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神津恭介和松下研三那晚一起到早川博士在四谷的宅子登門拜訪。
研三如今完全被恭介所布的推理網所俘虜。雖然從第一高中時代,對這位密友的天才深信不疑,但是一開始還真擔心他無法解開密室的秘密,如今這麼巧妙地破解了密室的圈套,相信恭介對查出這整個紋身殺人案的全貌,也是胸有成竹,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剩下兩個嫌疑犯,恭介要用什麼對策來逼他們現出原形呢?這麼想著的研三,不由得興奮起來。
博士的家在四谷。很僥倖地沒有受到戰爭的摧殘,這棟具有歐洲風格的建築宏偉地矗立在一角。
兩人被迎進寬敞的西式客廳,研三不禁發出讚歎。客廳全部,簡直就是一間刺青的標本室。牆上連一張油畫都沒有。僅以裝在匾額圖案絢麗的刺青皮代替,奇異的收藏品布滿了整片牆。
房子的角落,擺了四尊沒有頭也沒有手腳的刺青胴體雕像,乍看彷彿是大理石雕像。
「神津先生,大蛇丸的刺青,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兇手切下軀體的部分,如果沒有馬上處理皮膚的部分,就會腐爛掉,變成沒有用的東西。」
在這裡姑且不提數量,以質量來說也不亞於東大的研究室,研三一面看著收藏品,一面問道。
「怎麼了……我可不那麼想。我想,大蛇丸的刺青一定絲毫無損,保存得完好無缺。我們能一睹雕安曠世的傑作,指日可待。」
恭介依然露出和以前一樣謎般的笑容答道。
門一開,出現的是穿著家居服、面帶笑容的早川博士。
「哦,神津君。好久不見了。」
「教授,好久沒來給您請安了。哎!一直在戰場上奔波,從中國到爪哇的時候,戰爭終於結束。不過,最近才回到國內,所以現在才來請安。」
恭介鄭重地招呼道。
「啊,別提那些。能活著回來最重要。這種毫無意義的戰爭,如果萬一有什麼不幸,對國家豈不是損失慘重。」
隨即博士的眼光移到研三的身上,略帶諷刺的口氣說:
「松下君,你多說了幾句話,害我被你哥哥整得好慘。」
「啊!真是對不起。實在是那種特殊的情況,誰都沒辦法平靜下來……」
「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於事無補。我也有錯……請坐下來吧!」
說著,三個人就坐在椅子上。
「教授,這是第二次看到您收集的藝術品,果然都是上等的精品。戰爭期間,恐怕很辛苦吧?」
「是啊!如果房子被燒了,也是不得已的事。就是為了這些東西心裡老是七上八下的。一天到晚忙著疏散時事。好不容易戰爭結束了,才又一一地拿回來,折騰得我累壞了——實在很討厭。」
「我很了解。這些可都是國寶級的標本。能夠有教授這麼奇特的搜藏家,實在是我們的運氣,連後世的日本人都會感謝。」
「你能夠了解,實在很難得。不過,現在大家都當我是怪物,說好聽一點,只不過是個怪人而已。」
「這也是勉強不來的,只好求知己於百年之後了。」
博士帶著深得我心的表情笑了一笑。拿起茶杯,恭介把話題轉到別處。
「教授,怎麼沒看到雕安的作品?」
「很遺憾……」
好像被觸及要害似的,博士臉上的肌肉僵硬扭曲。
「很可惜,獨缺雕安的作品。不過,雕宇、雕兼、雕金、雕五郎這些名家的作品,全部都有。就是少了雕安的作品。原來我很喜愛絹枝身上的刺紋,只是被兇手搶先了一步,我的工作都搞砸了。真是個恐怖的搜集狂,要是我可沒有那個勇氣為了刺青去殺人剝皮。」
話裡帶著反駁恭介的挑戰語氣。
「的確是個恐怖的殺人魔。不過教授為什麼不提出不在場證明呢?在松下君面前說句難聽的話——一旦惹火了警察先生,恐怕不會輕易地放過你。教授,為什麼要冒著危險,惹這個麻煩呢?」
「話是這麼說不錯,不過,神津君,說話要有分寸。你把我跟這件案子扯在一起,是什麼意思?不錯,那天是我發現屍體的。不過松下君也在場,而且絹枝和我之間毫無瓜葛,我根本就沒有任何殺害她的動機。竹藏的死,我得到將近一百萬的錢,所以竹藏被害,我不能脫離嫌疑。可是殺了絹枝,我又不會多分到一毛錢,那一分都到最上久的口袋裡去了。所以我根本和絹枝被害的案子,一點利害關係都沒有。只為了喜歡刺青,就想去殺人,我才不是那種傻瓜。」
「哎!博士你扯遠了啦!」
恭介提醒他,微笑地說道。
「我跟這件案子毫無關係,那天晚上,我到哪裡去了——那是我的自由。一般人哪有那麼巧的,剛好有不在場證明。如果我是搜查課長,相反的,那些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反而可疑。神津君,你說對不對?」
「對啊!假如提到的兇手,有不在場的證明,那兇手是個三流的角色。」
「你說的一點都不錯。日本的警察辦案,應該要科學一點。聽說已經改善很多,以前哪——只要有一點嫌疑,就要關在拘留所兩三個月,然後嚴刑拷打,強迫他招供,這種情形不少。說真的,關在那種地方一兩個月,大部分的人都會受不了,乾脆承認自己是罪犯。」
「真的嗎?」
恭介端著紅茶的茶杯,停了一會兒思考著。
「可是,教授,你當時默默地把底片收起來,不太好吧?」
「哦!為了那件事受人責備,實在沒辦法。當時我的怪癖又犯了,看了那個東西很喜歡,不由得就把它揀起來,放進口袋裡。如果我真的是兇手,怎麼會等松下君注意到那個東西,才要藏起來,收為已有,我怎麼會那麼傻呢?」
「你說的很有道理。」
「哎,末世就快到了。神津君,你對最近的社會狀況有什麼看法?」
博士並不想碰觸這件案子,因而轉開話題。
「哦,我剛回來,到底怎麼樣……」
「百鬼夜行——就是現在的情況。全日本八千萬人都發瘋了。主要的糧食配給不是遲發就是不發,雖然如此標榜低物價政策;但是到鄉下買糧食的行為是要取締的,而且煙草及汽車的租金則一直提高。這個世界全倒反了,石頭會動,樹葉會沉,魚愈大反而愈容易從網裡溜走,像我這種正直的人實在搞不懂什麼政治。如果年輕四十歲,我一定投身做強盜。」
「博士,您在戰爭的時候,就對軍方冷嘲熱諷,現在戰爭結束了,您還是這麼反對。」
「難道你不覺得那些相信大本營發布消息的人,頭腦實在太簡單了嗎?剛開始發布消息,每天敵人的航空母艦及戰艦有數只被轟炸沉沒。後來我簡直無法相信敵人的造船能力可以趕得上戰爭無情的摧殘,實在麻煩,就不再計算戰果了。記得最後一次是六十幾艘被擊中,雖然發布的戰果輝煌,但是,事實上,對大型B29戰鬥機,根本招架不住。到最後連竹槍都使出來,真是叫人慾哭無淚,而且每天還塗油保養,這不是太荒唐了嗎?恐怕接下去就要叫我們練習丟石子、用弓箭把B29打下來。還好,戰爭結束了。」
博士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些惡毒的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
「那博士你還下棋嗎?我記得出征前,討教過一兩次,那時候我們不分上下……」
打斷像流水般嘟噥個不停的博士,恭介問道。
「哦,下棋啊!我想,你年紀輕,一定很有進步。」
「不,一點都沒有。當軍人,哪有時間下棋。」
「隔下好久了。我們來一盤較量看看。松下君,沒關係吧!」
「請吧!反正我都是站在旁邊觀戰的角色。」
博士按鈴,叫女傭準備棋盤和棋子。恭介拿了黑棋行禮示意。
恭介為什麼挑這個節骨眼下棋呢?——研三無法理解。
英雄從容氣吞山河,這麼寶貴的時間,怎麼白白浪費掉呢?研三愈想愈生氣。
但是恭介的表情,像死灰一樣的冷漠,看不出來他下棋的時候,是不是在想下一步搜查的手段。恭介看起來,除了費心布置棋盤上的黑棋之外,別無雜念。
一開始布棋的時候,黑棋看來比較有利。從左上角開始的戰鬥,慢慢地延伸到中央,沒有活眼的黑白棋陣,廝殺得難解難分。
「神津先生,看來還少了一點。」
博士破顏一笑。
「只要把棋子弄個活眼,黑棋還可以贏兩子。假如教授讓子,我反而會輸。」
恭介鄭重地叩頭。
一小時緊張的時刻終於過去,博士輕鬆地點煙。其實,恭介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教授,有好東西給你看。」
他從皮包里取出裝在信封內的六張照片給博士。看著照片的博士,臉上浮出難以形容的表情。
「果然,這是自雷也,絹枝的大蛇丸,還有我揀到的綱手公主吧!」
拿著綱手公主照片的博士,手微微地發抖說道。
「這張照片,怎麼會到你手中?是誰、什麼時候拍的?」
博士剛才說話諷刺的語氣,已經全然不見,他的態度變得非常認真。
「其實,這幾張照片是絹枝在競艷會那天交給松下君的。自己兄妹三人身上的刺青,好像有什麼秘密似的,她胡亂地說,自己覺得會被殺掉剝皮。而且要松下君去她家,要把詳細的內情告訴他,結果等他一到,事情已經變成那樣——她的秘密也無人得知了。根據最上久說,這張照片貼在相簿最前面,不過那頁已經破損了,所以就算會有說明的文字,現在也無從查起。奇怪的是,她的哥哥常太郎只看了照片一眼,就看破事情的秘密。他後來打電話給松下君說,三天一過,秘密就要解開,可是三天還沒到,人就被害了。」
恭介鄭重其事地說明。
「哦!這樣嗎?」
博士默默不語,煙瀰漫了整個屋子。使出最後一張王牌的恭介,執拗地纏住博士不放。
「教授,教授,你為什麼把案子和非歐幾里德連結在一起?」
「那是因為密室布置得天衣無縫的緣故。只花一點點時間,就能夠完全地做到這種地步,至少是一種天才。天才所想出來的東西,普通人是很難理解的。神津君,你對數學很拿手,你大概可以了解。在數學問題方面,解答問題比作問題更難的情形也有。」
「你騙人。教授你會聯想到非歐幾里德,應該是另有原因。」
「你說什麼?!」
博士好像有點吃驚。恭介和博士的視線,一瞬間像白刃般交錯,在空中進出火花。
「教授,請你明白地說出來吧,教授您到底為什麼要揀那張底片,為什麼不肯和警視廳合作,實話實說吧?」
「像我這種搜集狂的行為,哪裡解釋得清楚?我的心裡,還有另一個自我。另一個我,偶爾會做出乎意料的事,那種行動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
「教授心中的教授,愛上了另一個女人,雖然心懷憎惡、輕蔑,但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她忘情——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
「哪有……這種道理!」
「教授,你的的確確知道這件案子的秘密。那個女人——藏在犯罪背後操縱一切的X的真相,你應該知道的。」
博士一言不發。像死亡般沉寂了一會兒,恭介隨即告辭出門。
恭介不肯罷休,對到大門送客的博士,又同過頭來給予最後一擊。
「教授,現在我了解教授不肯提出那天晚上不在場證明的原因了。只要花一點點時間,就可以查出來教授那天晚上到哪裡幹什麼去了,這件事很簡單就可以辦到。我想,至少是個不好讓警察知道的地方,為了名譽著想,不論冒什麼危險,都要守口如瓶——教授,我說的沒錯吧?」
博士的臉上毫無血色,勉強支撐住好像要倒下的身軀,倚著牆說:
「神津君,你真是個可怕的人物……」
他呻吟般地低聲自言自語。
當晚,離開博士的家,恭介完全不談這件案子。和研三分手的時候,才說:
「再兩三天這件案子就可以解決了——請跟你哥哥講,讓他安心吧!」
就只留下這麼一句話。
研三一回到家,他的哥哥松下英一郎就迫不及待地問他:
「研三,怎麼樣?今天的戰果……」
「根據大本營發布的消息顯示,一艘敵軍的航空部隊在我軍的急起直追下,雙方於是展開激烈的殲滅戰,預定還要兩三天,海戰可望結束。」
「本海戰叫做神津作戰吧?」
兩人不由得同聲大笑。像這樣開懷暢笑的情形,自從命案發生以來,倒是第一次。研三的躁鬱症,馬上由郁轉到躁。
「博士那邊的情形怎麼樣?是黑的,還是白的?」
「教授是白的,神津是黑的……殺得很痛快。神津恭介用很漂亮的攻法,結果勝了兩子。」
「你到底在講什麼?」
「棋賽的勝負。」
「開什麼玩笑。」
「哎呀,哥,您不要生氣。結果早川先生的秘密,通通被神津先生挖出來了。非歐幾里德幾何學這句話的意思是表示,博士除了太座以外,還愛上了一個女人。恭介還說,只要再花點時間,就可以查出博士那天晚上的行蹤。」
「神津的話,如果真的實現了,那我這個搜查課長就辭職下台,推薦他做繼任的人。」
聽起來,松下課長的話可不是開玩笑的。
翌日午後,按照預定的計劃,恭介和研三一起到最上久的家拜訪。
「對不起,兩位,昨天我不在……今天早上十點才回來。」
最上久略帶倦意的臉孔,出現在客廳。大概是繼承了哥哥的遺產的關係,看起來比以前略顯發福,也比較穩重,言語之間也呈現身份地位的不同。
「哎!上次實在很失禮,今天我帶了個客人來。這位神津恭介是我的前輩,現在在東大的法醫學教室作研究,他對這件案子很有興趣,想從你這裡了解些情況,所以就和我一道來拜訪你。」
「哦!是這樣啊!」
最上久似乎很歡迎他們的到來,滿面笑容地打招呼。
「歡迎你來。我是最上久。」
「我是神津恭介。久仰大名。這次令兄遭遇不幸,實在很遺憾。因為我專攻法醫學,最近,才從爪哇回來。從松下君那兒聽到這件事,很想調查清楚。自己沒有辦法了解的地方很多,聽松下君說,你對案情很有研究,有卓越的高見,所以特地前來拜訪。」
「卓越的高見——你這麼說,我擔當不起。」
雖然謙虛了一番,但是,被誇讚的心情還是很爽快。最上久神色愉快地說道:
「總之,被害者是我的親哥哥和他的女人——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比誰都大。自然會對這件案子,儘可能地作一番研究。我大致地組織了自己的想法,正想對松下君說,提供給他作參考。正巧你們來,我就趁這個機會說一說。不過我沒有和松下君一樣,發現屍體的時候在場,所以我揣測的都是以別人的傳聞做基礎,不敢說都沒有錯誤的地方,這一點請多諒解。」
恭介輕啜了一口熱茶。最上久開始說道:
「整件案子,第一個令我覺得奇怪的是,案子的背後隱藏著非常理智及怪異的要素。如果把兩宗殺人案,看做是一個人乾的,實在無從判斷、了解;如果認為是兩個人分別犯案,我認為比較容易解決。我相信,神津先生一定研究過這件錯綜複雜的案子。犯罪案件之所以會糾纏複雜、無從下手,多半是由於把兩件事當做一回事。」
「果然,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想過。」
恭介感嘆地說。
「像這種情形,要把甲乙兩個因素分開來想,才明了真相。最令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絹枝為什麼讓女傭休假,聽女傭的說法,是絹枝要她休假的。她曾對我說過,自己有預感會被人殺掉、剝皮,連對初次見面的松下君都說過,以常理來判斷,實在無法完全理解。」
「我對這一點也無法理解。」
恭介猶豫地回答。
「起初我對那個女人抱著同情的態度,漸漸知道詳情的時候,我覺得她是自作自受。那天晚上,她為什麼要叫稻澤來,我實在搞不懂,又不缺男人,幹嘛叫他來呢?我想,稻澤也許知道她有個情人的秘密,把這個把柄拿來勒索,所以讓她答應當夜的約會。不過死都死了,也不想多說她的壞話。哥哥居然被這種壞女人纏住。她的出身也不好,尤其身上還有刺青,簡直就是個野女人,我認為她瞞著哥哥,另外有情夫。讓女傭休假回家,趁這個時候好胡亂來。」
「紋身是野蠻的習俗——你這麼想嗎?這件案子發生以後,我第一次遇到有這種正常想法的人。」
「對一個有常識的人來說,早川叔父、哥哥以及稻澤的想法,實在無法理解。對我來說,乳房大的女人都比這個來得有魅力。」
最上久這個男人,不論什麼重要的話題,都會扯到女性論上。但是現在,最上久覺得有點出言不遜,於是馬上轉開話題。
「不過,我想哥哥並不知道她有別的男人。哥哥平常性情溫和,但是另一方面,其實猜疑心很重。尤其是對那個女人的一切,經常疑神疑鬼的。有一段時間,連我都懷疑,實在受不了……可能當中哥哥監視過她的行動,大概掌握確實的證據。會不會是為了捉姦夫姦婦而去的呢?當然,那個女人也許對哥哥的心情也略有所知。至於另一個男人,恐怕是個對刺青有偏執狂的傢伙,她把這兩個人對她的感情加在一起,所以才對松下君說出自己不祥的預感。是不是這樣呢?」
「嗯,這種情形也不無可能。」
恭介點點頭,表示贊同。
「那天晚上,就是案發的當夜。絹枝的情夫,一定到過她家。可能恰好是絹枝到澡堂的時間到的。那時候,我哥哥突然來了,他慌慌張張地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不過屋子裡可以上鎖的地方只有浴室,只好躲進浴室。哥哥進門沒有察覺到有人躲著。他壓抑住滿腔的怒氣喝酒,等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回來。他打算等機會,在對方的杯子里倒氰酸鉀。至於沒有用手槍的原因,大概是怕槍聲傳到近鄰,被人聽到,就沒辦法對付那個姦夫吧!可是一看到那個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哥哥畢竟是愛她的,不由得心裡悔懼交加。所以就沒心情去管那個男人,離開了現場。這當中,約有三十分鐘,時間十分充裕。不管誰作證,都無法一分不差地計算時間,所以他們說的話,可能有一點差錯。哥哥離開現場以後,暫時到三鷹那棟鬼屋的貯藏室避避風頭。可是漸漸地對自己所犯的罪,感到害怕,加上后侮,終於在裡面舉槍自殺,是不是這樣呢?」
「果然,那一個人已經知道了。另一個到底是誰呢?」
「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那個男人一看沒有人了,就放心地從浴室里出來。不料居然發現屍體。吃驚的他,一時只想無論如何都要逃出去。以他的身份是沒有辦法報警的。他跨出庭園,正要逃走的時候,突然感覺到隔壁二樓,有人望著這邊。他想不能就這樣走,於是又回到屋內,看著那具屍體。他比絹枝本人對她身上的刺青還要執迷。他居然想到可怕的地方,頓時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這個刺青是屬於你的,不要讓別人拿走。他好像被什麼纏住似的,就動手把屍體運到浴室,找了把鋸子將刺青的部分鋸斷,然後用絹枝的衣服包裹胴體,頭腳藏在浴室裡面,再把浴室布置成密室。他是用什麼方法,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偵探小說里有各種方法,我想一定辦得到。把胴體包著出門的時候,稻澤正巧來了。他只好躲在大門旁的樹蔭下,僥倖地躲過去。稻澤進入屋內。但是浴室已經變成密室,要發現屍體也不是那麼容易。他很放心地準備離開,但是為了慎重起見,四處張望,發現有一個男人朝這邊看,又沒辦法出去。他非常焦急地一直留在現場。不久稻澤跑了出來。由於太慌張,根本沒察覺到他。兇手避開進門的臼井,乘著沒人監視大門的空隙,逃出去把屍體處理掉。」
恭介的眼睛,好像發高燒似地炯炯發光,一直看著最上的表情。
「還有第三件命案,也可以這樣推論。常太郎從松下君那裡知道妹妹遇害、刺青的屍體失蹤的事情,大概心裡想到什麼事,就拚命地到處去搜查,終於找到那個盜走紋身屍體的男人,向他勒索,要他三天之內把錢準備好,不然就要把事情的經過統統報告警方。大概開口要不少錢,那個男人驚愕得不知所揩。雖然絹技不是自己殺的,但是既然盜走紋身的胴體,怎麼說都洗不清罪嫌。由於無法應付常太郎的要求,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以付錢為理由把他誘騙出來,然後毒殺、把刺青剝下來,遺棄屍體。我想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最上久一步步的推理,似乎是想壓倒有推理機械之名的神津恭介。聽完這一連串巧妙清晰的推論,一點都沒有矛盾的感覺,研三打心裡佩服不已。
「嗯——實在很好。你的見解非常高妙。我很佩服。我完全沒有想到兩件案子被混為一談的可能。」
恭介心生感動地輕輕低下了頭。對於一向不服輸的他來說,竟會說出這番話,實在是很難得。研三這麼想著。
「不,我的想像單純淺薄,哪裡承受得起你們的誇讚呢?」
「聽你說這些,就好像這次案子一開始就在你的計劃之下進行似的,我看你最好要有不在場證明,否則就危險了。現在依警察的作法,像你這種人的嫌疑最大。」
「真的。因為打架,被拘留了一個晚上,才免去一場無妄之災。」
「就是啊……你的運氣很好,才能夠轉禍為福啊!」
恭介和最上久互視而笑。
「那麼,那個第三號人物,就是切斷胴體、剝下刺青的男人,到底是誰?」
「我也不知道是誰。至少這個人的智慧很高,對刺青非常痴狂。只要是有這兩種特徵的人就對了。」
「不錯。像這種人,以我所知,只有一個……一點都沒有疑問。雖然這樣講,但是我還有兩三點不了解的地方想請教請教。」
「到底是什麼?」
「第一是在現場附近發現的鋸子。以你的推理,第二個犯人是發現絹枝屍體的時候,才臨時起意的。但是在那種情形下,兇手應該用手邊找得到的鋸子才對。可是,女佣人說從來都沒有看過那把鋸子。那麼,鋸子是從哪兒來的?」
「也許女傭放假的兩三天內,絹枝新買的也不一定。」
「哦,那是不一定。不過,一般家庭實在用不著兩三支鋸子。何況要買,也會買新的。為什麼要買舊的鋸子呢?」
「那……到底是誰?是不是木匠來修東西,忘了帶回去?」
「那是他吃飯的傢伙,怎麼可能會忘記!雖然如此,也沒辦法強說是犯人帶著鋸子來找絹枝的。帶把舊鋸子當禮物——破天荒的,還沒聽說過。」
「神津先生,你真會說笑。」
最上久心裡雖然不服,但是顧慮對方的面子,只好這麼說。
「假如你的推理正確,浴室的電燈亮的理由實在令人不解。那麼慎重布置密室的犯人,居然會漏掉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想都想不通。」
「關於這一點,會不會是稻澤扯謊?也許是因為他聽到自來水流出來的聲音,所以才把電燈開開的吧。」
「也可以這麼想。那為什麼沒有他的指紋呢?」
「不一定每個人都用手指頭去開燈,你大概看過那種上下操作的開關吧!也可以用手掌打開,那樣操作也很方便。」
「不錯。那暫且就認為是因為稻澤聽到水聲覺得奇怪,所以才開浴室的燈。不過,兇手為什麼要讓水流個不停呢?」
「兇手的手法雖然很慎重,但是難免有疏忽的地方。是不是為了沖洗血液,才讓水一直流不停?」
「為什麼怕血流出來?兇手並不想藏匿屍體,也不打算把行兇的現場布置成第二現場。那麼即使浴室裡面血跡斑斑也沒有關係。隨便把屍體的頭和手腳棄置在浴室的兇手,為何對血液那麼神經質?會注意到把浴室由內反鎖,以防別人發現屍體,為什麼對自來水和電燈卻毫不在意?尤其是浴室內外都有電燈開關。」
「神津先生,這好像走馬燈,議論的惡循環。」
最上久露出不悅的神情說道。
「對不起。我從以前就被人譏為希臘的詭辯論者。」
恭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最後還有一個疑問就是,兇手為什麼要這麽辛苦地把那麼重的屍體帶走?如果喜歡刺青,照第三件命案的手法剝皮就好,不是省事得多嗎?搬運又不是兩三下的工夫。照你的推論,兇手把屍體裹起來放在庭園待那麼久,為什麼庭園裡頭沒有血跡?到底兇手是怎麼處理血跡的?」
「這個……」
最上久緘默不語。恭介用道歉的口吻繼續講。
「到現在為止,我好像是一直在找你的推論的毛病,其實是得隴望蜀的心情,根本上我認為你的推理非常高明,只要稍微修正部分小缺失,馬上就可以判明真相。」
「那就對了。我再怎麼花心思想把完整的理論組織起來,也只是紙上談兵,對我來說,要想得比剛才說的更詳細,實在無能為力了。」
空氣似乎凝結停滯了。最上久鬱郁地一直抽著煙草。
「聽松下君說,你把這件案子比喻成下棋的殘局,你對下棋有興趣嗎?」
「嗯——我自己擺了一盤下到殘局的棋。這是我的作品。」
最上久說話的聲調透著幾許高亢,顯然心情好轉了,他從抽屜拿出一本雜記簿給恭介看。
恭介看著棋譜五分鐘,就說起解法。最上久發獃地盯著恭介的臉。
「神津先生,你下多久的棋了?這麼輕而易舉就解開這局殘棋,可不是外行人哦!」
「學生時代非常用功。」
「我們來下一盤看看,怎麼樣?」
「領教,領教。」
兩人隔著棋盤對坐。外行的研三,也感到雙方你來我往,殺氣騰騰。恭介挪動棋子的手指微頓,最上久打出的棋子則發出巨響,一副聲勢浩大的樣子。
雙方使出渾身解數,戰況激烈。想以一手定天下的最上久強硬地由右翼展開大反攻。恭介原本固若金湯的陣營立即潰散,將棋完全孤立無援。不過,最上久的將棋同時也被四面包圍,危在旦夕。
「到此為止。」
把棋子放回棋盤,恭介沉穩一笑。最上久鬆了一口氣,一面拭汗,一面回答:
「哎!神津先生,你的棋力實在很高強。第一次遇到業餘的高手。如果你那個棋子車,不走到那裡,不知道誰勝誰負!」
恭介微笑地行禮示意。
「有句話說——敗將不談兵,不過能和你下棋,我覺得很難得,下一局棋勝過百年知己。」
接著,又天南地北閑聊了三十分鐘。恭介在其間問了一句話:
「最上先生,你會不會畫畫?」
「怎麼問起這個?」
「哦——那邊那棟建築物看起來像間畫室。」
「哦,因為以前的屋主是個畫畫的……現在,我把它改做化學實驗室。」
「是這樣哦!難怪了,您是學應用化學出身的。在做什麼研究呢?是不是可以讓我參觀一下?」
「以前做一些氨基酸、葡萄糖,不過是為了戰亂的時候做來吃的,沒什麼值得參觀的玩意兒。」
恭介不再強求,就起身告辭。
「非常謝謝您。我想有機會再來拜訪。」
「隨時歡迎。」
最上久客氣地答道。
恭介步出大門,緘默地走在初冬的街道上,雙手插進大衣的口袋,垂著頭,兩眼的目光好像望著不存在於世上的東西。
走近荻窪車站,研三忍不住問起:
「神津先生,你知道兇手是誰了嗎?」
「我知道了。明天下午一點到警視廳,我會在你哥哥的辦公室公布兇手的名字,失陪了。」
說完,恭介轉身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