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御衣黃

第五篇:御衣黃

天一放亮,天水巷人來人往,便是喧鬧的很。

眼看時辰也不早了,巷口賣早點的顧大娘收起了攤子,然而眉目里有些疑慮,一邊擦著桌子一邊不時抬眼看向巷子深處那一家花鋪——都這個時辰了,白姑娘居然還沒有如往日一般開門出來吃早點,這可讓人顧大娘心裡有些嘀咕。

這個女娃兒看著漂亮秀氣,斯文恬靜,話也不多,可是便是看過了半世人的顧大娘、也不知道她心裡頭想的都是些啥——比如,上次提親就她莫名其妙不肯嫁曾家二公子,而一口咬定非大公子遠橋不嫁,驚得做伐的她左右為難,雖然後來曾老夫人一心要收這個孫媳也從了她、可二公子的母親謝三夫人可算是給氣了個青白臉,只怕白姑娘嫁到了曾家也沒安分日子過了……

想著,顧大娘就嘆了口氣,把一疊餛飩碗收起來。就是,哪裡有女子自己大咧咧開口要挑夫婿來去的?這白姑娘,人雖然好,可種種舉動實在不像一個沒有出閣的閨秀呢。

才想著,忽然耳邊就有一陣呼喝,伴著開道的人聲洶湧而來,顧大娘一個避讓不及,在借口尚未收起的椅子桌子便被一腳踢得飛了出去:「退開,退開!不許擋路!」

一條凳子不偏不倚砸到顧大娘手上,痛得她一聲哎呀放開了手,一疊的碗便砸碎在腳下。大娘心痛,見裡面有幾個尚未碎,便不由俯下身去撿。一彎腰,只覺後背上驀然吃了一記,痛得她哎呀一聲,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死婆子,還不滾開!」用馬鞭點著她,被簇擁著過來的一個錦衣胖子一聲冷笑,回頭招呼,「小的們,給我快些跟上!去前面那個花鋪兒!」

只聽隨行小廝們一聲答應,一行人如風捲殘雲般跑了過去。

「顧大娘,沒事吧?」等得那群人過去,旁邊針線鋪的秦寡婦才躡手躡腳的過來,扶起她,看著滿地的狼藉,低低罵了一聲,「一群狗仗人勢的傢伙!」

「是、是哪家貴人啊?這麼橫?」背上挨的那一記痛入骨髓,顧大娘掙著起來,問。

秦寡婦尖瘦的臉上登時有不屑之意,冷笑一聲:「什麼貴人?也不過一群奴才罷了!——是徐侍郎的那個管家馮胖子帶了一群小廝罷了。狗仗人勢!」

「呀,就是那個最近臨安上下都說得了秦丞相青眼相看的那個徐侍郎?」雖然不諳時局,但是天子腳下的人多少也聽說過一些這個新近變得炙手可熱的新貴的名字,「聽說他連著三年年年陞官,現在都快是副宰相了吧?難怪他的奴才也那麼神氣。」

「神氣什麼?不過是奴才的奴才罷了!」旁邊過來幫著打掃殘局的,是一條街上仁和藥鋪的夥計海生。識得幾個字的少年人,見識也不一樣,只是看著那群人離去的方向冷笑,「秦丞相的走狗,都不得好死!」

「噓——輕點。」顧大娘嚇了一條,拉了海生一下,「這話說不得,秦丞相厲害著呢!岳爺爺那般的人,都被害死了,你想找死啊!」

一邊說著,大娘一邊無不擔心的看著巷子深處——果然如她擔心的、那一群人在尚未開門的花鋪前面停下,錦衣馮胖子跳下馬來,氣勢洶洶地令人上去拍門,一時不開,居然要指揮小廝們砸了門。

白姑娘……白姑娘該不會有事吧?她那樣古怪的脾氣,難道得罪了徐侍郎?

一想到此,顧大娘打了個寒顫,手足無措。白螺姑娘好歹也和她認識了好幾年,雖然表面淡淡的,但是對她照拂卻是頗深——她也從心裡喜歡這個有些奇怪的女孩子,想方設法的給她找好歸宿……如今,好容易白姑娘終生有靠,這當兒上難道要出事?

顧大娘顧不得背上劇痛,也顧不得收拾被砸爛的攤子,只是對秦寡婦匆匆交代了一句幫忙照顧一下攤子,便顫顫的顛著小腳直奔幾條街外的曾家。

徐侍郎如此的權勢……如果萬一真的白姑娘有什麼事,百花曾家是唯一能指望幫忙的了。雖然不過是花木行當的人家,但是卻出入達官貴人家,結交頗廣,想來也是能說幾句話的。何況白姑娘是曾家長孫未過門的媳婦,不找他們、還找誰呢?

顧大娘顛著小腳走著,只恐來不及。

「咳咳,咳咳……」梳子啪的一聲掉落到地上,白衣女子捂住嘴劇烈的咳嗽起來,用手輕輕捶著自己胸臆,然而依然止不住,不由咳得彎下腰去。

「姐姐,姐姐!」架子上的白鸚鵡驀然驚慌起來,尖聲叫著,撲簌簌飛過來落在白螺身邊的一株木蘭上,黑豆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轉著,彷彿不知如何才好,空自著急半天,最後只是伸出爪子抓抓白螺的肩頭。

「沒、沒事。」白螺對著雪兒勉力一笑,然而手卻是不由自主的因為劇痛而顫抖。

她手指痙攣地抓緊了衣襟,那柔白的肌膚上,每一處指節都慢慢滲出血來!

「姐姐!」再也顧不得已經是清晨,鸚鵡飛了起來,半空收斂翅膀,撲簌簌落到地上時已經化為一個二八年華的垂髫少女,撲過去一把扶住了白螺,感覺花鋪女主人全身滾燙,微微顫抖不止——更可怖的是,透過白衣,依稀可見全身每個關節之處都有殷紅的鮮血絲絲縷縷滲出。

「沒事……今天是三十,老毛病犯了而已……」斷斷續續的,白衣女子苦笑著說,「今兒看來是不能出去開鋪子了,似乎痛得比以往厲害些,得養將半日才行。」

「真狠……那些傢伙真狠啊!」看到白螺身上的血跡,雪兒恨恨咬牙,眉間都是憤怒,「罰玄冥大人永世輪迴、姐姐謫入凡間也罷了,還要生生拆去一身的仙骨——姐姐也是好樣的,那時這般撕心裂肺的刑法、竟也一聲不吭地全承下來……」

一邊說著,雪兒一邊上去關門,一邊猶自恨恨:「這些都罷了,居然這拆骨裂體之痛每到月圓之時都要發作一次!幾百年都是這樣!那幫傢伙真狠毒啊!」

「別多嘴……扶我先坐下。」身上的血越滲越多,然而白衣女子只是輕叱了雪兒一句,顯然體力已經不支,她扶著身邊的花木,臉色蒼白如雪。

雪兒眼見得白螺情狀不好,忙忙的過來扶住了她:「依我說、姐姐也別等成親再去見玄冥大人了,先去私下要了花鏡回來是正經的——有了花鏡護著,姐姐的苦或許能受的少些。」

一邊說,雪衣少女回頭找著了門閂,準備將半掩著的門關上。

「幾百年都這樣了……哪在乎多受幾個月?」白螺微微咳嗽著,苦笑回答,想了想,從腰間解下一把琺琅鑰匙來遞給雪兒,「你替我去院子里采一些龍膽白薇來,服了便好了。」

雪兒不敢怠慢,接過鑰匙,繞過屏風去,打開了院子的門走了出去。

房內極安靜,白螺略微急促的呼吸響起,身上的血一點一滴滲出,浸透紗衣。

寂靜中,忽然花鋪的門被人敲了起來,粗魯的大喊:「有人么?我家老爺要來買花了!快點開門!」

「今天花鏡不開張,請回。」那樣飛揚跋扈的驕橫氣息激起了女子的怒意,白螺壓了一口氣,也不開門,只是坐在那兒對著門外的人回道。

「我家老爺要買花!不開門也得開門!」外面那個家奴地氣焰更加囂張,顯然已是不耐,把門擂得山響,「小小花鋪,也敢這般託大!——不開?小的們,給我把門砸了!」

白螺取了一件厚點的黑色夾衣披在滲血的白衣外頭,扶著桌子站起來,不等外面人動手,徑自開門出去,眼睛一掃那群人,冷冷道:「誰說要把門砸了?」

白螺取了一件厚點的黑色夾衣披在滲血的白衣外頭,扶著桌子站起來,不等外面人動手,徑自開門出去,眼睛一掃那群人,冷冷道:「誰說要把門砸了?」

「是老子我說……」馮胖子眼睛斜到額頭上,氣勢洶洶,然而話說到一半忽然就不由自主噤口——開門出來的年輕女子雖然一臉病容,但是眼裡居然有冰雪般冷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一眼掃過來、不知為何連他都口吃起來。

「白姑娘,在下不過說笑而已。」馮胖子的眼睛立刻回到原位置了,打著哈哈,甚至不自禁的露出了只有在徐老爺面前才有的點頭哈腰,「姑娘莫當真,莫當真——我家老爺吩咐小的來貴鋪買花而已。」

「買花?我還以為是抄家呢。」白螺冷笑了一聲,徑自轉身,「抱歉,今兒花鏡不開門,請改日來。」

「白姑娘!」一見她要關門,馮胖子臉色也變了,然而被她的氣勢壓著,也不敢莽撞,只是一把拉住門,急急道,「白姑娘,你這麼說、我可怎麼回去跟我家老爺交代?我家老爺聽說貴鋪有一株御衣黃,特命我來求姑娘出讓的。」

「御衣黃?」一時間,白螺的手頓了頓,眼裡閃過詫異的光,第一次抬眼看了眼前這個錦衣胖子,「莫不是你家老爺聽錯了,御衣黃是牡丹中極品,外面賣到千兩紋銀一株仍然難求——花鏡小小鋪子,哪裡有。」

「我家老爺聽人說了,這臨安如果還有御衣黃、那便是白姑娘的鋪子了——說話的是花木名家,可不會亂說。」見她否認,馮胖子急了,眼睛一瞪幾乎冒出凶焰來,「我家老爺命我無論如何都要從姑娘這裡求了花來!」

「無論如何?」白螺冷笑起來,眼裡有譏誚的光,「可惜,我無論如何也沒有花可以給你家老爺。」

「沒有?」馮胖子再也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撐開了門,「我就不信會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你自己看吧。」白螺也不阻止,她的手只是暗自抓緊了門,劇痛讓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這裡沒有御衣黃——一株牡丹也沒有。」

馮胖子眼睛瞪得如銅鈴大,看著房中滿堂花木,也不知在找什麼——白螺冷冷看了他一眼,這種人、或許連牡丹和芍藥都分不清吧?

「果然沒有。」然而,出乎意料,馮胖子看了半天,居然直起身子沮喪說了一句,「老爺府上以前種了一株御衣黃,我還看過它開了最後一次花——好歹我也認得。」

「你們府上種過御衣黃?」這樣的無心之語,在白螺聽來卻是暗自一驚,脫口問。

然而馮胖子沒有說話,一雙眼滴溜溜亂轉,驀地看到了屏風后那半掩著的扇門——門后透出隱約的翠色,胖子嘿嘿笑了起來:「白姑娘——原來你這裡還有個後院?讓我進去找找、看有沒有御衣黃?」

「不行!」顧不得身上痛楚,白衣女子驀然過去,一把拉住了門,「這個院子進不得!」

看到白螺嚴肅的神色,馮胖子更坐實了牡丹必然種在院中的想法,一邊嘿嘿笑著,一邊卻毫不客氣的把門猛力一推,搶身出去。

「哎呀!」剛跨出去,眼前猛然一花,額頭上重重挨了一下,只痛得他叫出聲來,捂著額頭,只覺有什麼粘稠的液體流下來,馮胖子情急,也不顧得什麼了,一疊聲只叫,「小的們,給我過來打死這個婆娘、砸了鋪子!」

手下發一聲喊,齊齊從廊外搶身進來,個個凶神惡煞般操起棍子就砸。

「誰敢!」陡然間一聲清喝,一道白影忽然如同穿花蛺蝶一般掠出,在堂上的人群中幾個起落,只聽一片「哎呀」「喔唷」之聲不絕,徐府那群家丁登時跌了一地,馮胖子驚魂未定,只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垂髫少女叉了腰站在堂中,一手提著一條金絲編就的軟鞭,另一手裡握了滿把青草,恨恨瞪著他。

「雪兒。」白螺苦笑,微微咳嗽了幾聲,只覺身子骨彷彿要碎裂開來。

「姐姐,姐姐,你沒事吧!」那個叫雪兒的少女看見她的臉色,登時顧不上別的,搶過來扶著她。然而已扶住白螺的手,雪兒臉色便是一變:觸手處、手肘上的衣衫一片濕熱——竟是鮮血滲透了重衣、將披著的外衣都濕透!幸虧黑衣色深,血浸透也不顯。

「姐姐,你快休息。」雪兒慌忙扶著白螺在椅子上坐下,眼睛掃了那群在地上哎呀叫痛的家丁們,惡狠狠,「你們快給我滾出去!不然姑奶奶一人再賞一鞭子!」

眾人看到少女鞭梢一揚,個個來不及起身就連滾帶爬出了門去。

「慢著,」馮胖子遲疑了一下,但是還是懼於雪衣少女的鞭子,剛要出門卻聽得白螺背後叫了一聲,「你留下,我有話問你。」

馮胖子一哆嗦,想也不想的卻是一步跨出門外,拔腳就想跑。

「滾回來!小姐問你話呢!」喉頭一緊眼前一黑,彷彿什麼東西勒住了咽喉,馮胖子只覺騰雲駕霧一般,胖大的身子便往後飛了出去,啪的一聲重重落在地上,半晌起不來。

「哎唷喂,姑奶奶別打了,問什麼我就說什麼。」看到雪兒手上的鞭子,馮胖子是個乖巧人物,立刻點頭如搗蒜。

白螺喝了一口茶,也不看他,淡淡問:「你說徐府上曾有過一株御衣黃?」

「是是!不過、不過聽說三年前開了最後一次花就枯死了……」說道這裡,馮胖子擦擦額頭的汗,裝出一臉苦相,「如果不是這樣、我家老爺怎麼會來求白姑娘呢?老爺他也是逼不得已呀!」

雪兒看他做出的苦臉,忍不住噗哧一笑,冷嘲:「哦?你家老爺也有逼不得已的時候啊?——我看他一個奴才都那麼厲害,還以為你家老爺比天皇老子還威風呢。」

「哪裡哪裡……姑奶奶莫要再說笑了。」看到那個提著鞭子的小丫頭的笑臉,馮胖子可是嚇得全身一哆嗦,連忙回答,「我家老爺也不過是一個侍郎,秦丞相要他做什麼、他哪裡敢拂逆了半分?」

「秦丞相?」白螺倒是微微一怔,放下了茶盞,「你說的可是秦檜?」

「阿彌陀佛……秦丞相的名字可不是隨便能叫得的。」聽到白螺的話,馮胖子又是全身一哆嗦,「他老人家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啊……」

「呵,」白螺瞥了他一眼,冷笑,卻只是道,「是秦丞相讓你們老爺去找御衣黃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我們怎麼敢打擾姑娘您?」見白螺不說話,馮胖子以為秦丞相這三個字、果然也是鎮住了這個女子,便開口說了出來,「三年前他老人家在我們府上看過那株御衣黃,大加讚賞,說是絕世奇葩——我家老爺向來成人之美,就挖出來送了丞相大人。……當然,以秦丞相和我家老爺的交情,一株花算什麼?」

然而白螺臉色卻越發蒼白起來,雪兒在一邊見得不妙,微微躬身低語:「小姐,要不要先歇著?等一下再問這個奴才也不遲。」

「不用。」白螺卻是擺擺手,只是對馮胖子道,「但是那株花移到了丞相府邸上、當年開了花后就枯死了,是不是?」

「是啊!」馮胖子一拍腿,痛心疾首,「那可是千兩銀子都買不來的花啊!」

「就知道銀子。」雪兒冷嗤,「快說正事!」

馮胖子又嚇得一哆嗦,忙忙道:「是是!——本來花敗了也就罷了,秦丞相花園裡多的是奇花異草。不過……不過今年八月是韋太后五十五壽辰,當今皇上是個孝子、為了討老人家歡心要打張宴席。韋太后她老人家八月生辰、是牡丹花神主的月份,偏偏南渡以後宮裡新建的御花園、沒有絕品牡丹可以賀壽,皇上不免頗有失望……」

「所以秦丞相就想到再來問你家老爺討取?」白螺冷笑了一聲,「可御衣黃哪裡是等閑能找到的?」

「就是!」馮胖子聽了半天,只有這句話讓他大有共鳴,哭喪著臉,「本來我家老爺的夫人擅種牡丹,御衣黃就是她養大的——可是夫人過世以後,老爺去哪裡找御衣黃去!偏偏秦丞相不管,只說:既然當日你能找到一株,今日必也能找到第二株。……秦丞相說的話,誰敢回半個不字呀?讓秦丞相不高興了、連岳爺爺那般人都逃不過一刀,我家老爺的脖子可也是肉做的!這幾天急得他鬍子都白了。」

「呀,那誰和你家老爺說、我們花鏡里有御衣黃了?」雪兒問。

「雪兒。」白螺卻是忽然一擺手,莫名阻止了她的話,也不讓馮胖子答,只是看著他,眉間居然隱約有可怕的光,一字一字問,「那麼,告訴我,你家老爺,是不是姓徐、叫做徐國棟?」

「啊?姑娘也知我家老爺名諱?」馮胖子倒是意外,吃驚問。

白螺臉色更是蒼白,忽然把手裡茶盞重重放到桌上,茶水潑了出來,俯下身一把揪住馮胖子衣領,厲聲問:「那麼你家老爺夫人呢?夫人呢!她叫什麼?」

這次不但是馮胖子,連雪兒都嚇了一跳。感覺到白衣女子眼中可怕的光芒,馮胖子結結巴巴回答:「不、不大清楚……我們下人哪知道夫人閨名……只見、只見她出殯時候,靈位上寫著『徐葛氏』……」

「姓葛?」再也支持不住,白螺揪著胖子衣領的手垂了下去,喃喃自語,「巾兒,巾兒……你竟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馮胖子沒聽女子在自語什麼,被勒的喘不過氣,此時連忙鬆鬆領口。忽然間臉色嚇得發青——原來白螺抓過的地方、留下一個殷紅的血手印!他看向白衣女子,發現她的指尖正滴下血來,再仔細一看、原來她一身黑衣上多處有滲血的痕迹。

啊呀!」這樣可怖的情狀,只嚇得他屁滾尿流,馮胖子再也不管不顧,四腳並用往門外爬去。然而不等他爬得幾步,脖子又是一勒,雪兒揚鞭把他提溜了回來:「我家小姐沒許你走,你滾得這麼快乾嗎?」

又被摔得不輕,馮胖子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哼哼唧唧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吧,你家老爺要御衣黃是不?——我就送他一株。」然而,耳邊忽地聽得白衣女子這樣一句話,喜得他顧不上疼痛跳了起來:「白姑娘開恩!白姑娘開恩!」

將那茶喝完,把茶盞放下,白螺的手指卻在微微發抖:「好,我去院子里挖一株御衣黃給你,帶回去給你家老爺——千兩白銀一分都不能少。」

「是,是。」不料今日真的還能買到御衣黃,看來錢還是能通神——馮胖子喜出望外,點頭如啄米,「錢我現在就吩咐小的們送進來!一百兩銀子一封,一共十封,十足雪花官銀!」

「別送進來,放到廊下就是。」白螺站了起來,冷冷吩咐,自顧自轉過屏風去,退開了後堂那扇通往院子的門,消失在那一線青碧中。

只不過片刻,她便回來了,手上抱著一株兩尺高的牡丹,想來是連根新挖出,根上包了麻布紮好,托在女子手裡。懷中那株牡丹翠葉扶疏,蒼勁老枝上幾個花骨朵含苞待放,雖未吐露半分,卻已是盡得風流、婀娜無限。

「這便是御衣黃了。」白螺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牡丹,對著馮胖子吩咐,但是眼神里卻是隱秘的冷酷,「好好帶回去給你家老爺。」

「多謝!多謝姑娘開恩!」馮胖子擦了擦額頭冷汗,受寵若驚地伸過手來。

「姐姐,好端端的幹嗎要賣株牡丹給這種人?」看到那個胖大的背影樂巔巔的走了,那群家丁也七歪八倒的跟著走開,房內,雪兒嘟著嘴嘀咕,「咱們又不怕他!」

然而,白螺卻是許久沒有回答,雪兒正在奇怪,忽然聽到寂靜堂中爆發出一聲啜泣。驚愕之中,白螺驀然抓住了她的手,聲音微微發顫:「雪兒……葛巾妹妹死了。」

「什麼?」少女脫口叫了起來,「葛姐姐她、她二十年前不是好好的嫁人了么?——你那次回來還對我說葛姐姐嫁了個好人,很欣慰的樣子……怎麼會死了!」

「徐輔國……徐輔國。」白螺臉色蒼白,低著頭,半晌叫了幾遍這個名字,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連我都把你這個趨炎附勢的卑鄙小人看走眼了……!」

――――――――――

二十年前,是宣和五年。

汴梁的天津橋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勾欄瓦肆里喧鬧連天,酒樓歌館絲竹笙歌,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到處都是一片繁華昇平的景象。

「賣花!賣花!」已經遲疑了很久,眼看天色不早,橋頭上、布衣荊釵的女子終於怯生生的吆喝了第一句,同時把簍子里的花木搬到外頭,「牡丹!上品的牡丹——姚黃魏紫玉樓春,大家來看看,都是上品的牡丹!」

背簍一開,裡面的奼紫嫣紅就露了出來,吸引住了來往行人的目光。此時正當宣和年間,宮裡王公貴族耽於享樂,大興土木造園遊冶,也搜羅奇花異草充實後庭,皇帝更是設立了花石綱,天下凡是有新奇點的花草,全被人收羅一空入了汴京。

這種風氣也瀰漫到了民間,小家小戶也養株花草作為消遣,酒樓茶館里、談的多是今日某園又有何種花當季,某家得了什麼新奇花草。

何況是在天子腳下的汴梁城——女子只是一揭開背簍,登時便有眾多人圍了上去。

「我來看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一個高瘦中年人排眾而入,饒有興趣的在花前彎下腰來,細細翻看花葉花莖,一副行家裡手的樣子。

「啊?連蔡二爺也來了?」旁邊人群立刻沸騰起來,有幾人就陪著笑臉湊了上去,「您老人家都來了,就來鑒定一下這幾株花吧!蔡二爺人富貴,也當買最富貴的花了!」

「果然是魏紫!」沒有理睬那些人的阿諛,看到一株已經蓄起了花苞的牡丹,高瘦中年人吸了一口氣,忙問,「姑娘,這牡丹怎麼賣?我全要了。」

「一百兩……一百兩銀子一株。」布衣女子低下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出價。

「這麼貴?」高瘦中年人心中一喜,知道眼前五株全是難得一見的名品,一百兩算是撿了一個大便宜,然而生性精明、卻是不露聲色的壓價,臉現為難,「看樣子是姚黃魏紫——但是有的連花苞都不曾有,誰知道開出來是啥樣?」

「儘管放心。除了姚黃魏紫玉樓春,剩下來的兩株、一株是胭脂醉,還有一株是綠蝴蝶……都是好花,我不騙你的。」見對方有一口氣全買下的意圖,布衣女子眼睛微微一亮——這樣她就可以早些賣完、不用在那麼多人前拋頭露面了。

「姑娘莫開玩笑——胭脂醉和綠蝴蝶,據說洛陽才有,移到外地便多半無活。」彷彿抓住了對方吹噓的破綻,蔡二爺冷笑起來,「連大內皇宮的胭脂醉、都是洛陽一年一度在開花之時快馬送來……你居然能種出胭脂醉?笑話!吹的吧?」

「我才不是吹噓!我葛巾要種什麼牡丹、還有種不出的?」布衣女子一下子抬起了頭,滿臉憤怒,彷彿這樣的疑問大大損害了她的尊嚴。她一把抱起牡丹,眼睛里有小孩子般的抵觸,「你這樣問,我不賣給你了!」

蔡二爺本來只是冷言壓價,然而在女子抬頭怒視的剎那,卻被那樣的艷光絕色所震懾,不自禁心神一盪——真國色也!雖粗服蓬首,也難掩其美色,更何況此刻名花傾國相映,更是動人心魄。

葛巾匆匆將幾株牡丹放入背簍,準備去別處叫賣,然而方要離開,眼前卻是擋了一隻手。蔡二爺乾瘦的臉嘻笑著湊了過來,抬手拿她的背簍:「好好好,姑娘,一株一百兩就一百兩……我蔡二爺才不缺那幾個錢。隨我到我府上去取吧。」

「我不去!」葛巾憤怒,掙扎著奪回那隻簍子,「我說過不賣給你了!」

「呀,小丫頭不知好歹!——蔡二爺肯買你的花算是你的福氣了。」旁邊有幫閑開口,笑嘻嘻,「看來是個鄉下丫頭,不知道我家二爺是什麼身份吧?當朝蔡太師,可是二爺的堂兄弟!嘿嘿,還是乖乖隨我們回去,不會少了你好處。」

「我不去!我不去!」葛巾用力掙扎,卻心疼自己種的花、不肯放了那隻背簍。

「不由得你!」蔡二爺見她居然軟硬不吃,也發起怒來,冷笑一聲,「不去,就給我抓她到衙門裡去!——一個百姓哪裡來的胭脂醉,一定是從哪兒偷來的!給我抓回去問個清楚!」

「是,二爺!」幫閑們一哄而上,奪了葛巾手裡的花簍,將柔弱女子圍在中間。

「青天白日的,你們怎麼可以誣告良家?」葛巾見這等聲勢,知道今日難以脫身,心一橫就咬牙,「蔡太師?蔡太師又如何?花石綱也弄得民不聊生,誤國奸臣!」

「哇呀!居然敢當眾詆毀太師?」蔡二爺真正發起怒來,覺得眾人圍觀下不對眼前女子薄施懲罰不足以挽回面子,吩咐,「小的們,給我掌嘴!」

左右一聲吆喝,便架起那個女子,一個小廝挽了袖子、氣勢洶洶走上前去。

「誰敢!」巴掌還在空中,人群外忽然有個聲音厲叱,言語中有一股壓迫力,讓那個小廝居然頓住了手。眾人一時嘩然,轉過身循聲看去,只見一位白衣女子撥開人群走了進來,容光也是絕麗,肩上還停了一隻白鸚鵡。她看也不看蔡二爺,徑自走到那個小廝面前,手只是一揮,小廝便跌了出去。

「婆娘,你又是誰?敢來管二爺我的事?!」見打斷自己的又是一個女人,蔡二爺越發覺得面子過不去,憤怒得瘦臉發青,「來人,給我連著一起拿下!」

隨從們放開了葛巾,撲過去擒拿那個白衣女子,然而那個女子手指微動,那幫隨從們陡然間就覺得半身酸麻,動彈不得。

「妖法!妖法!這個女子會妖法!」蔡二爺叫了起來,臉色變為蒼白,但是眼睛一在女子身上一轉就移不開——天,今日難道天下絕色都雲集到這天津橋了?這個白衣女子容色居然亦是清麗無雙!眼珠子轉了轉,他叫了起來:「快給我通知府尹、派人來捉拿她!」

「蔡二爺,還要驚動府尹?」白衣女子冷笑起來,「信不信官府里的人來之前、我先取了你一對眼珠子?」手指一點,肩上白鸚鵡噗拉拉飛過去,閃電般直啄對方眼珠。蔡二爺驚叫一聲抬手,還是慢了片刻,眼角那裡已經鮮血長流。

「妖婦!妖婦!」蔡二爺心膽俱裂,捂著眼睛逃了開去,留下一群被定住身形的隨從、擺著奇奇怪怪的動作。

「葛姑娘,快走吧。」看著對方逃去,白衣女子扶起了葛巾,把花簍交到她手裡。

然而葛巾卻沒有動,眼睛直直的看著她,神色陡然間有些恍惚,忽然道:「你……你叫什麼名字?……我似乎、似乎哪裡見過你?」

你不記得了么?」白衣女子微笑著撫摸著肩頭的鸚鵡,那鸚鵡正親熱無比的對著她咕咕叫,「雖然過了三百年,你看,連雪兒都還認得你呢。」

「你……」布衣女子一震,脫口而出:「白螺天女?!」

白衣女子笑了,眼角那一粒墜淚痣盈盈:「葛巾妹妹,瑤池一別三百年了,如今可好?」

「一百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是誰」葛巾輕聲嘆息,撫摸著身側一株株牡丹,「自從離開碧落宮之後,我孤身流落凡世,再也沒有見過其他花神姐妹了。」

白螺微笑:「但牡丹花神始終還是百花之王,你看,雖布衣亂髮亦不掩國色。」

葛巾摸了摸自己蓬亂的頭髮和粗布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來。那一瞬,她濃黑的睫毛下的眼裡有無數光華流轉,一瞬間讓荊釵布裙的平民女子變得氣質高華,就似傾倒天下的皇后,竟然映的滿室的花朵都頓然失色。

「對不起」葛巾沉默半響,終於嘆息了一聲,喃喃,「當年在你和玄冥被天庭處罰的時候,我沒有站出來。你會怪我么?」

聽的她提起這件事,白螺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天庭的決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輕聲嘆息,「我並不怪你。」

「那時候,我們看到下界的慘狀,也覺得天界做的太過了一些。」葛巾的眼神里滿是痛楚,「可是我們都太怯弱,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誰敢說天帝王母的決定都是錯的?」

「錯的就是錯的。即便沒有人敢指出來,錯的也不會變成對的。」白螺低聲,「不過,妹妹無須自責。事實上我很慶幸當時的你們能夠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兩個人來承擔便已經夠了,如果再連累到任何人,都會令我們心生不安。」

葛巾不由嘆息了一聲,「整個天界,只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膽魄有擔當的——而我們,不過是一些草木人兒罷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堅守的東西罷了。」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祗看來,下界的凡人命如螻蟻,但我和玄冥卻不忍草芥視之,所以不惜以命相抗——但雖如此,我也並不認為所有神袛都應該和我們一樣。」

葛巾默然,顯然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一世,你還要去找玄冥么?」葛巾低聲問。

白螺微笑頷首,臉色寧靜平和:「那是當然」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也馬上會死啊!」葛巾卻忍不住低呼「何苦··為什麼不讓玄冥好好地在下界生活,乾脆忘記一切,像普通人一樣的生老病死呢?」

「死?死又如何呢?」白螺霍然回頭,冷笑起來「死這種事情從來不曾令我們害怕,我們所怕的,反而是被這樣的『永生』消磨殆盡了所有力量——妹妹,千百年了,你難道還『活』得不夠么?」

為這種烈烈的風骨所震懾,葛巾怔怔以對,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

——是啊···白螺天女身為百花之主,畢竟和她們這些小姐妹安全不同。她所追求的、絕不是僅僅一個玄冥。而她所堅持的,又是什麼呢?

「妹妹」頓了頓,白螺轉開話題,望著牡丹花神微笑「在我被謫入下界不久,聽說妹妹你也犯了天規離開了碧落宮,是么?」

葛巾微微紅了臉「恩」

白螺微笑地看著她羞澀的表情,探究「那個人是誰?」

「他是···」葛巾紅了臉,揉著手帕沒有立刻回答。白鸚鵡一直歪著頭靜靜聽兩人對話,此刻忽然忍不住插嘴「小姐,我知道,我知道!那個人是一個窮畫匠!」

「小孩子別亂插話」白螺啐它「你聽誰說的?」

「湛瀘說的!」鸚鵡不服,唧唧咕咕的反駁「他上次來的時候,說讓花魁仙子下凡的,是個落魄潦倒的窮酸鬼畫師!」

「胡說!徐郎他是個···」葛巾終於忍不住低聲反駁那隻呱噪的鸚鵡,說到一半忽然發現上了當,立即噤聲,低下頭去羞紅了臉。

「哦,原來那個獨佔花魁的賣油郎姓徐呀」白螺掩住口微笑,拍了拍白鸚鵡「看來湛瀘那個傢伙雖然看起來正經,內底卻也是一個好事之徒,什麼閑事都好打聽」

葛巾低下頭去,手指只管纏著衣袋,聲音細如遊絲「君寶···君寶的確是擅長丹青」

「想來是尤其愛畫牡丹了?」白螺笑道。

「嗯····」牡丹花神低聲,眼神柔軟起來「那幾年,每當花開之時,他便攜酒前往洛陽,對花喃喃,幾近痴狂。我為其精誠所感。又看到他畫的一幅焦骨牡丹圖,上面花朵嬌艷柔弱,枝葉卻鐵骨錚錚——那時候我就想,別看他像是一個顛倒狂徒,但定然是個有俠骨的人」

花神輕輕的說著,臉頰嬌艷似牡丹。

白螺微笑「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許,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只是仙凡有別,妹妹動了凡心,天庭又怎會輕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說自己願意脫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為作為代價。西王母終於許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后我尚自無悔,便可以永遠留在凡世。」葛巾微笑道,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後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聽到這裡,便微微走神。

自從謫下凡間后,她浪跡紅塵數百年,見慣人心涼薄,世情殘酷,難得看到幾次美滿團圓的結局——而葛巾居然連接兩世都是無怨無悔,那又是何等機緣……與之相比,

天庭那些長生不死和榮華富貴,那又算什麼呢?

看來,巾兒這次是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那邊葛巾還在絮絮地說著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瑣事,說其他是怎樣一個清秀文靜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謙謙君子,又是怎樣才華橫溢,不僅詩文出眾,更是畫的一手好牡丹,再難的的是用情深摯專一,對自己在無二心——一路說下來,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竟無半分瑕疵。風華絕世的花魁在說到自家情郎時,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變得如此瑣碎。

白螺靜靜側首看著她羞澀幸福的臉,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宮十二花神里,葛巾本是最矜持嬌貴的一個,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為來換取三世緣分。看來,這些草木人兒也並非如自己說的那麼柔弱膽怯——只不過這一份勇氣和擔當,往往不為天地公道,只為個人愛恨情仇。

原來,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堅守,還真說不上是誰怯懦。

「這一世,我們萬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順,連年考了幾次科舉都不曾入選,」葛巾嘆了口氣,「他那樣的人,又是斷然不肯鑽營附勢。我們久居京城,囊中漸漸匱乏。逼不過拿出幾株牡丹來,想換一些銀錢貼補家用,卻不料惹上了這一番風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難以脫身。」

「錢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來轉入屏風后,不一時間便拿了一個荷包走出來,沉甸甸的足有上百兩,「這些散碎銀兩,妹妹暫且拿去應急,可別再將這些牡丹拿出來賣了——這些瑤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幾個消受得起?」

葛巾紅了臉,推辭了幾番還是收了,低聲:"多謝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姊妹,不用道謝。」

「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否則徐郎便要挂念。」看了看外頭,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間有萬種風情流轉,「都寫小姐成全。等這一世過來,我便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時候,你可記得要來找我們呀!」

——那邊是她們之間的最後一次相見。

那時候天上尚自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色。那年放榜后,殿試上御筆欽點的第十七名便是徐君寶。葛巾總算是守得了雲開見月明,從此夫榮妻貴,在人世享盡榮華富貴。

聽到那個消息之後,她便放了心,數月之後便從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沒想到局勢變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擄走徽、欽二帝及宗室、宮人四百餘人,北宋就此滅亡。汴京一片狼藉殘破,史稱」靖康之亂「。

一時間,歌消舞散,百姓流離,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大難過後,她也曾回去尋找過葛巾,然而亂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一個人,和啻於大海撈針?她在戰火之中三人汴京,均一無所獲,只聽人說徐家在靖康之難是舉家南渡,卻在長江之上被金兵所追及,之後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絕世奇葩,就這樣消失在亂世戰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後,卻讓她再度聽到了「御衣黃」三字!

本以為三生美滿的葛巾早已經香消玉殞——而在她死後,她的丈夫居然挖了她生前最愛的御衣黃,獻給了奸相秦檜,以作為進身之階!牡丹有錚錚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於女帝的淫威,如今卻被自己最愛的人出賣,葛巾會哭嗎?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靜的花圃里想著這些往事,一滴淚消無聲息的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當為你復仇。

高宗紹興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裡,暮春細雨綿延。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們的已經入了夢境,然而空蕩蕩的堂上卻有影影綽綽的燭光。徐侍郎獨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外面風雨瀟瀟,門窗緊閉,燭光映照出中堂掛著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圖,一片富貴氣象。然而明滅的燭光里,卻依稀可見案上擺放的十數個靈牌!

外面的更漏聲斷斷續續傳來,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獨自長夜而坐,手裡緊握著一塊錦帕。五鼓時分,他默默抬起手,將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著,低聲祈禱——

「父母大人,三位兄長,請飲此杯」

酒在青磚上從橫流淌,轉瞬無痕。徐侍郎獨坐在堂中,眼神複雜的變幻著,彷彿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淚從他消瘦的頰上無聲無息的落下,簌簌化為塵土。

昔日花前縱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蒼老,而離那場滅門之難,也已經是整整二十年過去了。然而,國破家亡的痛苦卻似乎還時刻圍繞著他,叫錦繡富貴的人日夜不能平靜。淚水從頰上長划而下,乾瘦的手指略微顫抖,將酒潑灑在地——

「夫人,也請滿飲此杯」

房內空無一人,只有朱紅的靈牌在燭光下靜靜而立。

愛妻徐門葛氏之位。

祭奠完畢,他再也止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握著錦帕,佝僂著身子,幾乎是要咳出血來,窗外依舊大雨無聲,風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發出簌簌的聲響,徐侍郎抬起頭凝望著庭園裡蔥鬱的草木,冥冥中又彷彿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裡冉冉浮現。

巾兒,巾兒···如今的你,一縷香魂歸於何處?這些年,我一個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來,到你那邊去休息啊····

抬頭看去,天地間卻依然黑沉如鐵,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彷彿如今朝野的時局,徐侍郎定定看了雨幕半響,從胸臆中發出了一聲深沉的嘆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韋太后的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卻怎麼也找不到御衣黃,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見秦丞相。

如果巾兒還在的話····

想到這裡,心裡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聲,窗外又是一道電光劃下,照徹了天地,然而眼神落處,徐侍郎卻忽然一驚——外面的空廊風燈搖曳,雷電隆隆之中,閃電的光芒時不時的照亮天地,依稀可見庭院里落葉亂舞,一片狼藉。

自從巾兒死後,他一直鰥居,意志消沉,也無復修整設計園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廢,在沒有昔年的精巧美麗,然而此刻,電閃雷鳴之中,居然看到空空的庭院深處,不知何時開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艷麗花朵來!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聲,踉蹌衝出門去,撲入暴雨里。

——風掃庭院,荒草深處只見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葉扶疏,蒼勁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邊還有幾個明黃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雖未吐露半分,卻已是盡得風流,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見的御衣黃!

「巾兒!是···是你么?是你么!」徐侍郎失神半響,驀然從喉中發出了顫慄的低呼,舉頭四顧「你在哪裡?出來見一下我啊!」

然而,頭頂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傾盆而下,他的呼喊聲被湮沒在雨里,沒有絲毫的回應,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現在黑夜裡的牡丹在雨中輕輕搖曳,嬌柔的花瓣輕撫男子枯槁清俊的臉頰,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間,有人在背後發出了一聲幽幽的嘆息,聲音清冷而詭異。

「誰?」他悚然一驚,想要回頭去看身後——電光明滅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個纖細美麗的女子身影,站在滿院花木最深處,全身籠罩著一層微光,影影綽綽如同仙子。

「巾兒!」徐侍郎驚喜萬分地站起來,然而那個幻影卻忽然消失了。

空蕩蕩的庭院里只有風聲蕭蕭,草木身簇簇,黑暗中一隻冰冷的手忽然伸了過來,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雙黑暗裡伸出的手是纖細冰冷的,軟若無骨,身影卻是冰冷而堅硬「難為你至今還記得她——莫非是心懷愧疚么?」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著脊背衝上腦來,全身登時不能動彈,不,不對!這個聲音····不是巾兒!她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看來葛巾雖死,一念卻還牽挂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這一株御衣黃給你」那個聲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這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依舊還是想拿它去討好權貴!」

手指忽地用力,血脈被一瞬間截斷,他登時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麼相見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個女子的聲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頭忽地扣緊,背後那人低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是么?」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際,彷彿是有一陣風拂過,滿園花木簌簌一動,只聽那個背後的女子啊了一聲,語氣中流露出驚訝,身形瞬間往後一閃,在徐侍郎即將失去知覺的那一刻,那隻奪命的手從他的咽喉上霍然鬆開了。

「誰?!」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經迫不及待地回過頭去,想看到那個在牡丹花開時悄然走來的神秘人是誰——然而大雨傾盆,庭院里又已經空空蕩蕩,除了那一朵美麗到妖異的牡丹,哪裡有半分色彩?

徐侍郎顧不得再去找那個神秘人,踉蹌著撲到在花下,淚流滿面。

「巾兒···巾兒····」徐侍郎茫然地望著御衣黃,顫抖著伸出手,彷彿像觸摸一個不存在的面頰,喃喃「是你么?是你在天有靈,送了我御衣黃,對么?剛才那個人是誰?她說要帶我去見你····」

無人回答他的話,黑暗中只有暗香浮動。

「我知道江上一別後,你一定在那邊等了我很久,不過,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撫摸著靈位,低聲咳嗽著,唇角浮出一絲苦笑「很快,我就會來找你了」

那一株御衣黃在風裡搖晃,窗外大雨無聲。

四更時分,大雨的帝都空無一人,空蕩蕩的御街上只有一位黑衣男子拉著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打傘,可虛空中彷彿有無形的力量籠罩在他們頭頂,那樣大的雨竟然沒有一絲落在他們的衣襟上。

走到了清波門外,白螺奮力一甩,終於掙開了對方的手「湛瀘,又是你!」

「剛才你想做什麼?難道你還想動手殺人?」黑暗中,那個男子低聲責問「你難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待罪之身,若再犯下殺業,就會受到神形俱毀的責罰么?」

白螺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笑了一聲,臉色不屑。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這些又算什麼?」湛瀘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願與王母以三世為約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個男人辜負,也是她的命,輪不到你來為她抱不平」

「那個徐君寶為附秦府權勢富貴,竟然不惜賣妻求榮!」白螺憤然「湛瀘,上次你阻攔我就蘇盈,今日又阻我為巾兒復仇——若不是看在我們數千年的情分上,我早已與你翻臉」

湛瀘蹙眉回頭看著她「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會阻攔我」白螺聲音冰冷「湛瀘,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時,難道還能阻得我一世?這種人,我是非殺不可!」

湛瀘靜靜凝望了她片刻,眉間忽然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來。

「螺兒,不要總是將我與玄冥相比較」他低聲嘆息「當年滄州大旱之事發生時,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側,不能及時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我倒是慶幸當時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瀘,你真的會幫我么?」

湛瀘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你不會」白螺微笑起來,笑容有些蒼涼「因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鋼鐵鑄成的,怎麼會做出那樣不顧後果的事情來?···不要說人世蒼生於你如螻蟻,便是我們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來也不過爾爾吧?」

湛瀘微微蹙眉,眉間的神色卻是複雜。

「不」他搖了搖頭,忽然截口打斷了她「你和玄冥,對我來說從來都非爾爾之輩——你們是生死我可以之交的朋友,為了你們赴湯蹈火」

白螺怔了一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瀘一直是這樣冷銳鎮定的人,連眼神都泛著鋼鐵一樣的光芒,從未有過一句這樣肺腑之語,如今一旦說出來,竟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

「螺兒,你輾轉紅塵數百年,總是覺得什麼都已經明白」湛瀘沉默了一下,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其實在有些事情上,你過於偏激,並不是真正的懂得」

不妨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態人心,她若不懂得,難道他便懂得了?湛瀘只不過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無血無肉,無淚無情,千百年來陪伴在下界帝王身邊,鎖在深宮之內,何曾入過世間?

「我久處深宮,倒也有一些耳聞——徐侍郎是怎麼的一個人,估計出乎你的意料」湛瀘轉過頭去看著天上的電光「答應我,螺兒,就算你真的要殺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後」

「為什麼?」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韋太后的生辰——你難道要等徐侍郎將御衣黃獻給秦檜諂媚完畢后,才去取他性命?」

湛瀘頷首「不錯」

「為什麼?」白螺蹙眉。

「因為···」湛瀘淡淡一笑「我想其實你並不真正懂得這個男人」

白螺正要反駁,湛瀘卻將一物扔到了她手裡。

那是一塊錦帕,一尺見方,四角垂著殘破的流蘇,原本是藕荷色,卻被斑駁染滿污漬——然而奇怪的是,污漬之上,卻有密密麻麻的行書,仔細看去,竟是題著一首詞!白螺一見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

「這是方才徐侍郎手裡拿著的東西,你或許沒留意到」湛瀘淡淡,白螺將錦帕展開,對著光細細分辨,雙手漸漸顫抖——那污漬,原來是陳年的血跡!

染滿血跡的錦帕上墨跡縱橫,題著一首詞,那詞雖然是女子手筆,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紙背,激越之情溢於言表,細細看去,竟是一首《滿庭芳》

「這是葛巾的筆跡!」她猛然一震,失聲——這,赫然是一首絕命詞!

「是的」湛瀘低聲「靖康之難后,徐君寶隨東京留守杜充守衛開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棄城倉皇而逃。徐君寶令全家先行南渡,隻身留下抗敵,卻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滿門三十餘口無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於錦帕上書一詞,投江而死」

白螺臉色微微一變,咬住了唇角,不出聲,只是盯著錦帕。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

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

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

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

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

從今後斷魂千夜夜岳陽樓

那首詞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淚凝成,雖然隔了十年,其中蘊含的絕望和憤怒依然如同火一樣的燃燒,幾乎將這一塊錦帕燃為灰燼!

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面對虎狼般圍過來的金兵時,又是怎樣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圓滿,到了最後一世,卻居然換來了如此結局!

「被你稱為負心漢的徐侍郎,一直保留著夫人多年前的遺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卻並未在三生結束后回到天庭——她牽念著丈夫,今夜在院子里憑空開出的那一朵御衣黃,定然也是她的傑作」湛瀘負手凝望天際,淡淡「你說,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呢?」

白螺心裡一震,無言以對。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瀘嘆息「螺兒,是否因為多年來你見慣了人情涼薄,所以太容易將一切看得太悲觀?我並不是想阻攔你為葛巾復仇,只是怕你將來會後悔——你一直過於聰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對世人的信心」

白螺嘆息了一聲,並沒有反駁,只是握著錦帕微微咳嗽起來。

「等一等吧」湛瀘輕聲嘆息「到十五日之後,便見分曉」

次日,雲開日出,暮春時節的臨安城裡一片繁華景象。

雨夜裡折騰到天明,白螺覺得疲累,一覺竟是睡至了午後,梳洗完畢后,給花架上的白鸚鵡添了一把小米,推開門去,卻看到對門的顧大娘正焦急地往這邊堪,一見她家花鋪的門開了,登時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

「哎呀,姑娘你昨兒沒事吧?」顧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確認她毫髮無傷才鬆了一口氣「真是嚇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的進了你房子,我以為····嚇,害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沒事,大娘」白螺微微笑著,不著痕迹地推開了那隻手,似是很不習慣這種過於熱情的肌膚接觸「讓您擔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兒聽說姑娘出了事,大為心焦。答應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顧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還沒答應當她家媳婦,老太太就這樣愛著姑娘——要知道連當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這般看顧呢」

架子上的白鸚鵡咕咕一聲,睜大了黑豆似的眼睛,歪著頭似是看笑話般望過來,白螺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微微蹙眉,有點不耐——提起百花曾家,說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親,雖然被她委婉的回絕了,卻還不死心,一遇到空檔就來旁敲側擊舊事重提。

「這也是緣分呀!曾家也是高門大戶,等閑我們這種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種的那株金蓮花,曾老夫人一見就念叨到如今呢」顧大娘說著,臉上神色就有些激動,指手畫腳起來「那蓮花!金光燦燦,就好像大羅神仙腳下踩著的一樣!曾老夫人說能種出這等蓮花之人定然不同反響,當日就托我來做媒」

白螺只是笑著聽,心裡卻嘆了口氣:真悔不該當初將那盆金蓮花送給了顧大娘,結果被曾家的人看見了,無端端惹上麻煩,那個曾家,聽說大少爺都沒有成家,不知為何就輪到給二少爺說親了?

然而對著這個熱心而瑣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隨意發脾氣,只好耐著性子推脫「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遠在九詔,此事斷不可擅自應承」

「姑娘說的是!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這才是好人嫁閨女的禮數見識」顧大娘見得她意有鬆動,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這一層意思說了,老太太說那也無妨,只要姑娘願意,無論姑娘的家鄉有多遠,曾家都願意派人修書送聘,絕不少了半分禮節讓姑娘受委屈」

「····」白螺頓時詞窮,覺得腦袋真的大了起來。

「不必如此」她連忙搖手,尋辭推脫「待我先修書一封寄往家鄉,詢問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吧」

「那好,姑娘可要儘快寫信啊!」顧大娘無法,只好悻悻叮囑「我看姑娘都快二十歲了吧?還沒定下個人家,實在是太耽誤了終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兒家,雖然人才出眾,沒有夫家照顧怎麼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著,將這個熱心的婦人送到門口,「大娘慢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門,忍不住一跺腳,恨恨低聲「該死!這曾家的老太太,怎麼只管盯著我不放?這天下難道就沒別的女人了么!」

話音未落,只聽咕咕一聲,白鸚鵡飛到了她肩膀上,幾乎是笑的打跌「什麼時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這扁毛丫頭!」白螺恨恨罵,隨手拿了梳子砸過去「小心拔了你的舌頭」

白鸚鵡重新一扇翅膀,撲簌簌飛起,咕咕大笑著落到了另一個人的肩上,閃避著,從屏風後轉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矯健,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飛擲過來的玉梳,顯然也是聽見了前頭那一番逼婚,忍俊不止「原來你在凡間過著這樣的日子」

看到那個鐵板著臉的傢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沒好氣「有什麼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個凡人大娘逼婚,實在令人捧腹」湛瀘笑起來,那種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鋼鐵的臉上出現,竟然是如烏雲中的陽光般耀眼,然而只是一瞬,那笑意便隱去了,他收斂了笑容,低聲「怎麼?這一世你還尚未遇到玄冥?」

聽到那兩個字,白螺也收斂了笑意,側過頭「還不曾」

湛瀘沉默下來,不再說話——這短暫的沉默,讓這間鋪子里出現了奇特的冷場,他轉頭看著天際的浮雲,輕聲道「三百年了,我還是經常想起我們三個人一起在碧落宮裡德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嘆息「沒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間要釀出這樣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鏡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瀘淡淡「我只是懷戀那時候的我們」

他是劍仙,玄冥是雨師,而螺兒是花仙,他們三個雖然分別是不同的神仙,卻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宮裡把酒言歡,沉醉於百花叢中。朝朝暮暮,歡笑無盡,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興抱琴來——這樣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稱得上是神仙日子了吧!

只是,隨著三百年前那一場驚動整個天界的風波,一切都改變了。

螺兒被謫到凡間,玄冥更是被貶為凡了人,他們受到天界嚴厲的懲罰,在紅塵中生生世世地輪迴,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世間從繁華到衰落,從破敗到重建,卻無法再和他們兩人如往日般朝夕相處。

——或許如白螺所說,三百年前即便他在當場,結果也不會改變么?

沉默了半響,白螺忽地輕聲道「三天後便是四月十五了」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個驚人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臨安城。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獻御衣黃的名義入相府拜見秦檜——自從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須有的罪名誅殺岳飛於風波亭中以來,秦檜自知民怨沸騰,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骨啃其肉,他為人謹慎,疑心甚重,從此相府守衛森嚴,等閑不令人進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門客出入也必須例行搜檢。

然而那一天,唯獨的,誰都沒有對那一盆美得驚人的牡丹起什麼疑心。

見得絕世奇葩,秦檜不由大喜,親自吩咐人設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內堂飲酒看花,酒過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熱,一邊賞花一邊大笑,得意非常「御衣黃乃牡丹中之極品,昔日在汴京也不過只有區區兩株,靖康年間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帶回上京,結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從北地僥倖回來,卻不料在臨安還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貴之人,大難不死,自然是後福深厚」徐侍郎在一邊陪笑「丞相不知,這御衣黃除了美麗絕倫之外,尚有一種及妙的好處,請移步一觀,必有驚喜」

「哦?」秦檜酒至正酣,饒有興趣的起身湊過來「有何好處?」

兩人圍到了那盆牡丹邊上,徐侍郎彎著腰,臉上的笑容猶自諂媚,語氣卻忽然陰森「可飲奸人之血!」

就在那一瞬,旁邊的僕人震驚地看到徐侍郎忽然彷彿變了個人,捧起花盆,用力摔倒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長不盈尺的冷銳匕首!

「奸相,拿命來!」

徐侍郎刺殺秦檜的消息傳來時,白螺正在天水巷裡修剪花木,手一顫,竟將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支,剪了的斷口滲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緩緩凝聚的眼淚。

「看不出,徐君寶他竟然····」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葛巾畢竟沒有看走眼」

「我說過,你並不了解他」身邊的湛瀘卻並不意外,嘆息了一聲「南渡之時,徐君寶一家均喪命於金兵之手,自然對金人痛恨入骨,這些年他處心積慮地投靠在秦檜門下,只為博取其信任,以雪滅門亡國之仇,三年來他暗中保護主戰派將領,資助在後方的抗金隊伍,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聽著,說不出話來

湛瀘嘆息一聲「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誤國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飛將軍冤死風波亭——徐侍郎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便決意動手刺秦!特不知秦檜為人多疑,日夜貼身穿著軟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進去的」

「····」白螺手指握著剪刀,用力得蒼白。

恍惚之間,昔年葛巾的那番話忽然縈繞在耳側,清晰無比——

「小姐,當初,我看到他畫的一幅焦骨牡丹圖,上面的花朵嬌艷柔弱,葉下卻有鐵骨錚錚,那時候我就想,他一定是個有著俠骨的人呢」

她忽然間心中一痛,怔怔流下淚來。

白螺喃喃「徐君寶···如今怎樣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瀘淡淡回答「聽說昨日已經下獄,受盡了嚴刑拷打——我想秦檜是想藉此機會大做文章,株連構陷,將朝中的主戰派力量一網打盡吧?」

白螺霍然抬頭,眼底寒光一閃。

「你要做什麼,螺兒?」湛瀘又在她眼中看到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來「是不是心裡又在蠢蠢欲動了」

她沒有否認「這次你可別想再阻攔我了」

「這一次我定不會阻攔」湛瀘臉上依舊不動聲色「但我要告訴你的是:秦檜尚有十四年陽壽,命不該絕,但徐侍郎的壽數卻止於三日之後的子時——你去救他也是毫無意義」

「什麼」白螺吃了一驚。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際」湛瀘搖了搖頭,嘆息「他隱藏於秦檜身側多年,卻忽然孤注一擲的去刺殺,這並不是沒有原因,因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憑藉獻上御衣黃的機會,捨命搏殺奸佞!」

「····」白螺說不出話來。

原來,昔日一幅《焦骨牡丹圖》,就已經勾畫出了這個一介書生的錚錚鐵骨,葛巾知人之深,愛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負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憂心?」湛瀘道「你看,這第三世也算是圓滿結束了。料得再等幾十年,他便可以和葛巾來世重逢——到時候,這個世間將沒有任何力量能將他們分開」

說道這裡。湛瀘微笑起來「就連我,也禁不住羨慕他們」他的笑容有些複雜,白是一把螺定定地看著他,彷彿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多年的老朋友一樣,一直以來,或許因為他的本性是一把上古神兵,她都覺得湛瀘是一個冷麵冷心的人,卻不料他對於人心卻洞若觀火,細微至此。

「世態涼薄,人情如紙,螺兒,雖然百年來你看過很多不好的事,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對別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瀘輕嘆,搖頭「就如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殺了徐君寶,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會如何?」

白螺眼神複雜,許久輕嘆「你說得對」

湛瀘鬆了一口氣,道「從未見你低頭認錯,如今這麼說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么?」白螺一驚,驀地抬頭。

「是啊,難不成你以為我可以永遠留在這裡?」湛瀘苦笑「如今宋室王氣衰竭,我奉天帝之命離棄趙氏回歸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現新的王者之後才能再度返回」

湛瀘乃天子之劍,只跟隨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個王朝興起,又不知該過去了幾世。

白螺默默地想著,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湛瀘低聲「玄冥還沒有找到,你一個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顧自己」

「恩」她輕輕應了一聲,有些茫然。

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再說什麼。兩人在花下相對坐著,耳邊只有簌簌的風聲在空曠的房子里吹拂,宛如枝葉間有無數精靈在低語。這樣的情景,彷彿忽然回到了幾百年前碧落宮的沉香亭之畔。

湛瀘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漸漸昏暗的時候長身而起「我走了,珍重」

看著他離開,白螺坐在滿室蔥蘢的花木之中,卻是第一次感覺到了某種蕭瑟和孤獨——幾百年了,他輾轉漂泊於塵世,唯有同在下界的湛瀘是她唯一的伴侶,時不時來看她、和她說話,或許知道他一直都會在那裡,時間久了,竟也不覺得這是多麼的可貴。

如今,當他真正的離去之後,那種孤獨才鋪天蓋地而來。

她茫然的想著,看著庭中青青碧草,忽然覺得極其疲倦,不要去想了·····這些事情,本來是凡人才應有的煩惱,而她,本應已經超越了這種業障,世事流轉、愛憎糾纏,於她不過是鏡中之花而已,終成虛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無論如何,葛巾這一生終得圓滿,也足以令人歡喜了。

小註:牡丹為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葉、重樓之異,以黃紫者為最,洛下名園有牡丹數千本者,每歲盛開,主人輒置酒延賓,若遇風日晴和,花忽盤旋翔舞,香馥一場,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羅拜於花前,移時始定,歲以為常,正黃色十一品,御衣黃,千葉,似黃葵。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三·花木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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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鏡(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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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御衣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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