九人轟然應命,縱上房頂,將梁蕭圍在正中。大雄寶殿離地二丈有餘,九人提了百斤兵器,縱躍而上,輕身功夫已是驚人,眾喇嘛見狀,哄然喝彩,屋瓦為之震動。
梁蕭一手按腰,笑道:「龍牙,你當人多就厲害嗎?」龍牙微一冷笑,道:「假面人,你不要囂張,你聽這是什麼?」舉手一拍,忽聽偏殿中傳來小兒哭聲,但只哭了一聲,便即止住。
這哭聲雖然短促,梁蕭卻聽出正是趙咼,頓覺頭腦一熱,心血上涌,高叫道:「八思巴,你堂堂帝師,竟也干這等沒臉勾當?」八思巴淡淡地道:「閑話休提,貧僧便在此處,爾等若有能耐,不妨過來。」梁蕭不料他算計如許周詳,竟事先擒住趙咼,曉霜雖未出聲,想必也在近旁,頓時方寸微亂,揚聲道:「好。我便過來。」正要縱向偏殿,龍牙卻冷笑道:「假面人,你要見那孩兒,可得先過降魔眾這關。」他微一獰笑,又道,「不過,交手之時,他們可以攻你,你卻不得還手,若有一指加諸其身,那小孩只怕有些不妙。」梁蕭聽他口氣,忖道:「八思巴拿咼兒脅迫我,卻不向忽必烈邀功,足見他還不知昌兒身份。怪了,他們怎麼知道我要來此?」疑惑間,卻見九名喇嘛面色不豫,一個黑臉喇嘛低聲道:「假面人,這比斗不算公平。你若害怕,大可認輸。」梁蕭淡然道:「誰要認輸了?」黑臉喇嘛神色一變,喝道:「好,請接招。」金剛杵挾起凌厲勁風橫掃而來。梁蕭囿於龍牙之言,不敢還手,錯步讓開。另一名喇嘛搶上一步,手中鐵杵飄飄然點向梁蕭后心。誰料梁蕭身形忽矮,人影俱沒。只聽當的一聲大響,兩支金剛柞相撞,火花四濺。
其他七名喇嘛見狀,齊齊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後向梁蕭揮來。梁蕭使開「十方步」,東一轉,西一旋,竄高伏低。只見那九條金剛柞越使越快,梁蕭身法也越變越疾。下方諸人只瞧得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光中出沒無端,形如一條飛蛇,遊走於滿天電光之中。驀然間,只聽嘩啦一聲,一個喇嘛揮柞打空,擊穿房頂,留下老大一個窟窿。再斗兩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勢不住,將一根檁子擊斷。
獅心見梁蕭已被困住,轉身笑道:「小師父來得辛苦,獅心特安排了一曲『十六天魔舞』,專為小師父消悶解乏。」花生想也不想,隨口道:「好呀。」獅心見他滿不在乎,暗自驚疑:「這小和尚聽說『十六天魔舞』之名,竟爾無動於衷,難不成有什麼出奇的神通?」微一沉吟,雙手一拍,只見人群分出一條道路,走來二十七名絕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頭戴唐帽,手持諸般器樂;余者均是梳雲鬢,戴牙冠,掛雲肩,束綬帶,瓔珞披肩,紅綃墜地,手持曇花銅鈴,面帶媚容艷色。花生有生以來,何曾見過如此陣仗,只瞧得眼花繚亂,莫名所以。
眾女依列站定,為首一名鵝蛋臉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師父好呀!」花生面紅心跳,忸怩道:「俺……俺好得很。」那女子見花生舉止局促,尋思道:「獅心這老喇嘛年紀越大,膽子卻越小了么?哼,對付一個不經事的小娃兒,也須勞動十六天魔?」當下淡淡笑道:「小師父,你這可不對呀。我問你好,你就不問我好么?」花生一怔,忙點頭道:「是呀,是呀,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眾女瞧他呆傻模樣,各各莞爾。鵝蛋臉女子嘻嘻笑道:「小師父,你說我好,我好在哪裡?」花生瞅她一眼,低聲道:「你好看。」
眾女都覺好笑。一名圓臉少女佯嗔道:「小師父忒也偏心啦,蓮萼姊姊好看,我們就不好看么?」
花生哪懂這般風情,面色漲得醬爆豬肝也似,汗流浹背,一迭聲道:「都好看,都好看。」一個細眉大眼的女子笑道:「這才像話,那小師叔你又評評理,誰更好看一些?」花生一愣,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但覺個個妙艷無方,難分軒輊心頭不覺生出幾分迷亂。蓮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雙靨,手中銅鈴輕搖,除了龍牙、獅心,眾喇嘛各各後退,閉目盤坐,偌大廣場突然鴉雀無聲。
花生正覺奇怪,只見那十一名樂女奏起曲子來,端地吹聲迤邐,彈聲靡靡,響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那蓮萼朱顏含笑,步走圓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錦繡圍。」歌聲嬌媚,勾人綺念。圓臉少女輕輕一笑,介面道:「千花織布障,百寶帖仙衣。」餘韻未歇,細眉大眼的少女也唱道:「回雪紛難定,行雲不肯歸。」
這時間,眾女手成拈花之形,齊聲和道:「舞心挑轉急,一一欲空飛。」伴著歌聲,群女雙臂起落,背翻蓮掌,手勢變化多端,便如生出千手萬臂,纖纖蓮足挑轉不定,若鶩鳥舒翼,盈盈欲飛。花生從未見過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飛色舞,心中生出無窮喜樂。
蓮萼見花生眼神茫然,知他已然人彀,心中得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忽然間,人群中發出一聲吼叫,一名喇嘛跳將起來,雙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數步,忽又滴溜溜打了個轉兒,口吐白沫,癱在地上。花生被這一擾,驚然驚醒,撓了撓頭,訕汕地道:「哎呀,俺幾乎兒迷糊啦?」
原來,這「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出極大魔力,定力稍弱,便會神智錯亂。眾喇嘛中,除了幾個頂尖兒的人物,也都須閉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張眼偷看,這一瞧,便被樂舞吸住心神,癲狂昏厥。花生年紀雖少,但自小修練禪宗神通「大金剛神力」,禪定功夫極深,雖迷惑於一時,但一聽喇嘛咆哮,立時醒轉。眾女見他一霎之間,眸子又轉清明,不由心中凜然,小覷之心盡去,舉動更趨妖媚,或是嬌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嬈,宛若天魔幻形,只瞧得花生神馳目眩,心頭又生迷亂,驀然間,只聽耳邊一聲沉喝:「花生,閉眼!」
這一聲如雷貫耳,花生聽出是梁蕭呵斥,慌忙合眼。誰料雙眼雖闔,那靡靡之音仍是絲絲人耳,各種天魔妙姿,隨那樂聲,仍在花生腦中盤旋舞動,無論如何揮之不去。也怪梁蕭身處斗場,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閉眼,卻沒叫他捂耳。小和尚雖然心想:「若是捂了耳朵,豈不更好……」但轉念又想,「梁蕭只說閉眼,沒說捂耳,俺若不聽,一定挨罵。」一時間,他越聽越覺心癢,終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這一瞧,便見群女美目中放出奇光,身子柔若無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許多前所未見、想象不到的奇妙姿態來。花生但覺一股熱血涌遍身心,臉上漸漸露出歡喜之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隨著眾女舞了起來。他自幼習武,體格柔韌,這一舞雖無趙飛燕之輕盈,但折腰襯腮、手揮目送之間,卻流露出幾分楊玉環的綿軟來。
梁蕭見花生陷入樂舞之中,無力自拔,不自禁連聲長嘯,身法愈發迅疾。降魔九部見他似要突圍而出,紛紛怒吼,金剛杵使得更為猛烈,砸得瓦礫四濺,木屑紛飛。猛然間,梁蕭足下在大樑上一頓,凌空拔起,高叫道:「都給我下去吧!」霎息間,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好似當空打了個響雷,大雄寶殿陡然坍塌。劇變忽生,九個喇嘛一時再無立足之地,手舞足蹈,伴著瓦礫紛紛,墜了下去。原來,金剛柞重逾百斤,駕馭費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難收勢,是故梁蕭有意加快身法,誘得他們一輪亂杵,砸得房頂千瘡百孔;而後突然發難,頓足震斷大梁,房頂吃力不住,頓時坍塌了。
梁蕭一招得手,大鳥般越拔越高,倏忽間連畫三個圓弧,一個大似一個,不待第三個圓弧划盡,已在六丈高空,雙袖忽振,如輕絮一團,飄然落下。龍牙、獅心齊齊搶上,隔在他與花生之間,防他出手救援。
梁蕭見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後果不堪想象。但忖度眼下形勢,龍牙獅心已難應付,更有八思巴虎視在側,即便僥倖勝出,只怕花生也已神智錯亂,無可挽救了。剎那間,他心中連轉數個念頭,忽地大袖一卷,負手而立。
龍牙、獅心見他並無出手之意,頗感訝異:「這人好沒道理,難道不管同伴死活?」卻見梁蕭屈指一彈,口唇微張,發出啾啾之聲,初時細微莫辨,漸漸響亮如嘯,直衝雲霄。間中啾啾昂昂,韻律之奇特粗獷,眾人均是聞所未聞,聽得片刻,心中油油然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樂女被這嘯聲一擾,竟爾走音竄板。
梁蕭大袖拂出,嘯聲綿密如水,越發悠長,忽低沉,忽雄壯,忽而曲折如線,忽而凄厲如槍,往往於不可能處高升低落、橫生奇變。那調子也越變越奇,非宮非商,不微不羽,大違音樂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為樂舞,隨樂而舞,樂曲是其根本。這套「天魔曲」純以精神力蠱惑敵手,對手定力越高,樂女精神力也相應加強。這些樂女自幼修練此曲,不但深明樂理,抑且內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奇大。此番對付花生,兀自未盡全力,而此時被梁蕭這奇怪嘯聲一攪,頓被逼出渾身解數,竭力與那嘯聲相抗。殊不知,「十六天魔曲」雖然千錘百鍊,堪稱樂中極品,但終究只是人類之音。梁蕭口中嘯聲卻出自瀚海長鯨,乃是鯨族經歷億萬斯年悟出的天籟。與之相較,人籟自然落了下乘。
又過片時工夫,眾樂女漸漸抵禦不住,香汗如雨,羅衫濕透,露出玲瓏身段。眾舞女也停住舞蹈,紛紛搖鈴助陣,但二十七人聯手,仍是抵不住梁蕭的怪嘯。急管繁弦間,只聽那嘯聲忽如一隻鷂鷹,倏地躥入雲中,拔了一個尖細若鋼絲的高音。剎那間,錚錚數響,琵琶胡琴相繼斷弦;那嘯聲卻悠悠乎乎,在極高處盤旋數息,細細耍了個花腔,更拔數分,只聽噼啪之聲不絕,龍笛簫管都生出長長的裂紋。
「十六天魔舞」純以精神制敵,一旦敗落,立時反噬其主。眾女藝成以來,從沒遇上如此強敵,當真是騎虎難下,唯有守著哀弦危柱,苦苦支撐,再也無暇對付花生。花生禪心深厚,束縛一解,頓然清醒,定睛往場中一瞧,心中大奇。只見那群天魔女為嘯聲所趁,身不由主隨之起舞,時而陀螺亂轉,時而滿地翻滾,或者抱成一團,扭腰摸臀,醜態百出,那還稱得上「天魔」二字。花生越瞧越覺滑稽,終於忍耐不住,裂開大嘴,呵呵大笑起來。他這一笑,如便春風融雪,身上殘存的精神異力頃刻瓦解,眾女神色慘變,口角溢血,一個個歪歪斜斜,癱在地上。
花生大感驚訝,搶到蓮萼身前,欲要扶她起來。忽地一道灼熱掌風撲面而來,花生頓覺眼鼻酸熱,扭身出拳。拳掌相交,龍牙挫退半步,只覺內腑滯澀,氣機不暢。花生趁機攙扶天魔女,眾女不想他竟然如此好心,又驚又愧。龍牙顧著換氣,無暇阻攔,眼睜睜瞧著花生扶起諸女,心頭驚怒:「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然若無其事么?」梁蕭大袖再拂,收了嘯聲,長聲道:「八思巴,還有什麼伎倆,一併使出來吧。」說著走向偏殿,獅心攔在前面,嘻嘻笑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九部算不得什麼。適才不過老衲不過借題發揮,瞧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見帝師,卻沒那麼容易!」梁蕭冷笑道:「我偏不信邪。」正要舉步,忽見眾喇嘛都從腰間中取下轉經筒,信手搖來,嗡嗡亂轉。倏忽間,百十圓筒脫出手柄,如蜂群出巢,迎面撲來。梁蕭正待後退,那些圓筒又倏然轉回,咔嚓嵌回眾人手柄之上。這一放一收,雖是百名喇嘛同時施為,但卻殊無錯漏,更無半點撞擊,足見平日里習練精熟。獅心瞧著梁蕭,嘴角似笑非笑,隱有嘲意。
梁蕭雙目如電,掃過人群,驀地發聲大喝,聲如響雷。喝聲一頓,梁蕭身形驟起,只聽嗡聲大作,十多枚轉經筒激射而來,勁風呼呼,颳得梁蕭長髮根根直起。梁蕭一足點地,雙掌一分,身如風車陡轉,使出「碧海驚濤掌」中的「渦旋勁」來。「渦旋勁」乃是「碧海驚濤掌」的「六大奇勁」之一,合於水流漩渦之性,對手一經掃中,勢必下盤虛浮,身隨之轉,只消功力稍弱,非轉到口吐白沫,昏暈倒地不可。那十多枚轉經筒被這奇門掌力一帶,不僅不撞梁蕭,反如眾星捧月一般,繞著他旋轉起來。
眾喇嘛大驚失色,紛紛拋出轉經筒,但一人「渦旋勁」,盡被梁蕭掌力裹走,片時功夫,梁蕭身邊圓筒大大小小,已有六十餘枚,乍眼望去,就似一道龍捲颶風在人群中滾來盪去,黃銅映日,金光耀眼。眾喇嘛目瞪口呆,紛紛走避。梁蕭使得性發,大喝一聲:「回去!」一陣撞擊聲響,轉經筒陡然脫出漩渦,掃向人群,眾喇嘛皮破血流,慘呼大作。
獅心見此神威,細眼暴張,喝道:「蓮花生佛。」此時龍牙大袖飄飄,也掠入人群,長聲應道:「天魔降伏。」眾喇嘛得了號令,四面散開,東一團,西一簇,結成九品蓮花之形,正是密宗絕學「蓮花伏魔陣」。相傳此陣為密宗祖師「蓮花生」所創,降妖伏龍,威力奇大。
梁蕭放眼一觀,笑道:「要斗陣法么?」直直闖入陣中某處,雙掌齊出,將一隊喇嘛打得七斷八續。龍牙、獅心見狀大驚,敢情該處正是「蓮花伏魔陣」的「蓮蕊」所在。「蓮花伏魔陣」有九葉一蕊,九葉變化皆由「蓮蕊」帶動,「蓮蕊」深藏於九花之間,極不起眼。常人萬難料到這小小一隊人手便是陣法樞紐,往往被假相所惑,強攻佯裝發令的獅心、龍牙。從而背腹受敵,至死不悟。但梁蕭乃當代陣法大家,「蓮花伏魔陣」出自天竺,雖與中原陣法不同,但卻暗合天竺數術,梁蕭曾得蘭婭指點,通曉天竺算學,其中究竟,一瞧便知。
蓮蕊遭襲,陣法亂象叢生。龍牙按捺不住,飛步搶上,一招「荼滅神掌」拍將過來。梁蕭揮掌抵住,二人拆了數招,梁蕭始終佔住蓮蕊,龍牙奮起全力,也難將他逼開,反被梁蕭御主驅奴,帶動蓮葉九陣之一,衝擊其他八陣。
獅心心中大急,深知若是任憑梁蕭占著「蓮蕊」,統帥九花,「蓮花伏魔陣」勢必自相衝擊,不戰而潰。一時間,顧不得身份,幾步搶上,與龍牙聯手夾擊,力圖將梁蕭逼出「蓮蕊」。他兩人禮佛論道雖然平平,但論及武功,卻是密宗里第一流的高手。梁蕭以一敵一尚可應付,以一敵二,立時相形見細,十招不到,險象環生。
又斗兩招,梁蕭忽地一掌拍向龍牙面門,龍牙揮掌迎出。兩掌方交,梁蕭掌心生出一股吸力,龍牙收勢不住,頓被吸住,這吸力正是六大奇勁中的「陷空力」,取法弱水三千,陷沒萬物之理。龍牙暗叫不好,正待運功掙脫,梁蕭早巳使出「渦旋勁」,右臂一掄,拖得他馬步虛浮,噢地撞向獅心。獅心大凜,右移橫移,讓過龍牙,揮掌拍向梁蕭左胸,梁蕭微微一笑,左掌揮出,又以將獅心吸住。龍牙、獅心不驚反喜,齊運內力,攻向梁蕭,心中皆想:「合我二人之力,豈不將你擠成肉餅么?」
梁蕭覺出兩股內力一同涌到,當下默運心法,使出六大奇勁中的「陰陽流」來。這一勁包孕冷暖海水上下交流之理,龍牙的「大圓滿心髓」汲收烈日精華,至陽至大;獅心的「大慈廣度佛母神功」則走陰柔一派。梁蕭將兩大神功歸人經脈,須臾一轉,老陰生少陽,老陽生少陰,「大圓滿心髓」湧向獅心,「佛母神功」則沖向龍牙。二人大驚,匆忙運功抵禦,殊不知自家內勁越強,同伴所受衝擊也就越大。但兩人此時為求自保,各將功力運到十足,一時間,只見龍牙肌膚泛紅,透出滾滾熱浪,獅心肥臉上則白里透青,身上寒氣森森,砭肌刺骨。
眾喇嘛見三人凝寂不動,只當龍牙、獅心已將梁蕭制住,一個喇嘛有心立功,壯著膽子縱上前來,揮起一拳,打向梁蕭后心。梁蕭轉陰易陽,自身內力消耗不大,此刻正是饒有餘力,聽得風聲,足下一轉,又使出「渦旋勁」來,龍牙、獅心自相苦鬥,已無抗拒之力,頓被帶得飛旋起來。那喇嘛躲閃不及,被獅心肥大身軀重重一撞,飛出丈余,跌了個四腳朝天。梁蕭大喝一聲,奮起神威,將龍牙、獅心當做兩樣絕佳兵刃,舞得呼呼亂轉,這一個灼熱如火,那一個奇寒如冰,所到之處,無人可當。一時間,只見梁蕭縱橫馳騁,將一座「蓮花伏魔陣」沖得七零八落,再難成形。
花生被隔在一旁,被三四十名喇嘛圍住。這些喇嘛俱是密宗好手,鬥了片刻,花生寡不敵眾,步步後退,須臾間已背靠旗杆。但見來人一個個面目猙獰,四面撲來,不覺害怕之極,情急中反身抱著旗杆便向上爬,兩個喇嘛跟上來捉,卻被他一腳一個,踹了下來。
花生一心逃命,攀爬奇快,直爬到二十丈高的旗斗里,往下一瞧,只見下方人物細小不堪,便似一群螞蟻往來廝鬥,始才驚覺自己爬得太高,心裡好不忐忑。
梁蕭以龍牙、獅心作兵器,初時無往不利,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兩大高手,時辰一久,真氣漸濁,舉動也有些遲緩了。眾喇嘛卻前仆後繼,勇悍依舊。梁蕭心知如此纏鬥,再斗片刻,有輸無贏,掉頭四顧,卻不見花生影子。瞧了半天,才發現他竟然爬到旗斗里,披襟當風,好不快活。
梁蕭這一氣端地非同小可,怒道:「臭和尚,快下來,我擋不住了!」花生瞧得下方敵人密密麻麻,來去如潮,心頭便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左思右想,但覺還是此處穩妥,思忖間,忽感尿急,當即靈機一動,高叫道:「梁蕭,瞧俺幫你。」拉開褲帶,也不客氣,向著下方,痛痛快快撒了一泡臭尿。
旗杆下眾喇嘛正仰天叫罵,忽覺雨從天降,有人閉口不及,嘴裡落了數點,但覺又咸又騷。睜大眼睛往細處一看,不由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一時顧不得許多,奮起金剛柞,對著旗杆猛力掃出。旗杆喀嚓一聲折成兩截,向北傾倒。花生大驚失色,抱了旗杆便向下滑,邊滑邊叫:「梁蕭救俺,梁蕭救俺………」
梁蕭暗罵,撤去「陷空力」,龍牙、獅心早已精疲力竭,一時雙雙滾到旁邊,閉目調息。梁蕭幾步穿過人群,搶到旗杆下方,騰空縱起,一掌擊中旗杆。那旗杆墜勢稍緩,花生趁機翻落,臉色青灰,心有餘悸,轉眼一瞧,卻見梁蕭閉目凝立,雙掌顫個不住。花生瞧得不對,問道:「梁蕭,你怎麼了?」梁蕭澀聲道:「我……我不大妥當,你……擋一擋。」原來他鬥了這許久,內力幾盡,旗杆下墜之勢又極為驚人,他拼力一阻,內腑大受震蕩。花生聞言一怔,忽瞧得喇嘛八方涌至,不及細想,俯身抱起旗杆,運足大金剛神力,掄將開來,只一合便掃翻七八人,待得一圈掄過,地上倒了二十來個。眾喇嘛發一聲喊,四面散開。
花生見狀,信心斗增,旗杆一橫,頗有橫槍立馬,一掃千軍之勢。眾喇嘛瞧得盡皆愕然,繼而又發聲喊,紛紛撲來。花生一心護衛梁蕭,瞪起環眼,把旗杆舞將開來,橫推豎捻,上下翻飛。掃得眾喇嘛只能在旗杆外圈遊走,竟無一個搶得進來。
梁蕭調息半晌,氣機平復,張眼一瞧,卻見花生將旗杆使出如許威力,不由得既驚且喜,笑道:「小和尚好本事。」再不怠慢,飛身縱上旗杆,喝道:「花生,送我一程。」花生會意,旗杆一掄,掃開眾人,指定偏殿大門。梁蕭長嘯一聲,順著旗杆一陣狂奔,奔到旗杆前端,將身一縱,搶入偏殿。
他方踏入門中,便覺熱浪撲面而來,定睛一瞧,只見殿中懸了一口盛滿沸水的大銅鑊,下方柴火正旺。銅鑊之後,一個黃衣喇嘛袒露右肩,端然靜坐,身後侍立一名紅衣喇嘛,卻是梁蕭在臨安見過的膽巴尊者。梁蕭忖道:「這黃衣喇嘛當是八思巴了?」游目自顧,卻見趙咼坐在膽巴腳下,四肢僵直,唯有一雙眼珠溜溜直轉,看見梁蕭,忽地流出淚來。梁蕭左顧右盼,不見曉霜,心中微覺慌亂。忽聽那黃衣喇嘛雙目陡睜,長聲道:「檀越請坐。」抓起一張蒲團,揮手擲出,抵達梁蕭身前一尺,忽地下旋,不偏不倚落在他腳邊。
這一擲拿捏由心,梁蕭暗暗佩服,盤膝坐下,仔細打量這位當朝帝師。只見他肌膚瑩白,眉目俊秀,面上輪廓圓潤,渾不類降龍伏虎的羅漢,卻似個飽讀詩書的儒生。當下問道:「八思巴,還有一個人呢?」
八思巴曬道:「此間只得你我四人,還有他人么?」梁蕭雙眉倒立,方要發作。八思巴卻斂眉一笑,嘆道:「善哉善哉,檀越的心已亂了呢!」梁蕭心頭一震:「是了,大敵當前,我不可自亂心旌。」按捺怒氣,道:「別人暫且不提,眼前這個孩子,我非帶走不可?」八思巴合十道:「好說好說,你我不妨賭鬥一回,勝了某家,這孩子由你處置。」梁蕭道:「怎生比法?」八思巴一笑,說道:「容某家先說一則故事。」梁蕭未知他弄何玄虛,略一沉吟,立意靜觀其變,當下點頭說道:「請說。」
八思巴微微笑道:「卻說昔日天竺有位國王,夜夢九色鹿王,美麗非凡。國王心嚮往之,張榜索求於國中……」他說話之際,雙手結為諸般手印,如蓮花,如寶劍,成方象圓,幻化如意。隨他手印變化,銅鑊上的乳白水氣漸漸凝成一頭牝鹿,昂首奮蹄,躍躍欲活。梁蕭見狀心凜,尋思道:「以內力裹住水氣,令其成形原也不難。但要如此逼肖,卻非易事。他這結印之法,便是密宗神通大手印么?」
只聽八思巴續道,「這一日,農夫發現鹿王蹤跡,告訴了國王,國王大歡喜,發兵圍獵。此時鹿王身邊,尚有幼鹿二頭,鹿王眼看無法逃脫,向國王跪拜道:」我命運乖蹇,落在大王手裡,剝皮食肉,敲骨吸髓,也是應該。但求大王慈悲,饒我孩兒性命。『國王欣然答允,哪知兩頭幼鹿卻說道:「母親既去,我倆怎能獨活,只恨年紀幼小,不能換得母親性命,情願同生共死,絕不苟且偷生。』毅然跟隨母親赴難,國王長嘆道:」鹿猶如此,何況人乎?『當即舍下鹿王,不顧而去。「隨他言語,水氣聚散開合,幻出種種獸狀人形,或大或小,若走若奔,較之皮影戲還要生動幾分,直待國王釋鹿,水氣幻象始才煙消,重歸於混沌。梁蕭雖不知這則寓言源自佛經,但言外之意卻已明白:」這喇嘛無非向我示威,讓我學這鹿王丟低服輸。「默然片刻,笑道:」好吧,帝師說過了,我也來說一則鹿的故事。「八思巴訝然道:」檀越也要說鹿?八思巴洗耳恭聽。「
梁蕭緩緩道:「卻說某山之中,生有一頭牡鹿,俯飲清泉,仰食野果,也算逍遙快活。」雙掌虛拍,一掌以「陷空力」內收,一掌以「滔天勁」外鑠,後者也是六大奇勁之一,威力奇大,若全力使出,大有怒浪滔天之勢,這兩大奇勁一放一收,又成六大奇勁之「生滅道」,濤生雲滅間,白氣凝結成團,狀若牡鹿縱躍。八思巴微露訝色,贊道:「好掌法。」
只聽梁蕭續道:「卻說這一日,牡鹿去溪邊飲水,草中躥出一頭蒼狼,將其撲食。蒼狼饜足,尚未離去,卻又來了一頭猛虎,蒼狼力弱,慘遭猛虎吞噬。猛虎躊躇滿志,返歸巢穴,哪知半路之中,又與一位獵戶狹道相遇,獵戶驍勇,以葯箭鋼叉殺死猛虎,滿心歡喜,扛虎返家。怎奈山路陡滑,獵戶失足跌落懸崖,連人帶虎摔成粉碎,屍身散落草莽之中,被蟲豸鑽咬,不久化為骷骸。蟲豸朝生暮死,軀殼朽壞,歸於土壤,土中草木重又生長。這一日開花結果,終又引來一頭牡鹿……」隨他掌力變化,水氣先後變為蒼狼,餓虎,獵人、草木、蟲豸;須臾之間,演出一個小小的生死輪迴。直待牡鹿重出,梁蕭方才拂散煙雲,道:「所以說,帝師今日獵鹿,來日未始不為鹿所獵,天道循環,應驗不爽。」
八思巴闔目冥思半晌,忽道:「好寓言。」輕輕一笑,拈指道:「膽巴!」膽巴應聲上前。八思巴淡然道:「我且問你,大手印之中,共有幾多印法?」膽巴恭聲道:「分為四十九大手印,一個大手印包含四十九中手印,一個中手印含有四十九個小手印,三者迭乘,共計印法十一萬七千六百四十九門。」
八思巴道:「善哉,且問修習至今,你共得幾多手印?『?膽巴道:」膽巴魯鈍,僅得三千。「八思巴嘆道:」想為師十五歲時,便會三千了。「膽巴惶恐道:」師尊天縱奇才,遠非膽巴可比。「八思巴搖了搖頭,道:」但十八歲時,為師心中卻只記得三百手印,又過八年,僅記得三十了……「膽巴一怔:」哪有越記越少的道理。「心中疑惑,卻又不敢擅問,只聽八思巴又道:」膽巴,你權且猜猜,現如今,為師還會幾多手印?「
膽巴不覺額上汗出,呆怔半晌,方才攏眉合掌嘆道:「恕膽巴駑鈍,猜不出來。」八思巴一揮手,飄然拍出,只見大鑊下篝火旺盛依舊,大鑊之上,卻瞧不見一絲水氣。八思巴悠然道:「誠所謂萬法歸一,為師現今只得一法,便是這八思巴印!」膽巴愣在當場,茫然不解。
梁蕭笑了笑,揮指點出一道銳風,將八思巴封住大鑊的掌力沖開一隙,濃白水氣洶湧而出。八思巴左掌拍出,又將罅隙堵上。梁蕭所使乃是六大奇勁的「滴水勁」,所謂滴水穿石,「滴水勁」聚力於一點,堅無不摧。八思巴一手捏印,一手阻擋梁蕭指力。頃刻間,梁蕭出手好似強弩利箭,越發密集。八思巴眼見難以封鑊,兩掌乍分,自水氣中化出一頭牡鹿,低角沖向梁蕭。梁蕭深知這牡鹿看似虛幻,實則蘊藏極大威力,當下舒掌化出蒼狼之形,二獸捉對兒廝殺。八思巴手一揮,又變猛虎撲狼,梁蕭化出熊羆,來攥猛虎,八思巴口宣佛號,化出蛟龍騰空,宛轉射落,梁蕭雙掌忽交,變出一把大剪刀,向蛟龍攔腰剪到。
八思巴見他使出這種孩子氣的招術,不覺莞爾,雙掌一合,水氣倏然凝聚,變成一尊自身形象,盤膝合十,鬚眉畢顯。那「剪刀」與它一觸,頓然煙消。膽巴見狀,逮然有悟,脫口叫道:「善哉妙矣,好一個萬法歸一,好一個八思巴印。」
梁蕭聽得這聲,心間猛可流過朝雲墓前,曉霜念過的那首偈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梁蕭胸中豁然而開,忽地撒去掌力,任憑那尊雲煙法相飄然迫近,微微笑道:「區區八思巴印,何足道哉?」八思巴聽他大言炎炎,心中不豫,淡然道:「檀越還有高招么?」梁蕭搖頭道:「高招沒有。但請問帝師,誠所謂萬法歸一,那麼一歸何處?」
八思巴渾身一震,雙目大張,向著梁蕭呆望片刻,低眉嘆道:「善哉善哉,某家輸了。膽巴,你將這孩兒與他吧」膽巴詫道:「上師……」八思巴嘆道:「佛門弟子以佛法為先,武學小道爾。佛法既敗,某家還有何話可說?」膽巴無奈,伸手拍開趙咼穴道,趙咼跳起來,奔到梁蕭身旁,叫道:「叔叔。」梁蕭抱住他道:「霜阿姨呢?」趙咼眼眶一紅,哭道:「我不知道,我醒來就在這裡。」梁蕭心中隱約感到此中似有一個極大的陰謀,但真相如何,卻如隔霧看花,一時難以洞明。猶疑間,忽聽蓬然大響,牆壁破開一個窟窿,花生灰頭土臉闖將進來,一見梁蕭,大聲嚷嚷:「梁蕭,他們兩個打一個,俺打不過啦。」說話間,龍牙、獅心隨後縱人。龍牙臉色慘白,獅心笑容不改,但俱是眉間泛青,顯然尚未復元。
梁蕭站起身來,淡淡地道:「花生,你帶咼兒先走。」花生一愣,道:「你呢?」梁蕭道:「我隨後便來。」
花生摸了摸光頭,笑道:「俺去師父那裡等你!你要和曉霜一起回來!」梁蕭點頭道:「那是自然。」花生見他舉止從容不迫,大感放心,呵呵一笑,抱起趙咼便向外沖。龍牙、獅心同聲呵斥,橫身阻擋。梁蕭忽地搶出,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二人在他手底吃盡苦頭,早已是驚弓之鳥,梁蕭掌風未至,二人便匆忙閃開,花生趁機掠出偏殿,一道煙走了。
八思巴嘆道:「檀越人已到手,怎地還不走啊?」梁蕭冷然道:「大師健忘了些。還有一個人在你手裡,我怎麼會走?」八思巴斂眉笑道:「你說得是那女子?好,檀越若有耐性,再聽某家說個故事!」梁蕭忖道:「曉霜果然在他手裡,哼,瞧你還弄什麼玄虛?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心意已決,頷首道:「請說。」八思巴長長嘆了口氣,緩道:「卻說從前,有個孩子自幼出家。他年少聰明,經文過目成誦,抑且口齒便給,擅與高僧辯論。」梁蕭莞爾道:「這說得是帝師自家么?」八思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說道:「卻說那一年,小孩還未滿十三歲。蒙古大軍進逼吐蕃,小孩與弟弟隨叔父去見蒙古大汗,求他不要進犯吐蕃。但蒙古大汗不理睬他們,小孩的叔父得病死了,只留下小喇嘛與他小弟弟。幸好,大汗的兄弟四王爺喜愛小喇嘛,收留了這對兄弟。小喇嘛費盡唇舌,僥倖說服了四王爺,讓他信奉我佛妙諦,兵馬不入吐蕃。誰料天有不測風雲,這一天,四王爺帳下來了一名老喇嘛,他與小喇嘛宗派不同,但本領高強,能言善辯。他污衊小喇嘛出身邪派,妖言惑眾。四王爺將信將疑,下令小喇嘛與他鬥法,並說倘若敗了,就趕走老喇嘛,倘若敗了,就處死小喇嘛兄弟。小喇嘛年尚不滿十五,修練不足,但為活命,也唯有拼力苦鬥。這一場鬥法,足足較量了一個時辰,小喇嘛被對方逼到帳角,眼瞧便要輸了……」說到這裡,他忽然住口,梁蕭問道:「後來如何了?」
八思巴眼中露出追憶之色,幽幽嘆道:「後來么?恰逢觀戰的賓客中有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他年齡不大,但武功很好,他見老喇嘛以大欺少,大為不平,便趁眾人不備,偷出帳外,悄悄站在小喇嘛背後,透過帳幕,將內力度人他背心。小喇嘛得了幫助,一舉打敗老喇嘛,不但保住了性命,更僥倖做了四王爺的上師。從那時起,小喇嘛便悄悄發誓,如有機會,定要報答這位恩人。」梁蕭點頭道:「這人善助弱小,是條了不起的好漢。只不過,大師的往事與今日何干?」八思巴道:「非也非也,大有干係。倘若這位恩人求我相助,某家是否答應他?」梁蕭沉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焉能有恩不報?」八思巴道:「檀越說得是,八思巴修行半生,終究勘不破這恩怨二字。唉,既然如此,檀越請再接招吧!」雙掌一合即分,猛然拍出,梁蕭莫名其妙,但這「八思巴印」來如驚雷,唯有以「碧海驚濤掌」抵擋。
兩人遙遙發掌,每交一掌,便各退寸許。掌力一時越發越頻,風聲滿天嘯響。換作平時,鹿死誰手,尚難逆料。但梁蕭人寺以來,連場苦鬥,已然疲態顯露。八思巴卻以逸待勞,精力正旺。不一時,只瞧得梁蕭頭頂升起縷縷雲氣,雪白濃重,筆直若柱。其他三人見八思巴勝券在握,紛紛相視而笑。
又斗兩招,梁蕭一聲大喝,一記「滔天勁」掃中銅鑊下的柴火,火星進射,落向八思巴,八思巴揮掌拂開,正欲反擊,忽見梁蕭大袖撣出,拂中大鑊,這一拂用上了「渦旋勁」,大鑊忽碌碌急速旋轉,騰空而起,攪起一大股沸水,狀若一條水龍,飛至八思巴身前。八思巴慌忙撤回掌力,將沸水盪開。梁蕭佔得先手,掌力綿綿不絕,攪得沸水柴火此起彼落,向八思巴涌到。八思巴武功雖高,但這般水火交煎,殊難抵擋。不一陣,光頭被滾水濺上,疼痛之極,衣角也被火星點著,騰騰騰地燃燒起來。
膽巴尊者見狀,忍耐不住,拗起地上青磚,舉手擲出,只聽當得一聲大響,大鑊洞穿,沸水一泄而出,將篝火浸滅。一不做二不休,龍牙、獅心也各各出手。但四人抑或心裡有愧,抑或顧惜身份,雖是群毆,卻也不便一擁而上,只是各守一角,輪番出手,以車輪戰法消耗梁蕭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